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德尔罗兹感到惶惶不安,他翻过这一页日记,好像他早就期望这次逃跑计划能够有一个好结果。当他刚读完第二天早上写的字迹难辨的头几行日记时,可以这么说,他又受到了一次新的痛苦的打击。

我们已被告发,被指控为背叛。现在我们受二十个人监视,他们像一些野蛮人向我们冲过来……现在我被监禁在花园的亭子里。热罗默和罗莎莉被监禁在旁边的一个小破屋里。他俩都用绳索绑着,嘴里都塞着东西。我,我还自由,但门口有士兵把守,我听到他们说话声。

中午十二点

我现在很难给你写日记了,保尔。站岗的士兵时时把门打开监视着我的行动。他们还没有搜过我的身,因此我保留了这些页日记,这是我在暗处写的,我写得很快……

……我的日记!……你找到了吗,保尔?你将会了解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你将会知道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是吗?只要他们没有把我捆着……

……他们给我送来一些面包和水。我和热罗默、罗莎莉他们一直被分开监禁。德国人不给他们吃的。

两点钟

罗莎莉终于把塞在她嘴里的东西弄掉了。她从监禁她的那个小破屋子低声和我说话。她听到了看守我们的德国士兵所说的一些话。我得悉孔拉德亲王已于昨晚动身去高维尼。法国人正在向我们这里运动。这里的人也感到非常不安。他们将进行自卫吗?他们将撤向边境吗?……正是赫尔曼少校使我们的逃亡计划失败了。罗莎莉说我们失败了……

两点半钟

罗莎莉和我不得不中断我们的谈话。我刚才已问了她想要说的那些话……为什么我们失败了?……她认为赫尔曼少校是个魔鬼。

“对,魔鬼,”她重复着这句话,“因为他还有一些特殊的原因要对付您……”

“是什么特殊原因?罗莎莉。”

“等一会儿我再向您解释……但您要相信:如果孔拉德亲王不及时从高维尼赶回来救我们的话,那赫尔曼少校将会利用这个机会把我们三个都杀掉……”

保尔看到他可怜的伊丽莎白写的这句恐怖的话时,真的怒吼起来了。这是她在最后一页日记上写下的一句话。从此以后,就只看到她偶尔在纸的中间横七竖八写着的一些句子了,一眼就看得出,这些是摸着黑写下来的,好像一个人临终时下气不接上气说的话一样……

……警钟……这钟声,风从高维尼传来的钟声……这钟声是什么意思?……是法国部队吗?……保尔,保尔,……他也许和法国部队在一起吧!……

……两名士兵笑着进来了:“处决这个女人?……三个人都处决!”……赫尔曼少校说处决…………我们就要死了……但罗莎莉想和我说话……她不敢……

五点钟

……法国大炮……炮弹在城堡周围爆炸……唉!要是其中的一颗炮弹落到我这里就好了!……我在听罗莎莉的声音……她要向我说什么呢?她发现了什么秘密?……

……唉!多恐怖!唉!多可怕的事实!罗莎莉说话了。天啊!我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写……保尔,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在我还没有死的时候……保尔……必须让你知道……

这一页剩下的部分被撕掉了。下面的几页,直到这个月月底都是空白纸。

伊丽莎白是不是有时间,是不是有勇气记下了罗莎莉透露的情况呢?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甚至连保尔也不曾遇到的一个问题。罗莎莉透露的这些情况对他有何相干?他一直无法弄清的事实真相,现在又重新而且永远地陷入茫茫的黑暗之中,这对他重要吗?复仇,孔拉德亲王和赫尔曼少校以及所有这些虐待和杀害妇女的野蛮人与他又有何相干?伊丽莎白死了,可以这样说,他刚刚看着她在他面前死去的。

除了这种现实,什么也不值得去想,什么也不值得去努力了。一种突如其来的胆怯使他麻木不仁,精神和体力都快崩溃了,他两眼直盯着不幸的伊丽莎白记下了她直至死亡的痛苦历程的那本日记,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在变成另外一种精神状态;迫切需要毁掉自己的一切希望从而永远放弃一切仇恨。伊丽莎白在呼唤他。现在斗争还有何益?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

有人拍他的肩膀。一只手抓住了他握着的手枪,贝尔纳对他说:“这件事先搁在一边,保尔!如果你认为一个士兵有权现在自杀,那么我就立刻成全你,让你自责。现在你先听我说……”

保尔没有提出异议。企图去死的邪念曾在他思想上一闪而过,但贝尔纳几乎一点也不知道。尽管他在某个糊涂的时候也许在这个问题上快坚持不住了,但他的思想状态仍然使自己很快觉悟。

“谈吧!”保尔对他说。

“不要很长时间,最多三分钟就能说清楚。请听着。”

贝尔纳开始说了起来:“我根据字迹认为,你已经找到了伊丽莎白写的日记。这日记很明确地证实了你所了解的情况,是吗?”

“是这样。”

“当伊丽莎白写这篇日记的时候,她和热罗默、罗莎莉一样正受着死的威胁,是不是?”

“不错。”

“他们三人在我们——也就是你和我——到达高维尼的当天,即十六日星期三被枪杀的,是不是?”

“是的。”

“也就是说在我们抵达城堡的那个星期四的前一天晚上五点至六点之间被枪杀的,是不是?”

“是啊,为什么提出这些问题?”

“为什么?保尔,你看,我手里有一块弹片,这是你从公园亭子的墙上,即伊丽莎白被枪杀的那个地方搜集的,也就是后来我从你这里拿走的那块弹片。喏,在这儿。你看,一绺头发还粘在上面哪。”

“怎么?”

“好,我说说。刚才我同一个从城堡路过的炮兵军士讨论过,他从我们的谈话以及他自己的观察中得出这样的看法:这块弹片不是来自75毫米口径炮发射的炮弹,而是来自155毫米口径炮,即一门里马伊洛重型炮发射的炮弹。”

“我不明白。”

“你之所以不明白,是因为不知道,或者是因为忘记了我们的炮兵军士刚刚提醒我注意的那个事实。我们在高维尼的那个晚上,正是十六日,星期三,当时我们的炮兵向城堡炮击和发射几枚炮弹,也正是处决伊莉莎白等人的时候;但当时都是用的75毫米口径炮。而我们的155毫米口径炮,即里马伊洛重型炮是在第二天即星期四,当我们正向城堡进军的时候才开始炮击的。因此,考虑到伊丽莎白在星期三晚上六时许就已经被枪杀并被掩埋,所以一门里马伊洛发射的炮弹的一块弹片实际上不可能从伊丽莎白那里拔下一绺头发,因为所有的里马伊洛炮到星期四的早上才进行炮击的。”

“那又怎么样呢?”保尔低声地说,嗓音都有点变了。

“哦,是这样的,那块里马伊洛炮弹的弹片是在星期四的早上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些头发是在前一天晚上剪下来的。人们有意把那块弹片插入剪下来的头发丝中间。叫你如何不相信呢?”

“但你是疯了!他们这样做是什么目的呢?”

贝尔纳微微一笑,继续说:“天哪,目的是让人相信伊丽莎白已被枪杀,而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被枪杀。”

保尔向他扑过去,使劲地摇晃着贝尔纳的身子。

“你了解情况,贝尔纳!不然的话,你会笑吗?然而你说说看!这些不是亭子围墙上的子弹吗?还有这铁链子?这第三个铁环?”

“正是这样,这是精心导演的一场戏!这就是执行枪决的时候人们看到的那些弹痕吗?而且弹痕是这样子吗?还有,伊丽莎白的尸体,你找到了吗?又有谁向你证明,在枪决了热罗默和罗莎莉之后他们没有对她产生恻隐之心?或者这其中有人进行了干预,谁又知道呢?”

保尔感到心里产生了一点点希望。伊丽莎白是由赫尔曼少校判的死刑,也许她又在执行前被从高维尼赶回来的孔拉德亲王所救……

他无法解释清楚:“也许……对,也许……你看,也许是这样:赫尔曼少校已了解我们进驻高维尼,——你还记得吧,你和这个农妇碰过一次面,因此赫尔曼少校至少希望伊丽莎白代替我们死,同时也希望我们放弃找她,因此他就模拟了这场闹剧。啊!这又如何知道呢?”

贝尔纳向保尔走过来,认真地对他说:“这不是我带给你的希望,保尔。这是个自信的问题。

“我曾经想让你对此有思想准备;现在,我请你听着,我之所以去向炮兵军士询问情况,是为了核实我所知道的那些事实。刚才我在奥纳坎村的时候,去了一个装运德国俘虏的车队。我同其中的一个俘虏交谈了几句。他原来是属于城堡的驻军。因此他见到过她,他知道她。伊丽莎白没有被枪杀!是孔拉德亲王出面干预,阻止执行的。”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保尔大声嚷着,他高兴得差一点昏厥过去,“那么你有把握吗?她还活着?”

“是的,还活着……他们把她带到德国去了。”

“但自那以后呢?……赫尔曼少校终究还是抓到了她,他的企图得逞了!”

“不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不是这样?”

“还是通过这位俘虏的士兵知道的。他在这里见过的那位法国妇人,他今天早上又见到了她。”

“在哪里?”

“离边境线不远,在埃布勒库尔郊区的一个别墅里,由救出她的那个人保护着,这个人肯定能够保护她不受赫尔曼少校的伤害。”

“你在说什么?”保尔又问道,但这次的问话就低沉多了,而且脸部的肌肉在抽搐。

“我是说孔拉德亲王似乎是凭兴趣来对待这军人职业的,另外他被认为是一个呆小病患者,甚至在家里也被认为是傻子。就是他在埃布勒库尔建立了自己的总部:他每天都去拜访伊丽莎白,因此任何担心……”

“你怎么啦?瞧你脸色那么难看……”

保尔抓住他内弟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伊丽莎白毁了!孔拉德亲王爱上了她……还记得吗,有人向我们讲起过这件事……这日记只是她苦恼的呼喊……他已爱上了她,他是不会放掉他手中的猎物的,你明白吗?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论如何不会退却!”

“哦!保尔,我不能相信……”

“无论如何不会退却,这是我和你说的。他不只是一个呆小病患者,他还是个骗子,是个无耻之徒。你只要看一下这本日记,你就会明白……另外,我们说得够多的了,贝尔纳!现在需要的就是行动,赶快行动,甚至不要花时间考虑就行动!”

“你想干什么?”

“去从这个人那里夺回伊丽莎白,去解救她……”

“这不可能。”

“不可能吗?这里离我妻子被监禁受这强盗蹂躏的地方只有三里路,你想想看,我能袖手旁观地留在这里吗?咱们行动吧!难道没有勇气!干吧,贝尔纳。如果你再迟疑不决,我就孤身一人去。”

“你要一个人去……去哪里?”

“去那里。我不需要任何人……我不需要任何帮助。一套德军军服就够了。我将趁黑夜去。必要时,我将杀掉敌人;明天早上伊丽莎白就获得自由,呆在我们面前了。”

贝尔纳直摇头,态度温和地说:“我可怜的保尔!”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我将第一个批准你。而且我们可能和你一块儿去营救伊丽莎白。危险,这算不了什么。只是碰巧……”

“只是碰巧什么?”

“啊!是这样,保尔,我们这一侧已经放弃了一次比较猛烈的攻势。现在已征召预备役军团和本土军团参加作战,我们呢,我们也要开拔。”

“我们要开拔吗?”保尔结结巴巴地说,他被这一消息惊呆了。

“是的,今天晚上出发。今天晚上,甚至我们所在的师也在高维尼上火车。我们开向哪里,我不知道……也许开向兰斯,或者阿拉斯。最终是开向西部,北部。我可怜的保尔,你看,你的计划不能实现了。打起精神!勇敢些!不要老是一副痛苦的样子。你真使我伤心……哦!伊丽莎白没有危险……她能够自卫……”

保尔一句话也没有答。他在想孔拉德亲王那句可怕的话。这是伊丽莎白日记引证的一句话:“这是战争……这是权利,这是战争法则。”这种法则,他感到了这种法则的一种可怕分量压在自己身上。但他同时也感到他也在接受战争法则中那些更崇高更激奋人的内容:凡是拯救民族所需要的,个人就应该为之献身!

是战争的权利吗?不对,应该是战争的义务,一种非常紧迫而不容争议的义务。不管这种义务是怎样的不能宽容,在内心深处都不应该有丝毫的抱

怨。不管伊丽莎白面临着死亡,还是面临着污辱,这都不关保尔·德尔罗兹中士的事,这丝毫也不可能使他离开人们命令他走的那条道路。他是一个人,但首先是一名士兵,他除了对法国、对他痛苦和亲爱的祖国的义务外没有任何其他义务。

他细心地折好伊丽莎白的日记就走了,他的内弟贝尔纳跟在他后面。

在夜幕降临时,他离开了奥纳坎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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