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慢慢地从公路旁的路沟里溢出来,终于流到了酒店门口的门廊边。以防万一才放起的防水板,这时让人觉得有些不够牢靠。虽然开始下雨只是一小时前的事,雨势却一直没有减弱,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由于受到台风的影响,山形市内从下午起将会有大雨——天气预报的预测,精准地成了现实。

不仅是山形,福岛县和宫城县的那些酒店门童应该也都在无聊地望着天吧。田中徹这样想象着。

这时,一辆出租车像是急转弯般滑进了门廊,溅起了很大的水花。

田中条件反射般地扭过身子,背上马上感受到了数百毫升的雨水,但也只能仰天长叹了。目前还保持干燥的,只剩下头上的门童帽,以及面部和胸口了。被弄得湿透了的裤子和鞋子都让他觉得非常难受。田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三位穿着黑西装或风衣的外国人,看起来像是商务人士。

同事黑田小心地迎了上去。“这里很滑,请当心脚下。”可那群人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无法判断他们是否能听懂日语。三个人分别是金发、白发和黑发,手里都没拿东西。脸上的神色都很严峻,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刚办完入住手续,准备出去观光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被打乱了计划。

“喂,徹。”

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田中徹回过了头。看到出现的是那个麻烦的朋友,田中徹叹了口气。保龄球衫和牛仔裤的搭配,相叶时之的穿着和平时一样带着美式休闲风,他正从酒店里走出来。

“好久不见了,相叶,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田中徹主动打了招呼。

“是角山结婚那次吧。那是前年吗?”

“啊,那次以后就没见过面了吗?还真是不敢相信。”

“这份工作你做到现在还没被解雇,才更让人不敢相信呢。要说守备什么的,你可是很差劲的啊。”

“你在说什么啊?”

“外野的守备,你不是漏洞百出吗?不管谁来都能让对方通过的门童,对酒店来说岂不是很危险吗?”

这家伙说话还是那么刻薄。而且那都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了,他却还能说得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你不会是住在这里吧?接下来有个大人物的集会,我现在可没空陪你胡闹。”

“是什么集会?”

“五点钟在宴会大厅,有个国家级的宴请。”

“国家级?我们山形市已经是世界的中心了吗?”

“是有关农业的。相叶,像你这样的家伙要是在附近转来转去的话,马上就会被揪住,然后赶出酒店的。”

“好吧好吧,反正我对那边没兴趣,你就放心吧。”

相叶时之嚼着口香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了起来。因为担心一直站在门口会阻碍其他人通行,田中一把把他拉到了边上。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啊,投手大人?”

“有点私事。”

“私事啊。肯定是和钱有关的什么蹊跷的交易吧?”

“你很啰唆啊。”

“相叶,这些话我大概已经说了几百遍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不过你差不多也该安定下来了吧?还有两年我们就满三十岁了,你也该去找个正经的工作了吧?”

听到这句已经听过几百遍的忠告,相叶时之故意上上下下打量着田中,反击似的回答:“所谓正经的工作,就是你干的这种吗?”看着田中一副落汤鸡的样子,相叶一脸的不屑。不巧的是,田中这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更是招来了相叶的嘲笑。

“都姓田中,你和阿将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相叶继续讥讽道。

田中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便把身体转向门廊那边。相叶时之似乎不想让田中擅自结束对话回去工作,于是赶忙又凑到他的身边,赔着笑对他说:“对了,徹,说实话,现在我可是非常严肃的,今天是特例,事态紧急。因为某些原因,时隔多年,我和富樫,还有福士又在一起工作了。以前我就是那些人里最认真的吧?”

“你开玩笑呢吧?”田中徹忍不住笑了。从打少年棒球那时开始,带着富樫、福士,还有田中徹一起干傻事的人,就一直是相叶时之。就算大家都长大了,“相叶时之最认真”这种事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相叶,你自己想想,你从高中退学前,还拉着我一起去过仙台吧?”当时他和那边的暴走族起了争执,最后后果非常严重,“那个,井之原就是被你连累的吧?”

“喂,别提井之原的事啊。之前就说过的吧,不许说起那家伙的事。你可别忘了。”相叶时之的回答,让人很轻易地就能感受到那件事触到了他内心的伤痛。

“好好好,不说井之原的事。就算是这样,你也总是会搞出事情来,然后把我们都卷进去,这是事实吧?”听着田中的声讨,相叶时之笑着说起了自己的近况,想要蒙混过去。

“话是这么说,不过最近我真的是很安分啊,很认真地在看管棒球练习场呢。”

“骗人的吧?”

“是真的啊。就是那里,天童温泉那边,很令人怀念吧?前年年底,看店的大叔脑梗了。虽然现在又活蹦乱跳的了,不过从那时起,他就要去做复健什么的,没法再看店了,所以我就代他干了起来。下次你也带着女朋友来玩吧,让你免费玩。”

“真的吗?”“只限一次。”“太小气了,让我打个够嘛。”

“如果你真的有女朋友的话。”相叶时之捅了一下田中的肩膀。

这时,又有一辆出租车开进了门廊,这次是右脚被溅了个透,不过田中还是平静地迎接了客人。下车的又是几位外国男士。

“今天外国人好多啊,有什么活动吗?”

“不是说了有宴会吗,有关国际交流的宴会。是JICA举办的,邀请了很多海外研究员。”

“JICA和JAF不一样吧?”

“怎么想都不是一回事吧?”

“要是JAF就厉害了,不管什么事都能帮你解决。”

“对对,好厉害、好厉害。”

“那个,是什么方面的国际交流?”

“他们是来日本学习农业技术的,是什么塔吉克斯坦还是乌兹别克斯坦的人。政府和农业协会那边分别邀请了五六个人。为了参加欢迎宴会,对方大使馆和东京的官员好像也来了不少人。正赶上台风来的时候,还真是辛苦他们了。”

明明是他追问的事,相叶时之却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哦。”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对了,徹,你今天是不是八点下班?还有四个小时对吧?”

“没错。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轮班时间?”

“稍微调查了一下。”

田中很无奈地扭过了头,问:“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差不多六点的时候,会有个看起来很可疑的家伙提着铝制的手提箱到这里来,到时你把这个交给他就行了。”

相叶时之交给他的,是一张条状口香糖的包装纸。包装纸的背面只写着“1115”这个数字。应该是要告知对方房间号吧,田中把它放到了胸前的口袋里。

“‘很可疑的人’是什么意思?如果要我帮忙的话,就告诉我大致的情况。那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话还没说完,田中打了个更猛烈的喷嚏,眼镜像喜剧表演中那样滑落了下来。接着他又连续打了两三个喷嚏,等他停下后,相叶时之对他说:“说是卖健康天然水的,其实是个骗子吧。之前柳崎在仙台被这个人以共同经营的名义骗走了所有的财产,所以我们要惩罚他,把他的钱全部骗回来。”

“卖天然水的骗子,听起来总觉得很清爽呢。”田中笑了。

“他的手段可是很肮脏的。富樫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个专门洗钱的家伙,通过那个人,总算把这个家伙约出来了。要是让他事先调查,可能会比较麻烦,所以我们打算直到最后才告诉他见面的地方。”

“就选在我们酒店了,对吧?”

“然后,就轮到你出场了。”

“让我把房间号告诉那家伙吗?柳崎被他骗走了多少钱?”

“一千三百万。”

田中惊讶得往后仰了一下。“柳崎那么有钱吗?”

“好像是准备创业,于是就把老婆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问亲戚借了不少钱。工作也辞了,在那之后他只能一边找工作一边打零工,感觉简直生不如死,听说都抑郁了。那个骗子的手法很巧妙,那帮该死的警察也动不了他。”

“先别管警察该不该死。真是很可怜啊。”田中默默念道。他撇着嘴,用手擦了擦眼镜。这时,他突然想起相叶时之的情况,于是直接问道:“对了,那你现在又怎么样呢,相叶?你那辆庞蒂亚克火鸟的贷款都还清了吗?”

“还没呢。别说还清,好像越还越多了,现在算是债台高筑吧。”

相叶时之的面孔一下子扭曲了。平时那种开玩笑的语气也不见了,多出了几分忧愁。他的表情就像某些画中的人物一样苦涩。

光是看到他的表情,田中徹就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这位老朋友现在有多么为金钱所困了。刚才相叶表现出的那种轻浮的态度,也许只是为了掩盖他内心的不安吧。“谁叫你搞了这辆四十年前的美国车,都叫你别逞强了。”

“保养的费用可真够受的。”

“你就没想过出手吗?”

“怎么可能!”相叶时之大声地否定,田中有了更真切的感觉。

“也就是说,就算出手,也只是杯水车薪,对吧?难道说,你还借了其他的钱?”

“你真的很烦啊!”相叶这种不耐烦的态度,就已经说明田中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田中确信了,他一定还借了不少钱。这时田中又想到了一件事,那是今年过年回老家参拜的时候听角山说的。

“听说有个演AV的女人从事务所里辞了职,然后你出手帮了她,这件事是真的吗?”

相叶的脸开始抽搐起来,视线也飘向了其他方向,看来是默认了。

“相叶,你到现在还没事,还真是很厉害呢。那是个相当可怕的事务所吧?”

“不过那边已经没问题了。你是听角山说的吧?”

“过年的时候听他说的,他很担心你啊。”

“那我会打电话给他的,告诉他事情早就解决了,不用担心。”相叶时之口中这么说着,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那金钱方面的纠纷呢,都解决了吗?”

“你还真是麻烦啊。那方面嘛,其实还没完全结清。”

“真的假的,还欠对方多少钱?”

“还有一点吧。”

“不会吧,难道比柳崎被骗的钱还多?”

“这个暂时保密。所以嘛,要先把这件工作完成。”

说完这句话,相叶时之便转身走进了酒店。

老朋友离开之后,和同事的对话又开始了。比田中更晚当上门童的黑田,像是在等着田中的谈话结束一样,马上走了过来,问他:“那是谁啊?”

“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当年在棒球队也是一起的,真是一段孽缘啊。我来这里上班前,几乎每天都和那家伙在一起玩,差不多就是那种关系。”

“我还以为你被流氓缠上了呢。”

“那家伙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小混混,对吧?不过小时候他可是我们的主力投手,球速可真是快呢。要是他能集中注意力的话,到高中时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如果你认识小时候的他,就会觉得真是有点可惜。”

“完全看不出是个会积极参与社团活动的人呢。”

“他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从来没太积极过。大人们都觉得他很有潜质,可他有时却会在比赛中故意投出能让对方击中的球。教练选他做队长的时候,他也硬是推给了别人。”对于相叶时之这样一个性格古怪的家伙,那群伙伴里只有一个人能制伏,田中徹回忆着。那个人就是井之原悠。

相叶时之和井之原悠,这对组合会让人想起无法相溶的水和油。可事实上,这两个人比其他任何组合都有默契。虽然少年棒球队是个完整的团队,但他们两人之间又形成了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世界。不管是在比赛中、训练时,还是上课的时候,他们都自得其乐地沉浸在两个人的小世界里。看到他们那个样子,球队里的其他人都只有羡慕的份。

他们是一对独一无二的组合,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可讽刺的是,因为那件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一夜间完全崩溃。想到这里,田中徹觉得有些感伤,不过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个不正经的家伙,总是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那样子还能当上王牌

,不是很帅吗?”

“嗯,也许吧。虽然总是胡闹,但他一直处于最核心的位置。”虽然相叶时之总是让人受不了,可是球队里的其他人,包括自己,都对他身上的那种自由自在有着一丝憧憬。田中徹想起了当时的感觉,说道:“不过,从高中退学以后,他的地位也被剥夺了。这种事好像很常见,我差不多也是这样。”

“现在呢?”

“在一家棒球练习场看店。虽然比以前好些,不过也只是临时的,还没有固定的工作。”要是黑田认识那时的我们,现在会怎么想呢?田中徹有些落寞地想道。

又有两辆出租车开了进来。车门开启,传来了不带东北口音的谈笑声,音量盖过了外面的雨声。应该是来参加宴会的日本人吧。

把客人引进酒店后,田中徹向酒店门口的山形站前大道望去,雨势好像弱下来了。虽然远处好像还有雷声,但有点像动画片里的音效,没什么气势,田中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黑田马上就下班了,他对田中说有件事要拜托,便递过来一张小纸片。

“田中,刚刚那三个外国人说,六点左右会有个提着公文箱的人来找他们,到时把这个交给他。”

又是一张条状口香糖的包装纸。田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把纸片翻了过来,发现后面的空白处用圆珠笔写着“1116”。

嗯?田中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之前的那张包装纸,那张上面写着“1115”。这也太巧了,田中觉得很惊讶。“黑田,来的人到底长什么样,你没问清楚吗?”

“这个嘛,对方好像不会说日语,都是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交流的。所以我只是大概理解了一部分意思,好像说来的是他们的商务谈判对象。”

“是吗……”

“1115室”和“1116室”。相邻的房间号,委托的事项也几乎相同。虽然有些疑惑,但田中徹并未特别在意。“很可疑的骗子”和“商务谈判对象”,田中觉得,其中的一人出现在眼前时,自己应该可以区分吧,所以他把两张纸都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快要下班的黑田大概还在担心我吧,田中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当他一个人站在门口的时候,打喷嚏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感觉时间过得好慢。

傍晚六点,首先出现在酒店门口的是“商务谈判对象”。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很有商务人士的风范。他上前对田中说应该有要交给他的东西。这肯定就是黑田说的那个人,田中毫不犹豫地把写着“1116”的纸片交给了他。

几分钟后,一个三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的男性出现了。现在明明是夏天,可他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机车夹克。这一定就是相叶时之说的人,那个“可疑的骗子”。根据自己的判断,田中不假思索地把写着“1115”的纸片交给了他。

雨已经停了。台风过后那种温热的风轻抚着肌肤,可田中徹却打了个寒战。他感觉自己好狼狈,一下子失去了干劲,还思考起换工作的可能性。就在这时,经理突然冲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不能把防灾用品就这样放着——田中被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表情变得很僵硬。他赶紧把防水板都收回来,早已忘记了刚刚想过的换工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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