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纱窗的时候,一只在这个季节很罕见的蜻蜓误闯进屋里。

蜻蜓在结子头上盘旋了一会儿,停在黑色的箱子上,那是佐藤送的饯别礼物,十四吋电视。夕阳照在电视上,在伤痕累累的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电视旁边放着一张五千日圆的钞票。

上个星期五,碓井只在欢迎会上坐了二十分钟。

他回了宿舍一次,然后就走到四叶川旁,翻过栏杆。他避人耳目走到桥下,在工作服的口袋里塞满石头,然后把自己的脚绑在一起。

投水的碓井被在下游桥边玩耍的孩子们发现,他们叫了大人把他拉上岸,中间过程超过十分钟。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天,碓井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情况仍旧很危急,也没有恢复意识的徵兆。

但他要是醒过来的话,应该会需要一些换洗衣物什么的。所以结子拜托饭塚带她到宿舍来。

“你的话他没有听进去啊。”

饭塚歪着头用手帕擦拭额上的汗。

“什么话?”

“你不是一直要碓井活下去吗?你时不时打电话来,那就是我听到的讯息。”

结子没有回答,只伸手把电视打开。蜻蜓仍旧没有动弹。

荧幕上映出NHK的节目。正如佐藤所说,画面意外地鲜明。

这个星期也播放了“问问此人”。上星期自己坐的位置这星期坐着别人。

看来似乎是从事灾难救助活动的公益法人组织代表。

结子关掉电视,用带来的包袱巾包起碓井的东西,对背后的饭塚说:“再说清楚一点吧。”

“嗯?”

“欢迎会的时候,碓井的样子如何?”

“嗯……他离席五分钟都没有回来,我开始担心,就到宿舍这里来看。”

“然后呢?”

“我站在门口,听见他在里面。我就敲门说:‘主角不在,欢迎会怎么开啊?’”

“那他怎么回答的?”

“他只说:‘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吗?

他这么说时可能心里想着去世的小女孩跟遗族。即便如此,在饭塚听来应该是“现在就回去参加宴会”的意思吧。

“我呢,”结子一面绑起包袱巾,一面好像喃喃自语般说:“还是打算辞职了。”

“这样啊……你已经写了辞呈吗?”

“写了,而且随身带着,随时可以交给理事长。”

“喔,现在也带着吗?”

“当然。”

“给我瞧瞧。”

她从手提袋中拿出信封。

之前一直都放在抽屉里的文章,现在就在信封里。干不下去了。她每次这么想时就写一段的辞呈。

真的是一点一点写起来的。之前写的时候只想尽快停笔。但得知碓井投河之后,一口气就写完了。

“还真厚呢。”

“是啊。我不喜欢‘因为个人因素’这种敷衍话。想说的话我全部都写上去了。”

一眨眼间,结子手上的信封就不见了。饭塚以庞大体型想像不到的迅速动作从她手中抽了去。

“讨厌,还给我啦。”

饭塚推开她的手说:“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饭塚把信封放进工作服里。

“小女孩的忌日是星期一,碓井为什么到星期五才投河自尽呢?”

关于这一点结子也想过。但是仍旧想不出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忘记了,突然想起来所以急着去跳河?不可能是这样吧。碓井应该是希望尽置能在星期一自杀的。但不知道有什么事耽搁了。应该是这样吧。”

“嗯,应该是吧。”

但是这样的话,他是为了什么事耽搁了呢?

“他在阿彻的工厂有没做完的工作吗?”

明知道一定不是这样,还是问了。饭塚果不其然地摇头。

“我只给他一天内完成的工作。”

(那果然是……)

结子低头望着地上。

不知道有多少人住过这个房间,地板上有无数细小的痕迹。然而这里却非常乾净,没有垃圾更没有灰尘。

(……他无法下定决心。)

那件意外已经过去三年了。随着时间过去,自己非死不可这种念头应该会渐渐淡去。所以真到了要行动的时候,需要时间下定决心……。

结子这么说,心里想着每天早上在这里扫地擦地板的碓井。

“要不然就是,”

饭塚的声音打断了结子脑中想像的情景。

“他决定要在星期一自杀。但他心中有所迟疑。为了消除自己的迟疑,所以必须等到星期五。——这么想比较自然吧。”

如何?饭塚疑问地望着她。

“但是,”结子皱起脸来,“有所迟疑是什么迟疑呢?.”

“让他迟疑了四天,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不对,”饭塚转向桌上那张五千日圆钞票,“金钱对他而言是身外之物,或许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是什么?”

“应该是人吧。”

“心中重要的人……什么人呢?”

“某个人啰。”

他没有亲人。也没有妻子儿女。但碓井有一个算得上是朋友的人也不奇怪……。

饭塚突然抓住结子的手肘。

“走了。”

他拉着她的手肘走出房间。

庞大的身体沿着走廊前进。结子踉踉蹌蹌地跟上去。上次她拉着佐藤,这次换她被人拉着了。

“是要走去哪里?”

饭塚没有回答,拉着她离开宿舍,朝四叶川的方向前进。他虽然体型庞大,年纪也不小,但可能是每天都站着工作的缘故,腰腿强健,走路的速度很快。

他们过了桥,来到酒馆街。

饭塚推开了那天碓井去的“味乐”的店门。

结子跟他说了那天碓井看了好几家店都没进去,最后来了这家,结子自己后来也进来过。

饭塚探头进去,好像跟老板说了些什么,然后再度走向桥边。

“听好了,”饭塚没有回头,望着前方说,“回想一下上星期的星期一到星期五,傍晚六点半的时候碓井在哪里。星期一到星期三在家电量贩店。星期四在‘味乐’,然后星期五在自己房间。对吧?”“嗯。”

“仔细想想,这三个地方有一个共同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东西吗?”

“这次真的是东西。物品。”

突然这么问,结子想不出是什么。他来到碓井跳河的桥墩,终于放慢脚步。

饭塚走到桥中央,停下来回过头。

“是电视。”

“……你这么一说,果然是。”

“碓井应该是要看电视吧。”

结子张开嘴,但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所以一开始三天到家电量贩店去。那里公休的时候就去附近的酒馆,他的目的是要看电视,所以并没有叫酒菜。接下来那天自己有电视了,所以哪里都不用去。”

她花了一会儿才明白饭塚的话中含意。在决定要不要自杀的关键时刻,竟然要看电视。性命和电视。这两者之间差异太大了,让她脑筋转不过来。

“你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啊,实在是……”

“但是不会错的。刚才我说了:‘站在门口,听见他在里面。’”

“你是说了。”

“你想我怎么会知道呢,因为听到屋子里有声音。”

“电视的声音?”

“没错。——但是碓井并不只是看着画面而已。他有想看的节目。从他的行动看来,这点是确定的。”

“行动?”

“酒馆街的其他店里也有电视的。但他却不去那些店而选了‘味乐’。”

“所以那个时候碓井在看的不是菜单也不是价钱……”

“对,他在看电视的频道。——刚刚‘味乐’的电视也在播NHK的节目。我问了老板,他们的电视一直都是NHK频道,没有动过。”

这样的话,家电量贩店呢?根本不用担心,有那么多的展示电视机,其中自然有NHK频道。

宿舍房间里的电视刚才也固定在NHK频道——。

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吧。饭塚瞥了她一眼,转向河面,把手肘撑在拦杆上。

“碓井要看的是NHK的节目。”

“……应该是吧。”

“也就是说他要看上节目的人。他心里掛念的人。”

“哎?”

什么“也就是说”啊。刚才他说的话仍有一处她不明白。

饭塚望着河面,咕噥着说:“是因为我跟他说了那些没用的话吗?”

啊,结子微微抬头望天。

(——迟疑的箱子)

无法捨弃的东西,放到迟疑的箱子里,一天看一次,过个几天再说。碓井完全遵照饭塚告诉他的话去做了。

电视就是他迟疑的箱子。有开关的沉重黑盒子、迟疑的箱子。他每天看一次里面的“某个人”,连看了好几天——。

结子也望向河面,把手放在栏杆上。

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很清晰。上星期五开始,梅雨停了,天气一直很晴朗,河水十分平稳。

旁边传来撕纸的声音。她扭过头,看见饭塚把刚才从她手上抢去的信封撕成碎片。

“所以还用不上这个吧。”

他说着松开手。

从背后吹来的风让纸片四散纷飞。

(怎么办呢?)

再努力一下吧……。

白色的纸片飘落在河面,随着河水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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