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2月18日。晴。酷寒。

楚原市刑警队重案大队。

天寒地冻,冷风如刀。重案队办公室里冷得让人直搓手,沈恕正听我向他叙述事发经过。

“是大洼乡的一起案子,我三舅在当地派出所当民警,被案子难住了,问市里能不能派人帮忙。”

沈恕促狭地瞅着我,说:“你三舅不是在市里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吗?上次到局里办事我还见过他,啥时候当上民警了?”

我说:“广告公司那个是我姨姥家的三舅,当民警的是我二舅爷家的。除了这两个,我还有三个三舅呢!”我怀疑这小子是诚心的,明知道我家亲戚多,故意骗我再解释一次。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案子又是什么情况?”沈恕貌似才知道的样子。

我说:“大洼乡有个女的失踪了,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来月。她失踪前和她老公的关系特别不好,三天两头地吵架,乡里有人猜她已经被她老公害死了,可是又找不见尸体,派出所没法立案。乡里人闹得很凶,派出所没办法,只好向上级单位请求支援。”

沈恕说:“如果真有人命案咱们搭把手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仅是一起失踪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轮不到重案队参与。除非这样,不走官方程序,你和于银宝随便找个理由下乡跑一趟,摸摸情况,能找到人或尸体最好。就算找不到,我们也摸清了案子的详细情况,到时再决定是否正式参与进去。”

我和于银宝第二天早晨就动身赶往大洼乡。天上飘着小雪,地面覆盖着棉絮似的薄薄的一层。司机们大都不喜欢这种小雪,尤其是乡间道路,被小雪覆盖后,下面暗藏许多坑洼和坚冰,开车时必须格外小心翼翼。

上午九点多钟到了目的地。我三舅季强正坐在派出所办公室里抽烟,见我们进来,掐灭烟头,说:“丫头,上礼拜你才帮我办过案子,这回又要麻烦你,我们乡下派出所的业务能力真是熊到家了。”

我安慰他说:“就乡下这条件,没人没钱没设备,就算把公安部刑侦局长派来办案子也得犯难。”接着,把于银宝介绍给他。

“你们沈队不肯来?”季强有点失望。

“这案子不尴不尬的,闹那么大动静干什么?我们两个先把情况摸一摸,有必要的话重案队再正式介入。”我瞅准时机把季强拽到一边,又悄声地说:“当着我同事的面,别管我叫丫头,留点面子好不好?求你了。”

季强嘿嘿一笑,点点头。

下面是季强向我们介绍的案情。

失踪的女人名叫张芳,前几天我们在四平妈家门口撞见的年轻人张帆,是张芳的哥哥。张芳的老公麦野,和张帆是多年的朋友,又是乡里小剧团的搭档,他和张芳的婚事,也是张帆牵线搭桥才促成的。

麦野是大洼乡小学的副校长,生得一表人才,有“大洼乡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张芳也是十里八村数得着的漂亮姑娘。两人在一起堪称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但缘分这东西真说不清楚,外人看上去千好万好,可麦野和张芳却怎么也相处不来,结婚一年多,为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大家以为年轻人火气大,等磨合一段时间、有了孩子就好了,可张芳的肚皮却迟迟不见动静。时间一长,外人也搞不清两人不生孩子和打打闹闹这两件事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二月初,张芳忽然不见了,麦野不向外说,开始也没有人在意,是张帆张罗着找起来,大家才知道这件事。张帆的父母早逝,亲戚们亲情又薄,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张帆又似长兄又似父亲,妹妹突然失踪,他急得不行。麦野的说法是,张芳失踪前,两人又大吵了一架,张芳甩了几句狠话,就离家出走了,也没告诉他去哪里。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张芳在外躲一阵消消气就会回来,所以麦野没太在意。谁知道这次走了这么长时间,怕是进城打工去了。

张帆不怎么相信他的说法,因为他认为妹妹不论去哪里,都会和他打招呼,不大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人间蒸发。可麦野是他朋友,两人的婚事又是他促成的,他也不好过度追究。找遍了妹妹可能去的全部地方,都没有音信,张帆才向派出所报了失踪,请季强协助调查。

张芳失踪的事情慢慢发酵,乡里流言四起。有青年男女原本就嫉恨麦野和张芳的婚事,正好借这个机会打击他们,就疯传张芳已经被麦野杀害的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不信。季强承受不住压力,开始认真对待这起失踪案,但查来查去查不出眉目,只好向市局求援。

听过案情介绍,我说:“你到麦野家走访过没有?”

季强“嘿”了一声,说:“去了三四趟,没发现有什么疑点,但我琢磨麦野这小子嫌疑最大,就冲他以前经常和张芳吵架,加上张芳失踪后他不主动报案,就能断定这案子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逃不了干系。”

我不大赞同这种主观臆断,岔开话题问:“张帆以什么为生?怎么和麦野还是什么剧团里的搭档?”

季强说:“张帆当过兵,脑子也好使,从部队复员后,把自家的地都租出去,就靠倒腾粮食挣了不少钱,是大洼乡的收粮大户。这个人心眼也好使,独自把妹子拉扯大,多少媒人登门给他说亲都被他驳回去了,说妹子不出嫁他就不结婚,就怕媳妇进门后给妹妹气受。小剧团是大洼乡的老传统了,传了几辈人,唱的就是咱楚原地区原汁原味的葛目剧,张帆唱小生,麦野反串旦角,在大洼乡很受欢迎,只要有他俩的戏,观众场场爆满。”

葛目剧是楚原特有的古老剧种,因使用方言演唱,地域色彩非常浓厚,外地人听不懂,所以流传不广,如今已经濒临灭绝。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楚原人,也没听过一场完整的葛剧表演。

我说:“我来之前和沈恕碰过这个案子,他和你的想法一样,认为应该到麦野家走访一次,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再和麦野正面碰碰,他受教育程度不高,从小在乡下长大,眼界也不太宽,不会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如果真是他做的案,说不定表情和言语中会露出破绽。”

季强说:“不用去他家,麦野就在所里,我早把他提溜来了。”

“你一大早就把他传来了?”我略感诧异。

“什么一大早,他已经被我关了三天了,这小子嘴硬得很,怎么也撬不开。”

“三舅,你搞什么?你什么证据也没有就随便抓人,这是非法拘禁,你到底懂不懂?”我一下急了。

季强晃晃脑袋,满不在乎地说:“农村哪讲究这么多,他要是不说,我继续关他。”

坐在一旁的于银宝撇了撇嘴角,显然也不赞同季强的做法,但碍于他是我的长辈,也不好说什么。

我跟季强说不清楚,他的工作方式简单粗暴,思维也是一根筋,在农村,像他这样的警察为数不少。当然,农民们的维权意识淡薄,维权道路艰难,也是造成这种现象屡禁不止的主要原因。

我说:“麦野在哪里?带出来见见。”

原来禁闭麦野的房间和我们只隔一道门,是个小储物室,麦野萎靡地靠墙角斜躺着,我和季强之前的对话他应该都能听见,也就是说,季强明知故犯地向我和嫌疑人同时介绍了案情,并且全盘托出了他的办案思路,虽然其中并没有关键线索,可是,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警察和嫌疑人之间肝胆相照,毫无保留?

“起来,坐到这边来。”我提高声音,对麦野说。

麦野倒没什么情绪,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蹭到我身边,看起来被关押三天,身体有些虚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麦野。他的精神虽然萎靡,脸色灰突突的,但眉眼很清秀,加上体型纤弱,整个人有些阴柔忧郁的气质。这种长相上了妆,反串旦角的确再合适不过。

我把一张椅子挪到他屁股下面,说:“坐吧!”

麦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显得局促又紧张不安。我和于银宝简单沟通过,都认为麦野已经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被关了三天,警方理亏在先,如果继续讯问恐怕不会有什么收获,而且也违反办案程序。

我递给麦野一杯酽茶,说:“喝点水润一润,你现在就可以回家了。我们是市里来的警察,来帮忙寻找你妻子的下落,希望稍后能到你家里看看,多个人就多双眼睛,说不定能发现你妻子留下的什么痕迹,我们顺藤摸瓜,就能弄清楚她的去向,也免得乡亲们议论纷纷。”我尽量让语气保持温和,免得让麦野的防范心理更强。

麦野抬起眼皮看看我,轻轻点点头,又端起茶杯咕嘟嘟地喝了几大口茶水,看起来渴得够呛。季强已经认定了他是嫌疑人,看见他的样子就觉得厌烦,坐在那里直叹气。

这时外面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老季,不得了啦,你快去……去看看,砖窑里……有一具没……没穿裤子的女尸。”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除麦野之外,全都惊讶得站起来。

进来的是大洼乡的治安员谷老三,约莫四十来岁,老光棍,不事劳作,仅靠当治安员的微薄工资维持着生计。不知是惊吓、紧张还是跑岔了气,本来黑红的一张脸膛显得十分苍白。季强一直看他不顺眼,早张罗着要把他换掉,可谷老三和乡长老婆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硬是占着治安员的位置不挪窝。

“谷老三,你别像丢了魂似的,这么大个人,遇事冷静些,说说是怎么回事?”季强和他说话时从来没有好语气。

谷老三抻着脖子咽口唾沫,瞅见麦野面前的那半杯茶水,话也不问一句,不客气地端起来,一气喝个碗底朝天。麦野皱皱眉,流露出厌恶的表情。谷老三用手背擦擦嘴,才说:“今早羊倌关尚武上山放羊时路过废砖窑,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趴着一个人,走近两步,见是一个女的,一动也不动。关尚武吓得赶着羊群掉头就跑,回乡里喊人。后来人越来越多,有几个胆大的凑过去把那人翻过来,见人已经死了。有人看那体型和穿戴,说是像麦野家的。”

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的麦野一头栽倒在地。

于银宝忙弯腰把他扶起来,说:“没事吧?”

麦野摇摇头,说:“没事。”眼眶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

我见状,拦着谷老三不让他再说下去,说:“咱们一起过去,再耽误两分钟,恐怕现场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又对麦野说:“我建议你在这里等着,或许还有需要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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