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畔,七贤山庄。

诗一样的夜色,掩盖了罪恶的悄然降临。这样,除了渐渐忙起来的侍女们,一切依旧。

几个女孩子抬来了一张很昂贵的餐桌,又突然想起应该在餐桌下铺一块地毯,可一直没把它铺好。后来老太太朱可心说算了,不用搞得太排场了,不过一顿晚饭嘛。

楠楠拿着一张古良教他画的简笔画跑过来给奶奶瞧,然后悄悄告诉奶奶刚才跑过去一只波斯猫。奶奶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凑近孙子的耳朵说:“你看你妈——”

幽幽的小径那边,江小露依着一棵和他本人差不多瘦的修竹,一动不动,样子很呆。

“她在恨奶奶。”老人朱可心喃喃自语。

孙子问:“为什么奶奶?”

奶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波稍稍移动一些:“你再看你姑姑——”

游泳池的那一边,鲁小西双腿平伸靠在草亭的柱子上席地而坐,看上去像在沉思什么重要事情。

“她也在恨奶奶。”老人的声调多少有些惆怅。

“为什么奶奶?”孙子说这话时精神已经很不集中了,他脑子里想着一只跑走的波斯猫。

孙子精神不集中,老人却作了回答:“告诉你,臭小子,滚吧,告诉你你也不懂——奶奶有些偏心眼儿。”

“偏谁?”

“偏你爸。”

“为什么不偏我。”

“没时间啦,时间……噢,你爸呢?”

孙子四处张望:“咦,我爸呢?是不是去给我抓波斯猫了?奶奶,你知道吗,那只波斯猫据说是‘二招’那边一个人养的。”

老太太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靠在藤椅上的身体似乎出现了极少有的疲惫。不过她闭上眼睛完全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潘一黎正在注视她。

姓潘的好象坐不住了,她想。

万万不要说“老眼昏花”这样的话,老眼有时并不昏花。潘一黎的确是坐不住了。他来这里绝不是为了吃顿晚饭的,他的事情比这重要的多。

“李薇,我觉得应该在开饭前把事情办了走人。”

他现在坐在和老太太对角的位置,李薇在他身边幅度很小地在走来走去。听他这么说,李薇低声而不安地说:“你没发觉那个说东北话的家伙在一直注意着咱们么?”

“管他干吗,我们的事情要紧。”潘一黎的口气听上去仿佛郭长平仅仅是个无关痛痒的小角色。

“可你看老太太,她好象故意不给我们机会。她在闭目养神。”李薇提醒道。

“你走过去,咳嗽一声她就醒了。把东西给他咱们就走,这不难。”潘一黎瞟瞟李薇那犹豫不决的表情,“喂,你是不是担心伤着鲁小北?”

李薇盯住他:“你硬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拿我和他的过去说事儿。我现在在为你工作!”

“那你就去把东西交给老太太,然后咱们马上告辞。”

“那张纸呢?不想要回来么?”李薇抚摸着胯部那个鳄鱼皮挎包。

说到“那张纸”,姓潘的眼睛里窜出些焦急的神色,道:“那张纸肯定不在这里。我也不指望今天就拿到手。你只管把这份东西交给老太太,其它的由我来。”

李薇放缓声音,凑近潘一黎:“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你这么作不觉得太残忍了么。”

潘一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凝视着李薇道:“你太不了解她了,李薇。这老太太的心比你的想象硬十倍!她所干过的事情有许多连男人都没本事拿下。你以为她会被我们这个东西吓倒么?绝对不会。她是什么人我太清楚了!”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潘一黎舒了口气:“我只希望她识实务一些,把那张纸还给我。”

“那也不一定非要亲手把这东西交给老太太呀,交给鲁小北行不行,让他转交给他妈。”

潘一黎似乎有些犹豫,朝李薇勾勾手指。李薇从挎包里那出一个不大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潘一黎将信封顶在下巴上沉思,然后道:“我倒是担心鲁小北顶不住,你应该了解鲁小北。这是一对虎娘犬子。”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信封交给了李薇:“不过随你便吧,交给谁都行。总之我不想在此吃饭。”

“你注意到鲁小北在哪儿么?”李薇小声问,“好象半天没看见他了。”

“找一找,你找鲁小北应该有一套。放自如一些。”

李薇握着信封无声地离开了,她知道,那个郭长平一直在注视着这里的动静。

李薇过去是鲁家最恨的人之一,就是因为她和鲁小北有那么一段招人恨的婚外情。后来那段情在人们的眼目中显然是画上了句号。可谁又想得到呢,她李薇却在这样的时刻,意外地出现在鲁家的生活圈子里。并且是随同另一个鲁家更恨的人来的,这本身便具备了水滴掉进热油锅的那种叫人紧张的“效应”。

有趣的是,效应一直没有出现。那么,这其中积蓄的东西是不是更可怕呢……

李薇果然没有直接走向老人朱可心,她走向游泳池的边沿,在郭长平的背后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一声。郭长平表现得十分僵硬,装出来的不动声色。倒是鲁小西的头抬起来,看看这个李薇,又看看不远处教楠楠画画的古良。

李薇由南向北走了半圈,又由北向南走回来,当面对郭长平的时候,那东北佬和她打了个照眼儿。李薇笑了一下,很让男人心动的那种笑。

侍女月红在喊大傻干活,要上菜了。

李薇极其自如地走上了南侧的那道廊檐,走向山庄入口的青石小径。大约走出不到五米,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他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地里。

“小北!”她轻声一唤。

轻声一唤,就这轻声一唤,险些把刚刚摸索过来的何斌吓死。

所幸身在暗处未被发现,他抬头循声看去,淡淡的夜色中,果真有个人站在石径上,还能是谁,正是方才被自己拍死的鲁小北。

何斌顿时晕了,不抓住一棵竹子,肯定栽倒。

妈呀,见着鬼了!莫非……打错人了!

这是唯一的解释,眼前的鲁小北衣衫齐整,幽幽地站在暗处,若不是李薇的轻唤,何斌撞在他身上也说不定。这副外表绝不是挨了黑打后爬起来的模样。

绝对是打错人了!

其实,何斌完全不应该知道拍人后的这一幕,因为他是直奔白天钻进来的那个篱笆缝跑去的。只要钻出篱笆,穿过一段不算很长的草坡,或者从另一端插向天湖边,都可以很从容地跑掉。那么,以后的事情如何发展,是不是会闹得不可收拾,在场的每一个人会是什么见鬼的嘴脸……去他妈的,这些统统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可是,事情往往在人们不经意间发生一些细微却合理的变化——工人们给七贤山庄打了一堵墙的同时,顺手把篱笆给钉死了。

这对何斌来说可是天大的变故,他的退路顷刻间变得只剩下绝无仅有的一条,那就是七贤山庄的正门。于是,眼前的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他单膝跪地,僵硬地目睹着眼前这个本应死去的鲁小北。冰冷的感觉袭遍全身直至骨髓。他找不到任何“道理”来解释眼前的情景,只能说“遇见鬼了”!

冥冥中真有一股魔力在保佑着鲁小北。

此时此刻,哪怕有人递给他一把刀,指着毫无防范的鲁小北说:“来,何斌。把他捅死!”——他也不敢。

他现在的想法极其简单:只要这两个人一走开,马上逃掉!马上!

这时,就听那女的说话了,声音很轻:“小北,你好象很不舒服,怎么啦?”

阴影中的鲁小北让开李薇探向额头的手:“没事,我没事。你别来这个。”

气氛很不好。

“你也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小北。”李薇的口气似乎有些幽怨。但马上她明白这不是抒情的时候,便压低声道,“小北我问你,你手里是不是有一件老潘给你的东西。”

鲁小北眨了眨眼皮,好象没听懂,但随即他便反应过来了,目光倏地盯住了李薇的脸,很显然,李薇指的定是“那张纸”。

“你……你原来……”

李薇被鲁小北的目光慑住了,她从未见过对方会生出这样的目光,很凶恶,甚至很变态。

她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鲁小北被汗水浸湿的手在口袋里抓挠着,心脏烧灼得无比难受。口袋里是那一叠硬硬的“钱”。

“臭婊子……”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控了,“姓潘的把你带来……。”

“小北,别这样……”李薇真的被吓惨了,抽身想跑。

可没等她跑,游泳池处突然大乱。月红尖厉的声音划破了优雅的夜色。接着便开始有人跑动。李薇迅速地与鲁小北分开,何斌也完全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听出那个女侍喊的是——杀人啦!

毫无疑问,被打死那人一定被发现了。

再想逃跑彻底没戏了,就听老麦在大声地布置着:“关上大门,快关上大门……”

何斌绝望地缩进了黑暗。

巨大的混乱没有持续太久,像夏日的冰雹般来的迅猛也消失得很快。老麦是个军人出身的经理,控制局面的能力很强。当然,最最关键的是,被“杀”那人没死——老麦把原本想报警的手机揣回口袋。

那家伙不但没死,甚至连太大的危险也没有出现,除了一头一脸的血比较吓人,他被扶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咕哝着骂了一句粗话。

挨打的是大傻,那个被老麦安排盯着郭长平的男侍。

老麦内行地把他弄进房间,断绝任何人接触他。月红给他洗脸上的血,老麦开始盘问一些关键细节。可大傻屁也说不出,他只强调他是去追“二招”跑过来的那只波斯猫,被打懵以后就统统不知道了。

很显然,他把盯住郭长平的任务彻底忘了。

“算了月红,你们张罗晚宴去吧。”老麦表面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事情百分之百没有这么简单,“不许咋呼,谁咋呼我炒谁!”

然后他出去张罗大家继续坐,要开饭了。

外边的情景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甚至比没出事前还平静。可就是这平静暴露了每个人的心里的微妙的变化。这都是些聪明人,不会仅仅把那男侍的遭遇看成一般的意外。

用砖头砸脑袋怎么可能是“意外”呢。

“老太太好象不舒服,快扶她去休息一下,人呢——”老麦喊来两个女侍,然后朝鲁小北勾勾手指,“小北你来,嘿,发什么傻呀!”

鲁小北并非发傻,是真傻了。听老麦那声喊,激凌了一下才重新“启动”了已经停转的大脑。

老麦朝大家笑笑,油汪汪的大脸真的很从容。

潘一黎突然大喊“告辞”,李薇揪了揪他的袖子:“别急老潘,东西被我……”

低语时,她瞟了郭长平一眼,郭长平也在瞟她。

这是只有姓郭的知道的事——她情急中把那个牛皮知信封藏起来了。当时她以为谁都没看见,可就在方才,郭长平从她身边踱过,用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小姐,你好象把东西放错地方了。”

他朝石麒麟那张着的大嘴扬了扬下巴。

是的,李薇于慌乱中怎么也打不开鳄鱼皮包的扣子,情急之中把信封扔进了石麒麟张着的大嘴。

她把此事凑近潘一黎的耳朵一说,姓潘的顿时不闹了,老老实实地坐回了藤椅里。当然,李薇并没把被郭长平看见的情况告诉他。

“没事没事,大家都不用紧张!”此刻老麦见人们都老实下来,继续打着马虎。而后叫着鲁小北往房后去了。

“小北,我看这事情不妙,很不妙!”老麦瞟瞟两侧怕有人偷听,“小北,嘿,你聋啦。”

鲁小北无力地摇摇脑袋:“你别问我,我发现我真的变成废物了,这他妈叫怎么回事儿呀!”

“你喊什么!”老麦压低嗓门儿喝道,“生怕别人听不见呀。我问你,你觉得这事儿和你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鲁小北有气无力地摸出支烟叼在嘴上,依然没点,“反正不是我干的。”

老麦气得咬牙:“我看你这人真是废了,废了——我当然不是说大傻是你伤的,我是说,这件事和你的到来有没有关系。”

鲁小北贴墙站着,望着黑墨墨的夜空:“他妈的,一切都错了。我原本就不应该来!”

“这么说,你承认这事和你有关?”老麦凑近一些,“那你想想,问题可能出在什么地方?”

“我的脑子现在不灵。”鲁小北无疑说的是实话。

老麦干咳了一声,再次望望左右,声音压得更低:“那好小北,我就斗胆猜测了——你觉不觉得大傻的

身材和你看上去相差无几?”

“谁?”

“大傻,就是被砖头拍伤那小伙子!”

鲁小北软耷耷的脖子刚刚动了一下,突然挺直了,他分明听懂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哦,老麦,你莫不是说……操蛋,你莫不是说,本来这毒手是朝我下的!”

老麦凝视着他失去了人色的脸,无声地点了点头。

静寂中只能听见游泳池那里布置杯盏的叮当声。

“老麦,你觉得可能是谁干的?”

“会是姓潘的么?”老麦这里完全是瞎猜了,“还是姓郭的?反正恨你的人不少。”

“还有那个自杀的巫林伟……”鲁小北的精神真的快崩溃了,有些语无伦次。

一切尽在不言中,再说什么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带有民族风情的小夜曲响了起来,这是老麦新添置的高级音响设备,今天是头一次给客人用。但是很不幸,眼前的一切几乎和那纯得像水似的曲子形成了两极。

“走吧小北,别想得太多。事情可能根本不像我说的,我他妈这张臭嘴真是多余!走,喝杯酒压压惊。晚餐都快变成宵夜了。”

两个人踏着小夜曲回到了游泳池旁,开宴了。

七贤山庄的那次晚宴,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犹如一个诡异的故事般遗留在经理老麦的心里。因为作为一个若明若暗、若清若浊的半知情者,他看人的眼光多少可以用“深刻”二字来作比喻。因此他知道,那一张张面孔后边的心,一定不像他们的嘴那样——动人。

“祝老人家健康长寿!”

众人举杯——真的么?老麦望着每一张脸,他至少看见江小露和鲁小西没说话。

老太太朱可心回答得好怪:“说说罢啦,没准我的寿数已经到喽!哈哈哈……”

老太太用大笑把话的内容变成了调侃。

“祝小北兴旺发达,生意兴隆!”

众人再次举杯,唯鲁小北一人坐着没动,他干掉酒盅里的白酒便开始咳嗽。老麦赶忙让他喝口汤。

至于后边“祝潘处长步步高升,以后多多关照”。“祝郭老板财源滚滚,仓满屯流”。“祝小西越长越漂亮”。“祝楠楠越长越聪明”……等等等等,在老麦听来,那完全是些不得不说的废话。

菜一道道的上,那倒是货真价实的。都是外边难以见到的好东西。可老麦的心情却一层层变得压抑起来。他让鲁小北少喝点,而后起身去看大傻。

大傻似乎不要紧,已经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起了鼾。

老麦轻轻退出来,思索着那一板转砸在头上的感觉会是什么样子。然后他掏出手机给两个门卫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分出一个人来各处搜一搜。

“带上电棍,仔细搜索!”

说不清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应该搜一搜,仅仅是个突然闪现的念头而已。

然后作为礼貌他又回到了桌边,告诉大家:下边有一道菜叫醉虾,属于“吃生”。

何斌听到了这两个字:吃生。

这个时候,倒霉鬼何斌像地里的鼹鼠似地囚在又阴又潮的阴影里,遥遥地望着远处那些大吃大喝的人。他听见那个胖经理说“吃生”——这他懂。

在进军白浪滩之前他是开饭铺的,参观过吃生的场面。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那场面有什么神奇之处,不过是把本应做熟的大虾用酒腌醉,使其失去反抗能力,然后青楞楞地活剥沾佐料吃。

感觉上很野蛮!

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如万马奔腾般开始热闹。他注意到那个胖经理是个左撇子,都说左撇子聪明。

何斌比较佩服这个胖子,觉得他有一种处乱不惊的气概。能在眨眼之间将事态平息到这个程度,不能否认那是真本事。尤其神的是,胖子的行为连他何斌的惊恐都平下去不少。他现在缩在这里,基本上是平静的。他知道这些人迟早是要吃完的,等情况完全恢复正常,再伺机溜走。

罪算是受够了——这没办法。

他看见胖经理站起来敬酒,自然是敬给那老太太的。胖子口吐莲花,说的都是那种让人听了舒服的词。老太太便很给面子地喝下了一盅酒。

“老夫人,我这七贤山庄弄到今天这份上,还有您的鼎力相助哪!”胖子说。

这句话一下子就刺激了何斌的神经,使他联想到自己如何将盘掉饭铺子所得的30多万块钱充满憧憬地投进白浪滩那块倒霉的土地,结果呢,打了水漂……

他有些躁动。

舒缓的音乐像抽风似地突然放大音量,又突然恢复原状,有人嘿嘿地笑起来,是那个说东北话的胖子。他说了句什么,何斌没听清,但是他发觉餐桌上出现了片刻的尴尬。

和姓潘的同来那女子谨慎地瞟了此人一眼。

鲁小北的老婆起身去卫生间,依然是那副幽怨的样子,让人看了难受。

又一轮互相敬酒。

就在这时,一个非常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何斌眼睁睁地看着鲁小北站了起来:

“诸位——”

声音听上去有些浑。

就见他很粗鲁地揪开系在脖子上的那条带暗花的领带,双手撑在了桌子沿上,依次扫视着每个人。由于个子较高的缘故,他的两个肩头耸了起来,脖子像鹅似地探了出去。

古良伸手拉他,被他蛮横地甩开了。

“诸位——”

古良又伸手拉他,鲁小西挡住了古良。鲁小北死死地盯了妹妹一眼,又想说“诸位”,这一次被胖子经理拦住了。

“小北坐下!醉虾来了——”

鲁小北坐下了,很不文明地冲着众人打了个大哈欠。

那道醉虾与何斌参观过的吃生不一样,果然讲究。只见两个女孩子小心地抬上一只垫着隔热板的沙锅,老麦指着沙锅里说:“注意,这里头都是烧红的卵石,往后靠。”

大家往后靠时,走上第二对女孩子,端着一玻璃罐,里头是活蹦乱跳的大虾。打开罩子,当众浇入白酒。那些大虾顿时翻腾如雾,煞是壮观。少顷虾醉,就见老麦接过玻璃罐,对准那只放满热卵石的沙锅倒了下去,刹那间又是翻腾如雾,众人跳起怪叫。

老麦喊道:“赶快下筷子,赶快!”

躲在暗处的何斌如同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般看傻了,这和他印象里那道醉虾完全不是一回事。

正在琢磨,一道手电光刷地从他头顶上划了过去。何斌尚未做出反应,那手电光又划了回来,何斌蓦然醒悟——这是有人在搜索。

他哧的窜了出去,一瞬间敏捷得像鼬子。手电光疾追过来,同时有人喊:“经理,好象有人!”

餐桌边的欢声叫顷刻消失,老麦推开椅子喊人:“多来些人,找!快找!”

就听鲁小北嘿嘿地放声笑了:“又来啦!来吧来吧!冲我来吧!不是要杀我么!下手好啦!”

“小北!”老麦厉声制止,“哪儿那么多屁话!”

趁乱,李薇快步溜到那石麒麟前,想掏出那只信封。可一抬眼便碰上了郭长平那两束鬼似的目光,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去完卫生间的江小露从房檐那头幽灵般地出现了。

若干束手电光乱了一阵子,四周归于安静。不仅仅是安静,几乎有些沉寂。

“没找到么?”老麦大声问。

“没。”一个门卫拎着根电棍走了过来,“都找遍了,没有人。”

侍女月红说:“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老麦朝她摆摆手,问那门卫:“真的都找遍了?”

“真的都找遍了。”

“篱笆墙什么的看过没有?有些地方能进出外人。”

“都看了,绝不可能。篱笆墙全都钉死了!新钉的!”

“所以说嘛,一定是你的眼睛出问题啦!”老麦突然朝那门卫演戏似地吼起来,“去去去,懂不懂什么叫惊弓之鸟!去,看好大门是你的职责!别到这儿来添乱!”

“是!”门卫聪明地应了一声,走了。

老麦重新招呼人们入席,并笑着指点那沙锅:“快来快来,醉虾反倒好了,老嫩正合适!”

他的招呼被鲁小北的一声怪叫打断了:“不是有人要杀我么,来吧!”

老夫人朱可心站了起来,道:“我回房歇一会儿,不想听他说疯话!”

“月红,快扶老人家进屋!”老麦马上叫人。

“月红,快扶老人家进屋!”

这是何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至此,游泳池边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便一概不知了。

那一刻,他正紧张地缩在一个房间的内窗底下,想扣上窗子的插销。窗台外边方才被人来来回回搜索了好几遍,万幸没人往窗户里看。此刻他以为把那窗子销上便会安全一些。事实上窗子一旦销上,他想翻出一去反倒更费劲了。

人被逼到某种程度,恐怕都会反常。

是这扇开着的窗户在他情急之中成了救星。方才,当那个持电棍的保安晃着手电找过来时,他完全是以一种被逼上悬崖的心态翻窗而入的。他甚至来不及思索房间里会不会有人。

所幸,房间里没人。

黑暗中有一些暗暗光线,视觉很朦胧。感觉上是里外两室,他现在处的是内室,有一张挺宽大的床,其它的来不及细看。外边估计是会客的地方。窗子边上有落地大窗幔,斜对角是一个大壁橱。

插销总是插不上,可能和手的颤抖有关系。何斌急得差不多要哭了。

大约就在他刚要扣死窗子的时候,外间的门开了。一股对流风呼地把他刚刚合上的窗子重新推开——月红扶着老太太进屋了。

真正的倒霉鬼呀,这里竟是“老人家”的屋!

何斌想翻窗而出却犹豫了一下,就是这一眨眼的犹豫,机会没了。他疾速窜向壁橱,闪身而入。与此同时,老太太在那个侍女的搀扶下走进了内室。

“别开灯了,刺眼。”老太太朱可心发出一声只有老年人才有的疲惫之声,“我在沙发这儿靠靠就行了,你忙去吧月红。”

躲在壁橱里的何斌真正是可怜到家了,他颤抖着,身子颤抖,心也在颤抖。行动的自由变成了不可能,听觉的自由也变成了不可能——外边的一切动静想不听都不成。老太太带着类似于哮喘的喉音隔着板壁飘进来,听得他也想哮喘。他觉得自己都快麻木了,反复的惊吓与应激,使他的神经开始迟钝。他得自己像某一出戏里的倒霉角色,可怜中竟透出些莫名其妙的滑稽。

“老人家,我给您打开脚灯,这个不刺眼。”那个侍女说,然后是啪的一声。

壁橱里的何斌真想扑出去给那女孩儿一个大耳光,他还幻想着等老太太迷糊过去以后翻窗逃走呢。可一开脚灯就等于多了一层障碍,他轻轻地将壁橱的门弄开一道缝儿……奶奶的,脚灯果然开了。

“月红,你忙去吧。我靠一靠就行了。噢,帮我把窗帘拉上些——行了,拉一半就行了。”

“不关窗么?”

“不用关,关上憋得慌。”

何斌真想给老太太磕头——窗户一关自己就真死了。

“我跟经理说,您要真是太累,今天就住下算了。”

放屁!何斌想骂。

“不住,这个地方我住不惯。我要回去的。”

老太太真是好人!

又听老太太说:“月红,你帮我传一句话给小北,让他一定把东西给郭老板。”

“什么东西?”

“这你就不用问了,你一说小北就明白了。”

“哎,那我先走了。您有事儿喊我。”

“我知道,你忙去吧。”

鞋根敲击硬木地板的声音离去了,壁橱里的何斌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开始计划逃出去的办法。经过外间从正门走肯定是不行的,路显然只有一条——窗户。

何斌蓦然间想起了自己方才关窗户的行为,发觉极其扯蛋,极其极其扯蛋!

他侧耳细听,听不到什么动静,只有老太太非常轻微的呼吸。

窗外,远处,天湖的水声悠远而散漫。

夜,静悄悄……

凶案就在这寂静的夜晚悄然降临了——

准确的时间何斌无法说请,就他的记忆以及分析推断来看,那时候应该是晚上九点至九点一刻。

他只能提供这些,因为从进入壁橱到案发,外边出了些什么事情,他完全不可能知道。他能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凶手绝对不是自己!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何斌,脑海中只剩下了“逃走”这唯一的一个念头。他决定平安逃走后设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白浪滩那件事,无论结果如何,绝不再动杀人之念!

这是他平生绝无仅有的一

次不成功的行凶带给他的切身体验。比这更深刻,或者更复杂、更古怪的人生哲学,就不是他何斌能够参透的了。

准确的说,在月红离去后,何斌仅仅在极小的范围内采取了一些极小的行动,而且均告失败。

他先是谛听,想从老太太的呼吸上分析她是不是睡了。但他怎么也拿不准,于是只得稍稍将壁橱的门开大些,想探头往外看。不行,他不敢。后来有人进来了,叫了一声妈。这无疑是鲁小北那个妹妹。老太太没答应,那女儿也没再叫。何斌听见玻璃杯叮地发出一声轻响,随即那妹妹便离去了。接着,老太太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很显然,方才她故意装睡没理她。

这情形使何斌无所适从,因为你实在没法判断那老太太是真睡还是假睡。就这样,他又等了一会儿。

他极其饿。

大约10分钟后,他终于壮着胆探出了半个脑袋。因为壁橱这一角相对暗些,脚灯的光正好被床头边那只橡木小柜挡住了。

老太太朱可心很安祥地靠在沙发上,朦胧中显得进入了某种“状态”。也许她尚未睡着,但绝对不清醒了。是一种微寐状态。

何斌作了个深呼吸,那是行动前的准备。

唯一的出路,也就是那个窗口,被落地窗幔遮住了半边,这是老太太让那个侍女月红拉上的。从壁橱到窗前约摸五米上下。何斌思考着如何把可能出现的声音降到最低限度,一点动静没有,他不敢保证。

他悄悄地登掉了脚上的鞋。

完成这五米不难,而后躲入那拉上的半边窗幔后边,那里应该有一块墙与墙的夹角可藉藏身。困难的是翻出去那一下,必须作到不出响动。

还好,这一次何斌没有更多的犹豫,老鼠似地摸出壁橱,并轻轻将壁橱的门掩上,而后脊背紧贴着墙,摒住呼吸完成了那五米的“跋涉”。

真可谓惊心动魄!

老太太迷蒙中的脸正对着他,却毫无反应。

何斌闪到了窗幔后边。

忽然,玻璃上窗有影子闪过,他心头一紧,缩立在墙的死角侧脸向外看——

哦,玻璃窗上果然映照出一个人影!

没错,那绝对是一个人映在上面的身影。不知是由于玻璃有些“走形”,还是因为天色太暗,何斌无法看出那是谁。隐隐约约他觉得那不是个男的。

一个女人!

何斌紧张得要死,就那么注视着玻璃上的人影不敢动。好一会儿,那人影走近过来,立在窗口看了几秒中,随即一闪,不见了。

何斌几乎憋死。

一个女人——他回忆着今天所能记住的女人共有三个,排除这七贤山庄的服务员,那三个女人是鲁小北的妹妹、鲁小北的妻子,还有就是随潘处长一道来的那个姓李的女人。无法断定是哪一个。

当然更无法认定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何斌不敢动坦身子,只悄悄地用手指将窗幔拨开些。他想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完全睡了,因为老站在这儿太危险了,比待在壁橱里还可怕。

老太太朱可心哼哼了一声,何斌吓得忙不迭地缩回了手指。接着,他便听见了鞋底擦在地面上的声音,无疑有人进屋了。他对这个很细微的动静作不出任何判断。任何人进屋对他来说都是危险的。

思维空间几乎凝固,只有听觉。

他听到老太太又哼哼了一声,接着是咚的一响,仿佛是什么东西掉地板上了。又是一响,和前一声一样。第三声响过以后,那鞋底磨擦地板的声音便远去了……

何斌当时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也不存在什么所谓的预感。

谋杀?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过这个“感觉信号”。

仅仅凭记忆和一些其它理由,他认为那个时间应该是晚上的九点至九点一刻。他对警察就是这么说的。

当然了,他对警察说话的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那三声咚咚的声音是人头撞击橡木沙发头的声音。而一旦你明白你曾经逼真地听到了人头撞击致死的声音后,这声音或许会伴随你一辈子,想忘掉也是徒劳。

咚,咚,咚。

一个72岁的老太太就这样完了。凶手与何斌只有一帘之隔,谁也没看见谁。

事实上,老太太当时并没有完全死去,直到侍女月红进来并突然发现了情况,老太太依然还有气。所以,在何斌的印象里,那个女孩子并没有像某些影视剧中那样发出一声极度夸张的尖叫……没有。

他记得那女孩子只是哦了一下便匆匆跑了出去。紧接着她叫来了鲁小北,念念叨叨地说:“鲁总你看呀,鲁总你看呀,这是……”

真正发出一声惨叫的是鲁小北,那是一声很粗,很真实的惨叫,紧接着便大哭失声,惊天动地。

令何斌惊骇的是,老太太垂死前居然艰难而不可思议地开口说话了,她在重复一句话,至少说了三遍——

“……那张纸……”

随即她死了。在鲁小北可怕的哀嚎中,一股热尿顺着何斌的裤腿哗地淌了一地,非常非常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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