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世事交替中,许多变化都是悄悄开始的,等到人们对这种变化有了发现时,这种变化早已成为事实了。我在这里使用汉语,而在柯村的方言中,这一切都必须用过去时态才能表述。

这年春天,等人们注意到森林开始消失时,有好几面山坡已经变得一片光秃了。而周围山坡上的原始森林正以更快的速度消失,犹如山峰顶巅那些在夏天太阳照射下迅速消融的残雪。由于森林的毁灭,豹子和黑熊在食物丰富的夏天就发出饥饿的吼声,从而招引来猎人的刀刃、枪弹,以及弓弩。

而夏天旺盛丰盈的水流上却昼夜不息地漂满了木头。河水的味道因为搀和了太多的松脂香气,以及迅速腐败的树皮的味道而显得难闻了。村里开始议论寻找新的纯净的饮水。鱼眼夺科常常在去邻村小学上课的中途溜掉,一来是因为索南等小伙伴学说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说他母亲秋秋同时和自己的小叔子及一个土匪睡觉;一来他总觉得大群产卵的鱼在岸边出现的时候就要到了。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岸边,沉静地等待那些软弱而又敏感的,肯定是思绪纷纭但又沉默无语的鱼群出现。夺科静坐在那里,注视着河面的鼓突的鱼眼更加鼓突,鼻翼也不时翕动,捕捉鱼群到来时那种略为有些腐败的水草的气息,而他那双鱼眼在每一次从河上移开,布满失望神情之前,那双黑黑带灰的瞳仁上布满了源源不断漂向下游的木头。他不复看见大河往年那种完整的面貌。鱼群没有按时出现,他仿佛感到自己已失去魂魄,不能思想了。

坐在家里,他也是一声不响。

这天是星期天,夺科一早又来到河边守候,不经意在往日他经常停留的地方看见一个伐木工人手拿一段竹竿伫立岸边,那竹竿顶端若隐若现有一段细线垂入水中,像琴弦轻轻颤动。这天的河水也像歇了假,水面上没有负载乱窜乱撞的漂木。夺科停足细看,但最终还是难以明白那人手里是什么,又是用来派什么用场的。这时那人收起竹竿,隐入水下的好长一段细线也随之拽出,夺科看到线端还有两只细小墨黑的铁钩。那个人把竹竿揽入怀中,用肩膀支着,腾出双手往铁钩上穿上正蠕动不已的蚯蚓,又重新把穿上饵食的铁钩投入水中。夺科眼光一垂,没有随那铁钩投入水中,倒先被那人腰间的一只竹篓吸引住了,同时鼻腔里也已嗅到鱼垂死挣扎时,身上激出许多涎滑物质时的那股气息。果然有一条鱼正在那狭窄的竹篓中兀自挣扎不已。夺科不由得大吃一惊,脑袋“嗡”地一响,觉得自己全身已变得沁凉光滑,惟一的念头只是想投向水中,充分领受水的轻抚、压迫,以及静卧水底的意蕴。无疑,这时他和笼中之鱼已是同一感觉了。

偏偏这时,鱼群悄然来到了。

夺科喃喃念道:“来了,来了。”

但却根本不觉得眼前的河底下顷刻间已布满了鱼群。直到那人一甩竹竿,把一条鱼甩到他脚前,夺科才惊觉过来。那人迅疾来到他面前,嘿嘿一笑,夺科却只是大张着嘴,看那人把鱼从钩上取下,反手装进背后的竹篓。这下他才明白那人的竹竿作何用途,以及那鱼是怎样进了那人腰间竹篓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人捕捉鱼类。而用鱼竿钓鱼是他所目睹的人类捕获鱼类的第一种方式。

那人看到水下鱼越来越多,就像猎人碰到成群猎物一样发出了信号。没过多久,那片河面就被几十根鱼竿密密罩住。渔竿不断起落,鱼被提出水面的声音,鱼腾空而起又被甩落到岸上的声音,“啪啪哒哒”此起彼落。夺科此时已经忘了置身何处,只是感到了鱼所遭受的全部痛苦,感到仿佛自己也大张开愚不可及的嘴巴去吞食蚯蚓,而蚯蚓被囫囵吞下后还在肠胃中蠕动,散发出那么强烈的土腥与血腥搀和在一起的暖乎乎的气息……

夺科嘴巴合拢的时候,已经渐渐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这时,那些人眼看自己的鱼篓已经装满,饵料全部用完,而河底仍然黑压压的尽是鱼群,只能无可奈何地歇手了。

一个人拍拍他的脑袋。

在此之前,夺科早已感到头疼欲裂。这一拍,他倒有些清醒了。钓鱼的人满载而归,嘻嘻哈哈地走远了,而他注视水底下遮没了河底的傻乎乎的鱼群,恍如梦境。这些东西原来是要吃东西的,他想,不由得心中微微作呕,它们吃了那么难看、那么软弱的蚯蚓,以前大人们却说鱼是可怜的只吃水的东西,是净洁的,也是神秘的。今天,却目睹它们吞吃蚯蚓而枉送性命。天已渐近黄昏了,水面上有稀稀落落的蚊虫飞舞,鱼也开始蹦跳了。鱼在黄昏时跳跃的姿势是夺科所熟悉的,目睹了千遍万遍,但只是在今天才看见它们腾身最高时张圆了没有牙齿的嘴巴,是捕食飞舞的蚊虫。

夺科喃喃说道:“还有蚊子,还有蚊子。”

回到家里,秋秋问:“你怎么了?”

“它们原来吃蚯蚓,还有蚊子。”

“它们?”

“鱼。”

“你疯了。”母亲厉声说,“谁看见过……吃那些东西!”

“它们吃了。”

母亲看见他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又厉声叫道:“不准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

夏佳把脸转向昂旺曲柯,要他阻止秋秋。

昂旺曲柯把夺科揽到自己怀里,对秋秋说:“他已经被什么事情吓坏了,你不准再吓这个娃娃了。”

秋秋背过身去揩擦夺眶而出的泪水。

昂旺曲柯让夺科喝茶暖身子。待到他全身轻轻的颤抖慢慢止住,才叫他说出事情的经过。

昂旺曲柯呵呵一笑:“你是看见人家钓鱼了。孩子,有好多地方都是钓鱼吃鱼的,不钓鱼不吃鱼的地方是很少的。”

“可是那些鱼吃了蚯蚓,还有蚊子。”

夏佳和秋秋这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使他们都感到惭愧了。秋秋是因为自己的乖张脾气,夏佳则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两个人眼里都流露出对昂旺曲柯感激而又敬佩的神情。

昂旺曲柯抚摸着夺科苍白瘦削的小手,放在唇边亲吻一下,放低了声音说:“夺科真是了不起,你是柯村第一个发现鱼吃东西的人。以前我打仗的时候,还看见过好多鱼把牛马慢慢吃光,就像蚂蚁吃掉那些受伤的画眉鸟一样。我以前打仗的时候……”他突然打住话头,仰起脸来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那是好多年烟熏火燎的结果,他想说自己还看见鱼蚕食人的尸体,由于饥饿,又吃过那些吃过死人的鱼。这时,一阵轻风从河对岸吹来,透过窗户,带来一种他十分熟悉的香气。

屋里的其他人也嗅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香气,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走到窗前,看到对岸伐木场伙房的烟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吐出火花和浓烟。他转过身对屋里的人说:“是煮熟了的鱼的香味。”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又说:“鱼肉是很好吃的,我在监狱里吃过,放上猪油、葱、盐,还有一种外地才有的生姜。”

没人答话。几个人的脸在塘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对岸飘过来的鱼香味也随着风力的变化时而轻淡,时而浓烈。

秋秋抬起手来,端详一阵,从食指上取下一枚戒指,交给夏佳,说:“去索南家给夺科换两斤糖,再给你们两个男人换壶酒来。”

现在,和夺科同岁的索南的父亲除了担任大队会计外,还为供销社在柯村办起了代销点,出售糖、酒、烟丝和新奇的手电筒,花色漂亮的尼龙袜子,毒性强烈的农药等等。

夏佳遵命走了。

“其实你也不必这样”,昂旺曲柯对秋秋说,“戒指换吃食是不划算的。”

秋秋凄然一笑:“我是料定这些东西是无人继承了。”

昂旺曲柯叹息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语。倒是秋秋反过来说:“你来以后,我们家日子好过不少了。这个家纵然完了,可我想来想去也不能总是凄凄惨惨的。有你这么个男人,这个家也算是个家了。”

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乖戾的女人会说出这些通情达理,并且符合身份的话来,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对答。只好搔着头顶嘿嘿一笑。

秋秋突然说:“我去给夏佳收拾一个床铺。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没用的可怜人,他是做不成男人了,这一辈子。”说完,她就赶紧转身,消失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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