桃泽瞳开着丰田AQUA穿过了大巴停车场,来到外面的马路上。若从上面俯视,会看到这片区域正好是U型的,青叶城就在U的底部。右转经过东北大学青叶山校区之后就进入市区了;往左边则能通往动物园和游乐园所在的八木山。丰田AQUA选择了左边的道路。

“现在要去哪里?”

“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比较好。而且那条狗很引人注意。它是怎么回事啊?”

“它是卷毛寻回犬。你看,它的毛是卷卷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带着它?”桃泽瞳的说话方式十分简洁,带着锐气,就像吹箭一样,一支一支地射了出来。

“这是相叶的狗。”“相叶是谁?”“在电影院里偶然遇到的。”“是以前的朋友吗?”

“是小学同学,凑巧在电影院里遇上了。啊,之前我说过的吧?就是那个怨恨教练,然后准备用投球机对付他的人。”

“啊,哦。”桃泽瞳似乎想起来了,她简短地应道,“就是那个蛮干的蠢货吧。”

她粗暴的用语让井之原悠觉得有些意外,于是直直地盯着驾驶席上的桃泽瞳。一旁的寻回犬也探出头,井之原想问它:“这个女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而寻回犬摆出的表情像在回答:“这个嘛,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啊。”

“不好意思,情况好像比想象中的更紧急,所以我有点急躁。”

“这个嘛,蛮干的蠢货……倒是也没说错。那个蠢货现在又在干蠢事了,所以才弄成现在这样。”

“从头开始。”桃泽瞳用劝诱的语气说道,“从头开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从头开始?”即使对方这样说,井之原也不知道该把记忆倒回到哪里。

“没错。冷静一下,好好整理思路。”

井之原深呼吸了几下,平复了一下大脑里涌现出的种种思绪。然后用像是婚宴上的主持人致辞那般刻意的口气说:“我井之原悠,是井之原武男和井之原君枝的长子,少年时代是在山形县度过的。”

桃泽瞳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对不起,不用从这么早开始,从你去电影院起开始说就行了。”

“和相叶时之讨论过以后,我们决定回日落剧场去,从经理那边打探消息。”井之原悠抛弃了刚刚那种郑重其事的语调,他感觉到,此时他们已不再只是委托人和被委托人的工作关系了。

车子行驶在蜿蜒的坡道上,左上方可以看到那个破旧游乐园里的摩天轮。沿游乐园外侧有一条轨道,井之原想起之前和健刚一起来这里的时候,还一起乘坐过那辆环形列车。

不久后,前方的车子亮起刹车灯、停下了车。桃泽瞳也把车停了下来。道路弯弯曲曲的,前方是个左转弯,看不见究竟什么状况,只能看到车子排起了长龙。

桃泽瞳拉起手刹,靠在座位上。她身上的白衬衫扣子扣得很松,井之原的目光不禁落到她的胸部。不对,现在好像不是该因为胸部尺寸而兴奋的时候。

“那……你们又是怎么看到那部电影的呢?明明十八年前被中止上映了。”

井之原本想问她“你就不关心被警察抓走的相叶吗”?可回过头想想,相叶时之对她来说只是个毫无关系、毫无意义的男人,最多也就是“熟人的朋友被抓了”那种感觉吧。

井之原悠告诉她,日落剧场的经理当时偷偷把那部电影复制了一份。

“电影怎么样?”

“那还真是……”井之原悠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太棒了!当然,有怀旧的成分,还有先入为主的梦幻感。”

“我不是问这个。”

“哦,就算不考虑这些,也是相当出色的。那个闪电蓝喜欢咖啡的片段真是有意思,还和蓝山咖啡做了个呼应。”

桃泽瞳冲他摊开双手,说:“好了,你这些兴奋的评论我们之后再找机会说吧。”

“哦,是啊。”

“你太兴奋了,都剧透了啊。”

“啊,是啊。”

“你发现什么了?”前方的车辆动了起来,桃泽瞳松开手刹,踩了一脚油门。

“啊,对了。那个真的很让人震惊。”

“赶紧告诉我。”

“藏王的御釜,那个五色沼里,有鱼。”

“嗯?”

“就是五色沼啊,里面竟然有鱼。”

车子来到左转弯处,因为是上坡,桃泽瞳踩了一脚油门。车身突然猛摆了一下,超出了边线,差点儿和对面来的车撞上。她赶紧像在船上掌舵那样转动了一下方向盘,副驾驶席上的井之原悠有些心惊胆战。

“这就是你震惊的表现吗?还真是贴切呢,不过太危险了。”井之原悠的语气里有几分开玩笑的成分,不过桃泽瞳没有笑。

在曲折的山路尽头有个红绿灯,桃泽瞳把方向盘转向右边,在单向两车道的宽阔道路上往西开去。经过一家家庭餐厅后,出现了一个向右转弯的指示灯,对面就是动物园的停车场。为什么要到动物园来?在井之原悠提出这个问题前,车子突然加速,开上了那条小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桃泽瞳已经往停车场的取卡机里投完硬币了。

她好像认为在这个停满车的地方可以好好谈一下,关闭了引擎后,她也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那个,真的拍到鱼了吗?”

“虽然很小,不过很清楚地拍到了。有鱼从御釜的水里跳出来。”

“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都说御釜是村上病的传染源,是死亡之沼。可是,里面竟然有鱼活着,这也太奇怪了。”

“确实是。”

“能想到的解释是,是不是鱼适应了那个环境?”

“生物不管在什么环境都能生存下去吧。”

“是的。或者说……”

“或者?”

“御釜的水说不定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也许还能净化身体。”

“啊?”桃泽瞳的声调有些变化,“什么意思?”她应该在怀疑井之原是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井之原悠提出了当年老同学常说的口号“御釜的水有益健康”。

“真的吗?”对方立刻这样反问,但井之原悠也很难回答。迄今为止所得到的信息都不过是些都市传说般的内容,他并没有确认过那里的水的真实情况。

“如果去检验一下那些鱼,应该能弄清楚更多的事情吧。但他们却只是中止了电影的上映,当时的那些官员是在偷懒吗?”井之原悠这样回应道。

“也有认真的官员吧。”

“嗯?”

“我爸爸就是当时的那些官员里的一个,在厚生省。”

井之原悠惊讶地愣住了,感觉就像在背后说人坏话时被本人听到了一样。“啊,我并不是在批评你的父亲。”

“不,没关系。事到如今,我也得说说我的事了。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

“从幼年时期是在哪里度过的说起吗?”

她笑着耸了耸肩,说:“倒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简单来说,我现在到处调查,就是想知道父亲的事。”

“父亲的事?”井之原悠的脑海中条件反射地浮现出“恋父情结”这个词,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你觉得我有恋父情结,对吧?”

“怎么会。”

“我父亲是厚生省的官员。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官员给人的印象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但事实上,没有特别的权力、只是满怀使命感认真工作的官员也有很多。我爸爸就是其中的一个。”

“原来如此。”

“我父亲不是事务官,而是医疗类的技术官员。他在健康管理局的结核传染病科工作,好像主要是研究村上病的。在进入政府机构以前,他就对村上病非常关心。所以,他在这项工作里倾注了超出自身职务的热情,进行着相关的调查。直到死前,都还在搜集相关资料。”

“死前?”这句话让井之原悠有些在意。

“每个人都会死。”桃泽瞳皱起了眉头。

“啊……”

“爸爸去世的时候,妈妈找到他的上司,控诉说:‘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问的,应该是导致丈夫去世的原因吧。

“那个时候,父亲的上司先是低下了头,然后突然说了一句:‘人都是会死的。’”

“这个……”

“这句话应该可以排进‘不应该说出来的台词’前三名吧。就连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都在想,‘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但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

“突然有了恋父情结……吗?”

桃泽瞳的表情舒缓下来。“父亲的死一定有内情。”

“内情?”

“我向父亲当时的同事,还有其他熟悉的人打听过了。父亲那时对藏王的御釜,也就是五色沼非常关心,还提出了现场调查的申请,不过被拒绝了。上面的态度好像相当冷淡。但父亲非常关心,特别是有村上病感染者出现的时候,他更加关心了。”

“感染者出现的时候?是指战争结束以后吗?听说是当地的孩子从五色沼池畔捡了几只死了的动物,然后就被感染了。”这是志贺直人那时告诉井之原悠的。

“传闻是这么说的。不过,父亲调查的是战争结束前的资料,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尾声,东京大空袭的时候。”

“第二次世界大战?”井之原没想到这件事还会跟战争扯上关系,有些吃惊。

“那时,有几架B29坠落在了藏王。”

井之原悠第一次听说这件事,“B29”、“坠落”,这些陌生的词语让他有些困惑。

而桃泽瞳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让井之原悠更加迷惑了。东京大空袭当晚,不知为什么,有三架B29坠落在了东北的藏王——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而且,桃泽瞳还说:“那次坠落,说不定是美军作战计划的一部分。”

“作战计划?”

“坠落的地方是藏王连峰的不动山。从那边出发,不是可以步行走到御釜吗?”

“这只是你的猜想吧?为什么要把士兵派到御釜去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三年后,五色沼就出现了传染病。那个时候还是美军占领期,说不定是美国那边的人弄出了村上病。”

“是他们散播了病菌吗?”井之原悠的脑海里立刻闪过“生化武器”这个词,可这个词太像娱乐杂志里的阴谋论,或是连环画里的故事,所以他没有说出口。

“这只是我的推测。但如果村上链球菌真的是美军作战计划的一部分的话……”

“当地的孩子并没有错,你是想说这个吗?”

桃泽瞳点了点头。

“而你的父亲也想到了这一点,对吗?”

“这个我完全不知道。父亲在调查什么、发现了什么、又想知道些什么,我都不知道。只是,在调查关于父亲的事情时,我做出了一些自己的推断。”

“调查得还真不少啊。”

“因为父亲身在厚生省,即使有一定的限制,也算是在直接与村上病相关的部门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比较接近重要情报的人。”

“不,我说的是你。虽说是自己父亲的事,可你掌握的情报还真是不少啊。”

“这个嘛,就像委托了你一样,我采取了多种调查方法。而且,当时的那个时代没现在这么注重男女平等,对我来说反而更加方便。”

“男女平等?什么意思?”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大多都是男性吧?”

是男的又怎样呢?井之原悠皱起了眉头。同时,他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又落在了对方的胸部,难道是美人计吗?他冒出了这个想法。怎么可能呢?!他又立刻打消了这一念头。

“那部电影也是其中的一环。在父亲遗留下来的资料里,夹着一张《鸣神霹雳战队》剧场版电影的宣传单。一开始我没在意,后来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那部电影是在藏王的御釜拍摄的,而且后来又被奇怪地中止上映了,便关注了起来。电视上放的《鸣神霹雳战队》我全都看了,只是这部剧场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觉得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联系,便委托了你,于是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鱼儿就这样上钩了吗?”

“没错。”桃泽瞳点点头。

“啊,对了,昨天不是说起过村上病吗……”

“嗯?”

“村上病既存在,又不存在。”

“啊?嗯。”桃泽瞳的脸上现出落寞的神色,“这也是我爸爸说的。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讲起那个暑假和父亲的对话。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意思。

“说实话,看到了御釜里的鱼之后,我想起了这个。”

“这个?”

“村上病既存在,又不存在。有村上病病源的御釜里出现了鱼,这不就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表现吗?”

“你是说,我爸爸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有没有可能呢?”

“可就在不久之前,关于我爸爸说的这句话,我还听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桃泽瞳说起父亲生前常去的那家酒吧里的调酒师说过的那句“必须要制作村上病的疫苗”这件事。

“疫苗不是已经有了吗?”井之原悠皱起眉头问。

桃泽瞳也是同样的感觉。“是啊。”她有些遗憾地回答,“你的朋友为什么被警察抓走了?”

“我也不知道,太突然了。”井之原悠摇了摇头,“那些警察都戴着口罩、护目镜和橡胶手套,一个接一个地冲进来。看完电影没过多久他们就来了。”

“这么快?会不会和电影的秘密有关呢?”

这时,井之原悠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他猛地摆了摆手,说:“不,不是这样的。在那之前,相叶时之就已经卷入一件很麻烦的事里了。对了,他正被一个外国人,一个银发怪人追赶。”

“被外国人追赶?”

“嗯。就在那个电影院里,昨晚发生了一场闹剧,那就是相叶弄出来的麻烦事。”

桃泽歪着头听井之原悠说完了相叶的那些事。其实那场闹剧的开端,也就是发生在山形县的骚乱,井之原悠自己都还没了解清楚,所以只是粗略地说了一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相叶时之正身处危险之中。井之原悠特别强调了一下银发怪人的凶恶程度。

“那个人还用了一种很危险的药物。”

“药物?”

“让对方吞下去之后可以远程遥控。”

“智能药丸?”

“对对,放了毒药。”

光听井之原悠的描述,桃泽瞳似乎就可以想象那种武器的样子了。“啊啊,怎么会这样……”她叹了口气。

“哦,那个男人在寻找这部手机。”井之原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因为里面存有他和女朋友的邮件往来吗?”桃泽瞳开起了玩笑。

“有御釜的照片。”

桃泽瞳盯住了他,问:“为什么?”

“不知道。”井之原不想说出关于藏宝图的猜想。

“这么凶恶的外国人,也跟御釜有关吗?”

“这次应该不是坐B29来的吧。”

“是什么样的照片,能让我看看吗?”

“不行,密码只有相叶知道。但就是御釜的禁区那一带的照片,我看过。”

“御釜的禁区?为什么会有那里的照片呢?”

井之原悠本想告诉她,可能是为了去找御釜的水,但他没有说出口。不应该把桃泽瞳牵扯到与银发怪人有关的事情里去。不,不该这样,井之原悠在心里否定了这一点。如果御釜的水能够换成钱的话,就不该让别人知道。

我和相叶都很需要钱,无论如何,都要在这个月凑到一笔钱。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突然传出一句话:相叶不是已经不在了吗?你一个人到底准备怎么办呢?

“啊,说不定那些警察是想把正被银发怪人追踪的相叶保护起来呢。”井之原悠这么说道,有点岔开话题的意思。

“可能性确实不是零。”桃泽瞳应道,“可我不觉得警察会这么善良。而且,他们都戴着口罩和护目镜,这点很让人疑惑。”

“说得也是。戴着口罩和护目镜,行为还那么粗暴。”就算是要把相叶保护起来,这种什么都不解释的行为也很难让人理解。

“不过,听你这么说过以后,我觉得警察把你的朋友抓走,是因为……”桃泽瞳竖起一根手指,“他们可能怀疑你的朋友是那些外国人的同伙,所以才急急忙忙把他带走了。”

“原来如此。”这种假设井之原悠觉得很容易接受,“警察原本就在调查银发怪人,这时候相叶突然挤了进去,于是就被当成是一伙的了。是这样的吧?很有可能呢。可是我呢?我会怎么样呢?”

“你只是在电影院里和他偶然相遇的老同学而已。”

“也就是说不会被怀疑吗?”井之原悠觉得稍微放松了一点。

“或者,你也被怀疑了,现在他们正在寻找你的行踪呢。到底会怎么样呢?”

“别说得那么可怕啊。”井之原悠带着半分怒气吐出了这句话。当然,他已经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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