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24日。晴。

大洼县公安局审讯室。

张帆见到沈恕时垂头丧气,默默无语,全没有了以往风流倜傥、舌灿莲花的风采。相隔不过数日,他憔悴得厉害,两颊凹陷下去,眼圈发黑,目光滞涩,脸上布满青黑色的胡茬。

沈恕的目光如炬,直视着他,良久才说:“炕洞里的秘密,我们都发现了。”

张帆长叹一声,怔怔地流下泪来,泪水沿着两腮直淌到下巴上,看上去有着无限的痛苦、惆怅和懊悔。他哽咽着说:“冤孽,我交代,全都如实交代。”

这起牵扯着市县两级公安机关神经的炕洞焚尸、砖窑抛尸连环凶杀案,至此真相大白。

张帆与麦野同在乡剧团里做演员,一个饰演小生,一个饰演旦角,两人在舞台上眉来眼去地调情,时间一长,竟然情难自已,在生活中也做起“夫妻”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两人都顶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在大洼乡这个弹丸之地,同性之间的爱恋是绝对不能被人们接受的,一旦两人的关系被外界知道,势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他们将遭受乡民的歧视和白眼,再也无法在大洼乡立足。

可他们又没有挥剑斩情丝的决心和勇气。长达两年的相处,让他们情根深种,彼此再也分不开。他们都已认定,对方就是一生相携相依的人,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和别的恋情。

我在事后听过这段叙述,忍不住向沈恕感叹,其实这两个人并没有错,他们的恋情虽然听起来有些与众不同,可并没有伤害到别人。而且只要不大肆张扬,不与世俗对抗,他们似乎也并未破坏社会的风序良俗。可是,由于世人的不容,加上他们自己的心理阻碍,竟然做出错误选择,以致一错再错,终于酿成无法挽回的血腥惨祸。

据张帆交代,两人都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由于他们的自身条件在大洼乡算得上出类拔萃,登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两人每每谈及未来,都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后来张帆想出一个主意,把妹妹张芳嫁给麦野,这样两人既是朋友,又是亲戚,再怎么来往密切、暗通款曲也不会被人察觉。何况麦野和张芳有了夫妻之名,如果再能生下儿女,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他和张帆有不伦关系。这也许是让两人长相厮守的最好办法。

但他一提出这个想法就遭到麦野的强烈反对。麦野说他无法接受别人,而且这样做对张芳也不公平,会害了她一辈子。张帆反复劝说他,掰开揉碎地分析利弊,还说张芳早就对麦野有爱慕之情,嫁给他是最好的归宿。

这一句“最好的归宿”算得上一语成谶,谁会想到日后张芳会在麦野家长眠于炕洞,心成灰,尸骨亦成灰。但当时张芳对麦野心有所属倒是真的,两人都正当大好年华,品貌出众,堪称佳偶。最终麦野被张帆说服,同意迎娶张芳,从此三人走进情天恨海,再也无法回头。

麦野和张芳婚后感情不睦,这似乎是预料中的事情。张帆劝麦野夫妻努力生一个孩子,以后张芳也就收心好好过日子了,即使心里有什么不满,看在孩子分上,她也不能怎样。

但感情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强求,麦野连敷衍张芳的表面功夫也做不到,两人结婚后一直不曾同床,生孩子更加无从谈起。

这种名不副实的夫妻关系自然引起张芳的强烈不满,两人的感情消磨殆尽,终日吵吵闹闹。张芳向哥哥倾诉,却总得不到期待的安慰和指导。她无奈之下转而向李双双诉说,以至于传言不胫而走,她和麦野吵架的事情在大洼乡尽人皆知。

就在张芳决心与麦野离婚、进城生活的时候,她撞破了麦野和张帆的不伦之情。无法获知张芳当时的感受,只能按常理想象——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同时欺骗和背叛了她,羞辱、愤怒、悲怆、痛苦,诸般感情交织,真的可以把人从内向外摧毁。

在惊天动地的争执中,担心事情败露而情绪又异常激动的麦野把张芳压倒在炕上,紧紧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的脸色由红变紫,四肢不再挣扎,鼻孔不再呼吸,只有圆睁的双眼还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眷恋,以及对亲生哥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掐死而无动于衷的费解。

张帆说,张芳被掐死的过程,对他是异常痛苦的煎熬。他想到过阻止,可是也知道,性格激烈的张芳一旦活下来,一定会把他和麦野的事情说出去,他在大洼乡耗费多年心血打造的生活和事业基础将毁于一旦。何况当时他的情绪也处于极度激动的状态,头脑里一片混沌,在患得患失中,不可挽回的大错已经铸成。

两人在张芳停止呼吸后,萎靡地瘫倒在炕上,像牛一样粗重地喘息。良久,才逐渐冷静清醒过来,意识到犯下了重罪。大洼乡是个弹丸之地,不出两天人们就会意识到张芳失踪,事情很快就会张扬出去,当务之急是毁尸灭迹。

张帆比麦野的头脑灵活,率先想出炕洞埋尸的主意。两人连夜把麦野家的炕刨开,把张芳的尸体放进去,用烟灰埋得严严实实,上面又用水泥封死。这样,张芳的尸体就无声无息地躺进了灰土和水泥铸造的棺材里。而时值冬季,麦野每天都把炉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那炕洞里的火苗日夜不停地焚烧着尸体的衣服、鞋袜、皮肉、毛发、脂肪、骨骼……化作阵阵炊烟从烟囱里散发出去。

两人担心被人嗅到室内气味有异,又想出在灶坑里烧烤麻雀掩盖味道的主意,那是乡村里常见的烹饪野味的方法,果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张帆有意到派出所报案,敦促警方查询张芳的下落,不过都是掩人耳目的做作而已。但当乡里议论纷纷,纷纷怀疑是麦野杀害了张芳的时候,张帆有些坐立不安,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对策。当季强粗暴执法,索性把麦野拘禁起来时,张帆知道麦野的意志薄弱,再不想办法,恐怕他就会在派出所里全盘交代了。

于是,张帆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引诱叶疯子来到自己家里,供她吃喝,伺机杀害了她。他用温水把尸体彻底清洗过,包括头发、腋窝、肛门,都洗得干干净净。他因此记住了尸体的特征,右乳内下方的那枚月牙形的红色胎记,以及肩胛骨上那道不太明显的疤痕。

他给尸体穿上了张芳的衣服,只是匆忙慌乱中没有注意到,尸体脚上的袜子穿错了,而张芳生前爱美到连一缕头发都不肯随便处理的。叶疯子和张芳的身材很像,这也是他看中叶疯子做替死鬼的主要原因。尸体穿上衣服后,加上人死后自然产生的一些变化,即使是熟人,也很难分辨出来。他又掐死了一只野猫,用尖利的猫爪在尸体脸上划了十几下,直到再也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

趁夜深人静,他推一辆独轮车,把尸体扔到关尚武牧羊时一定会经过的山洞里。

这一切都筹划得严密而周到,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到了,他原本以为会永远地隐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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