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和昂旺曲柯回到家里,发觉夺科把饲养蚯蚓的地方彻底捣毁了,包括翠绿整齐的草皮和精巧的栅栏。

他们还发现夺科留在火塘边的一只广口玻璃瓶。罐头瓶子是从伐木场的垃圾堆中捡来的。秋秋先是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这种声响是那么悦耳,又是那么陌生,加上映进窗户的绯红的霞光,叫秋秋几乎误认为是听到了传说中来自天上的仙乐的前奏。当她寻找声音的来源时才看见了那只盛着蚯蚓的玻璃瓶子,她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惊惧的颜色。她看到一只只细小的粉红色的蚯蚓爬到高处寻找出口,遇到瓶盖就立即失望地落到瓶底。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们软软的身体摔到瓶底时竟发出了那么悦耳的声音。

她一下子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更加痛恨这个半痴半呆、对可恶的东西充满强烈兴趣的儿子了。

秋秋清清楚楚地想起去世不久的小叔子夏佳小时候的音容笑貌,那一瞬间,像过去许多时候一样,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秋秋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储留在墙角的阴影,看见了自己心头难以消弭的悲伤。而她努力不要看见这些,她把脸转向窗口,看见了很多云朵,洁白的云朵。

昂旺曲柯把滚烫的早茶递到她手上,她还对他笑了一笑。

“这样才好。”他说。

她突然说:“要是我的儿子不是夺科,而是夏佳就好了。”

昂旺曲柯沉默许久,看着她眼望窗外空中流云出神的样子,说:“可是夏佳已经死了。”

“可是怎么他就吃了鱼呢?”

“鱼是可以吃的。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把鱼当成美味佳肴,我也吃过鱼。”

秋秋又轻声说道:“那是怎么回事?”

昂旺曲柯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把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没有回答。

这时,楼下的门“咿呀”一声开了。接着楼梯上又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这种猫一样的脚步声是夺科所特有的。他一上楼,来到火塘边上,昂旺曲柯就注意到他兴奋得浑身颤抖,但故意不去理会他。

夺科那双鱼眼一直熠熠发光,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但他想起母亲的严厉责难,吃早茶时努力克制自己,一声不响。只是一改以往吃东西时也是神不守合的样子,很快就放下饭碗,又第一次按母亲的指点揩干净嘴巴。然后才急急忙忙说:“我看到鱼了。”

本来秋秋看到他兴致勃勃,又看到他完全像正常人一样吃了早饭,就觉得经过昨天一个夜晚,某种变化已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发生一样,认为某种可喜的变化也正在儿子身上发生。她提起壶,给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给自己、儿子又续上满满一碗热茶。恰恰是这时,夺科又说出了那句话。她差点就要发作了,听老辈人说,坏脾气是居住在左边胸脯下的指头大小的小人。秋秋压住左边胸脯,淡淡地说:“你每天不是都去看鱼吗?”

昂旺曲柯笑笑说:“要知道现在河里尽是该死的木头,鱼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夺科悄声说:“我看见的鱼不在河里。”

秋秋不禁颤抖了一下,想起鱼从鹰爪下掉到身边的恐怖情景,颤声问道:“在哪里?”

“在一个大水凼里。”

昂旺曲柯正想说点什么,召唤人们上工的钟声却当当敲响了。两个大人只好立即起身去拿锄草的工具。出门时,秋秋在门上落了锁,她不要夺科再出门了,她心里难以克制地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天气很晴朗,山梁背后的什么地方却传来了隐隐的雷声。低沉而又连续不断。看样子,午后会有大雨下来。

在地里锄草的时候,不断有人来对他俩因为同居而遭受批斗表示慰问。要不是天气渐渐转阴,空气越来越闷的话,秋秋心里肯定会感到舒畅的。

天上的云团开始变黑,逐渐像一座座形貌各异的山峰往天空深处耸立。云山崩塌时往往是雨水降临的时候,但这天却只有轰轰的沉闷的雷声。那些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山坡上的热气直冲云霄,饱含雨意的云团又被重新冲向高空,重新耸立成峭壁危岩的形状,怒狮的形状,恶龙的形状。这种反常天气使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有人奔回村口敲响一段废钢管,发出了收工的信号。

雷声又开始轰隆,闪电像箭一样扎向山岩和孑遗的孤零零的大树。

空气中充满了辛辣的硝烟味道。

柯村人命定和众多的中国人一样,经历并且回忆并且向下一代讲述不能预料但必然发生的突变的情景。重点之一就是云山从未如此崩塌又复耸立,如是数次。重点之二是空气中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的硝石燃烧的味道。

大人们惊惶地躲进房子的时候,孩子们却拥出房子,聚集在村中的小广场上发出快乐的叫喊。

秋秋进了屋,首先发现那只装蚯蚓的玻璃瓶子不见了。她逐一打开每一个住人和不住人的房间,都没有发现夺科。雷声又从天空深处滚滚而下,秋秋一抬眼,看见一道闪电仿佛一条沉重凌厉的金鞭抽打下来,仿佛一下抽动了自己的心房。

秋秋发出一声尖叫,背贴着粗糙古老的石头墙壁滑坐到地上。她喃喃地说:“儿子,我的儿子。”

昂旺曲柯闻声过来,扶住了女人的肩头,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努力使她仰起脸来,自己反而被她双眼中不祥的神色震慑住了。那神色是灿烂的,又是空洞的。他熟悉这种独特的眼神,那是柔弱而又无声的鱼族的眼神,是夺科的眼神,是已经死去的夏佳悲哀或沉溺于某种幻想时的眼神,现在这种眼神又在这个不肯屈服于命运的女人脸上出现了。他仿佛感到正在天空深处翻腾的瀑布般的雨水已经兜头浇了下来。

天空越发阴沉了。

他说:“我去找他回来。”

穿过村前那大片麦地时,泥土的味道是那么强烈。他像此去就是要远离故土一样,心中一片迷茫。

他第一次听见自己发出绝望的声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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