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已经开始录了吗?”荧幕中的胡子男看向镜头,似乎是在和拍摄的人说话。他像是第一次上电视似的,面对镜头的举止有些生疏,但现场气氛绝对不像一般录影那么从容。这人正是胡子男,我所认识的冈本猛,毫无疑问。他坐在一张常见的朴素办公椅上,手脚都被绳索绑缚住。

他被夺走自由了,我如此想着,同时深深觉得“被夺走自由”真是一个可怕的词。

我与佳代子回到沙发上看着电视,播放的正是那片不知是谁寄来、上头写着“折磨冈本猛的遇程”的光碟。影像昏暗且粗糙,充满了阴森气息,看第一眼便觉得心情沉重。看来标签上所写的文字并不是比喻,这是货真价实的“折磨过程”。

“喔?原来这部电影是那位小哥主演的?”佳代子拿着啤酒,跷起二郎腿说道。她的右脚脚趾灵活地扭动着,或许是无意识的动作吧。

“我想这应该不是电影,而是现实。”虽然我补知道这段影像的拍摄目的为何,又为什么会被送到我手上,但我看得出来里头的冈本猛绝对不是在拍电影。“这是实际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他怎么被绑住的?”

“用绳索吧。”

“我问的不是绑缚道具,而是原因。”佳代子笑着说。

我紧盯着画面,吞了口口水。明知道接下来将看到很可怕的景象,我却没办法移开视线。

画面中的冈本猛对着镜头干咳了两声,说道:“渡边,是我。你在看吗?”看到他好整以暇地对我打招呼,我更是错愕不已。回想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不知怎的下意识挺起了胸膛。

“现在我所在的地方是……”冈本猛左右张望一番,思索了片刻之后说:“椅子上。”说完自头自地笑了出来,“我怎么会说出这种废话?唉,我本来想告诉你这里是哪里,但我不能说,因为有这个拿摄影机的男的在呀。”他抬起下颚,朝前方努了努,“这家伙还拿着手枪对准我,我只要说出这个地点或是他的外貌特征,子弹马上就过来了。”冈本猛说到这,似乎想耸耸肩膀,但被绳子五花大绑的他,完全,无法动弹。

忽然枪声一响。

画面中,冈本猛身旁的玻璃裂了开来,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眼皮也没眨一下。“啊,对喔,我刚刚不该提到‘男的’二字,这样等于暴露了性别吧?呿,真是神经质,这种小事也要计较。”他噘起下唇,宛如发着牢骚的少年,“所以,就是这么回事了。我没办法说出我在哪里。”

画面上只看得到冈本猛及他身后的窗帘,根本看不出是哪里的哪个房间里。这时,一道人影从右侧走近画面,这个人竟赤裸着上半身,亮出结实的肌肉;但这不算什么,最诡异的是,他戴着一个巨大的兔子头罩,由于实在太大,看样子应该不是拿真正的兔子做成的标本,但造型非常逼真,他整个就想是个浑然天成的兔人。

“恶心的家伙。”佳代子喃喃自语道。

“好啦,终于登场了。”画面中的冈本猛说道:“这位就是从刚刚折磨我到现在的兔子先生。”

我凝神一看,冈本猛的双手被绑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画面左侧那只手的手指正滴着鲜血。

“啊,他的指甲被拔掉了。”佳代子说道。她的态度非常冷静,宛如正在诊视患者病况的医生。

“他们正在凌虐我,给我苦头吃。”冈本猛的语气轻松自在。我看到他右手五根手指的指甲处全都一片血红,但他似乎一点也不痛,也看不出丝毫惧意。我愈看愈觉得毫无现实感,忽然觉得这一切搞不好都是在做戏,于是连忙转头盯着身旁的妻子看。

“怎么了?”

“呃,这……”我指着画面说道:“这片子跟你有关吗?”我问得提心吊胆,彷佛站在一口深井边探头窥探井内。

“我之前请这位小哥帮忙办过事啊。”

“所以这部折磨影片,跟你有关吗?”

“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因为……”我心惊胆战地问道。眼前这口井深不见底,我逼不得已,只好将上半身继续往前探,谨慎地试探最深能够探到哪里而不致摔入井中。“你刚刚不是说,你觉得我有特殊的能力吗?”

“是啊,我相信你一定有。”佳代子回答得信心十足,大眼睛闪烁着光辉,双手似乎随时会伸出来与我交握,我几乎要折服于她的坚定信念之下。“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为了引出我的特殊能力,才故意制作这种影片给我看,让我感到恐惧?”我问道。

说这句话的同时,我又脑中又闪过另一个揣测。与我发生婚外情的樱井由加利,该不会也是佳代子派来的吧?故意引诱我偷腥,再以报复为借口给我苦头吃,让我害怕。这一切都是为了唤醒我体内的特殊能力。

佳代子不知是听不懂我的意思,还是在装傻,她只是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

“你是不是……”我正打算再问一次时,电视中清晰地传来一句:“渡边。”

我和佳代子又将视线移回画面中的冈本猛身上。

冈本猛依然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凝视着镜头:荧幕右侧戴着兔子头罩的男人则蹲在冈本猛的手旁,清楚看得到兔子男正握着一柄类似钳子的工具,抵在冈本猛的指甲上。我不禁背脊发凉,有一种自己的指甲要被拔掉了的恐惧,不禁以左手抚摸着右手。

“渡边,你有没有勇气?”

冈本猛的声音钻入我的耳中。他的口气并不严厉,反而像是轻柔的呢喃自语,但在我心里却形同黑暗中的一盏灯火,是那么地重要,我无法不正视它。

“这个影片是我拜托他们拍摄的。”冈本猛说道。他说话的时候,背对荧幕的兔子男也蠢蠢动作着。

“很痛耶!”急促的怒骂宛如烟火般炸了开来,大吼的是冈本猛。兔子男从钳子上拨掉了一小块东西。

那应该是冈本猛的指甲。

虽然痛得叫了出声,但痛苦的表情在冈本猛脸上却是一闪即逝,现在的他是只露出些许不耐烦,像是眼前有只赶不走的蚊子似的。“你听好了。从刚刚到现在,我就像这样一直任凭他们摆布折磨。这段时间里,我思考了不少事情。平常都是我在折磨人,如今换成我被人折磨,我才发现原来被折磨的一方会这么无聊。而且,这些家伙的折磨手法实在不高明,搞得我更加心烦气躁。这就好像寿司店老板去别家寿司店吃寿司一样,毫无新鲜感可言,如果对方的寿司比自己做的好吃,还可以观摩一下技术,否则就真的只能一边发呆,一边暗骂你们这些家伙根本是半吊子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以前辈的口吻对着蹲在身旁的兔子男说道:“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是被拔掉的指甲还会长回来,以折磨的手法来说,其实还挺人道的。”

他也对我说过这件事。

“事情就是呢,我今天傍晚被他们绑架,带到了这里。他们的绑架手法颇诡异,称不上高明或不高明,总之他们开始折磨我,拔我的指甲。对,确实很痛,这点我承认。”冈本猛嘴里说痛,却一点也没有露出觉得痛的神情,映出的反差宛如在演一出喜剧。“但是呢,还不至于痛到无法忍耐。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吧,痛觉是身体传达给大脑的危险讯号,就像小学校园里的警报器一样,只要习惯了,麻痹了,就不会在意了。虽然知道痛,但就像听到警报器又响了似的,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太荒谬了……”我当场反驳道。我想起他上次说出这个歪理时,我的回应好像也是同一句话,“痛觉跟警报器是不能比的。”

“不过啊,这他小哥的确很能忍痛,”佳代子一派轻松地说道。

“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面对着电视机问道。

“你一定很想问,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吧?”冈本猛彷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说道:“我本来想,反正他们肯定不会告诉我答案,就随口问了一下,没想到他们竟然很爽快地回答我了。”冈本猛朝兔子男说了一声:“对吧?”此时兔子男正将钳子放在他的左手指甲上,忽然间,冈本猛的身体剧烈一震,再次大喊了一声:“很痛耶!”似乎又有一片指甲被拔了下来。“他们的回答很简单,就和上次你那个作家朋友说的一样。”

“因为这是工作。”我无声地嗫嚅着。

“因为这是工作。”冈本猛出声说道:“收钱办事,这就是工作。所以这些家伙呢,委托人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叫他们不能做什么,他们就不做什么。只不过,如果是没有被特别禁止的事情,那就随他们了。就是这么简单。于是我为了你,特地请他们录下这段影片,他们也答应了。当然,我得付他们一笔报酬,换句话说,这也是工作。他们为了工作而折磨我,一方面也接受我的委托,录下这段影片。”

兔子男的动作变快了,不知是否折磨上了瘾,只见他有节奏地将剩下的三枚指甲“啪、啪、啪”地依序拔掉之后才放下钳子。冈本猛只是愣愣地看着失去了指甲的手指好一会儿。

“我雇用他们拍摄这段影片,是为了把我的猜测告诉你。”冈本猛说道。

兔子男走出画面,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这回拿着一把修剪花木用的大剪刀。

“喔,你要用那玩意儿剪我的手指?”冈本猛瞥了一眼大剪刀说道。

兔子男似乎点了点头。

“这作法不算太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问你,你刚拔完我的指甲,我的手指还在痛,这时你剪掉我的手指,有什么意义?唉,半吊子做事就是这样。而且要让对方感到恐惧,最好别让对方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样比较有效。你拿着那么大一把剪刀,我一看就知道你要剪我的指头,而你又照着我的预测走,这样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看着画面,内心七上八下,几乎看不下去,我好想按下遥控器的快转键,事先确认冈本猛的最后下场,或许会轻松一点吧,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必须听明白他要对我说的话。

“渡边,我现在正受到折磨,”冈本猛脸上浮现一丝自嘲般的笑容,“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呢?我思考了许多可能的原因,最有可能的就是,我曾经做过上网搜寻这个举动。上次那三个三七分头被我干掉了,所以这些家伙算是来接班的吧。我想你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只要上网搜寻那些关键字的人,都会遭到某种方式的攻击,就像我一样。”

冈本猛说到这,突然整个人僵住,嘴巴一开一阖,似乎有东西卡在喉咙。我不安地望着画面中的他。只见他将头转向一旁开始呕吐。看来就算他的内心耐得住疼痛,毕竟身体是耐不住的。他吐出了一些黏稠的液体,应该是胃液之类的,接着他似乎再也克制不了,又吐出了一大堆胃里的食物。最后他呸呸地吐了几口口水,皱着眉头说:“啧,脏死了。”

身旁的佳代子以手肘戳了戳我,问道:“他说的上网搜寻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网路上搜寻。”我慢吞吞地给了个敷衍的答案,因为此时的我正竖起耳朵,不想漏听冈本猛的任何一句话。

“不过呢,我在意的是为什么每个人遭遇的状况都不一样。”冈本猛再度开始说话,声音不大,咬字却非常清晰。兔子男正以大剪刀抵着他的右手手指,他丝毫没有抵抗,反而是张开了手指,一副“这样你比较好剪短吧”的姿势。“反正你一定是剪完手指之后剪脚趾,剪完脚趾之后剪性器,对吧?真是没创意。”冈本猛说得气定神闲,完全没有在逞强,搞不好先被吓到昏过去的反而会是我。

“你的公司后辈蒙上猥亵女性的不白之冤;你的上司自杀;你那个作家朋友有没有上网搜寻,我不清楚;至于我,则是被拔掉了指甲。大家的遭遇都不同,对吧?我一直在想其中的道理,就在刚刚,差不多是右手中指的指甲被拔掉的时候,我突然想通了。”冈本猛转头朝着兔子男说道:“我应该谢谢你呢,兔子弟。”接着他笑着对镜头说道:“这是天敌战术。”

“天敌战术?”我满腹疑惑。画面中的兔子男似乎也颇好奇冈本猛要说什么,抬起头看向他。

“动物都有天敌,对吧?人类最常用的天敌战术,就是靠天敌来驱除农作物上的害虫。例如让寄生蜂在蚜虫身上寄生,或是让苍蝇将蚜虫的卵吃掉。”

“真有这种战术吗?”就靠那什么蜂?我忍不住转头问佳代子。她只是淡淡地回答:“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有吧。”

“仔细想想,我也常干类似的事。”冈本猛继续说:“根据对象的性格或体格等特征,找出最有效果的凌虐方式。在折磨人这份工作上,这种倾向尤其明显。以我这种高手而言,作法绝对不会像他们这么老套,我会依照每个对象设计出最合适的折磨手法,也算是一种客制化吧。”

身旁的佳代子频频点头,“没错,依对手的特性来选择合适的作法,正是暴力手段的最高境界。”

我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我选择保持沉默,因为我想她恐怕是百分之百的认真。

“像我这样的高手,已经累积了相当程度的专业知识,一眼就能看出每个人的类型。譬如怎么让这种人痛哭流涕,怎么摧毁那种人的自尊心等等,我心里大概都有个底。”冈本猛说到这,又皱起了眉头说了句:“啧,真痛!”接着吐出比刚刚更多的呕吐物,我甚至听得见呕吐物倾泄而下的声响。

兔子男以笨拙的动作操作着大剪刀,突然有样东西从椅子扶手附近掉了下来。很显然那是冈本猛的手指,但我照法接受事实,我宁愿相信那是“看起来像手指的某样东西”。我的脑袋恍恍惚惚,偏偏就是无法移开视线。

“所以我在想,那个幕后指使者的作法应该也是一样吧。”冈本猛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鲜血不断从他的手指流出。不,从我希望这不是事实的角度来看,那叫做“看起来像鲜血的某样东西”。冈本猛接着说:“攻击曾经上网搜寻的人,这是大原则。但是实际的攻击行动,却会依对象不同,而采取对该目标最具吓阻力的手法。你那个公司后辈看起来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只要让他蒙上犯罪阴影,他应该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至于像我这种无法之徒,就要以残酷的手段让我不敢再犯。”

我一边思索着幕后指使者到底是谁,一边讶异于自己竟然能够观看这么血腥的凌虐画面而不会想吐。或许这是因为我还没有接受事实,只把它当作一部有点凶残的暴力电影在看的缘故吧。我的脑袋依然在说服我自己,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想呢,”一脸落腮胡的冈本猛撇着嘴说道:“这大概也是一种系统吧。”

“系统……”我不禁低喃道。

就是这样的系统啊。

前几天,我、冈本猛及井坂好太郎三方会谈时,井坂好太郎曾说过这句话,这个世界其实是由追求利益及效率的系统所构成。

这时,画面中传来了刺耳的吼声,仔细一瞧,兔子男或许是受够了冈本猛始终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正拿大剪刀抵着冈本猛的脚拇趾,使劲一夹,冈本猛终于发出了哀号,连同椅子一并摔倒在地。一会儿之后,倒在地上的冈本猛朝着负责拿摄影机的人说道:“喂,有没有拍到我?靠过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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