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傻瓜。”司机嘟囔着,避开后视镜中顾客的目光。交通台正播着路堵的情况,主持人说交通总指挥比松·富代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被送到专治此类疾病的医院急诊。记者的这个笑话算是白说了,司机们双手握紧方向盘,没人发笑。

那些终于挨近候机大厅的乘客,急忙从行李车上取下手提箱,努力向护照检验处拥去。亚当握紧小手提箱的把手往前挤。他借口开路,甚至没回头招呼跟在后头的两个女人。电子布告栏的灯光信号闪个不停;第四行证实飞往洛杉矶的客机准时起飞。

旅行社特意在网上包了这架飞往洛杉矶的飞机,并负责在前一天登记多数乘客的行李。

几个急性子的人为插队用胳膊肘挤人,尽管如此,乘客们还是排成一条相对安静的队伍。男人和女人阴沉着脸通过安检门。队伍缓缓前进,手机被放在木盒子里,而手提行李则接受了黑色帘子的抚摸,进x光通道。传送带的另一头,一个年轻的女人仔细盯着屏幕上的图像。如果安检门警铃响起,经过的乘客得折回来再次接受检查——工作人员在可疑物上滑动探测器,这根棍子能辨别出所有的金属物品。钥匙串被搁在一个小托盘上,在x光通道边上递过去。拎手提箱男人身边的一个女人扬起缠着绷带的手腕,试图躲过人群的拥挤。

“过吧。”满面倦容的实习生对她说。

而当那名男子经过的时候,屏幕前的女孩犹豫了片刻:他箱子里的好几样物品都应该向海关人员申报,但她没做声。这几天,鲁瓦西机场来往旅客众多,工作人员已经疲惫不支。他们已漠不关心恐怖嫌疑分子的存在与否,更何况此人乘坐的还是那架飞往洛杉矶的成问题的飞机。对这架来路不明的飞机有很多谣传。就算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在开它之前也要犹豫一番。最微小的驾驶错误都会让这个空中飞行器一年龄整整有四分之一世纪的巨大搬运工——化为乌有。

来了一群日本人,他们人手一个手提箱,箱子塞得满满的,恰好是允许带入机舱的尺寸。两个小不点在积满污垢的地上玩鲜黄色的塑料坦克车,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烦躁不快的乘客里,只有一个身材细长、举止优雅的男人保持冷静。他的脖上围着厚厚的长围巾,头戴一顶帽檐很宽的帽子,忍受着这额外的噪音。他叫萨缪艾尔·芒,是调查员。对将要搭乘的飞机做了一些了解后,他也时不时地感到焦虑。在任何时候他都不能把那个拎手提箱的男人跟丢了,那是个大诈骗犯,可能会让他服务的保险公司蒙受巨大损失。

两辆巴士等在候机室门口,马达已经发动了,乘客们上了车。一路上大家都站着,挤挤蹭蹭的。客机停靠在机场的尽头,到那儿要花整整一刻钟时间。手上缠了绷带的女人对身边男人说:“他们要开汽车送我们去洛杉矶吗?”

暮色浓浓,天空满是棉絮般的云朵,客车向前驶着。一些小汽车前前后后忙着监督跑道,给客车带路。其中一辆引导两辆大客车驶向在昏暗中浮现的一个奇怪的影子:那是一堆金属,上面的舷窗好像是画出来的。在机翼边上,几个字被白色的漆盖住了。

第一辆客车停在舷梯前。宽大的台阶上淌着雨水。

两个小型起重机刚刚开来,举起一个装满行李的大箱子。搬运工冒着大雨通过打开的活动门把行李运进货舱。工人们对冒险上这架飞机的疯子们没有丝毫的同情。

“真是找死!”一人说,但是,由于迷信,没人回答。舷梯高处,在灯光微弱的入口处,空姐们和一个手持小本子的客机服务员交谈着。艾里亚娜对旁边的男人说:“依你看,是这架飞机的使用说明书吗?”第二辆客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了下来。下车的旅客拖着手提箱向舷梯的台阶拥去。他们中间有一名年轻的金发女子克洛蒂尔德。约朗德,是在网上拍卖会上买了这次立等可飞的航班的旅行社的代表,她对这趟旅途忧心忡忡,害怕失望的乘客会发火闹事。

旅行团中年轻的澳大利亚女孩叫起来:“我才十八岁半,这么早死掉真是可惜!您不觉得?”

她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在那些富裕的国家,和她同龄的青少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并深信自己可以活到一百岁。

机组纪律严明,乘务员殷切地想要表现他们的亲和力,这一切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从前就干这一行,因为种种原因——比如年龄——而离了职,现在又被召集在一起。机长大概已经退休,在最后关头才被从邻国召回,负责此次跨大西洋的远行。

乘客们登机时,他正扯着绷得太紧的衬衣领口。空中小姐面带微笑但目光呆滞,她们热情地向每个人问好,心里厌烦着那些手提箱:这些行李会在座椅上方狭小空间泛滥成灾的。旅行社没有安排对号入座,争执声不绝于耳。倘若没有那个时时提防手中箱子的男人的帮助,艾里亚娜早给挤到后面去了。

她丈夫经过好一番争夺才占住了走道右边连在一起的三个位子。他们的女儿克洛蒂尔德打心眼里憎恨此次旅行,决心对这可笑的冒险不做评论。萨缪艾尔·芒在左边第五排靠走廊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丽兹和约朗德坐在了第七排。

“这是架什么飞机?”克洛蒂尔德问她应该称呼“父亲”的男人。

“DC-10。”男人回答,“但不能肯定就是,”他用有点俗套的口气说道,“这架飞机不如正常航班舒服,可是,几个月来,所有的航班都满了。旅行社只能订到它。我之所以安排这次旅行,也是为了让你母亲高兴。”

艾里亚娜座位的一个扶手坏了。

“为了让我高兴?”她嚷起来,“你向我保证的可是豪华游,有坐卧两用位子的一等舱……”

“都满了!”男人淡淡地重复道。

他有别的心事。身为法国人,在法国,一张国际通缉令随时可能让他锒铛入狱。倘若他能去加利福尼亚,在庆祝两千年的四天狂欢里,他可以从从容容地从人间蒸发。

丽兹把日本人的行李箱推到一边,放下背包。

她坐了下来,也问约朗德:“这是架什么飞机?”

旅行社代表谨慎地回答:“为了满足顾客的需求,我的老板拍板订下这架客机。我们可以保证,本次飞行非常安全。”

丽兹耸了耸肩。

“你知道,在我眼里这架飞机是堆破烂。很奇怪,这些人为什么不抗议?”

刚开始,一些乐观的乘客还以为能伸展伸展腿脚,也只是奢望而已。座位靠得太近,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芒想着不知舱门有没有关好。令人不快的寂静笼罩着人群。一个孩子找不到地方玩他鲜黄色的坦克车,试着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滑动他的玩具。

机长宣布一接收到控制塔的信号,飞机就马上起飞。

“我们在第四跑道上。”他清了清喉咙又说,飞行将持续十二个钟头,但逆向风可能会降低飞行速度。艾里亚娜向亚当嘀咕:“我宁可下飞机回马尔里。看,那边有个孕妇。这是个坏兆头,真叫我害怕。”

“为什么?”亚当问,“孕妇是延续生命的希望呀……”

“也许吧,但我们不要!”她说,“我记得有一部灾难片,里头有个女人在飞机上生孩子。夏顿·埃斯东演医生,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接生下来。”

还没等她起身打探消息,马达的轰鸣声便已响起,机舱震动起来。信号灯亮了,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空中小姐在中间走道的一头示范救生动作。当她扯出救生衣的时候,一块破布头留在手上,她马上把它藏到口袋里。

飞机在灯光微弱的跑道上滑行了好长一段时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飞了起来,慢慢地升向空中。乘客们微微向后倾斜。

“啊,座位这样摇晃可真不错!”艾里亚娜说。

“不是座位,妈妈,整个飞机都在晃!”

飞机恢复了平衡,空中小姐端着托盘走过来。盘上倒满橙汁和香槟酒的玻璃杯摇摇晃晃,丁冬作响。

“能帮我拿杯香槟吗?我的胳膊很疼。”艾里亚娜几乎是笑着说。

“当然。”男人回答。他喜欢这休战的片刻。

他们找不到地方放空杯子;高脚酒杯在掌心里慢慢变得温吞吞的。终于过来了一个推小车的服务员,车子很旧,搁在上面的金属格子相互撞击,发出闹人的声响。年轻人笑容可亲,戴着耳环,脱过色的头发用发胶粘成几缕竖在头皮上。

他一边收着杯子,一边迈着舞步向前滑去,仿佛谁也拦不住他。在“微型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就差钹的撞击声了——他走得很快,消失了。艾里亚娜说:“也许他从舱门掉下去了……掉到半空中去了……”

坐在第一排的乘客抱怨厕所的恶臭。敢于走进这个逼仄的洗手问的人会发现,里面既没有小香皂,也没有纸手帕和毛巾,摇摇欲坠的折叠门得用脚顶着才能关上。厨房就在厕所隔壁,一股油脂加热后的味道从微波炉中散发出来。在“享用”过温热的香槟和有点变质的杏仁后,乘客可以再吃一块咖喱箭鱼背或玉米鸡大腿,并且要选外焦里嫩的鸡腿才比较保险。强烈的气旋摇晃着机舱,简直要把老早吃下的蛋奶酥从饱受折磨的胃里颠出来。

这是一架干禧旅游专机。乘客们上了旅行社的当:给他们看的特写是蔚蓝色诱人的大海、棕榈树和沙滩上猩红色的长椅。在大西洋和美国本土上空,恶劣的大气状况令人难以忍受,乘客们一个个耷拉着脸。那位孕妇用手帕捂着鼻子,从厕所走出来。

广播说飞机将于当地时间午夜前在洛杉矶降落。机舱令人不安地抖动了几下后,机长一再要求乘客遵守秩序。那些四处走动想活络活络筋骨的人得回到座位上,并系好安全带。

“你看过《机上还有飞行员吗?》?”艾里亚娜问丈夫。

“你的电影知识真令我惊叹不已!坦白说,我没看过。”

“真遗憾,”她说,“那部片子还蛮有意思的。”

亚当忍住哈欠,礼貌地答道:“是吗?”

艾里亚娜又说:“电影里有个印度人——头上缠着块漂亮的包头布——在飞机上非常不自在,因为他的邻座唠叨个没完。坐在你边上,我也不自在,你知道为什么。”

“我再重复一遍:所有的航班都满了。这架飞机是包下来的,到了洛杉矶后一切都会好转的。我们在机场附近的旅馆里休息几个小时,然后去夏威夷。”

沉甸甸的手提箱压在他脚上,没法把它移到旁边,已经没有空间了;如果把箱子塞在背后,人就得蜷缩起来,膝盖顶着肚子,像只大虾米。

“你和你的箱子可真滑稽。怕什么呢?”艾里亚娜说,“在这儿,谁会偷它或打开它呢?”

“不关你的事。”

“幸好在这架飞机上不用担心千年虫问题。驱动飞机的不是电脑,而是机舱后头的破锅炉……”

气涡让飞机纵向颠了一下。一个没系安全带的人撞到了头;空中小姐拿着冰块跑过来给他按摩头皮。

“您的头不会起包的,”她说,“我向您保证!”

艾里亚娜又看到那个不停地来来去去的孕妇,问:“如果她在天上生产,孩子算哪国人?”

这难耐的时刻好不容易就要熬到头,一些表格分发到乘客的手里,他们得填写几份检验申报单。

机舱晃了一晃,一个空的塑料瓶滚到走道上。空中小姐连忙跑过去把它捡起来。终于宣布飞机到达洛杉矶上空。很快,人们看到一条灯火通明的地毯:洛杉矶城。但地毯似乎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这种奇怪的摇摆持续着。

“真美啊!”克洛蒂尔德呢喃道。

“像我这样不常坐飞机的人都知道这台破机器正在天上兜圈子,”艾里亚娜说,“依我看,没人想要这堆垃圾。”

广播里一个男声提醒乘客注意灯光信号。空中小姐走过来检查乘客的安全带有没有系好。她们重复着:“请竖起您的靠背。”一个空姐用力地关上从椅背掉下来的餐桌,它时不时砸到后面女乘客的胸前。

乘客静静地看着,说:“这东西老往下掉。”空姐捏了捏鼻子走开了,她也没法子。灯光变暗了,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关上又一次翻落下来的行李舱门。艾里亚娜转向她女儿:“我想起来自己还没立追加遗嘱。你是我惟一的财产继承人,我还应该做些修改:如果你死在我前头,在我死后,房子就捐给动物保护协会。”

“你能不能换个话题?”亚当问。

他对假扮这个女人的合法丈夫这一游戏厌恶至极,哪怕只几个小时。悉尼一家保险公司已经派出侦探调查他的行踪。他得离开法国,和假“老婆”、假“女儿”一起走的话,这会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可疑。他打算伪装成游客逃往加利福尼亚;他向艾里亚娜和克洛蒂尔德描绘夏威夷的旖旎风光,却从没准备去那儿。他希望一到加利福尼亚就把

大家甩掉。

机长宣布由于恶劣的大气状况和地面强风以及一些细微的机械问题,飞机已经改道飞往拉斯韦加斯。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和抗议声。大部分乘客要求在夏威夷过新年。机长保证他们在拉斯韦加斯机场将受到热情接待,在第二天继续旅程之前,他们可以好好吃上一顿,睡上一觉。他的话引起激烈的争论;那些做着异国春梦的人觉得上了当。

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叫道:“你见不到光着奶子、戴着花环的俊俏女郎了。一想到要到夏威夷这种地方我就受不了。还不如到山上去更好!”

刚才飞机受气涡影响时碰了头的男人对他们说:“安静!我们能活着离开飞机就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气氛越来越紧张,亚当忍受着艾里亚娜喋喋不休的唠叨。

“你根本不该从澳大利亚回来。今天我该呆在马尔里的家里。当我想到:走进花园,哪怕地上冰雪覆盖,但可以感觉到脚下结实的土地,在家里,在法国……”

“出发前你还是很高兴的。”

“是的,但没想到会坐这架飞机。”

“我们会平安无事的。”

“还会很幸福!”她说。

他已山穷水尽。坐在这女人身边是他最近一次成功行骗的结果,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骗人。一切都开始于几天前,发生在他从澳大利亚回法国的旅途中。靠着航空公司朋友的关系,他得以和一个叫莫莱的人坐在一起,那家伙从前偷过他的一项专利——网络加密技术。在这之前,他们素未谋面。

他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并炫耀自己和他一样有钱坐头等舱。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自己的邻座是个自闭症患者,为了放松,他酗酒并大量服用镇静剂。莫莱终于知道了亚当的身份,但根本不把他当回事。接着,莫莱提议跟自己的老婆开个玩笑,当时,那女人正在鲁瓦西机场等他。

“我们年龄相当,个头一样,体重也差不多;咱们有相同的发色,这很少见。我和我老婆分居三十年,现在想甩掉她也容易得很。她很可能会认错人。耍耍她怎么样?我们一起站在她面前:一个有钱,一个穷;一个机灵,一个蠢,看她选哪一个!分开后我就没给她寄过照片。一个月前,我打电话通知她要回来,说自己会带回一座金山。我马上会见到女儿,我离开时,她才两个月大。见过她们后,我就去南非……”

“你为什么要回来?”亚当问,再次感到受到莫莱的侮辱。那人答道:“我在澳大利亚混得很好。回来是为了炫耀一下,看看我老婆为了一个价值百万美元的戒指会怎样拍我的马屁。戒指就在我兜里。想想吧,在鲁瓦西机场,咱俩一起站在她面前。相信我,一个对男人充满仇恨的女人只认得她三十年来一直幻想的那个丈夫的样子。你很像我,也许瘦了点儿。咱们让她来选!”

“没有一个女人会认错自己的丈夫!”

“三十年后可能会的。我甩掉她的时候才二十出头。父母逼我们结婚,因为她已经怀孕了。我眼看自己要被婚姻套住,于是就撒腿开溜。在澳大利亚,我和最漂亮的妞儿上床找乐子,哪个怀了孩子的女人想用婚姻拴住我,我就亮出自己的已婚身份:我已不是自由之身。你呀,你太老实了,永远也学不会玩这种把戏,总是被别人耍。总之,你没能耐去冒险。举个例子,我兜里的戒指就能把你唬一跳!开个玩笑,别在意。我们会很开心的:我老婆抱着你,而我在一边捧腹大笑。”

亚当极易紧张,甚至有些神经质。所有的人都挑他的刺。他妻子雪莉多年来老指责他不会做事。

亚当也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就算坐在头等舱里,他也不过是这个坐在他身边的坏蛋的笑料。

离科伦坡中途站还有两小时的时候,莫莱像一个泄气的轮胎,瘪了,悄无声息了。亚当刚开始以为他晕倒了,或者是轻度的休克。他等了一个小时才采取行动。他俩坐在波音747豪华的头等舱的第一排:在他们的前面是隔板,没有别人。他忽然想冒个险,有点异想天开,但他经不起这种诱惑。他很快地换了彼此的证件,从莫莱手上拿过手提箱,伸手进去探了探,感到有电脑、一堆文件,还有莫莱提过的记事本。当一切就绪,他观察着邻座的动静。偶尔的,莫莱冰冷的手从毯子里滑了出来,他不得不厌恶地把它放回去。快到科伦坡的时候,他无法再等了,他报告说身边乘客的身子不适。总务长叫了机长,机务人员不说死了人,只推说有人病了,希望不吓着机上的其他乘客。抵达科伦坡机场的时候,一个医生上来,确认是死亡,并让人搬走了尸体,以亚当·富尔涅的名字用担架抬走了。

亚当利用之后飞往巴黎的十一个小时来研究偷来的证件。出生日期、重要的地点、预订的从巴黎飞往南非的机票。他熟悉了一下手提电脑,很棒,日本产的。他也拿了尸体口袋中的装了价值百万的戒指的盒子。

“为了得到它,她不知道要怎样拍我的马屁,”莫莱提到妻子的时候曾这样说过,“用一颗钻石,就能让女人哄你开心。”在鲁瓦西机场,他原本想避开莫莱妻子的迎接,但正当他朝着出租车走去的时候,她却逮住了他,拥抱他,对他说:“你几乎没有变!”

在这个女人的监视下,接下来天晓得要受什么罪!突然掉到一个不认识的家庭里,哪怕小小的一句话都可能暴露他的身份,一旦穿帮,很快就有逮捕令跟着来。就是在这疯狂的1999年12月31日他临时决定了此次旅行。把手提箱夹在两腿之间,他试着开始研究身边这个女人的举止。

她真的搞错了吗?分居三十年,没见过丈夫近几十年来的照片会让她认错丈夫吗?他扮演那个已经死掉的男人扮演得如此成功,以至于艾里亚娜自自然然地接受了他?克洛蒂尔德倒不必放在心上,当他父亲去澳大利亚的时候她还是个刚出世的孩子。她冷漠,还算漂亮,非常保守,不爱说话。

在期待在气流中颠簸的飞机能在拉斯韦加斯着陆的当儿,亚当开始想念自己的妻子,雪莉。他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在巴黎的时候,告诉她自己的“蒸发”计划,她答应确认那具尸体就是她丈夫!她答应和他串通来完成这个移花接木的行动。促使她下这个决心的是钱,或许还因为腼腆的丈夫此次的疯狂之举。身为寡妇,她能得到他的人寿保险:两百万美金。雪莉以后会怎么做?这个借口了解机上死亡细节而跟着他的调查员萨缪艾尔·芒又知道些什么?拿了莫莱——那个发心脏病死去的、最后几个小时坐在不幸的富尔涅身边的人——的护照,他难道还没有过关?

一个服务员想把手提箱放到行李箱中去。

“不要!”亚当反对道。乘务长跟同事做了个手势:别惹这个脾气暴躁的乘客。

飞机又拉高了,向茫茫夜色飞去。换了航向后的四十分钟非常难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或许是副驾驶的,要求乘客查看插在清洁袋旁边的安全指南。艾里亚娜取出一张卡片,对上面的图像做着讲解:“双臂护胸,”她读道,“低头,身子弯到膝盖。腹婴的姿势……好啊,我们现在要来一次真的假生产了!”

在另一边,坐在挨着中间走廊第五排的位置上,萨缪艾尔越来越不安。不在预期地点降落更增加了他工作的风险。换他人证件的疑犯大可以乘某个混乱的局面溜之大吉。萨缪艾尔曾向旅行社的职员坚持要一个本次航班的座位,他得盯住那个法国佬。

萨缪艾尔·芒肯定那个自称莫莱的人就是电脑程序员亚当·富尔涅。

“要是他在飞机上死上两回,那倒是有趣得很!”他心想。他盘算着这种可能性。如果萨缪艾尔能证明亚当偷了莫莱的证件,电脑程序员就要在监狱里结束他的旅程。

“把自己放到这样不可靠、随时会露馅的局面里,除非是只老狐狸,否则简直是自杀!一切就快完结了。”萨缪艾尔下了结论。如果涉及到找罪犯,尤其是信息业的罪犯,美国是无可匹敌的。程序员真是自投罗网。

“这个假莫莱,”萨缪艾尔想,“定会尽快清空真莫莱的银行存款,逃之天天。否则,他总是要被逮到的。”

他想去哪儿?萨缪艾尔琢磨着。时代变了,在美国做“黑户”的风险是越来越大,还有那些假证件,一个小小的车祸,哪怕只是稍微的超速,警察都要在电脑上核对驾驶证的号码。

“对非法分子和诈骗犯来说,世界真的是变小了。”萨缪艾尔美美地想着。

机长用有点热情的声音宣布,几分钟以后,他们将进入2000年。他用六种语言祝乘客“新年快乐”,其中包括日语。

“他以为自己是教皇呢!”艾里亚娜打趣道,“就缺给我们赐福了!”乘此机会,他还宣布了飞机即将降落。

飞机下降了,接近了那张比洛杉矶还明亮的灯火簇锦的地毯。

克洛蒂尔德想着心事,她想出了个主意,和这个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父亲定个合约,好以后永远都不用再见面。他们在马尔里的初次见面让她受了很大的震动。

“如果他不是我父亲,他会是我生命中的男人。他是我父亲,这简直成了地狱般的折磨!”这个男人,她本来可以爱他的,但她的余生都要逃避他。

和地面的接触是剧烈的。包机重重地撞到两旁亮灯的跑道,行驶了好一会儿,停了下来。乘客们累得要命,都很沉默。机组通知大家只带护照和挎包、小背包或手提包,其他一律不准随身携带,坐滑梯滑下飞机。这一消息引起了一阵恐慌,但乘务长用很轻松的方式向乘客解释机长的这一决定:较远的距离和强风可能增加了下舷梯的难度。

“坐滑梯下飞机是难忘的经验,”他接着又说,“而且它还让乘客免受在机上等待之苦。机场人员会负责照顾你们的。我们请您不要拥挤,听从机务人员的指示。”

机长打开安全出口和滑梯,滑梯从机上落下来,充了气,被等着接待乘客的地面人员固定在地上。出发的信号一下达,乘客就纷纷站起来,听空姐的指示,向出口走去。

萨缪艾尔尽力想呆在亚当的身边,亚当让妻子和女儿先下了滑梯。芒被一个带孩子的男人抢了先。骑在父亲肩上的孩子看了看调查员,向他吐了吐舌头。

“我招惹他什么了?”萨缪艾尔心想,“我做了什么让他这么讨厌我?”他跟踪的那个自称亨利·莫莱的男人正要跨过紧急出口的门槛,一个服务生拦住他,想拿走他的手提箱。

“要是我摔破了头,那是我的事。别烦我。”亚当喊道。当他跨过门槛,腋下夹着他的手提箱,一阵强风几乎让他失去平衡;还好他反应及时,跳到滑梯上,顺势滑下去,背部着了地。在这种疏散人员的场面,乘客总是跑着离开飞机的。这天晚上也一样,乘客们向后面跟着消防车的公共汽车奔去。亚当转过身,看到探照灯打着的地方,在滑梯的顶头,是年轻的澳大利亚女郎丽兹,她的存在是一种附加的威胁,还有那个卖这班航班给他们的女职员约朗德。

亚当让艾里亚娜和克洛蒂尔德上车,自己跟在后面,同时注意着萨缪艾尔·芒。

“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他了。”他想。车内空间很大,只有几个座位。站着的乘客有的拉着挂在他们头上的拉环,有的紧紧握住扶手。一辆小车引路,大巴行驶着,远处是静止不动的飞机,像一个个幽灵,憩在加利福尼亚罕见的雪上。

两辆车都挤满了人,先后停在机场大楼前,救护队和稍远处的检查人员正准备接待这些不速之客。在大厅里,有好几位护士,手臂上别了红十字会的袖章,正等着他们。一个被两名消防队员抬着的老妇人挥动着她的手提包和拐杖。

“往常,我总是有一辆轮椅的。”她用纯正的法语抗议道,“我更愿意坐轮椅,我讨厌别人抬我!”乘客们被请求先在长条凳上入座。几分钟后,两名美国黑人推着小推车过来,给乘客分发咖啡和三明治。约朗德怕顾客会抱怨,她明白她得向他们请求谅解,但如果大家都想不到她,那是最好。

亚当越来越紧张。迫降后,乘客们接受的检查很严格,欧洲送的是什么礼?一百九十八名恐怖分子还是一群无辜的游客?要是哪个国家想渗透一名危险分子到美国捣乱,他会用哪个名字来掩盖身份?

亚当本打算借夏威夷除夕夜找机会开溜,甩掉他的假家庭。在加利福尼亚就把克洛蒂尔德甩掉?他对她有何感觉?一定要压抑或者淡化这种强烈的吸引。他要显得温和,仅此而已,不能流露出一丝的感情。克洛蒂尔德就在他几米外的地方。就是吃四周都溢出西红柿片的三明治的时候,她都有保持优雅的天分。看着她,他任自己坠入荒唐的美梦中去:置身于一个热带小岛,只有他、克洛蒂尔德、一家旅店和一家银行。或许他离这个梦中的绿洲已不太遥远了。幸好他花了点脑筋,在巴黎就破解了莫莱银行账号上一个重要的口令。他现在还缺别的密码和口令,尤其是

缺那个能让他日后把钱转到自己账户上慢慢花销的密码。

他紧张地转过身。那个被他视为致命的错误的丽兹这会儿正在不远处注视着他。她会不会出卖我?他心想。至少现在还没有。但为什么要使眼色呢?那些鬼脸、那些示意会引得别人注意他们的。

用过咖啡和三明治,乘客们听到广播里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请你们准备好护照做例行检查。我们为工作的迟缓向你们表示歉意,因为你们的突然到来打乱了我们的日程安排,有部分休假的职员被我们用电话从家中召回。”广播又继续说,“四十五分钟之前,加利福尼亚州和内华达州已经跨过了千年的门槛。祝你们新年幸福。”几个还有一点力气的乘客鼓了掌。

“你们将到临时宿舍过夜,那是为意外事件准备的,今天就是意外。你们会有各自的床和卫生用具。”

艾里亚娜转身对着亚当:“受监控也就认了,但住宿舍,坚决不要!和睡觉打呼的人关在一起,决不!我肯定我们能到拉斯韦加斯找到旅馆房间的,只要有钱。”

他们跟着到了滚梯前面,滚梯的尽头是检查室。

穿制服的美国黑人给他们指点了方向。老妇人已经有了轮椅。她从人群旁边经过的时候举起拐杖打了个招呼:“我去了,呆会儿见。”

检查是以美国式的严谨进行的。乘客在用细绳拉起的狭窄过道上前行,很有秩序。机场人员坐在高脚凳上,无法同时看到居留申请单和电脑屏幕。

他们仔细地检查着证件,没人拥挤。艾里亚娜正站在一个阴沉的欧亚混血儿面前,后面跟着女儿。这位混血职员更愿意呆在自己家里,他母亲特地从台湾赶来过节。他翻了翻艾里亚娜的欧洲护照。这个女人为何要在午夜59分来到此地?在2000年的头一天?一个年轻女子,手持证件,站在她身旁。

“你们是一家人?”工作人员问。

“是的,”她回答。

“是母女,我们本想在夏威夷过节的。飞机更改了路线才到这里……这您可能比我们还清楚。”

他拿起第二本护照,在电脑中键入姓名。艾里亚娜插话说:“我丈夫就在旁边。在另一排。您要我喊他过来?”

“不必。我要看您的机票,还有返程票。”

“我去拿,”克洛蒂尔德边说边向约朗德走去,整个旅行团的文件和预订的机票都在她那儿。往回走的时候,克洛蒂尔德注意到那个坐轮椅的女乘客已经过了关。一个女警员用真诚的微笑祝福她“新年好”!老妇人举起右手朝她做了个V的手势,表示“胜利”。工作人员久久地看着艾里亚娜和克洛蒂尔德的机票。

“你们要继续从洛杉矶去夏威夷?”

“原定路线是这样的。但没有在洛杉矶着陆,我还真不晓得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这得看……我父亲的意思。”

她艰难地吐出“父亲”这个词。

“您也有一张洛杉矶一巴黎的回程票。只需确认一下返程日期。”

“是。订的票是可以乘坐某一固定航线的任何公司的飞机。”

“她们一点也没有亚洲女人的优雅,”工作人员想,“她们太高大、太强壮、太结实了。”

他给她们签了一个月的签证,并订了半张绿色的纸在护照上,之后向她们做了一个到另一边去的手势。默默地,她俩等着发动此次苦难历险的罪魁祸首。

亚当,喉咙发紧,把护照交给一名黑人女警官。他怎能预料到这趟飞往洛杉矶的飞机会在这里迫降,随后会受到严格的检查?他们的到来令人怀疑。穿制服的女人抬眼看了看亚当,把他苍白的脸和护照上的照片进行比较。

“所有的白人都长得一个模样。”她想。她手中拿的就是给这个家伙打开美国之门的印章。莫莱一家的名字在屏幕上滚过,编了不同的号。

“你们来过拉斯韦加斯。”她用没有感情的声音指出。

这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调查?亚当只能含糊地回答。

“Youknow……”他说,用一句“您知道”,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质朴而热情。

“生活中什么都会有:对游戏的热情,对城市的热情……但此行倒在计划之外。我本想和妻子女儿在火奴鲁鲁吃年夜饭的。但洛杉矶的强风让飞机被迫改了航线。”

他指了指艾里亚娜和克洛蒂尔德:“她们正等我呢,她们是那么疲惫……”

女人转过头,看到两名沉默的女子。

“您女儿应该很大了嘛。”

“我结婚很早,你明白不明白?……”

边境女警官给他签了一个月的签证,并加了一句:“新年快乐!”

几分钟以前,萨缪艾尔成功地离开了那条等待的长龙:曾向他吐舌头的男孩把小便拉在父亲的上衣上,液体流到地上,引起一点混乱,调查员乘机挨近了亚当。萨缪艾尔的护照现在正在接受审查。

“您要逗留多久?”女警官问。

“几个星期。”

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串字符。所有叫芒的都打了出来,还有他们各自来美国的次数。有两个萨缪艾尔,但没有什么妨碍她给眼前的这个签证的。

“新年快乐!”她说。

更远处,约朗德和丽兹很快地过了关。警官看了一眼丽兹的右鼻孔,上面钉了一颗小小的钻石。现在又要排队了,准备过和海关分开的黄线区。

打开艾里亚娜的护照后,机场工作人员跟她要乘客本该在飞机上填写的一张空白表格。她问道:“哪一张?我已经交过一张了:它是绿色的。我没有别的表格,我甚至都没有行李,我只有一肚子的火要发!”

克洛蒂尔德让她安静下来:“有的,妈妈,你签过名的。表是我帮你填的。你放在哪里了啦?”

“你说什么呀!根本没有什么表格!”

很高兴借机能和他们搭上关系。

萨缪艾尔插话道:“看,”他亮出自己的表格,“这是一张申报您没有往美国带植物、蔬菜或新鲜食品的表格。”

艾里亚娜忍住没说“扯淡”:“植物和蔬菜?飞机在美国迫降,人们问的是我们有没有带植物和蔬菜?”

亚当担心出事,走了过来。

“可以吗?”

他打开艾里亚娜的包,在衬里的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申报表。

“给,”他跟海关官员说,“我妻子英语说得不好。”

艾里亚娜抗议道:“别烦我!我懂:表格、蔬菜、植物……”

“低声点,如果你想进美国。”

艾里亚娜怒火中烧:“你说他们有理,而我是胡搅蛮缠?”

亚当对克洛蒂尔德说:“你能跟母亲解释美国是一个保护农业的国家吗?”

“保护?保护起来反对谁?我吗?”

海关官员有了兴趣:“您说的是什么语言?希腊语?”

“不是,”亚当回答,“是法语。”

“他们只是照章办事,”丽兹走过来解释说,“想想那些地中海泛滥的海藻吧。有些地方甚至不能游泳,就因为那些神秘的海藻。我看过一个报道……”

“我又不去游泳,”艾里亚娜说,“不要跟我提海藻。”

海关官员们听着这帮讲鸟语的人的争论。其中一个要求丽兹打开她的背包。

“他们总想在我身上找到毒品,”年轻的女子说,“可能我的样子长得可疑吧,要是他们看到我的肚脐……”她朝亚当说:“就是那个小的金属珠。这会让您想到什么?”

亚当有些尴尬。再也没有人相信丽兹是他侄女。爱挑逗、刚满十八岁的她是个长得太快的孩子,就差没穿旱冰鞋了。她指了指挂在腰上的香蕉,问海关官员:“我得扔掉?”

这期间,海关人员将女孩的包检查了一下,抖了抖里面的两条短裤,找到一些饼干。

“零食,充饥用的。”丽兹解释道。她故意加了浓重的澳洲口音:“我从悉尼来。在我们国家,也很注意农业。”

海关官员点了点头,将短裤叠好,放回包里,但他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神气地从里面掏出一个苹果。

丽兹耸耸肩:“您高兴了?”

洋洋自得的男子把苹果塞进放在纸盒里的一个塑料袋中。

“我在飞机上的时候就应该把它吃掉,而不吃那恶心人的鸡块!”丽兹感叹道。

海关官员让她过去。在旁边,另一个海关官员让亚当运行一下他的电脑。瞧了几个键后,屏幕上出现了茫茫碧海和椰树林。萨缪艾尔观看着这一幕。艾里亚娜朝他转过身:“‘死里逃生’用英语怎么说?”

萨缪艾尔说了一个单词。

“那就跟他们说……说啊,你说啊!……帮帮我们,否则到明天早上我们还会呆在这儿。”

“耐心些,夫人。”

“为什么带手提电脑?”海关官员问,“你们不是来度假的吗?”

为了能过关,亚当愿意无论用什么语言和态度。

“Youknow。”他说,“这个机子既是我的脑袋也是我的左右手。它知道我妻子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银行账户的情况……”

海关官员有些困惑。

“甚至过节,您都把它带在身边?”

“一直如此,对此我妻子还吃醋呢!”

芒走过来:“我认识这位先生,”他说。

“他常和妻子女儿一道出门,电脑是不离身的。就好像如果他有条狗,他也会把狗带在身边的。”

或许是因为在非常时期,再加上工作的疲劳,芒的解释见了成效。海关官员机械地问他:“现金没超过一万吧?”

“可惜没有。”亚当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几乎忘记了他的双重过去。他说的这个“没有”让他自己也定下心来。

“没有贵重物品?”

不再紧张,他摇了摇头。

“没有。”

同时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他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个装了价值百万美金的戒指的盒子:那只要命的戒指,被认为会让莫莱的合法妻子“献媚”的戒指。有关戒指的文件都在手提箱里。海关官员犹豫了一下,做了个通行的手势。

“去吧。”

他和艾里亚娜及克洛蒂尔德会合了。

“如果我想报复你安排的这趟倒霉的旅行,”艾里亚娜喃喃地说,“我就跟他们说你的行李箱里装满了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生长的攀缘植物。”

亚当耸耸肩。

“别再想这样的蠢事了,拜托。”他对妻子说,想着就快赢得自由之身了。终于下了地的乘客个个萎靡不振。空姐们建议大家去休息。但乘客要到那个手中拿着名单的女人那儿报个到。

约朗德勇敢地面对她的顾客:“我们要先到申报办公室报到。离开机场前还有几份表格要填。我们会给每张机票编号;明天取行李的时候要求出示机票。”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从队伍的前面走到后面,将提供住宿的手续办了一遍。

“我才不要群居呢!”艾里亚娜说,“我要一个房间!要是没有,我就到一张赌桌上去输个精光!”她转过身对亚当说。

约朗德终于将巴黎办的行李单转交给了一个机场职员,然后对负责接待已经晕头转向的乘客的工作人员说,有六名乘客决定离开机场到拉斯韦加斯找旅馆住。那人瞥了她一眼,根本用不着浪费时间去解释明摆着的事实:拉斯韦加斯所有的旅店都客满。筋疲力尽、好说话的乘客在两名穿制服的女职员那儿登过记,随后就到机场接待处吃饭住宿了。

在“到达”大厅里有一些出租车司机,他们知道有架从欧洲来的飞机追降在这个机场,于是跑来碰碰运气。在拉斯韦加斯方圆四十公里以内没有一间空房可定了。当这些初来乍到的人明白到处找旅馆也是白搭的时候,计价器可是跑得欢快呢。但机场为乘客打开了临时宿舍的大门,这让司机们心里凉了一大截。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一个墨西哥小巴士司机拉到了一小组离群的乘客。这些人知道他们非但不能到拉斯韦加斯去度狂欢夜,还得到城外住宿以便次日再出发后,对包机的旅行社的做法很生气。罗德里哥观察着那个拎手提箱的男人,那人正受一个女人,可能是他妻子的气。在他身边,一个年轻的女子正用浓重的澳洲口音高声打趣。风雪交加,一个清瘦、中等身材的男子扶着他的夏天帽子的宽帽檐,一副冷峻的样子。罗德里哥猜想或许可以把他预定的房间卖给此人,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个买主,说服他。罗德里哥向那小群人走过去。

“您去哪儿?”他问那个拎手提箱的男人。

他身边的年轻女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您从哪儿来?”罗德里哥继续问。

“迫降。”亚当回答,“我们共五人,都是好主顾,如果您有能耐的话。得给我们找个落脚的地方。”

“机场提供的临时宿舍你们不感兴趣?”

“不,我妻子不惜一切代价要找一间旅店的客房。”

“没有房间了,”罗德里哥说,“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让一个人住宿的,但女士不方便……”

“您这样说也是白搭,她才不会相信呢。”亚当说,“她很顽固,我妻子,她曾经在法国电视上看过关于一家名叫‘巴黎’的大酒店的报道:她想到那儿去住。”

“尽管这家旅馆尚未竣工,但节日期间所有的房间早就预订一空了。有将近一百万的游客来拉斯韦加斯。”

芒走过来:“再差的房间我都要。”

“如果您不讲究的话,我倒是可以为您找个地儿。”罗德里哥说。

亚当希望趁这个?昆乱而动荡的场面摆脱芒。

“您不能坐出租车去?”他对芒说,“我个人倒没什么,但您让我妻子心烦。也是,什么都让她心烦。这情形还真难应付。”

罗德里哥反驳道:一“这位先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你们是五个还是六个我才无所谓呢!我可以把你们载到离这儿三四十里的地方。如果你们愿意打地铺,我妈妈那儿倒有个大房间可以让大家睡觉的。”

“那不行!”亚当说,“您要是跟我妻子提这些,我怕我们要受的罪比在飞机上还会多。”

大家都觉得冷。

“我去找我妻子,”亚当说,“在车上总比在外头受冻强。”

他走远了,去找艾里亚娜和克洛蒂尔德,她俩和那一小群混乱的人群站得有点开。

“我有一间单人房,您或许会满意。”司机对芒说,“您看成不成?”

“好,我要。什么价都可以。但我不能让这些人跑出了我的视线。我明天还要靠您和他们会合。我租下您的车,会好好酬谢您的。您准备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我想我有地方让他们落脚的。”

萨缪艾尔递给他五十美金。

“只是定金,以后您自己开个价。当心,我很大方,但可不是傻瓜。”

墨西哥人指了指和女人一块儿回来的亚当。

“是他,您对他感兴趣?他干了什么?”

“别管,反正我付钱给您。”芒回答,“但如果您认为他们可能从您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消失或逃走,我还是和他们呆在一起。哪怕睡地铺。”

艾里亚娜和亚当走到小巴士边上,她叫司机过来:“您好像可以给我们找到房间?我不想住宿舍。我宁可在一台赌博机前熬个通宵!”

罗德里哥怕这笔意外之财从他鼻子底下飞了。

“如果可以的话,你们会很舒服的。总是要冒冒险,尝试一下的。快来!”

“您怎么收费?”亚当问。

“每小时150美金,外加15%的小费。这是特价,因为毕竟是千禧年嘛。”

他拉开车门,把手伸给艾里亚娜:“请上车。”

她转过身,说:“别忘了,只要给我和我女儿一间单问就好了,其他人,您爱把他们送宿舍就送宿舍,我才不管呢。”

克洛蒂尔德、约朗德和丽兹边走过来边擦拭风打在她们脸上的雪花。艾里亚娜对正上车的萨缪艾尔说:“您不和我们分开走?”

“这车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有什么差别呢?”

一个机场职员跑过来,又提了一次机场免费提供的集体住宿。罗德里哥怕别人坏了他的生意,催他们赶紧:“来来来,上车!”一转眼,他就关上了车门,进了驾驶室,转动了车钥匙。芒坐在他身边……

约朗德戴上眼镜。

“她真像一只乌龟,”艾里亚娜心里美美地想着。

小巴士发动了。灯火照亮的天空是一抹野性的红色。风刮擦着车子,大片大片的雪花打在车窗上。

“亨利!”艾里亚娜叫丈夫,“我肯定,他在澳洲聋了。”

疲惫不堪,男人没听见妻子叫他的名字“亨利”。注意到这个细节,丽兹笑着啃一块点心。

“吃好。”艾里亚娜出人意料,亲切地说。

城门口,几个穿着橘黄色厚厚的布大衣的警察正在指挥繁忙的交通,为了抵御狂风卷来的雪花,他们头上戴了相同颜色的布帽。他们的出现更增加了一丝科幻片的气氛,比任何时候都浓。

世界最知名的大道——斯特里普大街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花花绿绿的。

“真晃眼,”艾里亚娜边说边到包里摸太阳镜,她没找到。

旅店的门面流光溢彩,红、黄、蓝色的霓虹灯闪耀着,向天空放射2000字样的焰火。这条大街让这群慵懒的乘客昏昏沉沉的。在这个和他们的生理时差相差九个小时的地方下飞机,他们的眼睛都是木木的。

“这些饭店有成千上万的房间,”罗德里哥解释道,“但早在两年前就订空了。”

“总有几间空房的吧,”艾里亚娜坚持说,“要是有人来这儿之前死了,他们的床位不就空出来了吗?”罗德里哥没回答。

“不管怎么说,”她继续说道,“‘史芬克斯’让我着迷。”没有人附和,她有些失落,接着又说,“我抛开成见,我承认自己真的是看花了眼!如果还有人跟我说巴黎是‘光明之城’……”

“这里有的只是灯泡,巴黎才有的是精神。”萨缪艾尔说,想讨好这些老是对他们的历史津津乐道的法国人。

“哪里!”艾里亚娜说,“您过奖了!我们才没那么想呢……您这么夸奖真是好心。”

艾里亚娜说得有些离谱。亚当打断她的话,对芒说:“别当真。一累我妻子有时会变得言辞激烈。”

“我?激烈?”艾里亚娜叫道,“不,我只是直率。这位先生在机场就收买了司机,本来我才应该拥有那个房间的,而不是他!”

“我越早离开这辆巴士,我就会越早觉得自在。”萨缪艾尔反唇相讥。

罗德里哥转过身说:“你们安静些吧。如果有人在我身后叫叫嚷嚷的,我会心烦的……”

气氛很糟糕。但罗德里哥觉得颇有趣。一些特殊的人。那个叫约朗德的女人讨他的欢心。她有乌黑的头发和眼睛,圆圆的脸,薄薄的嘴唇和玳瑁架的眼镜。

“这才是聪明女子的模样嘛。”罗德里哥心想,“上床前她会取下眼镜吗?”

约朗德为她的公司说话:“旅行社会给你们提供一次免费的旅行作为补偿。”

“不管怎么说,”艾里亚娜总结说,“我们总算是降落了。你们本可能成为一桩惨剧的根源:一百九十六名乘客于1999年12月31日午夜机毁人亡。”

萨缪艾尔插话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说……”

“直说吧。”亚当说。

“当我们登上那辆破飞机的时候,心里总会想:如果飞行员和副飞行员怀疑飞机有问题一定不会起飞,不是吗?”

“您以为呢!”艾里亚娜反驳道,“您怎么知道要自杀的人会怎么想?我……”她伸出手臂,“我想自杀,我活腻了!要是两个飞行员拿定主意要一起死,呃?两个儿时的伙伴因为负债累累或因为失恋而意志消沉!这足以让他们决定一起玩完……”

他们感觉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水族馆,强烈的红光、蓝光一道道地打来。在每家饭店的前面,男男女女都在欣赏着饭店给他们安排的表演。由于比其他的小车高,小巴士好像浮在车水马龙之上。前车尾接着后车头,车子行驶在斯特里普大街上。

艾里亚娜轻轻地喊了一声:“哦,看那儿呀!”

在他们右边,可以看到一座黑铁建造的艾菲尔铁塔,灯火通明的。微型的凯旋门就在它边上,后面是一个让人联想到加尔涅广场的建筑。在这些装饰的后面,一家由几幢四十到四十五层的摩天大楼组成的旅店,就是“巴黎”。

“巴黎!”艾里亚娜叫道,“我们总是可以试一试的,看看有没有空房,我们是法国人。”

“早在旅馆竣工前,节日期间的房间就被预订一空了。”罗德里哥又解释了一次。

克洛蒂尔德温柔地问他:“您是否对我们要去的地方有点数呢?我想我有点发烧。”

“装模作样!”丽兹嘀咕道,“脆弱,她需要保护。她知道她在干什么。男人就喜欢怜香惜玉……”

罗德里哥一手开车,一手拿了手机开始用西班牙语说话。

在左边,他们看到丽都酒店,酒店的前面是一个人工湖,喷泉可以和凡尔赛宫媲美。锡泽斯广场连着一条大街,街的两旁是大理石雕像,有尼禄、恺撒、布鲁图、奥古斯都、图拉真、哈德良、马可·奥勒利乌斯,身着托加,头戴桂冠,是城里的名胜之一。更远些,在“幻影”大酒店前面是一座人造火山,每半小时喷发一次。火和炽热的岩浆都要滚到游客的脚边了。在“冰岛宝藏”大酒店旁边是一幕壮观的场面,两艘帆船遭遇,海盗们正在海战。艾里亚娜用手捂住脸:发现这么一个失真的世界,亦梦亦幻,亦惊亦喜。她问:“我们这是在什么人中间?是海盗?”

“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美国,从来没有到过拉斯韦加斯?”罗德里哥问萨缪艾尔。

“我不知道。我几乎不认识他们。”

没多久,在他们的右边出现了总督宫的复制品,钟楼凌驾于叹息桥之上,运河的黑水上划着贡多拉;船夫的吆喝声从喇叭里传出来,一直传到小巴士里面。

每行一步,都有闪电般的血红、幽蓝、惨自、凄黄色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如同魑魅一样。

艾里亚娜感叹道:“我要跟巴黎的人好好地吹一吹。尽管我得花些明信片!我要给他们寄拉斯韦加斯有艾菲尔铁塔的风光!”

亚当掂量着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潜在的危险。她是那种既不会放弃大笔钱财又不会放弃一张小小的明信片的人。这些她故意渲染的有点民俗风味的场景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像她是在存心演戏似的。

“真莫莱,”亚当想,“肯定不会提出这次旅行的,除非是情势所逼,为了逃跑……”他懊恼地想,他本该只偷莫莱的证件和手提电脑的。他根本没有必要受这份罪。雪莉,他妻子老是抱怨他太腼腆……这次他的险可是冒大了。

“亨利!”艾里亚娜叫他,“我们看到的这些简直赛过电影。”

是这座城市、这种疯狂让艾里亚娜狂热、惊喜交加。

亚当神经质地笑了笑。为了掩饰,他装作在擤鼻涕。艾里亚娜注意到他的举动,演讲似的跟车上的其他乘客说:“你们别奇怪!他就是这副德性:在最糟糕的时候偷笑。当我父亲告诉他他有女儿了,他拍拍屁股大叫:‘我就缺这个了!一个小孩!还不是个男孩!’”

克洛蒂尔德转向亚当:“你说过这话?”

芒很开心。透过飘飞的雪,置身于五光十色里,在他们对面,好像在黑色的天空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彩色的小丑,那是“竞技场”大酒店的招牌。这帮法国人倒提起了三十年前的家庭旧事。

“他们是什么人?”罗德里哥问。他们从天而降到拉斯韦加斯之前又是做什么的?芒只跟他解释了一句:“是法国人。”

“在法国,有很多人和他们一样?”

“六千四百万。”

“啊。”司机说,吃了一惊。之后他又问:“但他们中一个是从澳洲来的呀。”

“不管他去哪儿,法国人终究是法国人。”萨缪艾尔回答,“证据就是那个拎手提箱的人就是刚从澳洲回巴黎的。他们今晚偶然来了这里,和我一样。他们本该到洛杉矶的,我也一样。”

“他的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罗德里哥问,“一台手提电脑,一些证件。当然还有一些钞票。那个年轻的女子是谁?她是澳大利亚人。是真是假?是真的。那您,您是谁?”

“德裔犹太人。”萨缪艾尔回答。

“犹太人还是德国人?”

“都是!”

“您从哪个地方干来?”

“澳洲。”

“你们走了很多路,你们大家!”墨西哥人总结道。

艾里亚娜注意着他们两个。

“芒先生,您还在搞阴谋?就为了一个房间?”

约朗德按住艾里亚娜的肩膀,后者想跳起来。

“我警告你们:别碰我!否则就是腕上缠了绷带,我也会打人。”

丽兹插话说:“不如看看外面的风景。”

在“竞技场”大酒店那边,2000的字样正打在空中,艾里亚娜又一次举起手抱怨她脏兮兮的绷带:“我才不在乎呢,什么2000年!我只想要干净的绷带!我想,我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

连一杯水也没有!没有水,没有护士,没有房问!地狱……”

罗德里哥侧身跟芒说:“他们会杀了我的,就因为您的房间。”

艾里亚娜听到了这句话:“我要这个房间。”

罗德里哥转过身说:“我要带这位先生去的地方女士不宜。”

“是嘛!”艾里亚娜说,“我告诉您,就我现在的情形,我才不想在铁窗后服二十年的苦役呢!”她再次举起手,说:“我受了伤,而我女儿可能会染上肺炎……”

“我可以送她去医院,”罗德里哥说,“但医院肯定不会留她住院,到处都住满了!”

亚当又一次问司机:“您要带我们去哪里啊?反正迟早都是要说的。”

“你们不会露宿街头的。要是第一个地方不收留我们,我还有第二个地方可以试试。但我要先送这位先生下车。”

“一定要考虑我妻子!”亚当再次强调。

“那里我真是只能安排一个单身男子。”

为了强调形势的严峻,艾里亚娜摸了摸克洛蒂尔德的额头。

“好烫啊!”

“别管我……”

“孩子!”艾里亚娜叹了口气。

他们穿过了撒哈拉街区,继续行驶在拉斯韦加斯大道上。在他们右边,一条较宽的人行道上,到处是“蜜月教堂”的广告牌和巨大的霓虹灯字样。在一问小木屋上面,一块亮灯的招牌上打着一行字:“24小时婚礼”。在每个小房子里,从亮着白光的窗户中出来一对人。小巴士几乎被堵在路上,车上的人可以看到新人。新娘子穿着超短裙,后面拖着曳地的小灯饰缀成的裙裾,走一步,灯就闪烁一下。一个化妆成艾尔维斯·普雷斯利的男子,背着吉他,陪伴着他们。丈夫牵着一条高大的丹麦种的牧羊犬,狗的脖子上套了一串花环。

“艾尔维斯做证婚人!”罗德里哥解释道。你们当中如果有人感兴趣,我可以打个招呼,你们也可以在看戏的大巴上结婚:不用下车,只要隔着窗户亲一下,说:“我愿意。”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能离开了。

“如果马上想离婚呢?”艾里亚娜问。

“那要在里诺住上六周,之后你们就自由了。”

“有没有十五分钟就能离婚的国家?”艾里亚娜做梦般地问,“一边是丈夫留下的一堆钱,另一边,妻子就成了‘前妻’,既有自由身又有钞票花。得把这种地方的地址给我!”

再远些,天空好像裂成成千上万块碎片,小巴士好像烧着了。在光晕灯影里,他们成了彩色的人了。

罗德里哥问他们:“你们听说过弗莱蒙街的经历吗?”

“我想要杯水。”艾里亚娜又来了。

没有人回答;音乐在车上炸开了。她用手捂住耳朵。

“据说噪音会让人双耳失聪的。发生什么了?”

对着弗莱蒙街的天空中有一块巨大的屏幕,正上演着荒诞的镜头,犹如幻境。几年前,弗莱蒙街还很阴暗,都是些小赌场,专供那些手头有点紧但又想见识这座城市底层人生活的游客光顾的。在那里,什么都能输,甚至是生命。现在,因为地段好,吸引了天下游客。有名的“金砖”是城市在一片荒芜中建起的第一家赌场,从屋顶到墙脚泻下一片金光。房子下面的人都镀成了金黄色。它对面还有别的赌场,“比牛庄”的招牌放出红蓝两色的强光。伸着脖子,大家看着身外这个人造的世界。几架幽灵般的飞机嗡鸣着;一个在街心的乐队演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艾里亚娜塞住耳朵:“我要聋了!”她大叫,“在所有的饭店,难道就没有一间空房?被人遗忘了的?就不会凑巧有一问空的?”

“我发誓没有。”罗德里哥回答。

克洛蒂尔德被眼前的景象眩惑了,忘了疼痛,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辆车,?肖失在城市的繁华里。

“我想走一走。”她说。

“克洛蒂尔德说得对,”亚当说,“得出去透透气。”

约朗德也附和道:“出去走走对我们会有好处的。”

罗德里哥把握住时机:可以甩掉这帮法国人二十分钟,他可以先开车送芒到房间,房间就离弗莱蒙街不远,地处一个阴暗、偏僻的街区。

“先看看演出,我回头接你们。沿着‘金砖’这边的人行道走,一直走到旅店门口;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进去看上一眼,之后回到十字路口。我只能等你们几分钟!这里禁止停车。”

亚当握着他的手提箱说:“走吧!”

“您可以把它留在车上。”罗德里哥看到了说,“我会锁车门的。”

亚当没有回答。拎着箱子,他和艾里亚娜和克洛蒂尔德下了车。丽兹和约朗德跟在他们后面。

“回来这里等我,”罗德里哥对他们说,“别忘了这里!我二十分钟后回来……”

他上了车,和芒一起走了。

这小群人到了表演区。再没有人感到冷:里面冬暖夏凉。克洛蒂尔德呆在亚当身边。丽兹说她有些饿了。

“饿?”艾里亚娜惊讶地说,她拨开人群,“您说过肚子疼。”

“我的胃是鸵鸟的胃,”丽兹说,她被一对日本夫妇推搡着往前走,对虚假的天空投射下来的影像着了迷,“我可以既饿又肚子疼。”

人群散开又聚拢来。他们到了“金砖”大酒店的门口。艾里亚娜用胳膊肘子撞了撞别人,问一个在门口闲逛的穿制服的酒店职员:“我受伤了。我需要休息。你们有空房吗?”

听她说话的人摇了摇头,走远了。在屋顶的屏幕上,一个落腮胡子的人扔出一些流星。克洛蒂尔德感觉到亚当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

“是上帝吗?”她说,“一个赌场的神?”

“我才不管呢。”

尽管喧闹,丽兹还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上帝?你们真有趣,你们!上帝能在这儿干什么?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被一群德国人卷在里头,她突然离开了他们。

她听到几声“真美妙”的赞叹,靠肘子开路,她在一连串的“对不起”中前进。

有些烦躁,艾里亚娜重拾起丽兹最后的话头。她不该嘲笑上帝的。

“您说什么,关于上帝?”

丽兹大叫:“他迟到了!看这世界成了什么样子!”

“别提上帝!我禁止您对他不恭不敬的。”艾里亚娜喊道。

“妈妈,你会惹出口舌之争的……”克洛蒂尔德插话说。

“法国人。”一个离他们稍远的德国女游客说,“我认为他们总爱‘发牢骚’。这是我听人说的……”

她撞到了艾里亚娜。

“请原谅。”她用德语说。

“我才不‘原谅’呢!让我过去!”

一颗耀眼的彗星在他们头上爆开,酒店的门面在光线的特殊效果下显得巨大无比,没有尽头。这一景象让人如此头晕目眩,克洛蒂尔德突然冷冷地说:“我们死了,是一些染成玫瑰红的死人。”

“你像个死人!”艾里亚娜大叫,“救我们出去……”

光环飞旋,一切经特殊效果变大变粗,他们向前走,满身荧光,朝十字路口走去。

亚当牵着克洛蒂尔德的手:“好吗?有点累了,是吧?”

“我爱您。”她喃喃道,忘了她说的是她永远都不该说的话。

“什么?”亚当问,“我没听见!你刚才跟我说……”

克洛蒂尔德摇了摇头,拭了拭湿漉漉的脸颊。那不是融化了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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