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男人何时翻越的鸟居岭虽已不明,但似乎是在今日的中午时分。他说,当时他从“天狗之座”向三叉岳眺望之际,千真万确地看到山顶有一片黑黑的、像是半朽的屋顶。

“昨天和今天,这迷家简直像是为了吃午饭才从深山里出来的嘛。”

第一个男人的话让富子直哆嗦。

“请别说怪话!”美枝代她提出抗议。

男人像是着了慌:“啊,对不起……可是,它不会到我们这边来的对吧?”对富子道了歉,他又向第二个男人确认道。

“迷家的传说集中在云海之原的周边地区,这一点是没错的。”

“那就安心了——”

“不过呢,那家伙是山里的怪物。城里怎样我不清楚,就山里来说,不管是哪座山都不能保证它绝对不会来吧。”

“佐海山也是吗?”

“嗯,是啊。”

两个男人的对话似乎让富子无法承受。瞧她那模样,就要背起身边的行李逃离此地了。话虽如此,美枝清楚得很,富子想的是,在对迷家的防范措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怎好继续行商?

富子很想从第二个男人那里打听这方面内容,然而——

“我在山上听到的话里头,有这么件事儿。”

欲将剩勇追穷寇似的,第二个男人开始讲述与迷家有关的惊悚故事。

“是战后没多久的事——”

有个爱登山的男子,以三叉岳的三叉小屋为目标,从信州方向进入云海之原。要是没有这场战争,本会更早去挑战这座山。这次上山,他也制订了自己的一套计划,从很早以前就在做着准备。当然,在战时哪还谈得上什么登山。

迎来了战争的结束,男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三叉岳。装备一应俱全。事先也已整顿完毕。问题是食物很难弄到手,但他不辞辛劳、四处搜罗,总算是准备齐全了。然后就只剩下慎重地挑选一个天气好的日子了。

工夫不负有心人,男子终于成功进入了他所憧憬的山岳地带。

从早晨到中午,他步履轻快,如预期所想地前进着。攀登距离和步行时间也大体与原定计划一致。照这势头,也许抵达三叉小屋还能比出发前预计的下午三点早一些。吃午饭时,男子如此这般估摸着下午的情形。

然而,突然起了浓雾。虽说山里的天气易变,可还是觉得有点古怪。但是,转瞬间视野就开始变糟了,于是男子注意着不走失道路,急急向前赶路。

信州、飞驒、越中,无论从哪个方向登山,到三叉岳都是一条直道,但至于是哪一条就不清楚了。

如上所述,云海之原的地形就是那么复杂,还有不少险关,跋涉山路也是困难重重。当然,对登山习以为常、能读懂地图的人几乎不成问题。不过如果一个大意,也会走错道、就这样遇难的十足可能。在浓雾升起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默默前行中,感觉背后有奇妙的动静。站住身回过头,却是什么也没看到。再度迈开步子。于是又感觉有奇妙的动静。站住身回过头,什么也没有。凝神侧耳倾听,什么也听不见。

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已然习以为常似的站住身回过头,就在这时,如提灯一般的光亮朦胧浮现于皑皑雾气之中的情景,映入了男子的眼帘。

如此山间,虽说是雾气沉沉,可大白天的,谁会点提灯呢?

他这样一想,突然害怕起来。然而,慌忙转身向前的男子还是注意着脚下,谨慎地迈出步子。就在这时……

嘶嗒、嘶嗒、嘶嗒……

有某物正从后面向这边靠近。

按说是在荒凉山道上行走,可那脚步声听起来异常地黏糊糊、湿漉漉。

男子发抖了。他突然想到,登顶三叉岳之所以困难,不只是因为周边地形险峻。

山和海,自古以来就离不开怪异。云海之原也不例外。不,毋宁说很多才对。而其中尤为忌讳的是人称“追踪小僧”的怪物。

凡有进山者,这东西就会追在那人身后。似乎也没有什么目的。待这边意识到时,已然受其追赶,据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它追上。要是被贴身逼至背后,已是投无路时,就必须转身与它正面对峙。人们说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得救。

想起不好的事,男子急了。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无意小看流传于山中的怪异现象。长年累月地持续登山活动,不但听多了那些奇妙故事和惊悚体验,就连他自已也曾有过一两次不可思议的经历。

于是男子稍稍加快了脚步。只是,因恐惧而忘我会导致受伤。最坏的情况则是误入歧途、不幸遇难。他没有莽撞地跑起来,只是一边抚平心绪,一边快步前行,最初是这样——

嘶嗒、嘶嗒、嘶嗒……

身后依旧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他已不再回头,只顾继续往前走。继续向上攀登。突然……

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

身后的脚步声加速了。“哎?”就在男子困惑的一瞬间,流星赶月地追上来、靠上来、逼上来了。

那玩意儿贴身来到了背后。

对身后之物的恐惧感已远远胜过对危险山道的惧怕。

男子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尽管好几次脚下打滑险些跌倒,但好歹能一直不断地跑。或许这是得益于迄今为止的登山经验。

不久……白茫茫的雾中猛然现出一根柱子。男子一惊,正可谓千钧一发,就在额头将撞未撞之际,他堪堪躲开了柱子。

站稳后一查看,那不是树,毫无疑问就是柱子。发出黑色光泽的旧柱子,立在山道的正中央。

真是匪夷所思。但男子作出判断不理它为上,远远地绕开柱子向前急行。

于是,这回雾中又现出了黑黝黝的木板壁。犹如拦断山道一般屹立着。男子立刻将其视作新的怪异。所以,和柱子一样,他尽可能连板壁也不去触碰,小心地从旁穿过。

奇妙的屋宅部件,纷纷开始现形。立足不稳的山道变为板间,半空中杳无一物的山脊上浮出房梁,垂直峭立的岩壁化作橱架,并排两座石冢的侧旁蹲着炉灶……这景况真是一团乱麻。

不久,雾收天晴后,奇异的屋宅部件便从眼前消失了。男子松了口气,然而那只是瞬息间事,当他发现日落迫在眉睫,不禁愕然失色。

奇怪……按说早该到三叉小屋了,现在却连个影子也看不见,这当真奇了。

再这样下去就要露宿野外了。既已至此,得尽早寻一个合适的所在,必须在太阳完全下山前确保今晚有住的地方。

男子再次用探寻的目光查看四周。

近旁就有人家……

直到前一刻为止都完全没发现,不知何时竟有了这么一栋屋宅。

大小和山间小屋差不多,但造型犹如民居,看起来不大坚固。玄关的门格外洁净,旁边的小窗却是脏兮兮的,瞧不见里面。正面的墙壁明明是木板,侧面却是砖墙。这屋宅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不谐调。

但是,男子别无选择。因为刚发现屋宅,天就黑了。感觉还未经历黄昏时段,夜幕就瞬时笼罩了山间。

笃笃……敲着玄关的门,期待有人引路。却没有任何回应。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门,悄悄打开一看,男子大吃一惊。

屋宅没有后半部分……

心想是不是被云海之原频发的地震弄塌了,但怎么看都是造了一半的样子。但是,一般而言不会有这么奇怪的房屋筑造法。先只完成前半部分这种事,迄今为止既没听过,也没见过。

虽说让人心里很发毛,但屋子里姑且也算室内。总比在夜间的山里露宿要好吧。幸运的是,前半部分的板间里还有个围炉。

男子生起火,用完晚饭,就准备早早地在屋子的角落里睡下。同时又在心里盘算,等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就一定能抵达三叉小屋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他醒了,感觉到有什么动静,偷偷睁开眼,只觉屋中一片嘈杂。不,其实并没有响动,或听到说话声,只是有一种忙忙碌碌的氛围笼罩了四周。

那晚是个星月皆无的暗黑之夜。即便如此,当眼睛适应黑暗后,就隐约能辨识出屋中的模样了。是的,屋内……

屋内很宽敞。明明原先只有前半部分,但如今后半部分却在渐渐形成。先前所感知的骚动之象,就是这个啊。

然而,在这样的山中、这样的深夜里,究竟是何人、以何种方法、又是为何而建造……

凝日望向屋子的后半部分,只见朦朦胧胧有如提灯火光已般的东西,正左摇右曳地移动着。可以看出,余下的半边屋子正一点点地被构造完成,仿佛是在追踪那光的轨道。

男子猛然想起在白色雾气中目睹到的奇妙的屋宅部件,以及追赶自己的“追踪小僧”。虽说完全猜不出是为什么,但也许是“那东西”集起了散落山间的筑家建材,现在正要把这屋子打造完毕吧。这么一想,瞬时变得恐惧难忍。屋子建成之时会发生什么,自己又会怎样,念及此节他就发起抖来。

悄然起身的男子麻利地整备行装,没有发出声响。然后从就寝的角落向玄关缓缓爬去。恐怕当下“那东西”正在忘我筑家吧。想必未对自己严加注意。

终于到达了玄关,悄然打开门,正要飞也似的逃走之际,男子的全身凝固了。因为月光与星光骤然照射了下来。

不是月黑之夜吗?然而,从屋内空无一物的后半部分抬头望见的夜空中,确实既无月亮升起,也无星辰出没。难道那并非真的天空,自己眼中所见的只是那屋子无法看清、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吗……

男子呆然伫立良久,这时从后方传来了动静。

嘶嗒、嘶嗒、嘶嗒……

注意到自己的“那东西”径直向这边靠近了。

心慌意乱的男子一冲出屋子,就没命地开始沿山道向上飞奔。

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

“那东西”从身后追来,动作非常迅捷,跟午时的速度完全不同!

如此下去会被追上。如果不在这之前回身和“那东西”正面对峙,只怕就没救了……想归想,但怎么也无法站住。就算能站住,也没有面向后方的勇气。最重要的是,不存在这么做就一定能幸免于难的保证。不,即便性命无虞,但如果因见到“那东西”而精神失常,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所谓“也许会得救”不就是这个意思?

男子的情绪转为绝望,这时“嘶嗒嘶嗒”的声响已堪堪迫至身后。他急火攻心,只觉得就要被对方—把抱住,继而被连拉带拽地从山道拖回那屋子了。

气喘吁吁,脚下绊蒜,头痛脑热。跑上眼前的坡道已是竭尽全力。体力和气力都到了极限。全然无法思考登至尽头后的事。这时他已断念:我命休矣。

一口气冲上陡峭的山坡。在随之开阔的视野前方,有一幢山间小屋。

是三叉小屋!

心中呐喊的同时,男子拼尽全力奔啊奔。

抵达小屋的入口,立刻开门进去,飞快地关上门当即落下门闩后,轰然坐倒在地上。这些动作是男子在一瞬间完成的。

不久——

“嘶嗒、嘶嗒、嘶嗒……”的声响开始在小屋周围回旋。仿佛是想在墙的某处找到孔穴后,从那儿潜入内部……

“听说那可怕的声响持续了一夜,直到天亮。”

第二个男人刚说完,其余三人便发出“啊……”的一声叹息。不知不觉中,三人全都屏气凝息,被男人的故事吸引住了。

“那位登山者迎来了天明,总算是因此得救了?”

“作为怪谈故事被保留下来了,所以一定是那样没错吧。”

面对第—个男人的问话,第二个男人冷冷地作了回答。富子随即问道:“这个只、只是恐怖故事……就是说,是山里的怪谈……不是真、真有其事,对吧?”

“谁知道呢。不过那不是老故事。听说是战后没多久的事,所以我觉得像是真的。不管真假,迷家什么的还是忘掉最好。一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你俩在这个村的工作不都结束了吗?”

或许是出于好心,第一个男人劝富子她们转移去下一个地方。然而,富子神色不安地注视着美枝的脸。

“怎么了?赶紧去下一个村子不好吗?还是说有没做完的生意?”

“这个——”

美枝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实情:在邻村时受人介绍的客户中其实还剩着几家没去。之所以有点犹豫,主要是顾虑富子。如果因自己胆小而急急离开这村子,妨碍了同伴行

商,富子一定会陷入无地自容的情境。

“原来如此。这倒确实有点可惜啊。”

“阿美,那些人家必须都走一遍——”

富子表露出预料之中的反应,于是美枝慌忙说出了第一点理由:“只是,就算我说是经人介绍的上门去,也还是有几家给的脸色不太好看……所以就往后拖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啊。那你要是贪心不足,可能会反受损失噢。”

“这话怎么讲?”美枝忍不住追问若有所思的第一个男人。

“我不是说了吗?我每个月在植松村做一次买卖,然后再去杉造村。也说过会在这个村住一晚,来这个神社参拜。”

“是的。是这么说的。”

“所以嘛,难道你没想过,为什么我明明在这个村留宿,却一点生意也不做呢。”

被这么一说还真是的。男人从植松村去杉造村,必会经过霜松村。既然如此,在这个村也做些生意不好吗?

“其实啊,从老早开始植松村和霜松村的关系就不好。也是因为大家都靠林业吃饭,所以从前就一直在山林边界的问题上争斗不休呢。”

男人的话让美枝大吃一惊。那是自然,在借宿的地方陪小媳妇发牢骚,尽管厌烦却也坚持住了,结果得以被介绍了几个客户,正高兴着呢,哪知反倒成了生意上的阻碍。

“那小媳妇的娘家问题不大吧,但要是扩大到亲戚和熟人的范围,一个不巧可能只会招来反感。当然介绍客户是应该感谢的,不过做我们这种买卖的,要处理好这些事可不容易。”

见美枝完全蔫了,男人也觉得可怜吧:“好了,就当这也是一种学习,从今往后注意就是了。那个小媳妇也没什么坏心对吧。她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片好意啊。”

“就是嘛,阿美。这一带势头不妙,我们这就去下一个地方吧。”

从富子的角度来说,只要不会妨碍美枝做生意,肯定是想现在就远离佐海山。

“好嘞,我也快上路吧。”

第二个男人一站起身,第一个男人也开始挑起放在一旁的行李:“哎呀,真是耽搁了好长时间啊。”

“好了,我们也准备准备——”

就在富子说这话催促美枝的时候。

“哎呀哎呀,就因为有这样的偶然,我才没法放弃收集怪谈的旅行啊。”

从巨杉树的背后传出一个声音,旋即衣着奇异的第三个男人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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