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

柳飞云斜靠在一扇宽大的落地窗前,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处一所安静的学校,此刻,那里正在进行着紧张的高考。他一边品尝着刚磨制出的咖啡,一边回忆着自己高考时的情景。

他已经记不清十多年前自己在考场时的细节,但有一幕却让他刻骨铭心:

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自己和其他考生一样怀着愉快和忐忑不安的心情徐徐走出考场,在学校高高的栅栏外,在炎炎的烈日下,上百名考生家长拥挤在不甚宽敞的广场上,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儿女。柳飞云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醒目地站在第一排,父亲右手拿着一个蓝色的冰桶,左手牢牢地攥住母亲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略显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操劳的皱纹,母亲站在一旁用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往事如同电影画面在柳飞云的眼前一幕幕地掠过,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已经湿润的眼睛。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多少人会牢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和无私的关怀?

柳飞云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继续撰写那部未完成的小说书稿。几个月前他与爱人楚嘉林分手了,现在他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柳飞云点上一支烟,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考虑小说该如何结尾。这时,一段悦耳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柳飞云从宽大的书房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打开一扇厚厚的防盗门,他看到一个满脸堆笑的胖子站在门外。

来人穿着一套合体的淡蓝色的运动休闲服,乌黑的头发上抹足了发蜡,显得湿淋淋的,并不出众的五官比较规范地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按照正常的身材比例,他的脑袋似乎大了一些。

他就是柳飞云最好的朋友——李晓峰。

就在柳飞云刚打开一条门缝的时候,李晓峰一个箭步蹿了进来,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看柳飞云一眼,他径直跑到厨房,打开冰箱迅速拿出一罐饮料和一杯冰块,然后转到客厅,重重地倒在粉色的沙发上,痛快淋漓地喝着可乐。

“老天爷,这天气简直太热了,马路上连条狗都没有。”李晓峰继续喝着可乐,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柳飞云。

柳飞云穿着一件浅色的看上去很柔软的中式服装,因为身材消瘦,这件衣服显得有些宽大。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蓝边眼镜,在眼镜的后面,是一双锐利的眼睛。他的言谈举止总是儒雅有度,挥之不去的书生气质。

将饮料喝完后,李晓峰一本正经地说:“云南普洱地震灾区的考生不知怎么样了?”

“请您放心。”柳飞云说,“当地政府已经进行了妥善安排,绝对不会耽误这些学子的前程。”

“那就好。”李晓峰接着说,“你那部鸿篇巨制写完了吗?”

“快了,就差结尾了。假如你今天不来捣乱,我估计就能写完了。”柳飞云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递给李晓峰。

“捣乱?”李晓峰说,“咱俩不是说好了嘛,今天过去。合着我顶着好几十度的高温来接你,你好像还不大领情。”

柳飞云一脸茫然地问:“你说清楚到底去哪儿呀?另外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好了?”

李晓峰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上星期打电话跟你说的,咱俩今天参加一个广告界的论坛,也不知谁给我寄了两张请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对了,有这么回事。”柳飞云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你说过这事不假,可我也没答应你一定要去呀,咱可不兴霸王硬上弓。”

李晓峰看柳飞云的态度很坚决,马上客客气气地把桌上的烟递了过去,说:“你得随时了解广告界的最新动态,掌握广告界的发展趋势呀。”

“不去!”柳飞云慢悠悠地点上李晓峰递过的烟,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现在对广告圈的事兴趣不大,你们几个也别再惦记我了。具体以后干什么,等把这本书写完了再说吧。”

李晓峰笑着说:“我知道你对这事没兴趣,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实话跟你说吧,那个无聊的论坛现在已经开始了,即便是我们现在去也只能赶个尾巴,顶多是领点廉价的纪念品而已。”

“这就奇怪了,”柳飞云起身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边喝边问道,“既然你也不想去凑热闹,那干吗心急火燎地非逼着我去?”

“嘿嘿,醉翁之意不在酒。”李晓峰自鸣得意地说,“我是看上了会后的活动,主办方租了几栋别墅……”

柳飞云打断他的话,说:“别墅你又不是没住过,咱们怎么说也算见过些世面吧。”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李晓峰说,“这几栋别墅比较讲究,是建在山顶上的,据说是几个阔佬投资的,他们每年住一次,其他的时间就出租出去,这种方式在国外比较流行,好像叫分时度假。你想想看,我们今晚住在山顶上,你构思小说的结尾,说不定你就会灵感突发,我喝着啤酒,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还没有完,”李晓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接着说,“第二天主办方还安排咱们到附近的旅游景点玩一圈。你说这等好事现如今哪儿找去?”

“听上去倒是不错。”柳飞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他这几天正想约李晓峰一道出去转转。就在他权衡利弊的时候,李晓峰已经站起来走进卧室,从里面拿出了一套外衣扔给了柳飞云,催促他抓紧换衣服准备动身。

柳飞云不紧不慢地换着衣服,抬头对李晓峰说:“你到客厅拿几包烟,再拿几袋咖啡,晚上一进山有钱都不好使了。”

李晓峰站在一旁不耐烦地说:“你甭瞎操心,那里准备的东西比你家还全呢。”

刚走到门口,柳飞云忽然停住了脚步,说:“坏了,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有雨,可能还不小呢。”

李晓峰生怕他改主意,连忙拉扯着将他推出门:“夜里下雨关你什么事,反正咱们也不是睡在半山腰上。”

出城的车很少,李晓峰的车驶入高速公路。此刻两个人并不知道,一场灾难正悄然等待着他们。

下午四点整,柳飞云和李晓峰抵达了这家远离北京市区的会议中心。这所会馆是中式建筑风格,以黑色为主色调,外墙是整体玻璃结构,墙面上挂着一串红色的条幅,大门口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像过节一样热闹。广场上停放着各式各样的高档轿车,保安们手里拿着警棍戒备森严地在广场上转来转去。

烈日当头,宽阔的广场上一丝风都没有,干燥的空气令人烦躁不安。知了躲在树叶下不厌其烦地发出单调的鸣叫声,像是在通知人们炎热的夏天已经到来。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好似一位正襟危坐的老者,正在享受这酣畅淋漓的日光浴。

李晓峰跳下车一路小跑钻进了大堂,柳飞云背着手悠闲地四处张望。天空很蓝,这是一种在城市里难得一见的蓝色,一种很纯粹的蓝色。远处几座绿色的山峰朦朦胧胧地出现在眼前,几座高山连绵不断,像是围在一起的绿色屏风,山顶上有几处相距不远的白点,估计那就是李晓峰所说的度假别墅。

空气虽闷,但很干净,这里没有飞扬的尘土和汽车尾气的污染。柳飞云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一趟不虚此行。

柳飞云刚走进大堂的时候,李晓峰正忙着领取“廉价”的纪念品,漂亮的接待小姐一边给他拿礼品一边埋怨他来得太晚。李晓峰解释说,他一大早就出发了,只因为路上实在太堵,所以才迟到了。

柳飞云心想这个李晓峰连瞎话都不会编,会议在早晨九点就开始了,你再堵车也不可能耽误七个小时。还好接待小姐没在这个问题上做深入的探讨,估计她也看出来李晓峰嘴上的功夫,再纠缠下去,最后搞不好还是主办方的错。

这时李晓峰走过来,在柳飞云的脖子上挂上一个蓝色的参会证,然后低声耳语道:“五点自助餐,咱们好歹也得混进去听一会儿,咱可不能让人说闲话。”在大是大非上,李晓峰一点都不糊涂。

柳飞云没意见,他跟在李晓峰的后面亦步亦趋地走进了会议现场。方方正正的豪华会议厅灯火辉煌,两位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忙碌着给台下听众倒水。主席台上的一位满头白发老者正激情四溢抑扬顿挫地讲演,背后大屏幕的电视里反复播放着花花绿绿的各式图表,演讲者总会在一段升调后停顿片刻,这时台下的听众会很默契地报以最热烈的掌声,其场面气氛高涨,热烈非凡。

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主办方宣传无力,这次会议的规模并不大,柳飞云估算了一下,加上主席台的主办人员,整个会场最多也就是三十人的样子。参会者以年轻人居多,估计会后的旅游行程比听课更具吸引力。

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演讲人的发言,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大约四十多岁,头发稀松,穿着一套不合时宜的厚厚的西服,手腕上带着一块耀眼的大金表。他用桌上的信纸给自己扇着风,不停地和别人说着话,完全不顾台上讲话人的感受。

柳飞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低声对李晓峰说:“我们有位朋友坐在前面。”

“是吗?这么巧。”李晓峰兴奋地向前面张望着,当他看到这个人时,不屑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浮现在他白白胖胖的脸上,“白秀清怎么也来了?真晦气。”

白秀清曾经是柳飞云最直接的竞争对手,他所创办的东方捷成公司在得到一家美国财团的注资后,实力大幅提升,羽翼丰满的白秀清频频向柳飞云发难,为了取代他的市场位置,白秀清使用了各种手段。不过,白秀清并没有成功,反而被那家美国财团扫地出门。在广告圈内,白秀清以刻薄和吝啬而闻名。如果让李晓峰选择世界上他最鄙视的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白秀清。

柳飞云和李晓峰耐着性子听完了千篇一律做报告似的演讲,当主持人宣布论坛结束时,台下饥饿的听众报以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

李晓峰去组委会办公室登记所住房间,柳飞云独自一人走进了餐厅。晚餐是自助形式,餐厅里弥漫着海鲜的味道,他走到自助餐台,刚夹了一些蔬菜沙拉就被汹涌的人群挤了出来,他只好拿了杯饮料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闹哄哄的场面。

“唉,这些人什么时候能学会排队呀。”李晓峰忧心忡忡坐到对面。

“房子那边安排好了?”柳飞云问。

“都办妥了。”李晓峰喝了一口饮料,然后把脖子上的参会牌放进兜里,“我选的别墅在最高峰,据说那里根本就不让盖房,这批房是特批的。”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助台的状况,“一栋别墅有四间客房,也就是说总共可以住八个人,刚才我没来得及问谁和我们住一起,不过都是广告圈里的人,估计也都认识。”

“您是柳飞云吗?”一个浑厚而又有些古怪的声音从柳飞云身后传了过来。

柳飞云并不感到意外,在广告圈中他的朋友并不算少,他立刻站起身,不过他没有叫出对方的名字,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冒昧打扰你了。我叫Johnson,美国恒信财团的中方首席代表,这是我的名片。”Johnson恭恭敬敬地用双手递给柳飞云一张精致的名片。

柳飞云同样用双手稳稳地接过名片,认真礼貌地看着上面写的内容,名片的左上角印着一朵精细的莲花图案。

Johnson的个头很高,一件镶着金丝的衬衫紧紧地附在修长的身体上,俊秀的脸颊上架着一副非常时尚的眼镜,油亮的头发整齐有序地贴在头上。他的举止斯文有度,一副外企高管的做派。他的话语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腔调,柳飞云知道,对方一定有着多年海外生活的经历。

柳飞云小心翼翼地将名片收好,说:“不好意思,Johnson,我可没有名片。”

“Noproblem,”Johnson耸了耸肩,爽朗地笑了笑,“你有没有名片都一样,反正大家都认识你。”

“你言重了,我可差得远呢。”柳飞云说。

“其实我早就想结识你,今天真幸运,能在这里见面。”Johnson说。

柳飞云说:“不知你是否知道,我现在已经离开广告圈了。”

“你的情况我略有所闻,”Johnson说,“我就直说吧,我的老板很欣赏你的才干,希望你能东山再起,加盟我们恒信财团,你可以带过来一个团队,任何条件都可以谈。你意下如何?”Johnson以美国人特有的直率向柳飞云发出邀请。

柳飞云随和地笑了笑,说:“感谢你和你老板对我的信任,不过很遗憾,我暂时没有这方面的计划,实在抱歉。”

Johnson一摆手,说:“我理解你的决定,我知道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搞定的事,你今晚不是也住在这里吗?我们有很充裕的时间来探讨这件事。对了,你住几号别墅?”

柳飞云停顿了一下,坐在对面的李晓峰很

默契地说:“是1号别墅。”

“噢,太巧了!”Johnson夸张地尖叫一声,吓了李晓峰一跳,“我也住在1号别墅,你相信命运吗?对了,这位是……”Johnson看着李晓峰,他似乎是刚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柳飞云连忙将李晓峰介绍给Johnson认识,李晓峰不大情愿地站起来,伸出手与Johnson敷衍地握了握。

“是李晓峰呀,久仰,久仰。”Johnson有些虚伪地寒暄着,李晓峰撇着嘴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客气话。柳飞云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忽然,Johnson毫无征兆地一闪身,将他身后的一位年轻人介绍给柳飞云。“他是我的助理,你们就叫他张助理吧。快和柳先生打招呼。”Johnson像训练宠物一样地指挥这个小伙子。

张助理很羞涩地与柳飞云和李晓峰打着招呼。可能是长期在外企工作的缘故,张助理说话的声调与Johnson一样怪怪的。

柳飞云微笑地看着地位满脸稚气的张助理,他的身高比Johnson矮很多,貌不出众,衣着虽然很讲究,但好像有些不合体,看上去很别扭。

“OK,先这样,我们晚上再聊吧。一会儿主办方先送我上山,就不和你们一起坐中巴了,我们晚上别墅见。”Johnson趾高气扬地说。他与柳飞云握手告别后,扭过头吩咐张助理去帮他拿饮料。

“这个假洋鬼子。”李晓峰已经忍耐了许久,Johnson刚一离开,他就迫不及待地脱口说出这句话,“居然还想聘请你,你要是真去了,他非把你当使唤丫鬟用,就像那个可怜的张助理一样。”

柳飞云笑着点头说:“这话靠谱。Johnson就职的那家美国公司你不觉得有些耳熟吗?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对,是有点耳熟,”李晓峰若有所思地说,“我肯定以前听说过,好像和白秀清有些关系。”

“你仔细看看这张名片。”柳飞云故作神秘地把Johnson的名片递给了李晓峰,然后兴趣盎然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莲花!”李晓峰果然大为震惊,他瞪大眼睛对柳飞云说,“这是与白秀清合作的那家美国公司的标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把白秀清踢出局的人就是刚才的那位?”

柳飞云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

“这回乐儿大了。”李晓峰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异常兴奋以至于声音颤抖地说,“最看不起白秀清的人和白秀清最痛恨的人今晚将粉墨登场,趁他们现在还没掀桌子,咱们先拿点儿吃的去。”说完,李晓峰就拉着柳飞云直奔餐台。

由于过了高峰期,自助台前的人寥寥无几。柳飞云悠闲自得地寻找着自己心仪的食品,走在前面的李晓峰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他回头焦急地对柳飞云说:“我说你麻利点儿行不行,要是让白秀清那老小子看见咱俩,那可就糟糕了。”

就在两人端着盛满食品的盘子并肩走向座位的时候,一双大手重重地拍在他们的肩膀上,李晓峰手中的盘子差点摔到地上。

柳飞云和李晓峰几乎同时回过头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昔日与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白秀清正面带着狰狞的微笑站在他们的背后。

柳飞云和李晓峰的后背立刻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气。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是白秀清的第一句话。

李晓峰抖了抖肩膀,说:“我说老白,改行当诗人了?”

白秀清用力将他俩推到桌前,自己搬了把凳子坐在了他们的中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了第二句话:“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

柳飞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说:“老白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往事不究,化敌为友,对不对?”

白秀清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充满哲理的话:“对,我们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同时也得到了很多。”柳飞云听完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打住吧老白,你别拽了。”李晓峰说,“有事说事,要是没正事就赶紧吃饭去吧。”

白秀清对柳飞云说:“我有一个投资项目想与柳总合作,本想这两天给你打电话,这下好了,面谈更方便。我住2号别墅,你呢?”

李晓峰抢着说:“巧了,我们也住2号,今天晚上你们俩可以秉烛夜谈,不过现在可是用餐时间。”

白秀清点点头,郑重其事地与柳飞云握手告别,然后一溜烟就消失了。

柳飞云就像白秀清根本没出现一样,专心致志开始了他的晚餐。李晓峰意犹未尽地说:“你不要被白秀清蒙骗了,他看似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心里还不知憋什么坏呢。”柳飞云只是一笑,没有说话。

短暂的用餐时间后,那位漂亮的接待小姐迈着模特步走进餐厅,她用甜美的嗓音通知住1号和2号别墅的客人可以到大堂外上车了。柳飞云和李晓峰掐灭手中的烟,跟随着翘首以待的人群鱼贯而出。

一辆豪华的中型客车静静地停在门口,柳飞云和李晓峰选择了最后面的座位,接待小姐细心而亲切地引领十几个人上车后才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安心坐定,白秀清色咪咪的眼睛一秒钟也没离开这位可爱的接待小姐。

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车子已经驶向上山的道路,在经过一段正在施工的洼地后,汽车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

接待小姐转过身向客人们介绍旅游区的风光特点和山顶别墅的兴建背景,白秀清伸长了脖子一字不漏地聆听着。李晓峰兴致勃勃地与旁边的乘客交头接耳,一副故人重逢的样子,其实他们刚刚认识不到五分钟。柳飞云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琢磨着那部小说的结尾。

山路崎岖,车子非常缓慢地在盘山公路上爬行,发动机刺耳的轰鸣声不断增大,而山下的景物越来越小,那座规模宏大的会议中心已经不见踪影了。天色已渐渐擦黑,周边的景色模模糊糊,压抑沉闷的夜色将车子团团围住,尖锐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车身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如同游乐园里的过山翻滚车。此时客车已降到了最低前进挡,柳飞云的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喉咙中有些异样,耳朵里好像塞进了一块浸湿的棉花,完全与外界格开。

这时,李晓峰扭过身子给柳飞云介绍他刚结识的两位朋友。男的叫林泉,是一家外资广告公司的高级部门经理,他的身材比李晓峰略胖一些,穿着一套高档的休闲T恤,言谈举止像柳飞云一样儒雅,脸上总挂着憨憨的笑容,看上去非常随和。

女的叫林梅,是林泉的太太,端庄清秀,腿上放着一个红色的旅行包,她低着头用纤细如丝般的嗓音与柳飞云打着招呼,白皙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红晕。

李晓峰趁机瞥了一眼坐在前面的白秀清,然后压低声音对柳飞云说,这对夫妻今晚也住在1号别墅。

与两位新朋友短暂地寒暄后,柳飞云重新向窗外望去,看着朦胧夜色中的风景。李晓峰继续讲述奇闻趣事,一脸憨笑的林泉专注地聆听着,并恰如其分地频繁点头表示赞同。林梅静静地靠在座椅上。白秀清一边揉着僵硬的脖子,一边与接待小姐探讨着旅游区的天气。

夜幕已经降临,山路两侧没有路灯,这辆满载乘客的豪华中巴已经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黑暗似乎融进了周围的空气中,汽车的大灯顽强地射出两道微不足道的白光,就像大海中孤独的灯塔一样,执著而坚定地给人们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车内所有的乘客仿佛被四周的黑暗震慑住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紧张地呆坐在座位上。

汽车的轰鸣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犹如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发出一阵阵恐怖的嚎叫。

突然,车停了,车内立刻一阵骚动,乘客们纷纷左右张望,只有柳飞云稳如泰山,因为他已经透过车窗看到了不远处的景象。

接待小姐回头对大家说:“2号别墅到了,请住在这里的客人做好下车准备,工作人员会引领你们进入别墅,明天早晨七点半我们会准时接大家去旅游景点,早餐安排在别墅里。另外有几点请大家注意:第一,山顶上的手机信号比较弱,请大家理解;第二,这附近没有居民,请各位不要随意走出别墅,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第三,山顶上的气温比较低,在夜间请大家务必关好窗户。每栋别墅有一位服务人员和一名厨师,他们可以解决您的任何需要。好了,请住在2号别墅的客人先下车。”

前排的几位客人按照顺序逐一走下车,只有白秀清纹丝不动,他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看着接待小姐。李晓峰提醒他说:“老白,2号别墅到了,你还不赶紧下车,发什么呆呢?”

白秀清回过头,露出狡猾的笑容,答道:“我到组委会查了,柳飞云住1号别墅,为了谈生意方便,我特意和别人换了住处。”说完,白秀清便转过头去。

李晓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嘴里吐着粗气。柳飞云似乎没有听见他们斗气般的对话,此时他正在观察一个中年人的背影。柳飞云在刚上车时就格外留意他,他留着长长的头发,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从出发到现在,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柳飞云不禁眉头紧锁。

车子重新启动,经过一段颠簸的土路后,接待小姐扭头对大家说:“各位,终点到了。投资商为了使景点有新鲜感,特意拉大了这四栋别墅之间的距离。别墅服务员已经在车下等候了,祝大家玩得愉快,我们明早七点半见。”

柳飞云在心里盘算着住在1号别墅里的人数:我、李晓峰、白秀清、新朋友林泉和林梅、没有表情的中年人、提前到别墅的Johnson和张助理,一共八个人,应该再加上别墅服务员和厨师,我们十个人将一起度过这个漫长的夏夜。

柳飞云透过车窗凝视着耸立在黑暗中孤零零的别墅,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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