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年来,我每天的时间几乎都花在读书上,处于近乎冬眠的状态,唯一与外界的接触大概就是到商店去买食物。

当然,在这样的世局中,要买食物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以前曾经在课堂上学过,在我所处的这个国家,食物的自给率低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如果没有进口海外食品,你们的餐桌上就只有白米没有菜了。”教师的这句话不知是威胁还是戏谑,但事实上现在连白米都不见得买得到。

五年前,当世界刚陷入恐慌的时候,情况真的很严重。大家都在抢夺食物和生活用品,店里到处是不付钱的顾客。

有一天,我从高中放学回来路过超市的时候,看到一群主妇如蝗虫般聚集在店门口,那幅光景给人强烈的印象。宽敞的停车场里停满车,人们就在车与车之间的缝隙中走动,也有不少人走在引擎盖或车顶上。然而,当我看到这群蝗虫当中也包括我妈在内时,不禁吓了一跳。平时皮肤白皙的妈妈此刻红着脸、竖起柳眉,一身牛仔衣裤的打扮,正忙着将很多保鲜膜塞进旅行背包中。这时妈妈也注意到我伫立在人行道上的身影,她睁大眼睛,脸色接着转为苍白,低着头像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这反倒让我感到不自在。她一定以为我在轻蔑她吧?但事实上刚好相反。当其他人都忙着搜刮食物和卫生纸时,她能把焦点放在保鲜膜上,反而让我佩服她的见识。只是妈妈脸上寂寞与悔恨混杂的表情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回想起来,当爸爸提着好不容易抢到手的汽油回家时,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当他在公寓前方拿着木条打死攻击妈妈的暴徒时也是一样。他们之所以会跳河自杀,大概也是因为无法承受这些令人忧郁的生活所累积的压力吧。

“美智,你要买什么?我们今天进了山药。”

有人这样招呼我。不知何时,我已经来到超市门口。这是一座类似长形铁皮仓库的建筑,右边是入口,左边是出口。店内没什么装潢,只陈列着每天从乡下农家进货的食物,但生意却非常好。当然,商品数量仍旧不是很齐全,但现在已经不会出现大家争先恐后要抢到商品的情况了。

从今年开始,外头的情况逐渐恢复平静。在我看来,大概是进入了休息时间吧,大家已经疲于为小行星的来袭而慌乱。但事情并没有结束,这只是短暂的休息罢了。

只要不做太勉强的事情,大概就能够安然度过剩下的岁月——大家似乎开始发觉到这一点。另外,政府去年宣布还有大量储存米,似乎也发挥了一些效用。由于暴动和自杀造成本国人口急剧减少,照这样下去,剩余的时间当中不至于发生白米不足的问题——政府是这样说的。

只有白米虽然感觉还不够,但是抢劫案的确减少了许多。大家一定都已经感到厌倦了。即使互相抢夺或胡作非为,仍旧无法避免小行星的冲撞。既然如此,还不如和平悠闲地生活。

告诉我“今天进了山药”的人,是拿着猎枪站在入口处的店长。他的体型很瘦,但背脊挺得很直,目光锐利,下巴弯曲有些向外突出。

他拿着猎枪的姿势相当有模有样。这座超市之所以会在最近重新开张,是因为政府宣布“店家负责人为了守护店内的治安,可以携带枪支,也可以视情况采取较强硬的手段”。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这样的法令,因此或许只是谣传而已。但总之多亏了店长的枪,让超市不再像以前那么危险。

“这样啊,那我买山药回家磨成山药泥吧。”我回答。

“山药泥的确是美味料理。不过数量不多,你得赶快去抢才行。”

“谢谢你,店长。”

“叫我‘队长’。”店长说完,将下巴抬起来。不知为何,他非常喜欢让别人称他为队长。我一开始以为是他的幽默感,但他执著于这个名字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跟正常人的态度有异。

我走进店里,很幸运地抢到了最后一根山药,接着将袋装的味增和鱼干放入菜篮,然后到收银台前面排队。我前面排了五个人,同样都提着菜篮在等候。

“咦,你不是美智吗?”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连忙抬起头来。

“誓子!”我认出站在前面的是以前的初中同学。

“原来美智也还在。”誓子仍旧和初中时一样,有一双大眼睛。

果然变成一个大美女了!我差点陶醉地脱口赞美。在初中时,她的外表就比其他同学来得抢眼,下巴尖尖的、脸小小的,眼尾微微往上扬起,带着些许挑逗的意味。她以前留着一头长发,现在剪短了,看起来也相当适合她。

“嗯,我还在。”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我还留在这个镇上,还是指我还存活在这世上,总之不论是哪一种含意,答案都是肯定的。

“真搞不懂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皱眉的表情都透露着优雅的气质。“对了,我听说你的双亲去世了?”

“嗯。”

“真过分,他们竟然抛下美智先走了。”

“是吗?”

“正常的情况下,父母应该会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直到最后一刻,要不然就会带着女儿一起走吧?”

“嗯……”我歪着头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事实上,我的确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这样啊。”誓子噘着嘴巴,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她这样的态度也让我感觉很熟悉。以前她也常常像这样露出幻灭或无奈的表情。

“誓子,你还住在原来的房子吗?”我记得她不是住在山丘城镇,而是住在另一个住宅区。她的父亲似乎是法律界的人士,或许因为如此,她家相当豪华。

“嗯。我爸妈和弟弟都留下来了,大家都没事。”

收银机的店员开始结算誓子篮子里的商品,收银机发出“哔”的声音,将金额显示在屏幕上。

想到我们仍旧像这样用金钱交换商品,就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三年后小行星就会冲撞地球,结束一切,很难想像财产和金钱还会有价值。

简单地说,大家只不过是在维持从前的规则罢了,至少我是如此推想的。想要得到商品就要支付金钱,这样的规则仍旧毫无改变地延续下来,没有人主张“让我们抛弃这项规则吧”。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暗自期待小行星不会冲撞地球,而若小行星真的没有撞上来,金钱就是必要的了,大家必须继续遵守规则才行。大概就是这样的理由吧?不,或许可能只有在这个镇上还在使用金钱。

店员报出总金额,誓子便从钱包中掏出钱付账。

“再见,美智。”誓子转头对我说,接着她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对了,美智,你有男朋友吗?”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质问,我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老实回答:“没有。”

“之前交过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没交过男朋友。”我边回答边纳闷这个问题有什么重要性。“这样啊。”誓子露出同情的眼神,“这样的话有点寂寞呢。”她歪了一下嘴唇,“在没有男朋友的陪伴下迎接世界末日……”

“啊?”我呆了一下,含糊地回应一声:“嗯。”

她跟我道别之后便转身离去。超市出口前方站着一个高壮的长发男人,看到誓子走出去便趋身向前。他们手挽着手走出超市。

“刚刚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店员拿起我买的山药,把金额打进收银机里。她有一张圆脸,头发在后方绑成一束马尾,双眼皮的眼睛相当美丽。

“嗯,对呀,是我初中同学。”

“恕我直言,她这个人感觉真讨厌。”店员说。她的口吻很轻松,直截了当而不带任何恶意,甚至给人清爽的印象。“有没有男朋友都一样吧?”

“嗯,对呀。”

“再过三年地球搞不好就没了,有没有男朋友算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吗?”店员停下手边的工作,对我笑着说,“那人即使到这种时候,还是想要沉浸在优越感里啊。”

“优越感。”

“这种人很常见吧?看到别人拥有的东西便加以批评,遇到生活幸福的人便拿毒刺蛰上一针,让对方产生不安。”

“原来誓子刚刚是这个意思啊!”我这时才发觉。“我对这种事很迟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这时,女店员笑了出来。

“怎么?”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她眯着眼睛说,“不只是长相,还有气质也很可爱。老实说,我觉得你一定会比刚刚那个朋友更受欢迎。”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但立刻发觉到:“啊,你该不会是在讽刺我吧?”

店员微笑着说:“不是。不过啊,像这样保持怀疑的态度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她转动一下菜篮的方向,“毕竟这世界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恶意。”

“哦,我知道。这世界真的到处都充满恶意。”

“你知道?”

“嗯,我读了很多小说,常常看到像这样的故事。”

我看了一下收银机上显示的金额,从钱包掏出钞票拿给店员。

“对了,你听我说,”店员边数着找零的钱边对我说,“提到男朋友,我曾经梦想过像电影那样戏剧化的相逢呢。”

“像电影那样?”听到对方突然说起这种话,让我感到有些惊愕。

“譬如说,我因为贫血或是某种原因昏倒,嗯,就像这样,弯成‘く’字形倒在地上。”她边说边把上半身弯下来,“这时有个男人在远处看到了便跑过来救我——我一直幻想发生这样的艳遇。男人跑来之后把我抱起来,问:‘不要紧吗?’接着又说‘这也是一种缘分吧’之类的。”

“有这种电影吗?”

“不知道,可是感觉应该会有吧。”

“应该没有吧。”我不小心老实说出了心中的感想,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店员却还是显得很高兴。“是吗?没有吗?”她微笑着说。

“店员小姐,你结婚了吗?”我看到她无名指山戴着戒指。

“我有个优柔寡断的先生。”她似乎觉得很可笑,“我们的相逢是山手线的路线图促成的,绝对不可能拍成电影。”

我回到三零一号房,把买回来的食材整理好放进冰箱里,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将写着“读完爸爸所有藏书”的便条纸撕下。因为这个目标已经达成了。

然后,我从书桌抽屉里取出高级白纸,用签名笔写上“找到恋人”,并用图钉固定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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