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乐结子在快七点的时候推开食堂的门。

里面大约三十个座位,一半的位置已经被男人占据。没有人交谈,房间里只有喀喳喀喳的声音。她每天早上都觉得食器发出的声音,其实比想像中要大。

结子拿起托盘,他们开始出声道早安。

在看见她之后有些声音迟了个几拍,他们现在仍会迟疑,不知道没有获得允许是否能开口吧。

结子一面回应,一面在厨房前面的柜台取早餐。

盘子上的鲑鱼薄得要命。旁边附的萝卜泥分量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但是考虑到今年的伙食预算,这样已经算是很努力了。

“啊,所长,不好意思。”厨房里的料理员拉下口罩对她说:“炉子好像有点不太对劲,火力一下子变弱了。”

“知道了,我会跟维修人员说的。”

结子说着,斜眼望着食堂后方。碓井章由宽阔的背部今天也在最后面的桌旁。

除了坐牢的三年间之外,他都是从事劳力活动的临时工。发达的筋肉让穿着工作服的矮小身躯显得比实际庞大。

她望向碓井脖子的曲线,知道他跟平时一样看着墙壁上的电子钟。

“香澄庄”这里的规定是“早餐从七点开始”。但实际上厨师们都会提早准备好,所以大家都早十分钟就开始吃了。

现在时间是六点五十八分,还不到七点,但大家都已经在吃饭了,甚至有人已经吃完离开。

但只有碓井面对着眼前的早餐,双手放在膝上动也不动。

结子等待电子钟的数字从五十八变成五十九。那个时候他才会拿起筷子。

碓井开始吃饭的时间——一个月前还是七点整——早了六十秒是有理由的。

“就算早一分钟也可以。”

因为结子跟他这么说了。大家确实必须遵守规则,但并不是毫不变通地死守。她本来的意思是要说“坐定了就可以立刻开始吃”的。

但碓井却把她的话当成了新的规矩来遵守。

简直像是开玩笑一样,但他绝对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不只是碓井,原来的受刑人都有一个特徵,那就是在绝对服从刑务官命令的世界过久了,听到别人的指示就不由自主地照着去做。当然有个人的程度差异,但碓井这种倾向特别强烈。

数字从五十八变成五十九了。

同时碓井伸手拿起筷子。

结子看到他开始吃,才拿着托盘走到后面,绕过桌子在碓井的斜对面坐下。

他们四目相接,他略微低下头说:“早安。”

结子也跟他道了早安,拿出自备的筷子。

夹着筷子的中指发痛。是手指上的茧。破皮已经一星期了,现在还看得到肉色。过了六十岁,连伤口癒合都变慢了。

她调整筷子的位置,一面喝味噌汤,一面抬眼窥探碓井的样子。

印着“饭塚工厂”的制服上有黑色的机油痕迹。但左手无名指上的绷带是雪白的。这是昨天晚上结子替他包扎的,所以还没弄脏。

她望着他的嘴角,咀嚼的速度并没有改变,似乎并没有失去食慾的样子。脸色和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难道他忘记今天是六月十八日了吗?这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应该没问题吧。)

虽然没有根据,但她只能这么想了。

无论如何,跟碓井同桌吃早餐,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要是能够的话,她希望能跟他谈谈。

她开口询问:“你不会再回房间去了吗?.”

今天开始,碓井就要搬到饭塚工厂的员工宿舍,他脚边放着一个纸袋。一套西装、换洗内衣、牙刷和刮鬍刀。里面大概就是这些,他的全部财產。

他既然把这些东西带来了,大概打算吃完饭就直接离开。

果不其然,碓井说:“是的。”

“药有带着吗?”

他长年喝酒,有慢性高血压。坐牢的时候也持续服用钙离子拮抗剂。

——以后绝对不可以喝酒了。在这里的时候当然不喝,出去之后也仍旧不能喝。

结子要碓井这么保证的理由,一半是为了他的健康。

“是。”

“有伞吗?”

她说着望向窗外。昨天气象报告说进入梅雨季节。半夜开始下的雨,天亮后也仍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结子的思绪不知何时飞到了四叶川。

这条流经市内的南北向二级河川,在这个季节有时候会氾滥。东岸的工厂和西岸的酒馆街现在都在准备沙包了吧。

“有。”

碓井弯腰从脚边的纸袋里拿出有点脏的折迭伞。

“有就好……”

结子闭上嘴。她觉得得多跟他谈谈,但原先想好的话题不知怎地都从脑袋里消失了。

就在此时,结子看到一个削瘦的男人进入食堂。

他拿了早餐,走到靠近门口的桌位。

结子对着他的后脑叫道:“佐藤。”

男人停下脚步,瘦长的面孔转向这边,眉毛高高挑起。突然被叫住感到惊讶——他似乎是想做出这种表情。

“请到这里来。”

结子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

佐藤润二堆着应酬的笑容走过来坐下。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大概知道……。是我的房间吧。”

“没错,快点整理一下。”

她在到食堂之前,从走廊上瞥了一下佐藤的房间。里面的东西比昨天更多了。

这个有四十年窃盗癖的男人,每次上街都会带着餐厅门口的布帘或灯泡、看板之类的东西回来。他一再重复这种奇特的行为。光是这样就够糟的了,最近他还开始在屋里囤积垃圾。

她前几天才要他保证不随便拿店家的东西,现在显然还得要他不能捡别人丢弃的物品。

“嗯。”

“那种电视你是从哪里捡回来的啊?”

在他堆着各种杂物的房间里,那台十四吋的映像管电视十分醒目。

“就在我常去的垃圾场啊,不是偷的喔。现在大家都换液晶电视,这种东西都当成垃圾丢掉了。”

“还能看吗?”

“能啊,很清楚呢。啊,不好意思,我之所以把那么重的东西搬回来,是因为想看所长您呢。”

从今天星期一开始到星期五为止,晚上六点半结子都会出现在NHK地方分局的节目里,她参加的单元叫做“问问此人”。主题是“地方组织的更生保护事业”,预定连续五回跟记者对谈。

只不过不是现场播出,是事先录影的,而且满久之前就录好了。

“我想自己一个人,仔细听您是怎么经营更生保护设施的——”

“总之现在立刻把房间整理好。”

“我知道啦……但是,”

“突然要丢掉,会觉得好可惜,很难下决心啊。”

碓井突然开口说:“迟疑的箱子。”

咦?结子疑问地望着他。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迟疑的箱子。之前社长说过,要是不知道该不该丢的话,就放到迟疑的箱子里。这样的话,过个五、六天就能丢掉了。”

果然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结子想进一步问个清楚。但碓井只喃喃道:“我吃饱了。”他放下餐具站起来。

“碓井先生,保重啊。”佐藤弯着上半身,夸张地挥手。“待会去宿舍送你饯别礼物。是昂贵的好东西喔。”

其他人也零零落落地拍手。碓井匆匆走向门口。

结子站起来,跟在碓井后面走到门边,对着穿制服的背影叫道:“好好干啊。”

碓井停下脚步,他没有回过身,只点了一下头。

“恩”

然后就在雨中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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