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很满意自己的这一举措,窗板合拢的声音是那样的干净利落。

她坐下来,斟了一满碗茶,放在火塘上首通常是男人占据的位置上,然后以男人的姿势在那块地毯上坐下。以喝大碗酒的架式喝茶,并且喝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不论男人女人在饮食方面弄出声响都是不合规矩的,除非是很饿很渴,或者有什么事情做得值得炫耀的男人,才会故意弄出很多声响。

这茶很浓。给她留下满嘴苦涩的味道。

这个丑女人,这个寡妇想像自己变成男人,自己的女人不用养猪就可以吃到猪肉。难道不是吗?就是屁股下面这块还有五成新的三尺见方的地毯,就可以从那个贪财的家伙那里换到一头又肥又大的羊子。这座村里最为高大气派的房子里难道没有足够的东西换取美味的东西?有的。自己家族的财产在上几辈人那里只是慢慢地聚敛而从未散失,其实,这一切都是天意而非人为。那么现在也到了命定的家道中落的日子了,既然命中注定让一个女人像一个男人一样挥霍,那就挥霍吧,哪怕她是一个丑陋的、谁也不爱的女人!

秋秋站起身来又啪哒一声掀开另一扇窗户,向对面那幢寨楼呼唤起来:“𡂿!夏佳!夏佳!夏——佳——”

小叔子在楼顶平台上出现了。

“你在叫我吗?嫂子!”

“知道我在叫你就赶快过来!”

“马上就去?”

“马上!”

小叔子尖削的脑袋从楼梯口落下去了。他瘦弱腼腆,肤色细腻,仿佛一个女人。秋秋知道他不是女人,就像她已经想像自己是男人一样,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固执地认为夏佳应该是个女人,是多愁善感的、纤弱娟秀的姑娘。夏佳来到这里先要下楼,下楼时总是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然后才又一次穿过这边的院子,再上一次楼梯,这需要一点时间,而他只会花比任何人更多的时间。秋秋一边想一边利索地脱掉身上那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从衣架上随手扯下一件紫红色的呢子长袍穿上,又系上一条水绿色的腰带,下边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她开始从容地打量衣架,这个我们称之为衣架的东西是这样的:一根光滑的曾经香气浓郁能防虫蛀的柏树干悬挂在屋子左侧,衣物都一样搭在上面,另一根杆子上搭着些崭新的地毯与被褥,还有剩下的杆子用来悬挂各种风干的肉。眼下,那木杆上只有些深色的油迹。

秋秋看着那根空着的挂肉的杆子,想起以前那里挂着整只的羊子,整扇的猪肉,想起那些陈年的猪肉散发着难闻的哈喇味道。

这时她听到院门被人推开时的咿呀声,门咿呀了三次,推门的人显得犹疑。她又在火塘上首坐下。楼梯一被踩响,她就亮开嗓子:“你上来吧,不要害怕。”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完全不必用这么响亮的声音来说话。但小叔子的头刚一从楼梯口冒出来,她又用同样响亮的声音说:“过来坐下吧,你不要害怕!”

“我没有害怕。”小叔子咕哝着。

确实,秋秋自己也不知道小叔子有什么值得害怕。但她还是又一次说了:

“你坐下,不要害怕。”

“好吧,我……坐下,坐下了。”

“坐下了吗?”

“嫂嫂,你……是怎么啦?”

“我?”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秋秋的眼睛转到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穿上了死去丈夫的衣裳,下垂的眼睛又看到自己宽大的鼻尖。

“你问我吗?”

小叔子没有说话,他这才注意到嫂子穿上了新衣服。

“你问我,我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好不好看?”

小叔子窘迫地把眼光垂向自己的脚尖。

“给我倒碗茶。碗在这里,好了。你自己也倒一碗……啊,你喝茶连点声音都没有,猫喝水才是那样……以后,你想弄出多大声音就弄出多大声音。要是没有别的姑娘爱你,你又爱上了,就把我当成那个姑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秋秋带着快意注视小叔子低垂着头,端着茶碗不知举起还是放下。

“今天,我们喝的是茶,以后我们就该喝酒了。以前,你哥哥喝酒时我还心疼呢。老辈人都说喝酒会败了家业。”

泪水却慢慢涌上来,溢满了眼眶。

“你哥哥他不爱我。”

“他爱你。”

“那他为什么去打和他毫不相干的仗。你说吧,那是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泪水又慢慢流了回去。秋秋的经历与性格都决定了她的泪水从不外流,都是从里到外,又从外向里循环。可以感到的是:泪水中的盐分愈变愈浓,现在泪水每一次溢漫都使眼球刺痛。秋秋听说过西北方向的千年湖水里凝结的盐像冬日凌晨美丽的霜针。她试着用手去触摸眼球,但没有摸到那样的东西。小叔子呆呆地望着,他能望出什么呢?望到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过来吃肉。”

“……”

“我用那杆老秤换来的,那杆老秤。我估摸了一下,你那里,我这里的东西可以换好多吃的东西。”

“我记得父亲用秤称借贷出去的东西,又用秤称回来。”

“好了!你侄儿在河边看鱼呢。去叫他回家!”

夏佳下了楼,热辣辣的泪水又一次涌满她眼眶。这时,西垂的夕阳已靠近山垭口,光线几乎是平直地射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墙壁上变成一片锈红色。一些木头朽腐,一些岩石风化的某一阶段都会呈现这种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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