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沉沉, 寒月映在平静海面上, 泛着粼粼波光。

苏毓在舱房中静坐运功,今夜三个傀儡人烧的都是他的灵气,加上他亲自挥出的那一剑,共耗去约莫半成灵气,他得在法会开始前吸回来。

舱房的陈设与他在掩日峰的住处一般无二, 几榻屏风都是从家里直接搬来的。

一墙之隔便是傻徒弟的卧房,壁板上照例挖了个洞,眼下不断有笑声飘到他耳畔,夹杂着虎崽奶猫似的叫声。

傻徒弟咯咯笑个不停, 气喘吁吁地告饶:“红……红豆包,别舔我脖子,啊……痒死啦……”

苏毓捏了捏眉心:“萧顶, 大半夜的不睡觉做什么?若是玩物丧志,为师便把虎崽送回去。”

小顶用气声道:“嘘, 红豆包, 快回窝睡觉吧, 师尊脾气不好, 吵到他会把你赶走的……”

小虎崽仿佛能听懂似的,可怜兮兮地呜咽起来。

小顶心化成了一滩水,毫无原则:“好吧, 再让你扑一次……”

红豆包:“呜呜呜……”

“两次……”

“呜呜呜……”

“好吧,三次……说好了,再扑三次, 扑完睡觉,哈哈哈痒痒……”

苏毓:“……”

三次复三次,不知又扑了多少次,虎崽终于累了,打个呵欠,趴在小顶身边睡着了。

小顶爱不释手地撸着虎崽,一边回想今晚发生的事,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

她凑到墙洞上:“师尊,我们叫那个店主赔钱,是不是不太公道,他也是被骗的……”

碧茶说过冤有头债有主,听那意思是太璞宗的人在蛋里做了手脚,那店主又赔了蛋,又赔了好几百万,也太惨了些。

苏毓一哂:“帮傀儡人讨钱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

“没想那么多嘛……”小顶脸一红,嘟囔道,“只是想着别人都有,阿亥他们没有,一定会难过的。”

苏毓解释过好几次,傀儡人的喜怒哀乐都来自慧心石对真人的模仿,哪怕再惟妙惟肖,也不是由心而生。

但是傻徒弟似乎始终没法真正明白傀儡人和真人的区别,对她来说,大渊献就是活生生的人。

苏毓无意同她掰扯这个,想了想道:“你觉得那店主人是无辜的?”

“不是吗?”小顶没想到师父会这么问,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苏毓浅浅一笑:“自然不是。”

小顶纳闷:“为什么?”

“一来,此人能在郁洲立足,将生意做大,与太璞宗定有往来,”苏毓耐着性子解释,“二来,若是真如他所言,顾家人先看上那颗烛龙蛋,他又怎会拿出来给西门馥看,惹得他非买不可?这样岂不是得罪了顾家人?”

小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

苏毓接着道:“他会这么做,当然是出自顾家人的授意,或许并不知道全盘计划,但定然参与其中。”

小顶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师尊,我不太懂……他们怎么知道,西门馥一定会买那颗龙蛋?”

苏毓扯了扯嘴角:“你不知道这些人会为此下多少功夫。”

顿了顿道:“他们打算对你下手,定然早就将你周围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知道西门馥的性子,也知道他近来在搜罗珍稀龙蛋,也许在市司发函时便已经设好了局,只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小顶吃惊地张了张嘴,这事已经远远超出她所能理解的范畴:“这些人是没事干,闲得发慌吗?”

苏毓抿唇一笑,小傻子说得也没错,那些宵小可不就是闲得慌,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又不肯下功夫,便想方设法用阴谋诡计害人。

小顶又道:“他们为什么要害我?”

“他们只是借你试探我罢了,”苏毓淡淡道,“你记住,外面不比归藏。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想一想,提防着点总是没错的。”

归藏在十洲三界的门派中其实是个异类,出了门派,到处都是毫不掩饰的弱肉强食,压根没什么公道可言。就说那灵宠店的主人,即便真无辜,也会被殃及池鱼,轻则破财,重则赔命。

傻徒弟闷闷地“嗯”了一声,显然有些沮丧。

苏毓有时也不太明白,一个被父母兄长无情抛弃的小炉鼎,为何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天真,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为傻了。

身为师父,他本该早点让她明白世道人心的险恶,可只要一看见她无忧无虑、毫无阴霾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不知不觉咽了下去——横竖有自己护着,让她再傻上几年也无妨,就算将来他陨落了,也还有云中子、蒋寒秋等人看顾着。

不过基本的防人之心还是得有的。明知这些话会让她困惑苦恼,他还是不得不说。

他情不自禁地放缓了声气:“别多想,就寝吧。”

小顶答应了一声,正要回去床上躺着,蓦地想起一事,又把嘴凑了回去:“师尊,那个顾家的公子,怎么和你生得那么像,亲兄弟似的。”他们同窗中有一对真正的同胞兄弟,也还没他们这么像。

苏毓脸上的温和笑意不觉敛起。这话换个人是断断不敢问出口的,也只有徒弟心无芥蒂,口无遮拦。

外间那些纷纷扰扰的流言,他自不会一无所知。

当年英瑶仙子与顾清潇结为道侣时已经身怀六甲,顾苍舒是白宗主的血脉,在高门世族中几乎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不过关于他本人的传闻,便是无稽之谈了。

苏毓并无愠色,只是淡淡道:“世间面貌相似之人比比皆是,没什么稀罕的。”

顿了顿,又道:“在修道界,容貌相似有许多可能的缘故,血脉只是其一。我父母皆是凡人,阖族上下百余口人命丧于妖魔之手,恰好你师祖路过,斩杀了妖魔,将我救出,全族唯有我一人幸免于难。”

长大成人后,师父带他回祖宅看过一眼,惟见残垣断壁,父母亲人的坟茔埋没在荒烟蔓草中,早已经无迹可寻。

这是师父第一次说起往事,小顶未曾料到他的身世这样凄惨,可她一只炉子,也不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不知该怎么安慰人,半晌才道:“师尊,你别伤心……”

苏毓一笑:“那时候我还不曾记事,也不知伤心。自晓事起便与你师祖、师伯一起避居九狱山,也算得无忧无虑了。”

小顶用力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师尊,徒儿定会好好孝敬你的。”

苏毓凉凉道:“不图你孝敬,你少气气我就谢天谢地了。”

小顶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气师尊了?”她一直很听话啊。

苏毓又回想起方才在水镜中,看见她光明正大问人家“欲.龙”,不由脑仁疼,无可奈何地摁了摁太阳穴。

“没有,睡吧。”他言简意赅地答道。

……

归藏一行人比预定计划提前一天抵达,故此可在郁洲多停留一日。

翌日,顾苍舒与太璞宗两位长老亲自前来凤尾渡赔礼道歉,连山君可不是吃素的,昨夜他既放了话,那不想赔也得赔了。

叶离奉师叔之命前去交涉,发动三寸不烂之舌,果然不辱使命,恨不能把太璞宗扒个精光。

太璞宗三人下船时脸色都是青的,右长老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栽进海里。

叶离送走了三人,失望地摇摇头:“说起来是天下第二大宗门,却没有多少油水可刮,空架子罢了。”

西门馥是知道这些大宗底细的:“大衍和太璞传承千年,门人弟子动辄数万,看着鲜花着锦,其实尾大不掉,内斗又狠,其实内里早就虚了。”

他摇了摇扇子:“剑修门派都是灵石堆起来的,哪哪儿都要钱,也就我们归藏家底厚,历任掌门又生财有道,连外门弟子都有月俸领。

“在大衍和太璞,外门弟子压根算不得弟子,就是杂役,根本学不到什么正经剑法术法。就这样,每年还得付一大笔束脩,要入内门,行拜师礼又是一大笔钱。

“对了,他们单内门就有上千人,内门之上又有入室亲传弟子,我们归藏的外门弟子比他们的内门弟子学得还多,还不必执役、伺候师长。”

大部分弟子在拜师前都曾货比三家,闻言都深以为然,连连称是。

当日下晌,太璞便派人将谈定的赔偿送了来。

叶离大方地一挥手,便给昨夜遇险的几个弟子一人发了两百万,外加太璞特产的素女琴一张、云龙芝草一茎,蛟鳞宝甲一袭。

沈碧茶笑得嘴都合不拢,只能抬着下巴以防脱臼。

这天晚上,叶离生怕弟子们出门再惹什么是非,便给他们加了一堂晚课——太璞宗被他扒得只剩裤衩了,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是扒还是不扒呢?

上完课,小顶回到房中,陪着虎崽红豆包玩了半天猛虎扑食,听见外头水鸦叫声,蓦地想起昨晚在里蜃市买的愿珠来。

她捋了捋虎崽的脑袋,给它一只绣球:“我有事忙,你乖乖玩鞠,别来闹我啊。”

灵虎崽温顺地“喵”了一声,乖乖玩起球来。

小顶从乾坤袋里摸出愿珠,打开窗户,按着沈碧茶教她的法子,施法让珠子悬浮在半空中,令它沐浴月光,一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许愿:“信女愿和金师兄两情相悦,结成道侣……”

愿望要连着念上七七四十九遍,如此反复七七四十九日。

她刚念上六七遍,耳畔便传来师父的声音:“萧顶,你又在胡闹什么?”

“没胡闹。”小顶有些委屈,她诚心许愿,怎么能说胡闹呢。

苏毓:“方才在和谁说话?”

小顶觉得师父管得有点多,不过她心中坦荡,不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照实说道:“我在对着愿珠许愿呢。”

“许的什么愿?”苏毓淡淡道,“说来让为师也听听。”

小顶理直气壮地把愿望说了一遍。

苏毓轻嗤一声:“你知道什么是道侣?”

小顶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有些着恼,皱皱眉:“自然知道的,道侣就和凡间的夫妻差不多。”

这是碧茶告诉她的,其实凡间的夫妻是什么她也不太明白,但是她不能叫师父小瞧了去。

“成了道侣,就可以整天呆在一起,”她又补上一句,“还可以一起修炼。”

苏毓话里的揶揄之意收敛了些,倒是带上了些许语重心长的意味:“你还不懂这些,别整天瞎嚷嚷。”

小顶越发不服气了:“我懂的,金师兄是我意中人。”

苏毓揉了揉额角,懒得再搭理她,冷声道:“随你。”

小顶撇撇嘴:“我去继续念了,师尊别再打断我。”

打断了就要从头来过,很费劲的。

苏毓用一声冷哼回答她。

小顶顺顺当当念完四十九遍,收回珠子,放在掌心端详了半晌,却看不出丝毫变化。

这和碧茶说的不太一样,她纳闷地挠挠耳朵,许是才一日,变化不明显吧。

……

第二天便是启程的日子。

天蒙蒙亮,归藏众人便鱼贯下了船,登上太璞宗派来的云筏,前往海中的传送阵。

平静的黑色海面犹如一块无边无际的黑曜石,那阵法便设在一望无际的海中央。

云筏靠近,海水忽然掀起浪涛,天风海涛旋转不止,形成一个矗立在海面上的漩涡,漩涡中忽然白光大盛,瞬间将云筏吞没。

小顶只觉两眼一花,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时,云筏已在一片陌生海域上空。

这里的海水不是黑色的,却是晶莹剔透的蓝紫色,嵌在广袤无垠的黑海中,犹如一块熠熠生辉的紫水晶。

紫色水域的正中是一片八卦形的小岛,岛上遍地细白砂石,葱茏草木翠□□流,朱红色的鸾鸟拖着长长尾羽,在绿树间懒懒地飞着,像是一片片火红的流霞。

太璞宗的执事操纵云筏向岛的西北方飞去,大约是兑卦的位置——那便是他们今夜的下榻处。

云筏降落在一片风光秀美,楼台宏丽的庄园前。

执事领着他们进了门,谦恭地行了个礼:“法会明日辰时召开,请诸位道君、仙子在此地歇息。”

叶离道了谢,将弟子们安排妥当,便让他们呼吸吐纳,养精蓄锐。

新弟子们不必上场,便凑在一起玩。

小顶这时才得空,从乾坤袋中摸出愿珠,问沈碧茶:“碧茶,我昨夜对着珠子许愿了,怎么没什么变化?”

沈碧茶瞅了一眼,不由皱眉:“你可按照我说的步骤做了?”

小顶点点头,把那些步骤说了一遍。

“不应当啊。”沈碧茶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一把七八颗愿珠。

这些珠子买来时灰扑扑像石头,这会儿已经莹润剔透了不少,还呈现出不同的色泽来。

对比之下,小顶越发沮丧。

沈碧茶摸了摸下巴:“珠子没什么不对,那就是你心不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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