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会以为那个人睡着了。

这是一个个子较小,脸也较小,基本没有什么突出特征的男人,四十岁上下。他歪靠在饭店大厅角落的圆柱沙发里,从天黑前直到此刻华灯大亮,始终用那种难受的姿势歪坐着不动。走来走去的客人,以及各种各样的干扰声仿佛对他毫无影响。

但是,不……他醒了。

何斌突然就醒了!

你甚至可以猜测他一直是醒着的。看,他的眼缝儿倏然睁开了。两束幽亮幽亮的贼光,从那对长时间被病态心理折磨得毫无生机的眼窝里透射出来。

这个快速的变化过程,会使人立刻联想到鹰隼发现了梦寐以求急待捕捉的猎物。

事实确是如此——

北方产业集团董事长鲁小北,正在一些阿谀者的簇拥下潇洒地走下饭店大厅正面的扇形阶梯。

心脏的骤然狂跳,使何斌几乎作呕。

那一刻,墨绿色的地毯衬托着鲁小北挺拔的身板款款而下,使其原本就一丝不苟的全身,越发透出那一社会阶层的独有的气派。

何斌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差不多三周了,何斌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如今机会出现了,他突然觉得喉咙很干渴。

何斌仿佛觉得鲁小北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了一下。于是他站了起来。身体有些轻微并且难以自抑的颤抖。握在手中那根裹着彩纸的钢管,刹那间好像成了有灵性的东西,嘶嘶作响地要窜出去……要击碎那位董事长的颅骨。

他想象那个脑袋被击碎的时候,很可能像红瓤大西瓜被鲁莽的民工一掌劈开。

砰,有声有色!

何斌甚至发觉,这种“非常”的想象能给人以极其特殊心理快感——钢管击碎颅骨!

有声有色!

他强迫自己镇静,随即抽身离开角落里的沙发,朝玻璃转门走去。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大厅,在这里动手百分之百是要失败的。那几个看似木讷的保安,会在眨眼之间变得灵活异常,把自己没头没腚地摁翻在地,一通暴打后送走。

何斌怕的不是被“送走”,已经横心不活的的人无所谓这个。他怕的是一举不能得手——这样的事,一举不能得手是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今晚一定要把他干掉!不能含糊!

大厅外已经开始泛着凉意了,节气事实上已接近农历的白露。何斌在凉凉的夜风里打了个哆嗦。

膝盖在转门上磕了一下,疼得钻心。不过和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击”相比,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他闪到门外的角落里,脊背贴紧了后边的玻璃墙。

透过玻璃,他看见鲁小北面无表情地在人们的簇拥下走向转门。

够不到——何斌突然发现自己的凶器根本不可能够到那转门的距离。再说,这样站着很容易让人发现并引起注意。想到这里,他左右看看,果断地闪到附近的冬青树后,躬身摸向鲁小北那辆轿车。

几个小时前,他就是盯着鲁小北从这辆车里钻出来的,绝不会错。当时他很奇怪,因为印象里鲁小北的车是辆黑色的“林肯”,而不是眼前这种“捷达王”。

但是鲁小北确确实实是从这辆“捷达王”里钻出来的。

算了算了,这个问题很次要。何斌拂去胡思乱想,竭力稳定着心神,溶化般地缩进车后的阴影里。

看,果然是这辆车。鲁小北很敷衍地向他的阿谀者们摆摆手,径直地朝里走过来。边走边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喂,是我……啊,你好你好,老麦!……噢噢,好极了!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何斌听着对方那很有共鸣的男中音,心里难以克制地冒出些恶毒的妒意。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如此偏心眼儿,为什么把各种令人羡慕的东西全给了这些富家子弟:机会、地位、金钱,甚至包括相貌和声音。

他握紧钢管,悄无声息地朝前摸索过去。

哦,太好了!鲁小北望着天空嗬嗬地在朝手机笑,笑着笑着竟把后背转向了他。

何斌咕地咽了口唾沫,感到一种神助般的兴奋。

鲁小北毫无所察,继续说着:“……真是没有办法,老麦!我家楠楠指名道姓一定要去你的七贤山庄。我说去白鹿苑行不行,他说不行,他说白鹿苑没有狮子……啊啊,我估计他把你那头石麒麟当成狮子了……”

何斌掂了掂手里的钢管,努力地调整着急促的呼吸。这时,他已经距离鲁小北不到三米远了。久压在心的仇在无法遏制地膨胀着、烧灼着。他似乎听到了悲剧迫近的脚步声。那既是鲁小北的悲剧也无疑是自己的悲剧,击碎仇人的头颅,自己的头颅难道保得住么!

他妈的,多原始的报复呀——同归于尽!

不过他依然觉得很值,因为自己已经一文不名了。苦心经营的一切全完了。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被眼前这混蛋攫走了。畜生,我们一起死吧!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那就这么定了,老麦。明天午后我们一家都去,午后,两点吧,如何……老母亲当然去了。没有什么些客人,自家人玩玩儿……对。啊,别开这种玩笑……”

冷汗从何斌的后脊梁沟向尾椎骨方向滑去……

鲁小北对着天光看看手表,半弯着身子扭过头来:“好好,一言为定。不要搞得太复杂……喂,那位先生,你干吗呢?……噢,不是说你老麦。好吧,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两点。好好,明天见!再见!”

鲁小北关了手机,朝车尾部站着的那个人扬了扬手:“喂,让一让好吗,我要倒车。”

何斌闹不懂自己怎么就让了让,他眼看着鲁小北的身子一躬,便钻进了轿车。

尾灯闪亮,何斌又朝后退了几步。

车子鸣了声短促的喇叭,慢慢开上车道,而后刷地一下子便开走了。

怎么搞的?咦?几秒种内,一切全过去了!

何斌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噢,没搞成!

原来杀人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他病态的心突然开始颤抖,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冲动。他恨不得一管子砸碎自己的脑袋……妈的,笨蛋。你怎么这么没用哇!

钢管最终没砸下去,理智苏醒了。

……七贤山庄,明天午后……

他想起鲁小北刚才说过这样的词汇。那么……只有再重新来一回吧——七贤山庄何斌自然是知道的。

明天,明天好象是周末。

“小北你过来一下,我问你个事。”

七贤山庄经理老麦把鲁小北神秘地拉到一边,同时瞟了瞟后边跟着的古良。这是周末的下午,淡淡的阳光映着老麦那张油乎乎的胖脸。鲁小北告诉老麦,古良已经由总裁助理提为副董事长了。

老麦于是朝古良点头微笑。

他笑得很短促,紧接着神情就变了:“小北,我问你。你印象里有没有一个叫巫林伟的人。”

“巫什么?”

“巫林伟——巫婆的巫。”

鲁小北低眉垂目,少顷摇头道:“没有,怎么了?”

“公安局在天湖西岸拉上一具死尸,认为是从东岸冲过去的。这么一来,我们这些度假村就成了被盘查的对象。经过查证,那人叫巫林伟,好象在白浪滩有些产业。对啦,所以我才问你。”

“我真没听说过这个人。古良,你听说过么?”鲁小北转向他的副手,迅速地递过一个眼神。

事实上那个巫什么伟鲁小北和古良都知道,白浪滩开发区自从划归北方集团,这个姓巫的就没少闹事儿。可是天地作证,万万料不到他会死掉。

“不清楚。”古良的回答简洁而明智。

鲁小北重新看着老麦:“你紧张什么,难道有什么关于你的说法么?”

老麦道:“屁,无论有什么说法也和我挨不上边,我考虑的是你。白浪滩不是你的地盘吗!”

“你这人……”鲁小北急了,“你他妈这人……”

老麦见他这样,也就收了口:“算了算了,我也就是问问。其实死了谁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走吧走吧,我让人弄了些法式小点心等着你们呢。”

“多谢多谢,真不好意思。”鲁小北平抑着神情,随着老麦向竹林小径的深处走去。心却难以克制地沉重了。

他偷偷瞟了古良一眼。古良像过去当助理那样跟在几步远的后边,手里提着个便携式电脑。表情上仍然看不出什么变化。

姓巫的怎么会死呢?鲁小北头脑发胀,望着竹隙远处的天湖想。不好,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前边游泳池那儿传来儿子楠楠的欢笑声,笑得直打嗝。鲁小北记得这个毛病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接着是母亲的声音:“楠楠过来,奶奶给你把鞋带系上!”

老麦似乎忘掉了死人的事,对鲁小北道:“小北,老太太的头发全白了,气色好象也不太好。”

鲁小北嗯了一声:“是不太好,前天做了几项检查,估计结果快出来了。但愿没事儿。”

“老太太还兼着副董事长么?别让她干了。”

“垂帘听政,和吸毒似的,有瘾。”鲁小北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老麦,关于那个死人还有什么说法?”

老麦把二人领过一道人工桥,迎面就是被楠楠称之为狮子的那座石麒麟。

“有什么说法警察也不会告诉我,但听说是自杀。”

鲁小北没有再问,古良则往西侧那个仿古草亭去了。这人有些工作狂的感觉,到那儿都带着电脑,从不懂得午睡。

鲁小北瞟见草亭那头有个藕荷色的身影在漫步,知道是妻子江小露。上午他们为楠楠的教育吵了一架,几乎动手。

“喂,你们两口子好象越来越不对劲儿了。”老麦转移话题,低声问,“一来我就有感觉。你是不是又在外头有人了?”

“能不能不说这个。”鲁小北挥挥手,样子有些烦燥,“老麦,今天一个客人都没有,你莫不是把山庄整个腾给我们了?”

“谈不上腾给你,我已经一周没接客了。”老麦可能发觉用词有些不当,哧哧地笑了,“北边在搞维修,另外想打上一堵墙。不然杂人来往,出了事容易受牵连。我怀疑那个巫林伟就是从那儿跳水自杀的。”

刚说到这儿,老麦朝前头叫起来:“喂,大傻。你和月红弄几张藤椅到游泳池那儿去,多弄几张!晚上是大闸蟹,雄黄酒,醉虾——吩咐厨房!”

一个虎彪彪的小伙子傻嗬嗬地应了一声跑了。

鲁小北努力驱赶着心里的云翳,望着妻子江小露顺走廊插了过来。走廊的尽头是七贤山庄原先的木篱笆,其实很有些特色的。

这时正在拆修,一个工人顺着篱笆的缝隙很笨拙地往过钻,终于钻进来了。

哦,钻过来竟是为了对着篱笆角撒尿。他妈的混帐!

撒尿的家伙其实不是工人,是何斌。

急中生智可能指的就是这个。当何斌看见远远走来的鲁小北时,已经完全无法从篱笆那儿退回去了。他马上觉得只有利用这个“动作”方能掩护自己过关。两个人毕竟昨天晚上打过照面,极容易认出来。

结果他顺利地成功了,对方毫无警觉。

于是,在这个秋日的下午,何斌就这样从容地钻进了赫赫有名的七贤山庄,迈出了预谋杀人的可怕一步。

此刻大约是下午两点多一点,整个“山庄”用两个字就能概括——苍翠。那些伏在地上的草坪,绿得简直叫人无法形容。何斌也许从未听说过所谓的“竹林七贤”,因此不必寄希望他能体会这山庄所蕴涵的文化背景。何斌的直觉是,这七贤山庄很他妈像国外的某一个地方。他这里感觉到却说不出来的,便是山庄的绿。七贤山庄并不十分大,亭台水榭多是点缀。呈丁字形的两排客房掩在苍翠的修竹丛中,极其优雅。中央是一个腰子形的游泳池,池水碧蓝得近乎于耀眼。再就是一些青石小径了。山庄外边,东临公路,西和南是天湖,北边则是地矿局二招(地质矿产局第二招待所之简称)。

三天前,这一排度假村依次经受了警察的询问。也就是老麦所说的那个关于死尸的事。这一情况何斌毫无所闻。但是他知道巫林伟那个人。何斌位于白浪滩的养鸭场紧挨着巫林伟的养鸭场,因此,两个人不但认识,而且从一开始就很有些箭拔弩张,生怕谁抢了谁的市场。不过还没等他俩发生经营上的冲突,那一片小业主们的小家小业,便风卷残云似地被鲁小北的“集团”吃掉了。大约有七、八家的样子。

这就是事情的基本轮廓。

自然,此刻的何斌,万万不会想到那个样子凶蛮,说话极度口吃的“巫老板”,会最终选择了自杀这种傻办法。

事实上,此刻的何斌,已完全意识到用不着拿性命作赌注了。这里的环境与昨晚

的大饭店很不一样,干得利索的话,完全有可能在得手之后神鬼不知地脱离现场。

他庆幸昨天晚上没冒然行动,太庆幸了!

干掉目标而后逃之夭夭,这对于任何杀手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当何斌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时,他变得格外激动。

他闪在竹丛后,凭借着比较保险的窥避角度把整个环境巡视了一遍。可以这么说,除了西和南有天湖阻隔外,其它几方都有可能脱身。加上外边有十多个工人在干活,客观上等于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掩护。

至少不会有谁特别注意自己。

何斌目视着鲁小北在那个胖子(老麦)的陪伴下沿着竹丛往游泳池方向走去,后边跟着个冷冷的女人。无意中,他瞥见那女人一眼,发现她的目光狞厉得很吓人。

何斌的心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后来那女的站住了,望着鲁小北走远。再后来她继续遛达,手指间有一些淡蓝色的碎纸片散落在草丛里。何斌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自然也不敢过去细看。

这个秋日的下午,他隐约间感受到些微微的诡异之气在悄然弥漫。

当那女人往孩子的欢笑方向走远时,何斌缩进了竹丛深处,开始设计下手和脱身的方案。他恍然记得那个欢笑的男孩子叫楠楠——鲁小北昨晚这样说的。楠楠,他儿子。

约摸一刻钟左右的时间,何斌差不多走了一个对角,在背临天湖的那个角落停住了。再往前无法走了,是一排很雅致的中式小舍,竹丛被一个长条形花坛取代了,那里自然不好藏身。

七贤山庄的大致方位走向,心中初步有了些底。结果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乐观,逃脱的地方最保险的依然是进来的那个篱笆缝。不太有利。但有利的因素毕竟不少,因为今天的山庄里终归只有鲁小北一家人在活动,自己的空间比想象的大多了。尤其是人们都在各干各的,难得有谁特别在乎他的存在。

何斌不敢保证完全没有人看见他,但他知道,即便有谁看见了,也不过和看见一只普通的猫那样无所谓。

极好,这正是求之不得的!

他当然也看见了一些人,那个姓古的助理(他还不清楚古良已经提职了)。那个极其普通的男孩儿楠楠。那个和楠楠玩耍的老太太。还有三五个男女服务员等。

楠楠就是当下那种胖乎乎营养过剩的男孩,五六岁的样子。相比之下倒是那老太太更出色些,那一头雪白的头发使人感受到了什么叫作——高贵。

这个老太太何斌不可能不知道,因为白浪滩的事情出了以后,破产户们自然有一番行动、一番调查和反映。这其中当然会听到不少关于这老太太的说法——毕竟老太太是北方集团的副董事长。

但是“亲眼目睹”老太太,这还是头一次。

那一头银丝般的白发,使何斌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他觉得在这老太太面前,自己恐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老太太身上似乎有一种东西,一种少见的威严。

何斌观察老太太的时候,那男孩子冲到房间里去了。他看见老太太显得十分疲惫地喘了口气,然后扶着腰很吃力地捡起了地上的羽毛球。何斌见老太太扭头瞟了一眼,原来走廊的远处站着刚才撕纸片的那个女人。

在二人的目光交叉的一刹那,女人垂下了眼皮。

这时房间里的楠楠大叫:“奶奶——,我能不能自己擦屁股,我会。我有手纸!”

老太太连这样的小事都是威严的,她朝房间里走去,大声道:“不许动手,奶奶来了!”

高贵的老太太要给孙子擦屁股,而且那么不容争辩。何斌很有些惊异。接着他发现走廊远处那女人缓缓地抬起头,向着老太太的后背射去两束仇视的目光。

可怕,这个女人很可怕!

“喂!”

一声不算很高的声音从背后突然传来,险些把何斌吓死掉。蓦然回头,发现是那个斯文并且话很少的助理。

何斌记得此人好象姓古。到“集团”去闹事不时能看见他一两眼,挺深沉的一个人。

不妙,他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何斌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后背——今天他带的不是钢管,是一把刀子。

两个人的眼神接触了一下,很短暂。

古良朝过走了一步,目光深不可测地在何斌身上扫着。眼镜片后是一对比年龄老成许多的眼。

其实他的年龄也就是30上下。

“喂,我们是不是见过。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古良的口音听得出是湖北人,缺少男人的粗放感。

何斌还算镇定,手离开了后腰,装出些局促之感:“噢噢,噢……我是。”

他含混地朝篱笆那方向比划着。

“是搞维修的?”古良继续扫视他,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维修不该在这里呀。”

何斌傻傻地挤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侧着身子脱身。并接连朝古良点着头走掉了。

古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人,直到远处的房角挡住了视线。他抬头看看天,然后问远处走过来的一个女孩子:“喂,你叫月红吧。看见鲁总没有?”

服务员月红朝一个方向指指:“好象在那边,好象挺着急的样子。”

“噢,是吗。”古良朝女孩儿点点头,沿着小径走去。

刚绕过偏厦的廊檐,突然收住了步子。原来鲁小北正在墙那边和妻子江小露低语。

不,不是低语,是低声斥骂。

“废物!我就这么说!你就是个废物!”这是江小露的声音,恶狠狠的似乎憋了十年,“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你妈在成心毁掉我的儿子!楠楠都六岁了,连起码的自理能力都没有!真不懂你妈安的什么心!”

“住嘴!你说她安的什么心?她能安什么心!”鲁小北鄙夷的斥道,“她只不过是多疼楠楠一些,这有什么错?”

江小露冷笑道:“别装了鲁小北,多没意思呀。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比我还紧张。你知道这样下去我们的儿子就废了!可是你他妈的明明知道却不敢说!看,你的手在发抖。我说对了是不是,因为你就是在你妈的翅膀下长大的,最终变成了一个活废物!”

“你在刺激我……你!”鲁小北的声音真的在哆嗦。

江小露又哼了一声,语气依然那么尖刻:“废物,就是个废物!你不要以为你们什么都瞒着我我就不知道。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是不是陷入困境了,所以我说你是个废物!在这一点上我倒要说句公道话,你要是当初听老太太的,能有今天么!”

啪,一个耳光!

少顷,江小露轻轻地笑了:“你只会这个!鲁小北。你实际上是个败絮其中的窝囊废。离了你妈这根拐棍你连站都站不住!啊呸!”

啪,又是一个耳光。

“你……你敢打我!”是鲁小北挨了打。

“你以为我也是窝囊废么?”江小露道,“我要你把我的儿子要回来。我不希望他一辈子都要别人系鞋带、擦屁股。我更不希望他变成第二个你!把手放下,再打我就和你拼了!”

寂静了一会儿。

鲁小北的声音突然委顿下来,仿佛一下子从36岁变成了63:“小露,我求求你了。你没看见妈的脸色越来越不对了么?我估计她的检查结果不会太好,她离不开楠楠,这你知道。所以我……”

江小露的声音不为所动:“你要真有这孝心,就不要让他当那个副董事长,不要再拿他当拐杖!说到楠楠,没什么可商量的,我至少希望他是个会自己擦屁股的人,至少!”

“你还在刺激我!”

“怎么想那是你的事儿,反正谁要是毁掉我的儿子,我绝不会善罢干休!躲开!”

鲁小北被搡了个趔趄。

古良想闪开已经闪不开了,江小露母兽似地从他眼前冲过去。随即发现了什么似地扭头望着古良,突然骂道:“狗!”

那个下午的那个时刻,给人的感觉是很奇特的。两个男人距离很近地站着,谁也不看谁。尴尬恐怕有一些,但主要不是尴尬,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氛在悄然凝聚。

后来鲁小北先开口了:“对不起古良。实在是……”

被骂作狗的古良面色有些青紫,但神情依旧。他舒出口气,低声道:“鲁总,我只希望你相信,我绝不是故意要偷听。”

“那当然那当然,古良,你千万别这么想。”鲁小北反有些慌,“我知道你找我有事,什么事?”

“我刚刚看见一个人,那张脸有些熟悉。”古良好歹透出口气。

“在七贤山庄?”鲁小北马上紧张。

“对,就在那个地方。”古良转身朝不远处指指,“我想细问一下,可那个人扭头就走了。很慌张的样子——我想这些日子你恐怕要小心一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鲁小北拍拍古良的肩膀,朝前望了一眼,“其实江小露说的对,当初我要是和我母亲商量一下,事情恐怕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唉,不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生命危险。”

“反正你留心就是了,我们毕竟伤害了一些人。”

“多谢,古良,我知道。”鲁小北又拍拍古良的肩膀,“其实我刚才就是急着去找你,想和你分析分析巫林伟的死。古良,你觉得巫林伟的死肯定和白浪滩的事情有关么?”

古良道:“我觉得咱们没有必要分析这个,白白分析。现在重要的是要把问题考虑的复杂一些,事情可能还会发展的。我觉得事情没完。”

鲁小北的面部明显地紧张了,他不想这样,但是克制不住。江小露骂得对,他觉得母亲对他来说是一根不可缺少的拐杖。而靠拐杖活着的人其实很可悲。

“古良,你现在已经是副总了,多替我分担一些。另外,你觉得我要不要把巫林伟自杀的事情告诉我母亲?还是不说?”

古良不加思索地摇头道:“这事不能瞒她,老太太是重要的决策者。”

鲁小北瞟了古良一眼,心想:他也认为我是个废物!

“可我母亲的身体……我担心。”

古良什么都不再说,听着小风吹过竹梢的沙沙声。远处游泳池那儿又传来鲁楠楠打着嗝的笑声。

“我再想想,古良,容我再想想。你忙去吧。”

古良点点头,走了。

鲁小北突然想起今天不是“忙”的日子,原本是来休息的。于是对方才的话有些后悔。但是他不敢否认一点,实际上的拐杖不是一根,而是两根。

没有妈妈的决策,自己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准。没有古良的辅佐,自己则会永远举着棋子不知往哪儿走。

深深的悲哀弥散似地袭遍了他的全身。

谁会想到呢?谁都不会想到北方集团的鲁总会是一个离了拐杖就不会走道儿的人。他在公开场合的强者形象几乎是形神兼备的。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但是他确实是一个离了拐杖就不会走道儿的人,他内心一天比一天清楚这一点。

性格的形成的历史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可以追溯到童年。妻子说的对,母亲正在塑造第二个他——楠楠。

背后好象有悉嗦的声音,鲁小北扭头看却没看见什么。也许是心里有事的缘故,他没留意到墙角露出的半个鞋尖。

正是这如麻的心绪救了鲁小北,那个鞋尖是何斌故意露出来的。他认为好奇心会把鲁小北引过去,只要能引过去,只要一拐过墙角,他手里的匕首就会直刺其心脏……

遗憾的是鲁小北没有注意到那墙角有半个鞋尖。他叹了口气朝游泳池方向看看,然后决定还是把巫林伟的事情告诉老太太。

转身之际,何斌悄悄地摸了出来,脸色惨白地朝他的后心举起了刀子……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古良说话的时候一定以为自己早逃了,事实却相反。他在掩住身子那墙角隐藏下来没走。鲁小北和那女人的对话他没听清楚,但和古良的对话他全听见了。此刻,他的手在发抖,不知道为自己还是为巫林伟。他觉得心脏窒息了似的难受,巫林伟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死了呢。何斌觉得这一刻不杀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越这么想,手腕子抖得就越厉害。

“楠楠——”

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声突然传来,何斌象被碰了触角的蜗牛般嗖地缩回了身子。鲁小北怔了一下,快步走下去。

完了,又废了一次机会!

何斌沮丧得几乎嚎出来,愤愤中险些把匕首捅进自己的肚子!

鲁小北的妹妹鲁小西到来的时候,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半。她那声喊叫悦耳动听,绝对属于歌唱家的嗓音。

不过她自然无法想到,自己那声喊叫无意中救了哥哥一命。真知道的话,谁敢保证她还会不会喊呢!

她从来不掩饰对哥哥的恼恨。

这女孩

子厉害、胆大、如果再加上一个“自私”和一个“聪明”,那就是通常所说的“不是省油的灯”那种人了。

鲁小西上大学的时候就声称自己是个“给颗原子弹也敢放出去的女孩”,这等于勾画了她性格成分中的大优和大劣。你如果给她条件,比如把北方集团给她,那大优便可以得到充分的释放,干成大气候也说不定。但是很遗憾,母亲没把集团给她,反倒交给了她最瞧不上眼的哥哥。这便催生了她个性中的大劣。她闹。在短短的一年多里,她把母亲气得两次送去抢救便是实证。随后她要走了一辆车,开着去了广西北海市,在哪里注册了一家公司。最近回来了,好象没有要走的意思。鲁小北一直很怵她,不明白她还会干出什么惊人之举。

但是鲁小西极其喜爱楠楠,楠楠也极其喜欢这个长得比巩俐还好看的姑姑。

在鲁小北看来,妹妹这种“喜爱”中,隐约包藏着一些阴谋。因为母亲和妻子都希望她离的越远越好。

鲁小北不记得自己通知过她有关度假的事。此刻面对着妹妹,他多少有些理亏似的不好开口。

是不是古良给她打了电话?他想。按说不会,古良不是那种“惹事”的人,他知道自己和妹妹之间、母亲和妹妹之间,还有江小露和妹妹之间的关系……不会是古良。至少不会是古良主动通知她。嗯,有可能是妹妹打电话约古良,而古良在推辞中透露了情况。

有可能是这样。

印象里妹妹一直对古良有意,她从不掩饰这种“有意”。在一次喝多了的时候她甚至坦言说“我被古良的才能所折服,他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男人”。

幸亏古良对她很冷静,分寸得当。

鲁小西叫了一声“妈”,然后一指鲁小北:“哥,待会儿我找你说事儿!”

说完就拉着楠楠往游泳池南头的小径跑了。

鲁小北和妈妈对视了一眼。

“你发现没有,她耳朵上打了三个眼。”老太太朱可心在藤椅上坐下来,脸色蜡黄蜡黄,“上次还是两个呢。”

鲁小北佩服妈妈的观察力。

他相信妹妹一定遗传了妈妈的某种基因,一定的。因为她们一样的强、一样的有主见、甚至一样的不为小情所动。这些原本应该体现在男人身上的品质,在鲁家全都集中在了女人身上。

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母亲更老辣、更炉火纯青就是了。

“妈,我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可我……”鲁小北在母亲对面坐下来。

“是不是白浪滩的一个小业主死了?”

“哦,你知道了!”鲁小北一惊。

老太太朱可心表情平静地说:“两个服务员嘀咕,让我听见了。来,把矿泉水递给我。”

鲁小北把大半瓶矿泉水递给母亲,顺势把藤椅拖近一些,放低声音:“妈,事情已经出了,我想听听您的意思。”

“可你原本并不想告诉我。”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望着儿子,眼神中溢出些幽幽的光。

鲁小北被老太太的眼神刺得一抖。

当初白浪滩的事给老太太的撞击也很大,而原因正在于鲁小北先斩后奏迟说了一步,等老太太知道了,事情已经变成了事实。如今又闹出了人命。

“妈,要不要……”

“什么也不要!”老太太举起一根手指头,“那人不是自杀么,既然是自杀,你操的那门子心哪。这事本来就和你不相干吗!”

“可毕竟……”

“没有毕竟!”老太太的口气很决绝,“记住我的话,你手里只要攥住那张纸,天塌下来也不用怕。”

那张纸——鲁小北悄悄松了口气。

那张纸鲁小北收得好好的,十分安全。母亲叮嘱过他,关键时刻抛出那张纸,绝处也会逢生。

但是,那张纸解决不了受伤害的小业主们的问题,眼下已经出事了。

“妈,死了一个。那些没死的会不会报复?”他没敢说出古良方才看见一个人。

老太太没答理儿子的话,吃力地坐直了身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过来:“你看看这个。”

鲁小北见那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字迹很生。没有邮戳什么的。

“这是……”

老太太说:“这是卷在报纸里丢进咱家邮箱的,看看里头的东西——”

鲁小北心头突突地狂跳起来,抖开信封抽出一片花纸头,那是一张印得很粗糙的花纸头。他觉得自己哼了一声,脸色苍白地甩开了那片看着挺阴森的东西。

花纸头飘然落地。

“这是给死人烧的纸钱,妈。危险逼上门了!”

“看你吓的,捡起来。”老太太低声道,“记住,这叫冥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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