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没辙了,兵没征到,反而搭进去不少,没办法,只好出动手下那张王牌——刘牢之的北府军登场了。

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过平稳的日子,越是天下大乱,越是心潮澎湃。好像亚历山大那样,听到自己的老子打了胜仗就生闷气。刘裕就是这种人,他来到军营不是只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在这里建功立业,所以朝廷一征调北府军,他立刻便向老板孙无终辞行,表示自己要到最前线去杀敌立功。

孙无终是个好老板,他也年轻过,知道年轻人想上位焦急(何况刘裕现在已不年轻,时年三十六了),更重要的是,刘牢之大军已经出发,自己正为派谁支援犯愁呢,正好来了这么个主动请战的主,顺水人情是要送的,于是便拨给刘裕一小队人马,几十个人,算是交差了。

终于有了自己的军队,虽然只有几十人,但这已足够,正当刘裕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却从手下这几十人中看到了不解、疑惑,很深的疑惑。

没错,刘裕已经年将四十,在当时,这已经是个抱孙子的年纪了,你究竟要干什么?放着家中的老婆孩子不管,来到军队里,你已不再年轻,打打杀杀已经不再属于阿叔的运动,为什么还要出征?做一个参谋不好吗?天天吹吹牛,喝喝酒,偶尔贪点污,克扣点军饷,很多人都是这么过的,为什么你非要这么特立独行?

刘裕没有解释,路是自己选的,当他离开家乡选择远方的时候,他就预知了自己的死法——辉煌或者壮烈。他更不要让别人代替他去选择怎么活着,道理很简单,因为没有人能代替他死去,自然就没有人有权力决定他该追求什么。成功只有一种,就是按内心的想法度过一生。

这些道理他很早就懂,现在正是将这些想法变成做法的时候,刘裕相信,他不需要解释,反正他早已在这遍地荆棘的红尘里变得铁石心肠;在这尔虞我诈的生活中,百炼成钢。解释是懦夫的行为,是雄鹰就搏击长空,是猛虎就声振山谷,我刘裕会证明给你看,我命由我不由天!

然后,刘裕向着家乡的方向拜了一拜,这可能只是一个仪式,但他需要这样一个仪式,就像原始部落出征时需要巫师先跳个舞。然后挥挥手。

出发!

我在大学毕业的时候,专门给自己买了个很精美的日记本,当时的设想是工作之后每天写一篇,记录下我波澜壮阔的一生。刚出江湖时年少轻狂,总想着混个几年混出个“才子赢天下”,现在却把理想都混成了“农妇山泉有点田”。更悲哀的是,我未满三十,离死还远,青春尚在,激情渐无。通往成功的路,总是在施工中,知道别人过得不好,自己反而安心。

现在在无聊中翻了一下当年的日记,看到上一篇居然还是刚工作第一个星期写的,大学刚毕业,文章里还充满着张牙舞爪的傻傻忧郁,读起来觉得十分可笑。想当初买这厚厚的精装本时,我曾雄心勃勃地计划着每天更新,写到退休,再看看这八年抗战一篇的频率,真觉得自己懒到无话可说。年轻人信誓旦旦的计划几乎都这么理想化,那是对着一个脱光的女人说的絮絮情话,听听也就罢了。

兴许五年不写日记,并不仅仅是懒惰这么简单吧?还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如果不为了装样子,确实是没有太多写日记的必要。因此,据调查,中国人在语文老师不罚抄之后,能坚持写日记的很少很少。偶尔有几个曾国藩之类的,都成了伟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觉得我真是被浪费了,但当我读了刘裕的故事,我觉得似乎自己还没有报废。

怀才就像怀孕,要看出来是需要点时间的,三十岁,正是在路上的年纪。不晚,只要你相信自己!

是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尼采

当时北府军快推进到吴郡(今苏州市),因此刘裕便带领人马赶去投军。刚到军营,寸功未建,因此刘裕便主动请缨,去勘探军情,顺便抓几个探子,混水摸把鱼。

结果刘裕运气好,鱼摸到了,但运气不好的是他摸到的是鲨鱼。

刘裕的士兵:报告,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发现敌人了,坏消息是我们被包围了。

孙教主的兵马也正好做着相同的事,出营打探,在河坝上,两下遇个正着。兵力对比,几千对几十,同时除以最大公约数,100:1。

这时刘裕的队伍开始骚动,有人说跑吧,问题是后面是大河,前边被包围,兵法上对这一地形有个很准确的称谓——死地。

有人说投降吧,不过听说孙教主有个不好的习惯,杀降。

只有刘裕庄严肃穆地站立着,这让一路在背后对他议论纷纷的士兵们非常吃惊,他那肃杀的表情和严厉的语气令人窒息,那刚毅苍凉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们身处死地,逃必死,诸位如要投降,可即出行,我不阻拦,但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途,奋勇杀贼,一死方休!”

他看着眼前的这些可爱的士兵,突然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莫名的悲怆,自己梦寐以求的战争竟然这样如约而至,有多少人可以活下来呢,还能看见他们吗,自己呢?

他用可能是一生中最温柔的口吻结束了这次训话:

“诸位珍重,若有来生,同享富贵。”

士兵们听到这句话,都抬起头来,他们惊奇地发现,刘裕的眼中竟闪烁着泪水。

什么都不用说了,对于这些在刀口上度日的人来说,宁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战士最好的归宿就是马革裹尸,拿起屠刀,和狼崽子们干一场吧。

于是他们列好队形,屹立在河边,那里就是生命的终点。

刘裕在士兵的眼中,此刻就是上帝,就是主宰世界的神!他们能否活下来就看你了!而现在身临死地,敌我悬殊,所有的谋略和战术都没有用了,最大程度发挥士兵的战斗力,是将领的责任,只剩下最后一招,亲自上阵。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也是唯一的办法。

刘裕手舞长刀,“杀啊”!几十头饿虎扑向狼群。

孙恩的军队呆住了,从没见过几十人敢找几千人拼命的,一时大乱,纷纷后撤。但退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想明白了,一百比一的优势,就是伸着脖子让对方砍,一天能不能砍完都是问题,以一敌百,火星人都知道,地球人做不到。

就这样,两群并无仇恨的年轻人在一块并不开阔的河堤上展开了决战,有的胳膊断了依然用牙齿撕咬着敌人的咽喉,有的脑浆迸裂依然挥舞着战刀向前乱砍,有的被鲜血遮蔽了视线仍然用双手死死掐住对手的脖子。就这样,一场惨烈无比的大战在进行,没有规则,没有裁判,奖励是属于哈姆雷特的:生存或是毁灭。

身边的战士全都死光了,死状甚惨,没有一个有着完整的尸首。只剩下刘裕了,他的身上也早已被鲜血染得没有一块白色。

不成熟的男人会为了理想壮烈赴死,成熟的男人会为了理想苟且偷生!

刘裕在用尽力气砍死了两个敌人之后,身上也多处受伤,为了避免力竭被擒,更是想搏一个活命报仇的机会,他一翻身从几米高的大坝上纵身入河。那些长生贼寇一看,河里已浮起了刘裕的尸体,一个个便在那里面目狰狞地狂笑。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看见大队的北府军出现在不远处,于是长生兵们一阵骚乱,纷纷从大坝上屁滚尿流地后撤,准备逃跑。

就在这时,突然大坝上一声大吼,一个满身污泥血水的大汉屹立坝顶,他杀气冲天,双眼血红,挥舞着长刀,像切菜般地砍向这些神兵天将们。

于是长生兵们彻底崩盘了,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刚才明明已经在水塘上浮尸半天的大汉能活过来,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水仙附体,再加上大队北府军的喊杀声已到,于是兵败如山倒,全部向坝下溃逃。

刘裕发狂了,他挥舞着砍刀肢解着那些跑得慢的和因受伤跑不动的贼兵们,无数的贼兵在他刀下哀嚎,成为等待屠宰的羔羊。他一边砍杀,一边狂吼,那吼声中带着冲天的恨意,也带着无限的悲怆,他要给他的士兵报仇。围绕着大坝的是一条大河,刘裕出巡的时候,河是墨绿色的,出来时河是殷红色的——这都是我干的,我已成魔,我叫刘裕。

这样疯狂血腥的场面,都被赶来的大队北府军将士看见。这队北府军的主将,正是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他因为在军中等刘裕不见回来,使率骑兵去接应,结果看到了自己当兵大半辈子都没看到的场景。刘敬宣也是当世名将,杀人无数,从不皱眉,但眼前这一个人追着几千人玩命疯砍的场面,还是让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血腥的战争也是有它的美感的,刘裕在那一刻宛如天神,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灵魂的性感,这才是骨子里真正的性感。

从此北府诸将视刘裕为神人,刘裕一战功成!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没有彻夜常哭过者,不配谈人生。

是夜,刘裕哭了,一个人偷偷地哭。

第一次带兵就全军覆没,几十个半天前还生龙活虎的面孔如今只剩下河边枯骨,虽然军中到处都在传颂着他一个人追着几千贼兵玩命的神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神话究竟神在哪里,如果没有装死,如果没有刘敬宣,如果没有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们的奋勇杀敌……

那个晚上刘裕掩埋好战友,和他们每个人都干了一杯酒,然后和每具尸体都重复着同样的话:若有来生,同享富贵。

我相信,这些士兵的灵魂是欣慰的,在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有这样一位带头大哥,他把士兵当成兄弟,而不是像饮料瓶那样,喝完就扔掉,这就是战场的情谊!

战场很精彩吗?菜鸟都很神往,因为他没有见过里面的人哭。

这其实是一场败仗,惨烈到无以复加的败仗,不过强人和庸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能否从逆境中汲取东西,能否迅速地爬起来。

当你失败了,就把它作为人生财富;成功了,就是财富人生。

就这样,一场惨败教给了刘裕三样东西,三个伴随他一生的财富。

一是冷酷。战场上和自己在家乡混生活打架完全不同,只有真正面对那些残缺的尸体,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冷酷,在这里你会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和战友被敌人杀死,或者身负重伤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你会被愤怒和痛苦所鼓动,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切与自己敌对的人,给地上的伤兵补上一刀,然后一个人在尸体旁边喃喃自语,这就是炼狱,只有强者才有权力生存。

二是坚强。摔跤以后什么都不要想,先爬起来再说。即使你屡战屡败,但必须屡败屡战!即使眨眼间几万人在身边灰飞烟灭,成千上万的军属们痛哭流涕,你也必须心如磐石,即使败给同一个对手一百次,也要自信,第一百零一次较量的胜者一定是自己。

三是以身作则。那些士兵并不是奴隶,而是你的兄弟,他们和敌人并不认识,也没有仇恨,之所以拼命仅仅是因为你要他们这样,所以你必须爱他们,为他们负责。从此以后,刘裕在出征前,总是将代表他的那面帅旗放在前列,以保证所有的士兵都能看到他的帅旗,无论士兵们在何处奋战,只要看到这面旗帜,他们就会有勇气战斗下去。所有的战利品,也全部奖给部下,对于勇士,任何褒奖都是值得的!

名剑自古皆风流,一曲知音天下求。青锋三尺英雄魄,豪情亦化绕指柔。

北府大军到了,孙教主露出了孬种的本色,前几天还在做梦想着打到皇宫去,听说北府大军来了,立刻想到守住城池,做个越王也不错。后来又听说,北府军一个小队长把自己的前锋营给灭了,立刻二话不说,跑吧。

不过邪教教主还是很会利用人性弱点的,他命令把抢来的金银珠宝和美女一路乱扔(当然,最贵重的珠宝和最漂亮的美女他是没扔的),北府军也很争气,全部接收,不追了。

刘裕想劝刘牢之宜将剩勇追穷寇,但老刘是个实在人,打仗就是为了钱,现在有钱了,还追个屁,司马元显发的军饷也没这么多。

刘裕又说,士兵的职责就是要打仗,刘牢之说,这个俺懂,所以让手下的人拿三吴百姓练练手,又抢又杀,不能让部队没了兽性,没了兽性就没战斗力了。

刘裕摇了摇头,没办法,竖子不足与谋,但不与之谋又和谁谋呢,人在屋檐下,只好退了出去。

刘牢之却笑了,这是政治,养寇自大,你不懂,至于百姓,本是羔羊,关我何事。

就这样,刘裕目送着孙教主带着几十万邪教信徒,跑到了海岛(舟山群岛)过冬了。

打完仗了,该要论功行赏分地盘了,不过有个地方谁也不去,句章——这是个距离孙教主老巢最近的地方,最近的意思就是最危险。

刘牢之的手下将领们都和领导一条心,好

不容易从前线来到这富庶的鱼米之乡,孙教主留下的银子和美女还没有消费呢。人生在世,食色二字,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己,这个时候有危险争着上,那是九级脑残,于是都低下头,谁也不说话。

“我去”,一个坚定的声音答道。

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刘裕早想独当一面,不想和这些穿着军装的强盗为伍。

刘牢之也早就对刘裕整天说的那些不利于军心、破坏大家一起发财的话烦得不得了,正好让这个不懂得潜规则的家伙去句章守卫,这叫人挪活,齐活。

不过刘裕临走前向刘牢之要了个东西,一千个士兵。

刘牢之明显刚抢完东西,心情不错,大手一挥,随便挑。

我自己选。

就这样,刘裕自己挑选了一千个和自己一样,不愿当强盗,有着职业军人精神的士兵。应该说,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一支让任何对手都敬畏的军队,因为他们都是冲着战神刘裕的称号去的,都有着杀身成仁的勇气,比起那些只为生存的军队,这支军队多了一样东西——灵魂。

刘裕的军队很快便成为一个传说,他们不杀人,不放火,不抢劫,军纪严明,很快在三吴大地闯出一片天空。

躲在海岛上的孙教主日子很不好过,为了拉声势、壮队伍,他每到一地,就把所有的居民都划拉入伙,连投名状都不用纳,然后再不惜一切地宣扬他的价值观,跟着他,就有钱有女人,不跟他,就没命,没地位;跟着他,死了,上天堂当神仙,不跟他,死了,下地狱做鬼。

结果在孙大妖人的蛊惑下,队伍是越拉越大,小小的海岛,挤满了几十万各种型号的屁股,几十万人,听着好壮观,看着更壮观,但最壮观的还是吃饭。

问题是吃什么呢,自己撰写的成仙法则只有淹死、砍死,好像没提饿死,现在再提,估计也没人信,群众的智商还没低到这个程度,队伍不好带啊。

锅里没米,手里有刀,怎么办?

抢!

于是立刻带领大军,在杭州湾北岸的海盐(今浙江海盐)登陆,准备大干一票。

海盐县令鲍陋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的想法是趁孙恩的大军刚刚登岸,自己立刻率军击其半渡,然后把整个贼兵赶回大海,历史上很多经典战役都是这么成就的。

当他满怀着报国激情带领着几百民兵来到地方,他看到了孙恩军的前锋队伍。

然而他没有动手,就在那里看着,静静地看着,看了会儿,就走了。

因为他始终没有看到这支队伍的尾巴。

这是一列长队,从前到后,长几十里。

对这样的长生军,看看就行了,真要动手,就傻了。

几十万人,就是几十万头猪,自己手下那几百人,也不够人家拱的。于是他立刻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向刘裕求救,刘裕在句章,海盐是他的防区,唯一能拯救海盐的只有他了。

刘裕来了,还有那一千士兵,还有那几百民兵。

而海岸上的长生军,密密麻麻,几十万人。虽说其中许多都是凑人数的,某些部队还携家带口,什么八十老母、几岁小孩都带上,但看起来,确实相当吓人。

海盐县令鲍陋面色凝重,而刘裕则谈笑风生,安慰他不要怕,万事有我,你只负责一项任务,修城。只要把城墙修好了,打仗是我的事。

于是县令带着老百姓拿着家伙去和泥修墙了。

他并不知道刘裕究竟打着什么算盘,但他知道,城墙一定要越坚固越好,稍微有点偷懒或拿点回扣,对面的几十万人,不用攻,只用挤,就能把这个豆腐渣工程料理了,所以,这个处级干部极其认真高效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而刘裕还是不紧不慢,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是大将之风。

这一切都是从之前那个惨烈的胜利开始的,那场微不足道的胜利让刘裕明白,他是多么的强大,强大到可以力挽狂澜,可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同样的场景,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几十万人,在刘裕眼中,不过是几十万个屁股罢了,人数虽多,但大都是胁从,且老幼俱在,并无战力,真正精壮之人,十之一二而已,击败那几万人,就可以大破敌军。

但问题是即便把那些看热闹的群众刨走,还有好几万铁杆的造反分子啊,好办,刘裕是个赌博爱好者,擅长出千。

出千之前,他把所有的士兵都叫过来,叫他们把铠甲全部脱掉,士兵一个个面面相觑,这是保命的家伙,脱了它不等于扔了半条命。

刘裕看出了士兵的疑虑,脱了它,你们能跑得更快。

士兵一听更蒙了,跑得更快是什么意思。

刘裕哈哈一笑,笑得十分嚣张,这是命令,执行!

很快倒霉的人来了,孙恩的先锋叫姚盛,带着几万先头部队来攻城了,他并不知道前不久那个拿着砍刀满世界追着几千人乱砍的疯子就在城里,所以大摇大摆什么队形都没摆。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小县城,简直是杀鸡用了屠龙刀了,什么战术都不用,只管往里挤就行了。

果然,他来到城下,发现空无一人,那还客气什么,进城,于是几万人一窝蜂地向城门涌动。

而正当他们来到城下的时候,突然鼓声大作,城门竖起了大大的绣着“刘”字的帅旗,然后就是早已准备好的大石头、大木头、弓箭、火把、洗脚水,它们从天而降,向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招呼,几万人立刻上演一出踩踏事故。这时,城门打开,涌出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士兵,他们跑得飞快,见人就砍,仿佛杀神附体,一路追砍。

这时那些士兵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刘将军让大家脱掉铠甲是为了能轻装上阵追敌,那些拖家带口的长生军穿着厚厚的盔甲,怎么跑都是跑不快的。倒霉的先锋姚盛正在幻想着城里丰满的美女,结果现实异常骨感,他自己也被追上,在乱军中被砍死了。

这就是刘裕的第一次出千,应该说这是一次偷袭史的经典案例,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刘裕此时的军事思想,已经不局促于守住一座孤城或是赶跑敌军,而是尽最大可能地杀伤敌人有生力量,制造恐慌。

其实他让士兵脱掉铠甲这个细节,实在是可怕,只要计划和自己设想的有偏差,这些脱掉防护的士兵基本上就等于活靶子,而他这么做了,而且实际情况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什么叫料敌先机,什么叫运筹帷幄,这场战斗的全部场景早已在他的脑海中演练了几百遍,可怕的刘裕。

初战告负,损兵折将,让孙恩怒不可遏。又是刘裕,做了他。

于是孙教主亲自领兵来到城下,这次他吸取了教训,排好了阵势,准备妥当了攻城器械,还派哨兵先去仔细地观察城门,了解敌情。

结果收到的敌情是,没有敌人,而且城门大开。只有几个没精打采的老头在站岗。

手下的人喜出望外,进城吧。

孙恩还是很冷静的,立刻先问问那几个老头,刘裕呢?

跑了,打完了就跑了,你人多,他人少,再不跑,刘裕变流产了。

孙恩一听,有理,部下也确实饿了,进城。

然后,历史惊人的相似,就在他的部队刚刚进去一小半的时候,又是一阵鼓声,城门竖起了大大的绣着“刘”字的帅旗,然后还是早已准备好的大石头、大木头、弓箭、火把、洗脚水,它们从天而降,向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招呼。

其实按照孙教主的人马,只要稳住阵势,立刻投入战斗,也未见得就不能冲进城去,但他的手下实在太多,家属太多,这拨人没有作战能力,又大多属于多事型,就爱瞎咋呼,一见到前队战败,便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大声疾呼,什么敌人很多,即将完蛋之类。结果又是一场踩踏事故,只不过是升级版。

孙恩感觉血液凝固了,他喊出了之前无数人喊过,之后还会有无数人喊的名言:

中计了!

然后就是狂奔,一直奔出去几十里才停下来,看着身后几十万人一起屁滚尿流。孙恩的脸涨得像得了尿毒症的膀胱。

几次教训之后,孙教主终于明白,刘裕是他怎么都玩不过的了,海盐打是打不了了,不过也不能这么走,太没面子,先围城,这么个小城,能有多少粮食,到时粮食没有了,看你刘裕还有啥本事。

于是便命令士兵把海盐城围起来,只围不打,想困死刘裕,至少也可以出出晦气。

但问题是,你不打他,他没说不打你呀。

就这样,刘裕经常趁着孙教主的士兵不注意,下来抢个劫、抓两个俘虏,或者半夜敲锣打鼓,吊嗓子,让几十万人都得上熊猫眼,搞得孙教主天天问候刘裕他那一出生就过世了的母亲。

刘裕也在骂娘,没办法,谁让你几十万呢,我这才两千人,倒是想弄死你,可没长那么大的肚子,只能出此下策,恶心恶心你。

时间一长,孙教主的士兵不干了,海盐城刚刚装修过,城墙修得又高又厚,长生军每天观看敌情,只能仰望。但问题是刘裕的士兵明显不知道什么叫精神文明,吃喝拉撒都在城上,吐个痰,小个便之类的行为,理所当然地往城下的长生士兵身上招呼。

胯下之辱!实在是苦啊!

孙教主彻底崩溃了,原来只想抢点庄稼,结果只抢了庄稼的肥料,他明白,这样下去,军队不被打垮,也被闹垮了,不得不走了。

于是,一个夜晚,孙教主走了,轻轻的,没带走一片云彩。

那一夜烟花灿烂,衬托着他的强颜欢笑。

刘裕从此成为海盐的英雄兼城市形象代言人,为了纪念刘裕的功绩和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当地百姓自发地将新修好的海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寄奴城”。

鹰案绝顶海风晴,乌免秋残夜并生。

铁锁石塘三百里,惊涛啮尽寄奴城。

真的英雄,历史是不会忘记的!

有位诗人说,生活是一条河。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平静的河面下,随时都可能遇到险滩和暗流,一个小小的疏忽都会导致船翻人亡。

孙恩走了,但并不是狼狈的败逃,而是觉得海盐的水太苦太咸太折腾人。生活不是刘翔的跨栏,非越过去不可,陆地上既然讨不到便宜,那就换个地方,自己这次出山是抱着大干一场的决心的,是时候该亮出底牌了。

应该说孙教主为我国的航海事业的发展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的,他这次造出了有几层楼高的巨大战船,几次失败之后,终于让他的头脑冷静下来,我在干什么,我的目标是天下,不是海盐。刘裕是不好惹,但刘裕的领导并不难对付,于是他重新制定了战略——发挥优势,直捣黄龙。

于是十几万人,坐着上千艘战船,直逼建康。果然,离开刘裕,他的运气来了,五月,孙恩攻克沪渎,大败晋军,斩守将吴国内史袁崧和属下晋军四千余人,然后浩浩荡荡,逆流而上,兵锋所向,直指国都建康!

刘裕也在追,但他追不上,因为他是从陆地追的,他也知道,如果从水路追击的话,是自杀行为。

就海盐城里那几条破渔船,孙教主只要用船去撞,就能把自己扔海里喂王八,所谓名将,不是仗仗都上,而是只打有把握的仗。

建康城里的中央政府大为震动,立刻全国戒严,召集各路兵马勤王,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时间人人自危,如临深渊。

但有一个人更着急,刘裕也在马拉松般拼命赛跑,倒不是他多忠君爱国,而是,孙恩马上就要到京口——他的家乡,一想到自己的老婆就要成为别人的老婆,自己的孩子就要被干掉成仙,没什么好说的了,玩命跑吧。

他的手下也一样玩命,因为京口不但是刘裕的老家,还是北府军的大本营,大本营的意思就是大家的家眷也都在那儿,孙教主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渣,地球人都知道。

孙教主很得意,一想到很快就能把刘裕的老婆孩子家乡人一通折磨,人活一口气,怎能不痛快!他的手下也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能鱼肉一下仇人的亲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快感的事吗?

但他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京口是个什么地方,没错,北府军的大后方。

北府军是群什么人,给钱就帮老板砍人,不给钱连老板都砍的一群人。

京口住着北府军的家属,家属的意思是,如果北府军不寄钱回家,就让北府军都不敢回家的那群人。

所以京口是个非常奇特的地方,据说每次打仗的时候,压根不用动员,只要喊两嗓子,无论男女老幼,抄起家伙就上,而且说砍就砍,绝无废话。

这里只有战士,没有百姓。

所以这个地方经过短暂的骚乱,在刘裕回到之后立刻回复平静,因为他做了一件事。

他把自己的母亲(继

母)、老婆、女儿全部带到乡亲身边,告诉他们,我不会走,我的家人也不会走,这里只有战斗的勇士,没有逃跑的懦夫。

看见刘裕坚定的眼神,和一千个千里奔袭保卫家乡的战士,乡亲们没有了骚乱,体内孕育的战士的血重新燃烧,他们相信眼前这个当年的混混能带领大家赶走豺狼。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刘裕确实有取胜的绝招,必杀技。

一千多年后,有一个人也使用了他的绝招,组建了一支极为强悍的部队,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曾国藩。

没错,这个必杀技的名字,叫做关系。

和曾国藩的湘军一样,刘裕这时所组建的北府联军,大都是有关系的,同乡、同学、兄弟、父子、师生、酒友、牌友……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随便死个人,能愤怒一堆人,很有战斗力。

但这种关系队伍,还有个问题,那就是冲锋的时候,一个人冲,就会有很多人跟着冲。但逃跑的时候,有一个人跑,大家也会一起跑。

比如曾国藩同志,有次开战,就遇到这种事,站在后面督战,还划了条线,说越过此线斩。结果开打不久,就有人跑了,且一跑全跑,绕着线跑,追都没追上,气得投了河。

但京口的这支杂牌军,显然没有这个困惑,因为每次开战,刘裕都站在最前面。

那个昔日游手好闲吹牛不用手纸的家伙在保卫他的家乡。

就这样刘裕同志充分利用本地户口的有利条件,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进行了一场特殊的战争,人民战争,邪恶的长生军即将掉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实际上,远不止是汪洋大海,简直是无底深渊。

那个深渊的名字叫蒜山。

宋朝的朱长文有句诗就说这里:瓜步早潮吞建业,蒜山晴雪照扬州。

不过这回蒜山披的不是雪,而是血。

蒜山,北可以监控长江,南可以俯瞰京口,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占领了这里,进可攻京口,退可守长江,孙教主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道,这点常识难不倒他。

于是他带着好几万兵马,来到了蒜山,然后他看见了刘裕。

再然后他笑了,他看见刘裕张罗了一群杂牌军也不过几千人,而这几千人最主要的兵器是扁担。

再然后他哭了,蒜山是座小山,小山的意思是路很窄,坡很陡,只能一对一单挑。然后就是愤怒的京口人民,扁担飞舞、板砖齐飞、杀猪刀乱捅,他手下的几万人,就这样全部被扁担拍到了悬崖下了。

孙教主多亏抓了块大木头,才能顺着长江漂回自己的舰队里。损失了几万人,不过这对手下众多的孙教主不算什么,他立刻收拾好心情,一定要避开刘裕这个瘟神,再也不在枝节问题上浪费时间了,直接命令船队启程,直扑首都建康。

刘裕无船,京师危急!

这时候又一位神人登场了,他叫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得道的王子,王八羔子。

他应该是哲学家萨特的信徒,或者是古典存在主义先驱。

有个看破红尘的朋友曾和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当年他第一次来北京,坐的是地铁一号线:途经国贸中心,他向往过发财;途经天安门,他憧憬过权力;到了王府井,他留恋过繁华;到了公主坟,他期待过穿越;再过了一会儿,就到了八宝山了。就这样他明白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意义。既然选择了糊涂,就伺候好自己的臭皮囊吧。

司马道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女人和酒,一生足矣,皇权王位,都没意义,整个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是个被抛弃的病毒,是个刹那间的存在。因此人是绝对自由的,要忠于自己有机体的感受。多吃喝玩乐一下,同时找到一些得道开窍的,一起享受。让这个刹那美好点,更长点。

他信奉的就是这个,一个对国家无用却对自己很好的人。

现在这个存在主义大师开始做一件唯心主义的事,烧香拜佛祈祷。

这个世界是有奇迹的,在他的儿子(就是威了一把立刻就萎了的司马元显)率领东晋水师被孙教主的舰队撞得稀巴烂的时候,他的虚无主义虔诚感动了上苍。

于是长江之上刮起了一阵西风,盛夏刮西风比三国里的隆冬刮东风更加不可思议,只是借东风是杜撰的,借西风是真实的。

于是六月刮起的大西风,把孙教主费尽心机修建的舰队吹得七零八落,而且一吹就吹了好几天。

几天的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谯王司马尚之统领着他的精锐部队及时赶到,直接驻守在积弩堂,刘牢之也率领北府大军据守在新洲。孙教主傻眼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就在他想走的时候,风停了,于是中央政府下达了一条彻底消灭他的命令,任命刘裕为建武将军、下邳太守,带领政府水军,正式追击孙恩。

于是打孙专业户欣然领命,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件事情,天上下雨地上流,打你不需要理由。

史书记载的很简短:郁洲,复大破恩;沪渎、海盐,又破之,俘斩以万数,恩远窜入海。

这个世界有一个强人法则:把一个人打倒,冷眼旁观他的反应,如果还能振作就是人才,委靡了就是脓包。

孙恩,他像一个无知懵懂的败家子,一路挥霍而来,直到结局的那一天,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

半年后,饿得心慌的孙教主又来抢劫,又被殴打了一顿,死在别人手里,算不得真男人,大丈夫应当自己主宰生死,与其被杀,不如自杀。

就这样有脾气有骨气没运气的孙教主投海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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