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20日黄昏。晴。

楚原市大洼乡。

季强见到我们,有点惊讶地说:“你们咋又来了?正好,我还想着要不要给你们打个电话,麦野不见好几天了。”

“麦野不见了?你怎么发现的?”我有些吃惊。

季强说:“昨天李双双到派出所来找我,说这几天乡里小剧团排练,张帆和麦野却都不到场,给张帆打电话,他说在外面卖种子赶不回来。麦野的电话没人接,到他家连着找了两天,都锁着门。麦野在大洼乡生活多年,没听说他在外面有什么亲戚朋友,不像是串门去了。再说,现在虽然是冬末春初时分,夜里气温还很低,真要是出门,怎么也得跟左邻右舍交代一声,留把钥匙,不然屋里有什么东西冻坏了,可不是玩的。李双双在乡里问了一圈,没有人知道麦野的下落,她放心不下,就来派出所通报。我昨天晚上到麦野家去,没见着人,今早又去了一趟,大门上还落着锁,看样子一晚上没人回来过。我担心他出什么事,正琢磨着要不要跟你们说一声,你俩就上门了。”

沈恕听季强说完,轻轻在地上跺一跺脚,像是在表达“晚来一步”的惋惜情绪,说:“走,咱们去麦野家。”

天色渐晚,大洼乡笼罩在沉沉的暮色中,许多人家的烟囱里都在冒着青黑色的炊烟,弥散出人间烟火的亲切和温暖。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样的祥和安宁中,大洼乡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危机,多少凶狠冷血的杀戮?

麦野家漆黑而安静,一把硕大的铁锁牢牢锁在大门上,隔开里外两重世界,像是久无人居,与世隔绝。

沈恕掂了掂那把大铁锁,说:“跳进去。”

院墙有一人来高,又没垫脚的地方,要跳进去也不大容易。沈恕在下面托着我和季强,颇费了一番力气才翻过墙头。季强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地念叨他在年轻时候,翻这样的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事。我和沈恕都没心思听他说什么,院子里黑漆漆的,又安静得吓人,我们一步步向前挪,我感觉心里怦怦地跳,两只手心都浸出了冷汗。

屋门上同样落着锁,只是稍小了一号。隔着玻璃向里面张望,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见。沈恕低声提议:“撬锁进去?”

我有些犹豫,说:“行吗?这可是私闯民宅。”

季强说:“有什么不行的,农村不比城里,没那么多讲究,撬开锁进去,有事我兜着。”

“特事特办,这山高皇帝远的,也没地方申请搜查令去。”沈恕嘀咕了一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枚大小合适的,在锁眼里左捅右捅,没一分钟,锁头“叭”地一声弹开了。

我吁一口气,说:“咱市里那几起撬门入室盗窃案是不是你干的?”

沈恕说:“那么点金额,你认为我会出手吗?”

季强瞅瞅沈恕,没出声,表情说不清是佩服还是诧异。

沈恕用胳膊肘把门推开一半,率先走进去,我走在中间,季强垫后。屋子里黑黢黢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沈恕拧开强力照明电筒,在外屋从上到下照了一遍,见没有异样后才走进里屋,摸索着按开了灯。

室内静悄悄的,一铺大炕,电脑刺绣的浅紫色炕毡平整干净,地上整齐地排列着大衣柜、电视柜和一圈转角沙发。一切井然有序,像是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稍候就会回来。

我和季强都有些不知所措,毕竟是闯进别人家里,哪怕是做警察的,又在执行公务,也难免有些不自在。我说:“也许麦野只是出门走亲戚去了,过两天自己就会回来。”

沈恕没接话,又走进外屋,拧开灯,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盘黑黢黢的东西,却是麦野最喜欢吃的烤麻雀,由于放置多日,加上室温过低,麻雀已经又干又硬。

沈恕说:“看样子放了好几天了。”

季强说:“麦野说他好这口,烤好了却又不吃。”

沈恕说:“他连一只都没有吃,上次我和淑心来的时候,这盘子里就有13只麻雀,现在还是13只。”

我说:“你数过了?”

沈恕说:“数了,一只都没少,也许他并不喜欢吃麻雀,只是做样子给我们看的。”

我诧异地说:“做样子?那为什么?”

沈恕不回答,走到那铺大炕前,说:“我总觉得这铺炕有蹊跷,淑心,你注意没有,从我们上次来,这个炕毡没有洗过,但方向却颠倒了,这三头鹿过去面向炕沿的方向,现在却背向炕沿。”

我若有所悟,说:“这炕毡有七八米长,看上去分量不轻,麦野一个人,病歪歪的身子,未必有那个心情和力气去挪动它。”

沈恕说:“正是,咱们一起把它打开看看,下面有什么名堂。”

我们三人合力,把炕毡卷成一卷,见下面是一层厚厚的塑料布,移开塑料布,下面是一张烤得发黑的草席。把草席卷起来,下面就是土坯砌成的炕,黑乎乎的,呛人的烟尘和焦煳气味直往眼睛和鼻孔里钻。我们跳下地,打量那铺大炕,表面抹着厚厚的黑泥,有两处抹着约一米宽的水泥,其中一条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样子,看上去非常扎眼,像是打了两块补丁。

沈恕问季强:“依你看,那两块水泥下面是什么?”

季强闷声说:“还能是什么,炕洞。”

我不满他的语气,说:“三舅,沈队没在北方农村生活过,哪知道什么炕洞,你好好给解释解释。”其实,我虽然到乡下来过很多次,却也不太清楚炕洞究竟是怎么回事。

季强说:“用笨法也能想明白。一铺大炕,这头连着炉灶,那头连着烟囱,炕洞就在中间,连接炉灶和烟囱。不然一铺死葫芦的大炕,烟火从哪走?”

沈恕并不介意季强的语气,又问:“像这个大一铺炕,得有几个炕洞?”

季强说:“那就随人家高兴了,两个三个都有可能。”

沈恕说:“我琢磨,这抹着水泥的两个地方,会不会是炕面不严密,往外冒烟,所以给封上了?”

季强“嘿”了一声,说:“这还用说。”

在他心目中,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识,而我和沈恕不懂,简直不可思议。

沈恕琢磨一会儿,说:“把炕刨开。”

季强吓一跳,怀疑自己没听清楚,说:“你要干啥?”

沈恕又说一遍:“咱们去找工具,把炕刨开。”

季强说:“沈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刨炕干啥?咱们撬锁进屋,只要不碰他家的东西,在农村不算什么大事。但刨炕可就不行了,这算毁坏个人财产,麦野要追究起来,咱们都得担责任。”

沈恕语气坚定地说:“要追究责任,我来承担。”

我见沈恕这样固执己见,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沈队,你是不是怀疑……”

沈恕说:“对,我怀疑张芳的尸体就埋在炕洞里。”

听见这话,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时外面漆黑一团,北风呼啸,室内灯光昏暗,想到可能有一具尸体就静静地躺在与我近在咫尺的炕洞里,难免不寒而栗。季强更加不知所云,愣眉愣眼地瞅着沈恕。沈恕率先来到室外寻找工具,我和季强迷迷糊糊地跟在后面。三人借着暗淡的月光在院子里逡巡一圈,翻出铁锹和镐头,提在手里。

这时,沈恕忽然吼一声:“谁?出来!”

我被吓得一激灵,险些把手里的铁锹抛在地上,忍不住埋怨沈恕说:“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夜黑风高,你无缘无故地吼什么?”

话声未落,大门外忽地闪现出一个人影,一个女声颤幽幽地说:“是淑心警察吗?是我李双双,大老远地看见麦野家亮着灯,就过来看看。刚才那个大兄弟警察眼神真好,我刚露个头,就被他瞧见了,这嗓子吼得,我现在腿还软呢!”

我提着铁锹走到门口,手里握着一样东西,胆子似乎大了些,隔着大门向外面望了望,依稀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女人身影,就说:“你来干什么?没你的事,回去吧。”

李双双说:“这就回去,你们在这干吗呢?”

我说:“有公干,你快回家去。”不再理她,转身跟着沈恕走进门。

三个人都跳上炕,围着用水泥抹上的那个炕洞,季强还是有些不放心,说:“真刨啊?在农村,刨人家的炕可是大事,这要是什么都刨不出来,咱几个都要吃瓜落。”吃瓜落是楚原土话,担责任的意思。

沈恕咬咬牙,说:“刨,九成九里面有蹊跷,出了事我兜着。”

沈恕决心已定,我和季强都不再说什么,三个人抡起工具,几下就把抹着水泥的地方刨出一个大洞。这种农村的土坯炕由于烟熏火烤,土质非常干燥,刨下去就激起一阵烟尘。我们三人没戴防护面具,瞬间都弄得灰头土脸,我的眼睛被迷得睁不开,眼睑里又痛又痒。大洞露出后,炕洞里满满的盛着烟灰,几块土坯掉下去,烟灰都飞起来,落得我们满身满脸,像才从炕洞里钻出来一样。

沈恕挥动铁锹,轻缓而细致地把灰土扒开,那温柔的动作仿佛唯恐碰碎了埋在下面的贵重瓷器。扒了十几下后,一张仰面朝天的人脸赫然暴露出来。我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仍感觉这场景过分诡异,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季强也含混不清地低声吼了一句:“操他妈的。”

沈恕提着铁锹跳下地,又让我们俩都下来,然后取出手机,拨通了高大维的电话,说:“在大洼乡发现一具尸体,目前基本可以确定是谋杀,火速派刑警和技侦支援。”挂断电话后,又向大洼县公安局做了通报。

这时,麦野家大门外闹哄哄地挤满了人。原来李双双知道这里有事情发生,不仅没按我们的要求离开,反而张扬出去,深更半夜,许多人不惧严寒,从被窝里爬出来看热闹。在平静的大洼乡,一个月里连续发生两起命案,将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约一个半小时后,警笛声大作,一列三辆警车呼啸而至。管巍带队,十多名刑警和技侦在现场布控、隔离、勘验、拍照,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炕洞里的烟灰被清扫干净,又把尸体面部的烟尘拭去,竟是麦野!我心里紧张、震惊、愤怒和疑惑的情绪交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此前沈恕怀疑炕洞里藏着张芳的尸体,我受他影响,一直未往别的方向猜想。这时见炕洞里的尸体露出庐山真面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沈恕的判断失误?

沈恕也看清了尸体的面容,脸色严峻,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遏制内心翻滚的波涛,或许麦野尸体的骤然出现也是他始料未及。他沉默半晌,又命令道:“把炕全都刨开,一寸一寸地寻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挥舞工具挖炕的刑警们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不懂得控制力量和节奏,一动手就弄得房间里灰土飞扬,我被呛得鼻孔和喉咙里痒痒的,一个劲地干咳,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看其他人也是同一副模样,眯缝着眼睛,憋得脸色通红。

整个一铺大炕都被刨开了,炕洞里积满烟灰。沈恕说:“放慢节奏,一点一点地铲去烟灰,万一下面有什么物证,务必小心不要破坏到。”

刑警们做这种活计,比老乡们要笨拙得多。有人找来铁桶和柳条筐等工具,把烟灰都铲到里面,然后倒在院子里,忙活了近一个小时,才把炕洞里的烟灰清理掉一大半。这时,一名刑警把烟灰往铁桶里倒去,桶底传出一下沉闷的撞击声,像是灰烬里裹杂着什么硬物。沈恕挥挥手,喊停了大家的动作,伸手向桶底摸去。不大会儿工夫,摸出一件东西,张开手,见是个三角状的硬块,表面烧得乌黑,截面处隐约可见蜂窝状的孔洞。

是一块碎骨头!

我的神经立刻绷紧起来。麦野的尸身完整,如果这块骨头是人骨,那么,炕洞里应该至少还有一具尸体。“我怀疑张芳的尸体就埋在炕洞里。”沈恕的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来。如果他的料想是真的,究竟是什么人把麦野和张芳二人先后杀害,又同“穴”而葬?沈恕又怎么会无端地猜测张芳的尸体在炕洞里?而砖窑里的女尸不是张芳,难道真是叶疯子吗?

案情越来越离奇、复杂,我想得脑仁隐隐作痛。我用两根食指按住太阳穴,用力揉搓几下,感觉稍好了一些。我有些庆幸自己只是一名法医,这些复杂的情节,留给沈恕他们去思考吧。

烟灰渐渐清理干净,烧焦的碎骨头也越来越多,在地上聚成小小的一堆。我猛然想到,凶手竟然把麦野家的炕洞当成了炼尸炉。尸体被焚烧得很充分,单凭这些碎骨头,恐怕很难确定死者身份。正想得出神,众人发出一声惊呼,管巍和于银宝从炕洞的角落里找出一个完整的人头骨。那个头骨已经烧得焦黑不堪,牙齿微微张开,两个空洞的眼窝黑咕隆咚的,深不可测,似在择人而噬。

这时,天色已经微明,麦野家门外几乎聚集了大洼乡一半的人,嘈杂声隔着窗户飘

进来,无论咂舌、叹气还是激烈的争论,都掩盖不住惊诧、惊叹、惊骇的情绪。

炕洞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除去一小堆碎骨和那个完整的颅骨,再没有其他的发现。

一具尸体,一堆骨头,麦野家里究竟曾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天色大亮时,大洼县公安局的车队到了,领队的是张韬光。我必须承认,这人的心理素质不是常人可比,虽然我们之间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现在案情又急转直下,出现重大变故,他依然春风满面,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和沈恕、我、管巍、于银宝一一握过手后,声音朗朗地说:“感谢市局的领导们,不辞辛劳地为大洼县的事情奔波。就可惜我们能力有限,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们才合适。这个案子破了以后,我要向县委请示,以县委的名义为你们请功。”这种许愿是楚原官场的常见套路,说的人信口开河,听的人也千万别认真,我们经得多了,早就不以为然。

我只是奇怪,关尚武还被他关押在拘留所里,这里又发生两起命案,虽然此时还不能断言关尚武与本案无关,却有很大可能是被冤枉的。但张韬光却能做到浑若无事,莫非这人的心肠和脸皮都不是肉做的?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沈恕的反应也非常热情。在外人看来,他和张韬光像感情深厚久别重逢的战友,谁会想到这两个人才认识不久,而且相互之间已经有了心结。

都说女人善于逢场作戏,谁知道男人作起戏来,比女人还要投入。是戏是真,他们能分得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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