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区回到山丘城镇的路上,我想起有关苗场先生的一则插曲。大概是电线杆上张贴的无数“寻人启事”小广告出发了我的回忆吧,每张广告都因为风吹雨淋而破碎、褪色,文字也模糊不清,但广告上的照片却让我想起三岛小姐。

三岛小姐名叫三岛爱,是一位职业摄影师,也是苗场先生的专属摄影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和苗场先生结识的,不过在我刚进拳馆时,她就已经在替他拍照了。她特地从东京开车到此地,扛着相机到拳馆,在弥漫着汗臭味的练习场中专注地替苗场先生拍照。虽然范畴不同,但她看起来也像个格斗家。三岛爱小姐当时三十五岁,已婚,不知道有没有小孩子。但她总是追逐着苗场先生的比赛在全国巡回,让人怀疑她是不是都不用管自己的家庭。

我很喜欢三岛小姐的照片。身为小学生的我,当时只能说出“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棒”之类的模糊感想。现在回想起来,是因为三岛小姐拍的照片敏锐的捕捉到苗场先生身上的凶暴与静默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一张照片当中们可以看到苗场先生有如鞭子般飞出的右脚、宛如以雕刻刀凿出的腿部肌肉阴影以及周遭仿佛没有半个人影办的寂静气氛。

我只和三岛小姐谈过一次话,那一天她来整理照片,刚好练习场中只有我一个人。她对还是小学生的我产生兴趣,问我拳馆学习的动机以及格斗技的魅力。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最后才问她,“你为什么没有拍过苗场先生KO时的照片呢?”

“真的吗?”她显得有些惊讶,怀疑地说,“应该有吧?”

“我不是指倒在地上的照片,是拳头刚好打中的瞬间。我都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照片。”我不习惯和年长的女性聊天,因此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这时三岛小姐发出轻快的小声说:“哦,原来是指这个啊。”接着她又说,“因为我会变成观众。”

“变成观众?”

“KO的瞬间,怎么可能会有人透过观景窗来拍照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想亲眼看比赛吧?”

“这样啊。”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样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三岛小姐愉快而干脆地回答,“虽然没有用相机拍照,但我都在心中按下快门了。”

“可是这样就没有照片了。”

“那样只是没有办法显影罢了。”三岛小姐的口吻虽然不是在开玩笑,但我想起当时刚学到的一个词,便说:“这是狡辩。”

“年轻人,这就是狡辩。”三岛小姐好像将错就错似的抬头挺胸地回答到。

这场对话过后不到一个月,三岛小姐就死了。她当时为了替杂志拍照,夜间开车前往采访地点,而在国道交叉口偏离了路中央,撞到路边的护栏。对于这场车祸,练习场内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边开车边打瞌睡,有人说她是为了闪躲闯红灯的老妇人,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发觉忘记带器材而慌慌张张地做U字转弯。然而,没有人知道事情真相。

三岛小姐死后,苗场先生并没有任何变化。他仍旧像平常一样沉默寡言,每天都禁欲般地持续练习。听说他连三岛小姐的葬礼都没参加。

过了半年左右,有一位摄影师像苗场先生毛遂自荐,想要当他的专属摄影师。我后来才听说,苗场先生当场拒绝了这位摄影师:“不,很抱歉。”

“可是我听说你现在没有专属摄影师。”这名摄影师不知是非常大牌的老手还是备受瞩目的新星,总之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因此显得有些狼狈。苗场先生听对方这么说,便很有礼貌的鞠躬:“不,我已经有一位专属摄影师了。”

“咦?可是……”那位摄影师慌慌张张地还想继续争辩,但苗场先生又重复一次:“所以不用了。”他说完深深鞠躬,说:“我一直都有专属摄影师,很抱歉。”

苗场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告诉我这段插曲的学长脸上露出钦佩的表情。不可思议的是,苗场先生的外表让人联想到强硬坚固的钢铁,个性沉稳带着冰冷金属色调的感觉,但每次想起有关苗场先生的事情,却会让我感觉仿佛被柔软的羊毛包裹般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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