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正在训练, 他武艺出众,在新兵里十分出挑,顺理成章做了新兵营的百夫长, 手底下管着一百来个人,不得不说,哪怕换了一个世界, 只要还在军营里, 他就觉得踏实。

这里的军营和他所经历过的不同,一日能有三餐饭,每隔两日食荤,五日一次军阵演练,演练过后还有一顿炙肉吃, 他以前跟随在皇帝身边时也就这个待遇了,但这在晋国只是普通军士的定额。

汉朝士卒辛苦,尤其是后期对外战事频繁,一旦出征就是拿人命去填,将士们在战场上杀敌流血, 却换不来公正的待遇,往往军饷被人克扣,抚恤到户减半, 军中吃得也不好,长日不见荤腥,将领可以杀羊宰猪吃肉,他与士卒同食在汉军中却显得特立独行,与众将领有别。

尤其是冠军侯,生活作风奢靡就不提了,因为长途奔袭的缘故, 冠军侯向来只挑军中精锐,但他用兵如用墨,丝毫没有怜惜,往往带出去多少人,能剩一半回来都是好的,对士卒没有基本的体恤怜悯,眼里只有胜负,在这一点上,李广和很多老将一样,都是不喜欢霍去病的。

但有时候李广也会想,用一部分人的性命来换取胜利,使得战事更快平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损失是否其实更小?不过他也知道,冠军侯是不会想这个的,这个年轻人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打仗。

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打仗的冠军侯坐在营帐里,一手拿针,一手拿线,一脸谨慎地看着自己裤子上的破洞。

凤翎卫的制式军服一季两套,他是新人,有四套衣服,还是很宽裕的,但凤翎卫除了当值,平日里还有操练,操练过后还有蹴鞠耍乐,新衣服的料子总是更硬实一些,容易破损,加上凤翎卫军服有一样的毛病,裤子紧,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自己拿回家缝过几道的,霍去病没有这个条件,也没人和他说,穿到现在除了身上这一条胡服长裤,剩下三条全都开了裆。

军中是不兴开裆裤的,既不方便操练,也不方便蹴鞠,霍去病在问了一圈之后,还是借了针线自己回来补。

霍去病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补过裤子,第一次上手显得有些笨拙,沉下心之后,他又觉得缝裤子没那么难,只花了半个时辰就把三条裤子都缝好了,虽然针脚有些歪斜,但凤翎卫里没有家人帮忙的也就是这么个水平。

裤子缝完,同帐的孙因在外面叫嚷了,霍去病这才把针线放在桌上,想了想又细心地拿了个竹简盖住,这才出去了。

凤翎卫的业余活动十分丰富,包括但不限于蹴鞠,马球,投壶,摔跤,不凑巧的是,这些霍去病全都会。

众人见他合群,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有一些人冒酸气,但毕竟大家都是良家子出身,生活环境不算复杂,也没怎么认真针对,处着处着也就习惯了。

一场蹴鞠赛打完,霍去病擦了擦一头的汗,那边又有人来叫,下午是他当值,这会儿就该过去了。

宫中当值从来只有提前到了站在外面等,没有到点赶过去再补上的,但凡宫门前少了一个当值的人,整个营都要受罚。

深秋八月,枝头落叶尽,姬越结束了一天的公务,起身时有些头晕,站着缓了下,一直没吭声的史官张异忽然开口道:“陛下久坐,不宜速起,最好是向后仰几下,拉伸躯体,再慢慢起身。”

姬越见他说得十分有经验的样子,又想到史官基本上都是一坐坐一天,也觉得有道理,向后仰了几下,又伸了一个懒腰。

张异的视线立刻向下,他现在已经很有自觉,只要陛下做出不符合身份的行为,他就移开视线,假装没有发现,这样也就不需要劝谏。

反正他劝谏也没有用。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姬越忽然看到了门口站岗的两列凤翎卫,目光落在秦杉身上,又看了看霍去病,问秦杉道:“此人来了多久?”

秦杉连忙说道:“回陛下,王二狗来了差不多三个月了。”

霍去病把头稍稍抬起来,视线向下,眼帘垂落,这是被君主注视时应有的礼仪,臣不能直视君,但要让君主见到自己的脸,天威难测有时候只是因为没法察言观色。

姬越点点头,说道:“朕拟明年开春对西域用兵,你有何看法?”

这话不是对秦杉说的。

霍去病悄悄抬起一只眼睛,发觉姬越看的人是自己,神情一肃,他压根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对于西域的形势,他也是听闻过的,这会儿也不怯,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辞,就道:“西域大小三十六国,积弱者十几之数,剩下的唯有乌孙、焉耆、姑墨、月氏、龟兹等西域大国有威胁,兵员多则两万,少则五千,臣以为应当遣楼兰军先下五千之国,以小股骑兵扰乱诸国后方,佯装大军,使其难援,一旦西域之国被下半数,哪怕西域诸国再行联盟也无力回天。”

姬越问道:“小股骑兵能做到牵制数个西域大国?”

霍去病不自觉地又把头抬了起来,黑亮的眼睛透着灼灼的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能,只要带兵的人是臣。”

秦杉差点被吓死,又不敢多嘴,一脑门的汗都急出来了,这个时候姬越的一点点沉默都能让气氛凝滞成结,跟在姬越身后的张异却忽然抬了一下脑袋,作为史官,他莫名来了一种奇异的预感,他感觉,这一幕是可以记载进史书里的。

姬越没有思索太久,她毕竟也是一个年轻人,如果稳扎稳打,想要在短时间内拿下西域诸国不太可能,晋有灭西域的国力,却没有那个时间去耗,奇兵固然冒险,但如果不能成事,立刻加大兵力打稳仗也不算失误。

姬越看着霍去病,说道:“朕给你六千轻骑,可敢往西域一战?”

霍去病毫不犹豫地说道:“敢!”

姬越想了想,说道:“朕封你为骠骑将军,自骠骑营遴选精锐将士随军,开春启程,明日你就不用来凤翎卫了。”

霍去病怔愣一下,连忙行礼谢恩。

姬越倒不知道这个巧合,晋本就有骠骑营的编制,一提到小股精锐骑兵她就想到了骠骑营,霍去病怔愣的样子也没让她多想,只当是受宠若惊了。

说实话,姬越觉得霍去病很特别,她很少在异灵的身上感受到朝气,也许是因为异灵大多活到寿终,上了年纪,但在这一刻,姬越很轻易地判断出了眼前这个霍去病生前的年纪大概不会太大,至少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眼睛太过明亮,宛如夜空里的星辰。

张异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里反复出现刚才明光宫前简洁的君臣奏对,想了想,还是在随身的册子上记了几句话。

【自建三年,八月,上自明光宫出,问凤翎卫王二狗者西域事,二狗答之,言可带小股轻骑牵制西域诸国,使其难援,上以六千轻骑,封骠骑将军。】

如果这位骠骑将军没能打出一点名堂,这句话就只能记在无关紧要的臣子录里,千百年后也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如果这是一位名将一生功绩的开端,那么这句话就是列传的开篇。

一笔春秋,这就是史家啊。

夜色弥漫,月上中天,黑羊正在记账。

他如今已经是一名统领校尉,手底下不管人,却和副将没什么区别,黑猪手底下的人都受他管,从军备发放到军饷餐食都要他来操心,奴军人口多,忙起来很要命。

黑羊干得十分认真,他吃过苦,知道这些东西在上面人眼里只是一点杂事,对奴军的兄弟们来说却是一片天,一分一厘的错误都不能有,把上个月的账全部理清之后,外面已经开始巡夜了。

黑羊走出营帐,没走多远,忽然发觉主将大营里还亮着光,他自己就够忙的了,大将军比他还忙。

卫青习惯了。

他做事谨慎,战场上能做到尽量摒弃一切私人感情,但平日里对军士还是颇为照顾,尤其是军粮军饷方面,晋军和汉军不同,克扣军费是重罪,要连坐到全族,在这样的环境下,打仗都成了一件轻松的事情。

士卒不畏死,将领不畏战,天下可定矣。

但其实卫青的心里也不是没有忧虑,前世他是天子亲信,带兵在外毫无畏惧,但这一世,他本是一个戴罪之人,连天子的面都没见过就被封将远调到楼兰,又带兵远征天竺,立下功劳,如今屯兵楼兰,堪称雄踞一方,陛下丝毫没有让他回去述职的意思,他这个将军当得未免也太顺当了。

将在外,一旦被人在君前说了闲话,没有天子信任,哪怕带兵再多,也是朝不保夕,至于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只看死了嫡长子都像个没事人一样,就知道靠不住。

前些时候卫青还听曲沃来的人说,他那个父亲得了三十多个东瀛美人,一个月每天换一个,过得逍遥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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