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若平做了个梦,他梦见他搂着汤影璇,女孩极力反抗并不断指控他,不过最后还是屈服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唇贴上她的时,她的舌突然喷出一股毒液,让他惊醒。

他从床上坐起。看手表。七点。可以吃早餐了。

头相当沉重,前一个晚上想了太多事,经历了太多事。今天还有尴尬的场面要面对。

甩甩头,若平跳下床,进浴室盥洗。

他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黑眼圈好像又加深,脸颊上好像有泪痕。不会吧,他昨晚哭过吗?为了那种事而哭?这是哪门子侦探?

一定是做梦。他有时候会做连环梦,也曾经梦见哀伤的事物而惊醒,醒来时发现眼角有眼泪,心头还残留着悲伤的感觉。也许昨夜也做了那种梦。只是他都不记得了。

真是受不了自己。这是过度多愁善感吗?

梳洗穿衣完毕后,他摇摇晃晃下楼去。

餐厅门口,各国游客熙来攘往,穿白衣服的侍者站在门旁点头致意。

自助式色拉吧。他已经开始有点厌烦了,排队夹菜时感到胸口一股闷气,什么事都不想思考。

用餐时,谢领队刻意避开他的眼神,只是形式化地点头。凌小姐用探询的眼光看他,但他回避掉了。

“再一点时间就好。相信我。离开这艘船之前。”

“你不是说今天吗?唉,算了……”

他没再回答。

餐桌上,陈国茂先生好多了,精神奕奕地啃着面包,并与他太太一同向若平道谢他的探望;邱宪铭也对若平露出微笑;严雅晴也投以感谢的眼神。

还是有一些地方处理得不错。不过……

他转头往“佳富”旅游的坐席望去。没有汤影璇的身影。

难道……

他紧张起来,开始胡思乱想。

会不会发生意外?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的话……他草草结束用餐,不安地快步走出餐厅。

迎面而来,带着小熊的女孩的身影乍现。

她的面容依旧姣好,只是眼袋稍重;望见若平的那一刻,她依旧露出笑容。似乎带着挑衅。

“影璇……”他直呼她名字。用了点勇气,也失了点力气。

她似乎带点惊诧,不过很快恢复镇定,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如果你能用你的智慧取回斯芬克斯,我会很尊敬你这个侦探的。”

她离开了。

“……”

最后的难题,取回斯芬克斯。

他摇摇头。上楼。今天也是神殿行程,两旅行团行程依旧重叠。

好几次与汤影璇眼神相遇,结果都与早上相同;他也刻意在自由参观神殿时接近她,但最后却被自己的内疚与无来由的恐惧击败,他自动退开。

怅然若失。

很快地,白昼逝去,黑夜降临。埃及的大地再度披上黑纱。

“拓荒者”号继续尼罗河上的旅程。

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他漫步上甲板。上面人不多,有一些游客在吃吐司、喝咖啡。

他凭靠栏杆,望着河水。

突然有人拍他肩膀。

若平微微吃了一惊,转过头去。

是邱宪铭。

对方微微一笑,也靠上栏杆,“怎么了,名侦探,今天心情不好?”

“是不好。”他淡淡答道。

男子望向远方,若平觉得他的眼神好像变得坦荡,“昨晚你来找过我后,我觉得好多了。我开始试着去接受事实,虽然这相当不容易。”

“讲道理我会,可是我知道实际做到很难。”他坦承。

“是很难没错,不过不是做不到。”邱宪铭的眼神从远方收回来,看着他,“这个世界上很多道理我也搞不懂,我的思考不像你读哲学的人那么精深;我只知道,每个人都会碰上不如意的事,有些事会撕裂你的心,让你崩溃,让你想自杀。”

“为什么会发生那些让人伤心的事呢?”若平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像小孩。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邱宪铭叹口气,悲哀地摇摇头,“我只知道那些事情会发生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那是你自己造成的。”

“自己造成的?”

“没错。你知道吗?”他的眼神哀戚起来,“我的女友伶芬,死亡那晚,为什么会在凌晨跑出房间?因为我们在房里大吵了一架。只是为了一点小事吵架。情侣很容易为小事争吵,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经验,稍微讲错一句话或感觉不对,两人就会开始赌气。而我脾气又火爆,声音大了点,作势要打她;她哭着跑出房间。然后就在公共厕所莫名其妙被杀了。”

他发现自己很专注地在听。

邱宪铭继续说:“回想起来,真的是我不对,是我的坏脾气造成的。你不要认为我是因为内疚才说这种话,我反省过好多遍,那晚是我情绪失控,要不是我失控,她也不会跑出房间,因而丧失生命。所以我说有些令人伤心的事,发生的原因是你自己种下的。”

“是。”若平喃喃应道。

“也许我说得不够清楚,”他摆摆手,无奈地转头,“但意思大概是那样。嗜读理论的你应该能了解我的意思。”

“我明白。”若平有时候会质疑了解与体会是否相同。

“总而言之,我不知道你遭遇什么困难,”邱宪铭又拍拍若平肩膀,“不过我感觉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你一定能解决的。侦探不是专门解决难题的吗?别让案件难倒你了。人生的难题也是案件的变相,而且任何事都有可能成为难题,能够百折不挠,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名侦探。”

留下这句话后,他便放下在侦探肩膀上那只有力的手,转身,走下甲板。

若平站在原地,脑中回荡着那最后几句话。

餐室内。

他意兴阑珊地一边用晚餐一边观察着远处女孩的动静。

汤影璇没注意他,也许是刻意回避。

他没与同桌的人聊天,只是独自静静吃饭。林政达先生一家人与程杰晋夫妇聊得起劲。他没打扰他们。

时候到了。

汤影璇一放下餐具,他立刻做好起身的准备。

草草和同桌的人打个离去的手势后,他便自然、不留痕迹地离开餐厅。

他跟着她上了二楼的休息区域。

女孩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若平。

他低头,“对不起,我是来道歉的……”

她不发一语地看着他,嘴角撅了起来,“道什么歉?”

“我昨天的指控太严厉了,我态度不好……”声音没了尾巴。

他认为他会这么难过是因为昨晚,他让理性的胜利淹没了感性,他不该用那种赤裸裸的方式揭露她的罪行,还自以为伟大,最后徒受良心折磨。也许换个方式,会有皆大欢喜的结果。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

原谅我吧。

良久后,女孩耸耸肩,淡然地开口:“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事实就是事实,只不过,我想看看我给你的最后一道题目你是否能破解而已。你能吗?”

“谢谢你原谅我,但关于斯芬克斯……”

“看你怎么取回啰。”

“没有一点提示吗?”

“名侦探还需要提示吗?你昨晚那么精彩的推理,还不是靠你自己寻找线索推导出来的,你说对不对,小熊?”她右手托起小熊,另一只手柔顺地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身躯;熊宝宝打叉的凸肚脐正对着若平,分外可爱。

“好啦,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我和我的朋友还有约。”

“……再一次谢谢你原谅我。”

女孩笑了笑,转身伶俐地离开。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想邀她上甲板的,想要扭转她的态度。如今……只有想办法取回斯芬克斯了,他无路可走了。

跌入沉思。

背影……方才女孩抚摸玩具熊的影像浮现在他脑海中,多么美的一幅画……从每一个角度看都美极了……斯芬克斯藏在她房里吗?……她一直否认……该如何取得?

突然,他如被雷击中般僵住了。一幕幕的影像如火车般冲过他脑海。

疯狂的领悟从他眼里泄出,他几乎要喊出声来!

错了,他彻底地错了!

邱宪铭稍早前说过的话灌入他脑内。“有些令人伤心的事,发生的原因是你自己种下的。”

他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搞错了!

不对,完全不对……

定下心来重新审视整件事!

从被窃现场的407号房浴室内,里头的景象一层层地泛入他脑海……有他遗忘的片段,一个微小却明显的线索,一直在潜意识中撞击着他,他却疲于将其具象化……到底是什么?……他拼命地挖空心思,想将最底层的质疑挖掘出来;思考过程中最痛苦的事就是,那一闪即逝的灵光总是如此难以捉摸,难以看清其身影。

若平定下心,试着摒除杂念,将心思锁定在一件事上。

浴室……浴室里的某样物品……那是失却的拼图!

打开门,他的神思进入了虚拟的时空中,他看见凌小姐的浴室又具体、又模糊地呈现在眼前;他仔细过滤里头的每一项物品与摆设。站在门口,右边是马桶与垃圾桶。马桶清理过,垃圾桶内有四分之一的面纸,凶手用过的。淋浴间没异样。

洗手台……嵌在台内的面纸抽取孔,糊掉的牙膏团,盥洗用具,台面上的面纸……面纸……

撕掉四分之一的面纸,剩下四分之三的面纸……撕掉四分之一,剩下四分之三……

有了!

若平从想象中的浴室中跃出,进到另一段抽象思考。

仔细想!凶手在洗手台上撕下四分之一的面纸,也就是说他要利用的是那四分之一的面纸;以这个动作而言,一般说来应该会用惯用手去操控那团要被使用的面纸;事实上,躺在台面上余下四分之三的面纸撕裂口正是朝向右边,亦即,要被使用的四分之一部分是被右手撕去的;凶手用左手按住不用的四分之三部分,用右手撕去四分之一!这说明了凶手是右撇子,但是……刚才汤影璇抚摸熊宝宝的动作……她是右手托起玩具熊,用左手抚摸!

不止!过往画面如跑马灯掠过他脑中——

她的皮包总是背在左侧,不管是初次在飞机上遇见时也好,或是昨晚在甲板上的偶遇!

刚上游轮那天的午餐中,女孩举起小熊的左手对他招手!

化装舞会那晚,当若平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她托腮思考的模样——“右手托着左手肘,左手指触着嘴唇”!

她的左手戴着银色手链,昨天早餐夹西红柿、两人双手碰触时,她用的正是左手!也难怪,当时两人肩并肩,他用右手,她用左手,才会很自然地撞在一起……昨天早上在霍鲁斯神殿时,他们遇上一名日本老先生,女孩原本想用笔谈拜托他帮他们照相,写字的手是左手!

还有,昨晚她在听他讲解案情时,曾打开皮包拿镜子,用的也是左手!

加上刚才抚摸小熊的动作……证明汤影璇是左撇子……他应该更早发现的,在红海饭店,他与汤影璇曾在一间工艺品店书写老板给他们的留言笔记本,那时就应该发现她是左撇子,但只记得当时自己沉迷在她的侧影……总之,真正的犯人是右撇子。也就是说,他的结论错误了!怎么会漏掉这么显而易见的关键?

一定是因为右撇子太常见了,所以他才会很自然地遗漏掉;如果犯人是左撇子,那从现场线索他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因为这样,反而没有去特别注意汤影璇是左撇子。

但是……那团被挤烂的牙膏团上头的戳印,那特别的戳印,难道不具唯一性?

x形的印记……x形的印记……哪里还有x形的印记?

一团模糊的影像外衣逐渐剥落,清晰的图画逐渐露出。一切都明朗了。

豁然开朗有如轰雷鸣响贯破他的脑袋,最后的了悟让他后悔自己推理的不慎、大意与迟钝。

几名金发外国人步过他身旁,投以好奇的眼光;但若平已是旁若无人了。

他脚步颠踬地朝走廊走去,长廊如同一去不回的迷宫,闪着异样黑暗的光。

若平在某一间房前停下。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白纸,将纸贴在墙上书写了一些字,然后对折;最后将它从门缝底下塞进去。

他转身离开,意识到身后的迷宫持续蜿蜒着。

晚上十一点。

顶层甲板,成排的桌椅旁点缀着三三两两的人影;几盏暗灯是唯一的照明。吧台空荡荡的。

河水静静地流着。远处的景观昏暗难辨;空气中流泻着莫名的窒闷。这游轮上的最后一晚

,多了几分曲终人散的味道。

其中一张圆桌旁坐着一名年轻人,看起来约二十六七岁;瘦削的脸庞上挂着一副银边眼镜,颧骨略显高耸;斯文的长相透散出柔弱与优柔寡断。他愁眉深锁。

甲板上有新访客。一名女子右脚离开最后一级阶梯后,四顾张望,最后看到年轻人所在的桌子,便缓步行去。

“你找我?”她问,不带感情的语气。

“嗯,请坐吧,我们得谈谈。”

女子拉开一张椅子,犹疑半晌才坐下。她双手不安地交握。

“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

“有,很多,”年轻人抬起头,正视她,“是你偷了凌小姐的斯芬克斯像吧?”

她稍稍愣了一下,但惊愕之情很快地从脸上溜走,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测度的镇定,“你说什么?抱歉,再说一次好吗?”

“我知道是你,”若平眼睛没离开她,“你与推理作家雷毅合作偷了一个看似不值钱的人面狮身像,不过我知道应该是出自他的意思,你只是负责行动……整个过程是这样,你们计划在第一天搭上游轮的那个晚上下手,那晚有化装舞会,就着这个灵感,你或他想出了一个方法进入凌小姐的房内盗取物品,但需要两个人合作。九点五十分之前,雷毅穿上埃及服装,带着他的新书到凌小姐房内推销;凌小姐推开门后,雷毅向前逼近,将凌小姐前方视线完全遮挡住,而那时房门是开着的,你就趁那时溜进房内、进入浴室躲好,等雷毅与凌小姐离开后,你再出来拿走了斯芬克斯,然后离开。”

对方仍然没有应答。

“你有留下证据,一个……”他犹豫了一下,考虑要不要用“具决定性”这个词,后来改变主意,“呃……具象征性的证据,当你躲在浴室里时,曾经靠近洗手台,不巧洗手台边缘上有一团凌小姐挤牙膏时掉下来的牙膏团,你不经意地压挤碰触了那团牙膏,而在上头留下了印记……”

女人的脸有点动摇,“你还是发现了。”

若平悲哀地点点头,“我回想了很久才想起在哪里看过这个x形的印记……那正是你手上戒指的造型。”

女人一脸茫然地低下头看着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上头一个隆起的十字形。

那女人,是张乔音。

稍早他想起自己在哪里看过那个x形的印记时,他苦笑了。正是在他们到达游轮的那个中午,他在一楼大厅遇见张乔音,瞥见她撩拨头发的右手上有一枚精美的戒指,在那一刻上头的十字浮雕映入他眼帘,但他却没注意到这个事实,而让它被遗忘于记忆的角落。的确,有些事虽然进入了你的记忆中,但只有当你赋予它意义时,它才会从脑中浮现。

“在浴室内你发现戒指粘上黏稠物,”若平继续,“便从洗手台的面纸抽取口抽了一张面纸,撕下四分之一擦拭戒指;我想你可能没注意到你是在靠近洗手台时印上牙膏团的,否则你应该会发现自己在残余的牙膏团上留下了印记,进而一同将它擦掉。”

“我的确没注意到,那时心中想的只有赶快办完事,赶快离开,我的压力很大。”她定定地回答。

“你的另一败笔在于把那四分之三的面纸原封不动地留在洗手台面上,成为另一条关键线索。”

“那四分之三面纸能看出什么?”她略带兴味地打量他的神情。

“那个,把我从推理的歧路上救了回来……”他确定张乔音是右撇子。第一天在埃及博物馆,他亲眼目睹她用右手握笔做笔记;在中式餐馆吃饭时,她也是用右手拿筷子;加上十字形的戒指印记,他确定张乔音是犯人。

“刚刚说的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雷毅跟你是什么关系?”若平问。

张乔音有点羞怯地别过头,似乎在真相揭露的不自在感与力求镇定中摆荡,犹豫半晌她才说:“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了,”她叹了口长长的气,回头正视若平,“他是……我爸爸。”

女孩的话语一落,若平感到一种世界被翻转的眩晕感,一切他所相信的法则全被颠覆了,一加一不等于二,看起来像是大象的生物实际上却是老鼠。他得再反刍一遍才能了解女孩话里的含义。爸爸?就是和妈妈结婚,并称之为“父亲”的那种人?一时之间他突然搞不懂爸爸是做什么的,爸爸的定位是什么,爸爸又有什么本质。他忽然了解到,“现实远比小说更令人惊奇”这句话的真义;在这个世界上,平淡无奇的事相当多,多到可以淹没整个地球;不过一旦有令人惊奇的事发生,通常会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令人咋舌。

他两手扶住椅子的扶手,坐直,反问了一遍:“你……爸爸?可是你们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她叹了一口气,“女儿不像父亲的例子多得是……很难相信是吧?不过,那就是事实。告诉你也无妨,我父母一年前离婚了,我跟随我妈妈。离婚的原因,不外乎是两个人相处不来,双方已没有感情可言,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而且我想这也跟这船上的事无关,应该没有必要告诉你。”

“当然,我向来不管家务事。”

“你知道吗?虽然说父母亲离婚,但父亲对我是相当地好,要和他分开,我心中也不舍了好一阵子,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她眼神低垂,“分开后,他也常常来看我。”

没错。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家庭,也都有自己的一段亲情,有时候那是第三者能够了解,却无法体会的。若平心想。

“我记得当妈妈生下妹妹住院的那段时间,爸爸常会带我去看电影,那时我常哭闹,他就会买棒冰给我吃。一直到现在,他每次过来也都会买一盒棒冰,但他老是太早买,等带过来时棒冰全都融化了……让我们哭笑不得。”

若平没接腔,静静听。

“话题扯远了……参加这次旅行是同学雅晴、琇琪的邀约,”张乔音抬起头,眼眸略微发亮,“但没想到父亲也会参加这次旅行,而且还是同一个旅行团;当出发那天我在机场看见他时,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对我点点头,他的眼神告诉我,对于我们的关系还是保持静默、不要声张的好;我也照做了。但我们要搭游轮的那个晚上,他突然找了个空当,塞了张纸给我,上面告诉我他想要凌小姐的斯芬克斯像,要我协助他,上面载明了我该做的……”

“窃盗行为不对啊,你应该劝他作罢的。”

看来雷毅并没有将整件事的真正动机告诉张乔音,他只是拿她来当一颗小棋子。

“我也知道,但我想那不过是个小小不值钱的东西,再买就有了,我一直在想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她头愈垂愈低。

“我了解。”他低声说。终于明白为什么张乔音在旅程中一直显得那么沉默了,因为有雷毅在,为了隐藏关系,她当然会有顾虑与不自在感。原来这就是她的心事。看来自己的直觉,有时候还挺准的。

“如果你能了解,那是最好。我也知道我的行为不对,”女孩眼神又恢复一点光彩,“其实我也是凡人,老实说,会答应父亲的窃盗计划,除了前述的原因外,还有一点私人因素,诱发我的动机……”

“哦?”

“我……其实看凌小姐有点不太顺眼,我讨厌那种浓妆艳抹的女人,还有点趾高气昂、目中无人。反正小小的斯芬克斯也不是什么大损失,所以就帮爸爸一次忙了。”她坦然地凝视若平,加重语气,“你可以看不起我。”

“不,我不会,”他接下她的凝视,心里想着她毕竟还是平凡人,“你的理由我能理解,老实说,一开始我对凌小姐也没什么好感,觉得她有点高傲……不过我有一点经验想和你分享,看不顺眼是一回事,但等我们对一个人有点了解和接触后,我们对他的印象,甚至是好感都会改变。”

“这我了解,但我们有时候只能停留在表象世界吧。”

“那是人们最常逗留的地方,也是一种无可厚非……”他摇摇头,“话说回来,斯芬克斯像现在应该在雷毅那里吧?”

她点点头,“爸爸在纸条上说东西到手后,藏在二楼休息区的某张沙发椅底下,他会自己去拿。所以应该是在他那里。”

“他纯粹只是想收集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来埃及后我们根本没交谈过,原因他没讲,应该是收集癖吧!”

“我了解了。”他颔首。

一时之间,沉默统领一切。

“对了,”若平僵硬地打破僵局,“关于你下给我的战书……”

“哦,那个,”上甲板后,她第一次有了淡淡的笑容,“我知道你解开了,雅晴告诉我了。她也要我谢谢你。”

“跟她说那没什么……对了,昨天下午的事我很抱歉……”

她摇摇头,“那就不要再提了,我也有不对,总之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嗯,谢谢你,”他看看四周,空无一人,“时间也不早了,如果你还有事要忙……”

“那我就先回房休息了,”她站起身,顺顺长发,纤细的身形在半黑暗中画出美丽的弧形,就像一道有颜色的影子,“关于我爸的事,就请你保密,我想这样比较好。”

“当然,你放心吧。”

“还有……关于被窃物品的处置,我想就交给你斟酌吧,你既然受委托,就有责任要完成任务,要怎么处理随你,不必顾虑我的感受。只是……对于我爸,态度上多多留情,拜托你了。”女孩敬重地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回答,随即转过身,朝楼梯走去。

“等等,抱歉,我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若平突然说道。

女孩停下脚步,转过身,有点疑惑,“你问吧。”

“基本上戒指的戴法是有约定俗成的习惯的,你……也不例外吗?”

张乔音似乎有点诧异,瞪大了眼睛,不过马上就恢复冷静,点点头,“当然,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嗯……没事了,不打扰你了。祝你好梦。”

“晚安。”

她穿过夜幕,步下甲板。

若平坐在椅子上,姿势维持不变,陷入思考。

他没有注意女孩离去的背影。

十分钟后,他站在二楼的长廊上,面对某一间房门,敲门。

一张美丽的脸庞探出头来,是汤影璇。

“噢,是你,有什么事吗?”她微笑。

“想邀你上甲板聊聊。”

“哦,关于什么?”

“关于你给我的难题。”

上船之后,遇到的难题太多了,不过大多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女孩眨眨眼,没有马上回答。隐藏在门后的身躯隐隐约约看得出穿着轻便的家居服。

“好,你等我一下。”门轻轻关上了。

他等。

五分钟后,门再度开启,女孩踏入长廊。她一身朴素打扮,仍旧背着小熊包包;头发旁分线清楚分明,秀丽的脸庞格外清纯诱人;身上散发的香气与淡淡的发香,不断挑战他的自制力。

“走吧。”她再次对他微笑。

一前一后,若平领路到了楼梯,然后踏上甲板;女孩悄声地尾随其后,像黑夜中的小精灵。

若平避开先前坐过的椅子,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他示意女孩坐下。

“这是什么?”落座后,汤影璇指着黑色袋子问道。

若平不发一语,右手伸进塑料袋,拉出一个方形物体。

那是一座长二十公分、高八公分的金色斯芬克斯像。

女孩没露出多大诧异神色,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压抑住一个潜在的笑容,柔声说:“你办到了。”

“不,我失败了,”他摇摇头,“而且我还坚持自己的愚蠢,我竟然指控你是凶手!全都缘于我一相情愿的推理。”

“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推理这档事本来就不容易。”她轻声安慰他。

“对一个侦探来说,他不能有犯错的空间……我必须向你道歉。”

“你没犯错,干吗道歉?”她轻轻笑起来,“我又不在意。”

“你可以看不起我。”他感到这句台词似曾相识。

“别这样嘛!其实我也有不对啊,明明知道你推理错误,还自己假装是凶手,根本是存心开你玩笑!”

“我相信你这么做的用意是希望我可以发现我的结论错误,进而挖掘出真相。”

“是没错,因此我才故意要你再凭一己之力拿回斯芬克斯,为的是让你明白斯芬克斯不在我这里。当然说实在的,如果你的推理有一半正确,而它真的在雷毅那里的话,可能也改变不了你的结论吧。除非雷毅透露他的共犯。”

他疲惫地点头,“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我连业余侦探都不用当了。”

“这证明你还是很

行的。”她不断安慰他。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你让我得到一些教训。”他尽量保持镇定,让自己的发音清晰,不因美女当前而嘴唇颤抖。

“我们就不要再客套了……你的嘴唇怎么在抖?对了,你是怎么取回这个惹事的斯芬克斯的?”

“哦,那个啊,”他偷偷捏了自己大腿一把,“其实这一个并不是凌小姐买的斯芬克斯,这是我从船上一个美国小孩那里借来的。”

“什么?”

“昨天我就看到有一个小男孩在玩斯芬克斯,和凌小姐买的一模一样,这种东西在埃及多到不像话……后来我了解真相后,今晚吃完晚饭便去找了那个小男孩,和他谈条件;我答应他明天会还。”

“你想干什么?拿去骗凌小姐吗?”

“当然不是,明早吃早餐时,我会想办法进入雷毅的房间,拿这个斯芬克斯去掉包,事后再买一个新的还给小男孩。”

“你要怎么进入他房间?”

“跟清洁工人说我钥匙忘在房里就好了,我会请谢领队帮忙。”

“雷毅会不会把斯芬克斯带在身上啊?”她提醒。

“不可能,他随身的背包没那么大,一定放在房间里。”

“万一雷毅已经发现里头有宝石了……那就算你掉包成功也会被发现啊。”

“那些……我就不想再想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到时再说,已经够累了,”他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不想知道雷毅的共犯是谁吗?”

“不必了,这也不干我的事,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她轻轻挥手,态度倒是很断然。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若平沉思半晌后说。

一对男女在一起时问题好像会特别多。

“问吧。”

“你为什么要特意设计那首有玄机的诗?”

“噢,那个,”她悲苦地笑笑,“完全是一个无心的小测试,想看看你的解谜能力罢了;会把雷毅抓进去完全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知道他是推理作家,把推理作家放进字谜里给侦探来解,应该会很有趣吧。没想到却让你误会我跟他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

“真的只有这样而已。”

“嗯。”只发出这么一个音节,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真是个“美丽的错误”啊!

两人有点尴尬地对看。甲板上没有其他人了。

“我们来看看尼罗河吧,”若平打破沉寂,对她一笑,站起身,“河面很美呢!”

“也好。”汤影璇向后推开椅子,也站起身。

他步向栏杆,双手扶在上头,望入漆黑的夜幕。女孩站在他右边,看着远方。

河水静静流着,船只静静前驶;在这个时刻,万物似乎都是静谧的。黑色的天幕凝望着他们,像一条倒挂在天际、凝结的黑河。

若平感到那种安适与甜蜜感又回到心中,只要她在身旁时……“那是什么声音啊?”

“什么?”若平转过头去。

“甲板入口那里有奇怪的声音耶,我去看看,你等我一下。”女孩离开栏杆,朝楼梯走去。

“应该没什么吧……”

“啊!”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就在他会意出发生什么事之前,眼前的影像已令人凝结。

雷毅站在楼梯口,右手握着一把短刀,架住汤影璇的脖子;脸上带着阴森的笑容看着他。

“你好,名侦探。第二回你干得不错,但别忘了还有第三回。”

若平双拳紧握,咬紧下唇,喊道:“喂!你来真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别过来,别以为这是把假刀……别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乖乖留在原地。”雷毅晃动闪亮的刀锋。

“你要我怎样?”他沉住气问道。

“也没怎样,刚刚躲在这里听你对案情的解释,实在对你很佩服……这点不得不承认,但那也是令我又崇敬又怨恨的一点。所以我现在要针对动机加以补充说明,才不会让你一头雾水。

“身为一名推理作家,我很在意自己的推理能力比不上别人,应该说,从小我便很好强……嫉妒能力比自己好的人,相信是每个人都有过的经验,不幸的是,我在这方面的嫉妒特别强烈。成为一名推理作家后,我更深深感受到推理创作界的那种竞争,作品水平稍一滑落,便等着被淘汰出局,尤其推理本身又是一种斗智竞争特性那么强烈的东西。

“我曾经把几位我嫉妒的推理作家所创造的侦探写进书中,与我的侦探斗智,最后他们输得落花流水,我获得最后胜利,一直到那时为止,我的妒意都还能在虚幻世界中化解;不过上次在雾影庄遇见你后,我发现自己被你的推理魅力吸引住了,你的确有引人入胜之处!”

在雷毅的话语停顿间,若平没有插话,只是静静站着。被挟持的汤影璇,眼神无力地下垂。

“当我从着迷中醒过来时,我感到一股罪恶感与厌恶感,我怎么可以屈倒在他人的威力下?这不证明了我比他无能?你应该知道,有自信者会喜欢找强者挑战,以便证明自己更强。后来我每天脑中酝酿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胜过你。所以有了这次的埃及之旅。我要用摸不着头绪的谜案把你整倒!看你那副伤神痛苦的模样!”讲到此处时雷毅咯咯直笑,“看到你那副伤脑筋的模样我真是爽快!另外我也得知你有意朝写作界发展,我深怕你危及我的饭碗……”

“你这个懦夫!”若平冷冷说道,“既然如此,你根本就是对自己没自信,不必再瞎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对方又是一阵冷笑,“随便你怎么说,总之,第三回通过了,我才能真正佩服你……听着,我现在会带着这名你心爱的女孩躲到船上某个角落,有什么怨恨要发泄,等你找到我们再说吧!”他慢慢后退,手上的刀子没有从女孩的脖颈间离开过。汤影璇挣扎着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她的左手不断摆弄着皮包旁的小熊。

“留在原地!等到我退出门后你才准跟上来,不然我怎么有时间躲藏呢?哈哈!”

雷毅退到最后一级阶梯,关上门前他又补了一句:“你也不能太慢来啊,慢了会出人命的。天才与狂人只有一线之隔!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人!还有,不能找人来帮忙,不要说我没先告诉你!”

推理作家的最后一句话带着相当恶意的震撼,然后消失在关上的门后。

开、开什么玩笑!他真的疯了!

若平一个箭步跳下十数级阶梯,用力拉扯门把,但门一点晃动的迹象也没有。他从门面上的玻璃往内看,发现水平门闩被拉上了。

他用脚去踹门,但门闩很牢固稳当;想要用身体撞击门,这边又是阶梯,地势上很难施力……可恶!

对了,打破玻璃就行了!

但要有适当的工具……

他心里突然蹿升一个点子,回头拾级而上,上到甲板;他奔至刚才与汤影璇谈天的桌子,一把抓起装着人面狮身像的塑料袋。

他紧抓住塑料袋的封口,再奔回门前。

将装着人面狮身像的袋子当做炼锤来使用,将玻璃击破!

也不管这招是不是管用了,若平使尽吃奶的力气猛击;一次,两次,三次……“哗啦!”

玻璃碎裂声响起。门面上的玻璃中央破了个大洞。

他将袋子扔到地板上,右手伸过破洞,拉回门闩,快速推开门。

脚踩着玻璃碎片,没有心神去避开。现在人在四楼的走廊入口,左边是成排的房间,右边是休息区与下楼楼梯。

他们在哪里?

若平心急如焚,他感觉到每一寸肌肤都燃烧起来,脑中好像有一辆超高速的汽车在行驶,横冲直撞,后头追了几百辆警车,外加几百个扩音器。

不行,现在横冲直撞的话只会浪费时间,难道不能推理出他们的藏身处?

感到自己的心脏愈跳愈快,已经快撞出胸口了。

不管它!现在继续杵在这边思考才是浪费时间,想到哪里就找哪里了!

一挪动脚步立刻踩到一片碎玻璃,他颠簸了一下,眼光也顺势往地板扫去。

红色地毯散落着玻璃碎片。他注意到玻璃碎片间似乎散着什么东西,似曾相识……他心头一紧,蹲下身来细看。

红色地毯上躺着一线稀稀疏疏的“沙线”,从通往甲板的门延伸至往二楼的阶梯。

他用手揉搓那白色颗粒。这应该是沙子,好像在哪里看过……这,这不是填充小熊身体的沙子吗?

他突然想起方才雷毅挟持女孩的情景,女孩的左手一直在拨弄小熊……原来如此。他终于了解了!她是在试图拉开小熊背后的拉链,沿途留下沙子以便若平追踪!这么一来,他只要沿着沙线寻找就行了!

狂奔!

眼睛注意着沙线,他一口气奔下二楼;沙线进入了二楼的房间区。他跑入长廊。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用尽全力在奔跑,也相当清楚自己为了谁在跑。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左右两旁静默的房间盯视着他,他像在黑暗的深谷中追逐着。

已经快到长廊尽头了,沙线拐入左边的房间,没入门缝底下。

311号房。

现在该怎么办?

他发现自己开始用肩膀在撞击房门,就像一辆失控的工程车一样;他后退、起步、再往前撞。

这扇门的防御力大概比刚刚通往甲板的那扇门强了十倍。

他喘着气,流着汗,与眼前的房门面面相觑,心底升起一股绝望。

“砰!”

他一拳往门面击去,这一拳结合了无奈与无助,再加上愤怒;他感到手指关节的痛楚,但脑中掠过的画面却是女孩流血的脖颈。

若平悲愤地抬头。

门上金色的311号码,最右边那个1突然往下滑落几公分。

那一瞬间,他全身宛若被电流贯穿。

仔细一看,这间房间是倒数第二间房间,号码是311,而左边那间是313;但照号码顺序来说,眼前这间应该是313,左边那间应该是311才对。

等等!313不是他的房间吗?

这么说来,有人将号码牌调换了!313的第二个3与311的第二个1被对调!

刚刚只注意着沙线,房间号码又不是他的,而没注意到终点位置是自己的房间。没想到雷毅最后又玩弄了这么一个陷阱。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钥匙,插入钥匙孔,转动。

里头是暗的。

“雷毅?我来了!赶快放了她!”他喊道。

若平踏入房内,小心翼翼关上门,打开灯。

眼前的景象令他双眼圆睁,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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