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克福德的钟楼酒店里。

“就他们那个时代的工厂主而言,你父亲可说是非常进步的了。”我对玛丽安说道。

为排练第二天的“牛奶节”演说,她住进了这家酒店的套房。客厅里有一张淡绿色的沙发床——面料是块状毛呢,两张花色面料的椅子,黄绿色地毯铺满了房间,咖啡桌上搁着一碗水果。以罗克福德的生活水平来说,这当然是豪华配置了。罗杰进进出出,手里拿着掌上电脑,耳朵边上贴着手机。不愧是2号飞船的船员。

“我们不愿宣扬我父亲”她笑着说。

“因为这太不像共和党人了。”她甩掉鞋子,往后靠在沙发上,“我的天,真舒服!”她来回转动着脚踝。

“高跟鞋真算得上刑具了。”

她伸展双脚时,我仔细看了看她。她肯定有60多岁了,依然身材苗条,双脚和踝关节还很柔软。蜜色头发经过精心打理,贵族式的鼻子让我想起她父亲——我在照片上看过。她不算美丽惊艳,却充分展现了自己最好的一面,属于我称之为端庄优雅的类型;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灰色的眼睛:清澈纯正,时而闪现温暖,时而透出冷静。

她用一种愉快又稍带焦虑的表情望着我。

“今天很顺利,你觉得呢?”

“他们都支持你,”罗杰在门口说。

她笑了笑,“但到11月投票时他们中还有多少人会支持我呢?农民都很固执。”

“别担心,这里是艾弗森家族的地盘,夫人,”罗杰面无表情地说。

“和什么比?”

“比如说,市中心。”

“我以为我们在市中心挺有进展的。”

“确实有。”罗杰把头扭向我。

“我们正盯着合同问题。”

“合同问题?”我问。

“20多亿的城市债券与合同发放给了少数族裔企业,”他说。

“但在执行中却出了些……问题。你还记得吗,有个城市合同本来是授予一家女性企业的,结果背后的操纵者是白种男人?”

我点头。

“弄得市长很尴尬。”

“是的,我们要让每个人都记得这事。”

“但那是市一级的问题,不是州一级的问题,”我说。

“妙就妙在这里”罗杰笑着说,“这没什么,我们不用操心,反正那都是民主党的问题。”

“我以为市长是盟友呢。”

“这是个选举。”他轻快地说。

玛丽安抱歉地耸了耸肩。

我看着我的笔记本。

“我想问个问题。”

“随便问。”

“好的。”我靠向前,“你对外表示支持堕胎,抨击市长没有认真贯彻发放给少数族裔的合同。我还了解到你秋天准备参加的一个劳动节集会。这些听起来都……都不像是共和党人的做法。我很不解。”

玛丽安拿起一串葡萄,又把水果碗摆到我面前。我拿了个桃子。

“你显然是个聪明人,艾利。”她又坐回椅子上。

“但你不怎么关心政治,对吗?”

我摇摇头表示:对,的确不关心。

她笑着说。

“这就是我聘请你的原因之一。我也不希望别人知道的太多。”

她居然记得我的话。

“我们国家现在的政治形势远比表面上看到的复杂。我们以前依靠的支持者现在已经不支持我们了。其他人,就是我们一贯忽略的人,倒很支持我们。”她从那串葡萄上扯下一粒。

“比如说劳工;现在有很多善于交际的保守派蓝领工人。那些想要通过减少进口和移民数量来保障自己未来的人,他们讨厌民主党支持与中国自由贸易。如果有可能,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票投给帕特·布坎南。我们要把这些人收到帐下。”

我思考了一下。

“这我可以理解,但支持堕胎怎么说?你这样不就疏远了党内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派别吗?”

罗杰插进来说,“女人参加投票的比例高于男人。她们的投票至关重要。”

“我和罗杰在女性问题上有些分歧,”她打断罗杰的话,“别误会。我是真的认为女人应该对自己的生育有控制权。我希望,她们之所以投我的票,并不是因为我支持堕胎,而是因为赞同我的理念。”

“你的理念?”

“我们要怎么解决她们关心的三大问题——教育、社保与医保。”

“你听起来像个民主党。”

她把葡萄放在一张餐巾纸里,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完全不同意你的意见,亲爱的。两党讨论的问题可能相同,但解决方法完全不同。”

罗杰突然打断,“艾利,今天就到这里吧。玛丽安要休息了。”

她挥开他。

罗杰手机响起来,于是走到外面接电话了。

“那么你的看法呢?”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

她沉默了一会儿,眼里露出专注的神情。

“我认为我们社会存在的真正问题是界限不清,”她慢慢地说。

“在这个真正全球化的环境里,人们不知道思考什么、做什么、期待什么。生活已经变得太可怕、太复杂、太多冲突。以前有的机会现在都没有了。恐怖分子摧毁我们的地标建筑,利益集团相互争斗;而政治,则以其自身的方式,反映这种混乱——这就是人们会混淆党派之分的原因。”

我飞快地做着记录。

“你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我无法为所有的问题找到答案。但我认为人们需要强大的领导力,帮助他们找到答案、指明方向。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肤色、性别,或国籍,每个人都需要指引。一些非常成功的文明,像希腊文明、罗马文明,甚至是犹太文明,他们的领导人都是既勇敢又有威望的,能够带领人们走出混沌,引导人们踏上更高的台阶。我想要抓住提供那种领导力的机会。如果不是我,那么就是别人,但肯定要有人来做。我们的文明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停下手里的笔。她挺直腰,目光锐利而清澈,盯着我看。我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种魅力——抱负和果断,还有别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明白了——是信念,而且很坚定。玛丽安·艾弗森不可能是错的。

她的脸色缓和下来——那种魅力消散了。她向后靠去。

我合上笔记本。罗杰回到屋里,手机紧贴耳边。

“我们能谈一下视频吗?”我问。

“请说。”

“我想在你的人生历程开始时提到你的父亲,作为背景。他按自己的方式做事,是个先驱,走在那个时代的前面。这点和你差不多。”

玛丽安扭过头去,“你觉得呢,罗杰?”

罗杰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什么?”

“我可能有一段关于艾弗森钢厂的资料片,说的是战争时期的一个铆工。如果合适的话,我想把它用在视频里。”

罗杰眉头皱起,“视频应该说的是玛丽安,不是她父亲。”

“我明白。但她父亲的经历反映了她成长中接受的影响和传统。”我转向玛丽安。

“当然,我们会提到他允许工会成立,这不会有害处。”

“这点倒是可取,”罗杰承认,好像构思作品就像家具一样可以买卖和摆设。

玛丽安插进来说,“真的有关于我父亲的电影作品?”

“我不确定,但有可能。”我向她解释自己联系了有声新闻。

“他们称有‘铆工露斯’的影片,40年代初期在芝加哥拍摄的,所以我让他们寄过来了。”

“太好啦,”她说。

“我很想看看。”

“片子一到我就告诉你,”我说。

“你父亲是在战争快结束时过世的,对吗?”

“是的。”她起身走向滑动门,门外边是个小阳台。一只鸽子从扶手上走过去。

“心脏病发作。”

“心脏病?”琳达·乔根森说保罗·艾弗森是自杀的。玛丽安把门打开,走向阳台。我跟着她走出去。

她是不是不知道?可能她母亲没有告诉她真相。那个时候她很小,可能还不能理解。又或者是琳达·乔根森弄错了。

门厅里传出很大的说话声。听起来像是罗杰。玛丽安似乎没注意到。

“玛丽安,我读过一篇文章,提到艾弗森家有两个孩子。你有一个兄弟还是姐妹?”

她的目光越过扶手,直射下面的停车场,因此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听到我说话。鸽子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我正准备再问一次,然后听到她低声地说,“我有一个哥哥。”她转过身来。

“戈登,年轻时就去世了。那时我在纽约,还没进厂。”她脸上皱纹加深,突然间我觉得她老了,这是我见到她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你以前住在纽约?”

“住了一阵子,50年代。”

“我明白了。所以艾弗森家就你们两个孩子?”

她点头。我意识到她经受了太多的痛苦,先是失去了父亲,然后又没了哥哥。她生命中的所有男人。

“这就是你至今未婚的原因?”

套房的门打开了,罗杰冲进来。在他后面,多莉·桑切斯站在门厅里,眼里冒着怒火。罗杰当她的面用力摔上了门。

玛丽安眉毛往上扬起,似乎在等着他的解释。

罗杰跌坐在沙发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膝盖上上下下地抖动。

玛丽安又转向我。

“戈登死后,我进了工厂。工厂卖掉后,我就去旅游了。我觉得……我觉得我从没考虑过婚姻。”她瞟向罗杰,“从这些天对你们的观察来看,这事可能不算太糟。”她嘴角似乎露出了笑意。

我笑着迎上去。

“还有一件事。我们要用一些你年轻时的照片;该去哪里找呢?”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巴僵住。走回房间里,“我母亲可能有一些。”

“我可以打电话问她要吗?”我跟着她走进房间。

她耸耸肩。

“不管怎样,为做这个视频,我也想和她面谈一下。”

她发出刺耳的声音。

“祝你好运,母亲讨厌宣传活动。”

“或许你可以说服她。”

“我母亲?我什么都说服不了她。我不想泼你冷水,”又马上补充道,“我的父母曾经是——是很好的人。但他们成长的时代与我们不同。他们的价值观受到经济萧条和战争的影响,而我们现在需要全新的做法。总之,我和她的看法有很多分歧。”

可以理解。我点点头。

“是的。”她眼里重燃光亮。

“我知道你能够理解,但可能我们应该问问罗杰。”她看过去,“你觉得怎样?这个视频需要采访我母亲吗?”

“其实,我倒觉得不错。”他说,“这可以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起延续性。还有利于获得老年人的投票。”

“有道理。”她摸着喉咙处的项链——那条粗粗的金链子。

“好吧,如果你们都同意,我想我得去说服母亲了。”

我看向罗杰,用嘴唇说了个无声的谢谢。

玛丽安看到了我们之间的互动。

“很高兴你能与我们合作,艾利。”

我感到脖子一片滚烫。

“我下周会录制对你的采访,在摄制室里;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控制选景。”

她点头。

“今天就占用你这么多时间。”我伸出手。

“谢谢。”

“我很乐意。”

罗杰站起来,送我到门口,很随意地把手搭在我肩上;简直像一条钢带!

“共进晚餐怎样?”他问,打开门。我瞄见他手上的戒指。

“我想顺便讨论一下视频的事情,”他清了一下喉咙说。

“不好意思,我还有其他事情。”

“好的,那下次吧。”

身后的门关上了,我走向电梯。看到多莉·桑切斯,她低着头,抱着胸,在门厅里走来走去。

“多莉,”我叫她。

“还好吧?”

她没有看我,只是挥手让我走开。

“多莉?”

然后她抬头看过来,痛苦的表情像刀子一样刺穿了我。

我连忙从楼梯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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