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想要长治久安, 离不开文武分工,通常情况下文武是分开的,战兵打下地盘后甚至还有纵兵劫掠一段时间的传统, 即便后续赶来治理的官员都不会对此多说什么,这是由于军中物资缺乏,士卒长期压抑, 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但姬越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 因为有了西域这个大中转站,物资运输迅速,士卒的军饷十分稳定,大胜小胜都有犒赏,敢于杀人的老兵很多都积攒了一大笔钱财, 新兵也都享受了胜利带来的犒赏,军心稳固,士气旺盛,不需要通过残忍的劫掠来放松心情,还有一些士卒看路边的难民可怜, 掏钱施舍一二。

以得撒国被迅速攻占,很快前线战事再开,这一次直接瞄准原罗马帝国治下的加拉太郡, 自然,霍去病几人只从西域的商人处听过罗马这么个地名,浑然不觉这么个军事实力一般般的国家正是被无数人称之为梦魇的煌煌帝国。

姬越将打下的安息国和以得撒国一分为三,建立永安,久安,新安三郡,分别派遣了三名长期守卫边郡的郡守, 如今国土面积再一次扩张,原本的边郡已经不再是边郡了,人才还是要用在刀刃上。

许霁的同门师弟杨赦正是派往永安郡的郡守,永安郡占地面积为边郡之最,占据原安息国连带原大月氏的一部分国土,如今也成为重要的物资中转站,除此之外,永安郡的地形属于环形结构,还包括了以得撒与安息国边境的河流支线的一部分,与久安郡形成一个互相契合的地形。

杨赦原本就是边郡郡守,又是墨者,接到朝廷调令之后没再耽搁,拖家带口去赴任,由于直道正在动工,路上多沟壑,花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真正住进较为简陋的郡守府邸时,已经是冬日了。

杨赦有一儿一女,妻子是边郡一个豪族的小女儿,后来那支豪族被杨赦整顿得近乎赤贫,不仅多年来侵占的田地被迫归还,杀人犯事的几名族亲也被明正典刑,气得丈人犯病卧床多年,直到几年前天子澄清玉宇,将作奸犯科的士族豪强打击得一蹶不振,同丈人家原本交好的几家豪强死的死散的散,去岁老丈人终于松了口见女儿,这次赴任之前还特意和他们一家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杨赦其人说是墨者,却也没把自己当成圣人,他不贪也不受贿,领朝廷俸禄过活,但不会像许霁那样均财富,分俸禄,他与那个杂家的小师弟孟宪截然相反,他出身大儒世家,祖上曾是孔圣门人,习正统儒家经文到二十岁,做了边郡郡守之后才慢慢对墨家感兴趣,最后正经拜了师门,成为墨者。

冬日的永安郡并不寂静,军粮运输需要人手,不可能从晋国一直运到这里,采用的是驿站接运的方式,一郡一站,由郡守征调民夫来运粮,永安郡前线就是战场,也是军粮运输的最后一站,之前郡守没到都是军中派遣运粮官来调度,杨赦到任之后立刻接过郡守的担子,将运粮的事情梳理得井井有条,这才腾出手来操办过冬事宜。

还好这次派遣的三名郡守都是边郡老人了,不然年轻些的官员还真没见过这种世面,杨赦来时就有心理准备,他接手的根本不能算是一个郡,安息国部族混居,城里有固定住房的人极少,很多都是乞丐奴隶和穷困的工人,城外的部落大多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能有贸易和种植观念的部落也有,但就像他曾严厉打击过的豪强大族,需要花费时间来磨合整顿。

杨赦先理清了轻重,此事不是整顿豪强的时机,冬日天寒,最重要的是过冬,他原本牧守的边郡其实也冷,但不像永安郡这么冷,冬日都来得早一些,杨赦来时其实算好了日期,奈何不通地理,留给他的时间就不多了,办完军粮大事,杨赦立刻安排随行工匠,征调了大批难民建安置房。

临时用来过冬的房子不需要多美观,杨赦带来的工匠在实地考察过后决定以当地一种普遍生长的野草混合泥土搭建泥巴房,也不是晋国那种一家子居住的几间房,而是类似马棚的长房,烧晋国边郡最常用的火炕。

其实姬越给三郡都拨了赈灾款项,杨赦就以赈灾款项来付难民和工匠的工钱,这在赈灾里被叫做以工代赈,是最常见的赈灾方式,既让难民吃饱穿暖,又不耽误工期,至于这种房屋比较粗糙的问题,等难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就不是问题了。

语言不通的安息人和以得撒人被商人翻译一天十几遍走街串巷地解释,再看到被拉走的难民吃圆了肚子回来,别说抗拒征调,一个个都抢着来做工,虽然干活很苦很累,但难民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甚至都恨不得这些房屋永远都建不完。

因为老爷们竟然容许他们在建房屋的时候睡在里面!

泥巴房的建造流程简单,先打好地基,将柱子立好,再砌墙盖顶,因为难民没有住处,零散活动,第二日想要召集过来还要花费一些时间,工匠们索性就让他们住在原地,谁也没想到这些难民会以为房子是给工匠老爷们盖的,毕竟这些工匠都是有家业的人,早十几年前就在晋国住上青砖亮瓦房了。

工程进度比较缓慢,但泥巴房太过简单,这么多人一起建,哪怕大家都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能永安郡各地的泥巴房也都陆陆续续完工了,完工那天,不少难民看着漂亮的房子流眼泪,房子建完了,他们再也吃不上热腾腾的食物,也没法再睡进这样的房子里了。

然后被派遣来的工头就简单说了几句话,冻得呵着气把手揣在袖子里,带着几个徒弟回去复命了。

商人翻译愣了一会儿,才把工匠老爷的话传达给这帮幸运的难民们,“老爷们说,这房子原本要晾几天的,但你们没有地方住,可以直接住进去,注意不要碰到墙,等天气暖和了,老爷们再来教你们建更好的房子。”

一个难民惊叫道:“神啊!还有更好的房子?”

顿时就有四五个人冲上来捂他的嘴,在地狱里叫着神名,这不是找死吗?

好在仁慈的魔鬼并没有追究的意思,既没有冲出一头疯牛把人顶死,也没有忽然浑身发抖在地上打滚,众人警惕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这时才有人注意到商人翻译说的是让他们住进去。

一个难民压抑着声音,颤抖着问道:“老爷们说……让我们住进去?老爷不住在这里吗?”

商人翻译有些羡慕地说道:“老爷是这么说的。”

不少难民脸上都还带着眼泪呢,听了这话脑子都嗡嗡的,看向那能够遮风挡雨,还有温暖火炕的房子,没有人提出进去看一看,众人在房子前踌躇着,不时小声交谈,直到天都黑了,到了原本的休息时间,才有人干巴巴地提议道:“老爷们都说了……要不我们住、住进去吧?”

有个年长些的迟疑片刻,说道:“万一老爷们耍着我们玩……万一是那个商人理会错了老爷的意思呢?”

众人跃跃欲试的心都被这盆冷水给浇灭了。

但众人磨磨蹭蹭之下,还是有个瘦得像骷髅似的少年越过众人走进了房屋里,少年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像是一个默许,众人挤挤挨挨的,也都走了进去。

第二天,老爷没有来。

第三天,老爷也没有来。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有个老爷的学徒来了一趟,用一辆大车给他们拉来了许多毯子,虽然这些毯子在西域人看来是最不值钱的羊毛毯,却也是难民们从未感受过的温暖,盖着带有浓烈气味的羊毛毯,睡在热气蒸腾的火炕上,虽然肚子里还是饥饿的,但心里却有什么被填得满满的。

直到老爷又来了一趟,已经把泥巴房当成家的难民们都被叫了起来,在房屋前排成列,难民们看着老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头忐忑,甚至有年纪小的都难受得哭了起来。

老工匠翻开难民名单,这些三郡人的名字都难记,基本上都是记两三个音译成晋字,好在他们都记得住自己的音,老工匠点一个名,就有一个人站出来,直到所有人名字念完无误,老工匠才点了点头,说道:“排成一条队,都到老三那里去领工钱,这会儿没现钱,都用粟麦结算,开春郡里要兴土木,有好几个地方要改建,愿意提前录名的可以预支三分之一的工钱,自己想清楚了,都去吧。”

商人翻译过后,连有固定住宅和积蓄的他都有些嫉妒起这些难民来了,难民本身更不用说,之前是不敢看,这会儿都把目光放向了被老工匠用驴车拉来的一袋袋粮食。

难民们发出了低低的交谈声,蚊子似的嗡嗡,盯着驴车,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惊人。

这,这就是地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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