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江南的仲秋季节,天气仍沉闷得使人难受。省药物研究所副研究员童焱将头倦倚在浅黄天鹅绒的长沙发软靠上,正在用一张当天的晚报打发着百无聊赖的病休生涯。然而,各种振奋人心的新闻不仅驱不去他的愁烦,反而更使病中的他深感愁闷难耐。他刚交58八岁,满头却早已露出绺绺白发,再加上单瘦的身躯、长脸、高鼻梁、高颧骨,架上一副阔边眼镜,斯文中似乎透出一股人到暮年的赢弱和衰老。两年前,他从多种中草药里提取、合成了一种最新的抗癌药物,经过临床使用,有效率居然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于是,这个有重大意义和有价值的发现,便立即被定为国家的重大科研项目,并由童焱主持这项“抗癌6号”的科研工作。近日,他因高血压在家休息。一旦离开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实验室,他便觉得时光竟特别的难挨。在乏味和烦闷中,一种久已压抑的孤寂感居然像火山爆发般地在他心底里翻腾开来。于是,他索性来到与书房相连的外阳台上,撑着那水泥栏杆,极目向远处眺望。楼外是一座小山坡,坡上大片的枫林和各种常青树木混杂在一起。此刻举目远眺,到处红绿相偎,醒目得很。那漫山遍野的红枫,像火焰、似鲜花,在万绿丛中更是分外的妖娆。但在童焱看来,却又格外的刺目。那火红的枫叶,仿佛似烈焰般地在炙烤着他。此时此刻,望着那漫坡的红叶,那渺若烟云的往昔,无法遏止的怀念,又向童焱扑来……

与其说,他酷爱枫叶,还不如说他仍在深深眷恋和怀念着一位爱枫的女子——丁锦执。

她是他的前妻,也是他刻骨铭心的初恋。

将时光的车轮倒转至一九四九年初夏,那时他和她这一对医学院药理系的高材生刚刚完成大学的学业。丁锦枫——一个美丽的富家小姐不顾父母的阻拦,毅然随自己热恋已久的同学兼情人归杭州只剩下一位寡母的童家完婚。新婚燕尔,伉偭情深。在秀丽如画的西子湖畔,守着自己年轻貌美且博学多才的娇妻,童焱幸福得醉了、痴了……幸福之中,他决定携妻南下,去南湖丁锦枫的家中向岳父母谢罪,他想用小夫妻的恩爱去感化两位老人,接受他这位赤贫的学士女婿。是夜,两人相依相偎,靠窗而坐,行前再次欣赏西子湖的夜景。

窗外,月色融融,一缕柔和的银光洒在锦枫那白晳、丰腴、饱含脉脉温情的脸上。童焱望着妻子那双如秋水般明亮的眼睛,感慨地说:

“枫,你待我一片深情,此生此世,我绝不负你!”

“焱,别说了!我爱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知道吗?你一直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丁锦枫不再多说,只娇羞地扑向丈夫的怀中,将红唇轻轻的迎了上去……

夫妻温存了片刻,童焱即着手清理第二日起程南下的行装。

“这书带不带?”童焱指着妻子的一箱书问。

“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丁锦枫冲他莞尔一笑,半羞半娇地嗔道。“回家度蜜月,带那么多书干吗?只拣几本在路上消遣吧。”

“好吧,遵夫人命——”童焱说笑着,将书一本本清出来向妻子“请示”着。丁锦枫挑了一本《易安词选》和《茶花女》。这时,童焱拣起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用调侃的语气问锦枫:“这‘少年’呢?带,还是不带?”

谁知话未落音,一张粉红信笺从被抖动着的书内掉了出来。他忙弯腰拾起,正欲将信笺夹放书中,却被一笔陌生的字迹和突然跃进眼帘的“亲爱的枫”这四个字攫紧了心房,童焱顿感面热心慌,他本能地细看起来。

这时,丁锦执望着丈夫越来越颤抖的双手和愈来愈难看的容颜,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她预感到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暴即将来临。

“焱……”她不安又不解的盯着丈夫。

“你,你……”童焱怒视爱妻,颤抖着朝锦枫伸出右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究竟怎么回事?”丁锦枫愕然惊问。

此刻,童焱的胸内犹如刮着强级台风一般。他痛苦,他恼怒……终于,理智被顷刻上升的一腔妒火烧的干干净净。这时,他根本未及细想,随着丁锦枫的惊问声,他猛挥右手,顿时,一记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丁锦枫那娇嫩的粉脸上了。

“你、你……”这猝然的无情,使锦枫呆了。

“哼!好一位‘贞女’!你、你自己去看吧——”痛苦万分的童焱将信笺捏成一团,狠命朝锦枫脸上摔去,然后转身冲出门外。

就在童焱外出的时刻,一辆小车悄悄停在门外,从车上下来一位老者和几位彪形大汉,当他们正要气汹泅破门入内时,恰遇上泪流满面的丁锦枫捂面外奔。那老者还不等丁锦枫一个“爸”字出声,一群人早将这位丁大小姐架上小车,驰车远去。

童焱在外徘徊、痛苦了一个通宵,直至晨曦微露的清晨。此刻,微风习习,凉意拂面,他的头脑也渐趋清醒了。他决心按下怒火,回家向妻子问个明白。谁知归来一看,早已人去房空。童焱急得如同疯了一般,在房内四处寻觅,想找到能提示妻子去向的片语只字……终于,他的目光落在原本嵌着他俩新婚合影的镜框中了。此刻,合影只留下半帧,本来穿着新婚礼服的那半帧丁锦枫的倩影却被一纸留言替代。童焱慌忙取下细看,原来,这是丁锦枫草填的一首词:

“青梅竹马情几许?无端起风雨。谗言误却良缘,顿散鸳鸯侣。恨薄幸,黯乡魂,怨羁旅。故人何处,子规啼血,声声责汝。”

看罢这一笔柔中有刚的留言,童焱追悔莫及。悔恨痛苦中,他决定南下去岳父家找寻妻子的下落。瞒着新婚夜因房窄即借居亲戚家的寡母,他匆匆赶到南湖。谁知到南湖一问,才知丁家已带着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迁居去了台湾。此时,童焱傻了,疯了,他四处奔走,总算在丁锦枫居留南湖的姨妈那儿,弄清了这场夫妻龃龉的全部真相:原来他们同校医疗系的一位阔少在几年之中,一直死命地追求着丁锦枫这位全校公认的校花。在遭到屡次拒绝后,探知她将一意孤行,假期即违父命与穷学生童焱完婚,于是,恼羞怀恨的他故意撰写数封秽语情书,设法将书信偷夹在锦枫书中……童焱听后,几乎肝肠寸断……紧接着,大陆解放,一水相隔的孤岛——台湾却成了咫尺天涯。直到这时,童焱才痛楚万分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从此,他集一身精力于事业。他怀着负罪和忏悔的心情,再也不愿去触动那根断裂的爱弦。可是,强烈的事业心毕竟无法补偿他失妻的痛苦和空虚……就在不知不觉中,花月仙——一位在南湖市京剧团颇有名气的青年旦角演员、丁锦枫唯一的姨表妹闯进了他的生活。

“嗬!又在看枫叶啊?”一声满含醋意的话音蓦地打断了童焱的遐思。他掉头一看,妻子花月仙不知什么时候已在自己的身后站定。此刻,她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在瞅着自己。

“嗯……是……”童焱嗫嚅着,看了看花月仙愠怒的脸色,忙将方才那番对前妻的思恋之情极力掩饰着。“胸口堵得慌,出来透透新鲜空气……”

“是吗?家里很闷?”花月仙又阴阴地、冷冷地反问了一句,这才接着说下去。“刚才接到你们所里电话,让你明天去卫生厅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还有……”她淡淡地将开会通知告诉童焱后,正欲再说什么,却突然横瞥童焱一眼,陡地住了话,满脸阴云地转身朝房内走去。

“还有什么?”童焱盯着她的背影轻声追问。

没有回答。

童焱木讷地愣住了,他对自己的婚姻再度从心底里涌上一种难言的悲哀。

次日清晨,童焱一早离了家门,来到京剧团大院外的七路车站等着乘车去市内开会。这时正是上班挤车的高潮,候车的人群早已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他不安地看看表,离开会时间只差一刻钟了。可那老爷车还遥遥无影。他急了,将焦虑的目光移向起点站方向不住地张望着……突然,一个正昂首朝自己款步踱来的女人蓦地吸引了他的全部视线。顷刻间,童焱全身似触电般地猛然一震!他强抑骤发的怦然心动,定定神,目光凝注地仔细瞧去。那人身材袅娜,容颜秀美,一头乌黑的卷发松松地披在脑后,将那张白晳的蛋形脸益发映衬得醒目。他再从上至下打量着那人,只见她穿着米黄色毛料套裙,咖啡色全高跟皮鞋,外罩一件深绛色曳地长风衣,在一片匆匆赶着上班的人流中,她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此刻,年过半百的童焱看得呆了,痴了!

这是一张宛若故人的面容!

是幻觉?是置身在离奇的相思梦中?此时此刻,童焱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突兀出现的女人,竟宛若自己时时在暗中思恋着的——失去了30多年的前妻丁锦枫!

他孩子般地用手死命地掐了自己一把。

那女人愈走愈近,童焱不由自主地死盯着这张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面容继续辨认着……没错!果然是那张熟悉的容颜,依旧是那双令他难以忘怀的眼睛,他心头一热,差点失声呼叫……然而,理智、疑虑抑制了感情的冲动。当他还深陷在突发的激动中仔细辨认时,那女人却也在片刻回顾中骤然发现了童焱。猛地,四目相对,那女人也猛一愣怔,顿时,竟迎着他疾步行来。“您是童……焱?”她惊喜颤问。

“锦枫——”不等问话落音,童焱再也无须多虑,随着一声惊呼,四只手颤抖着握在一起了。

顷刻间,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多少年前的寻觅,多少年来的思恋……当这一切神奇地变成眼前的现实时,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相互打量着,从四目和紧握的双手来诉说他们那内心丰富而难言的情愫。过了好一会儿,童焱才强自镇定下来,用一种恍惚难言的神情盯住锦枫,激动万分地说:“锦枫,是你?真会是你?!没想到,作梦也没想到,此生还能见上你!”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赶紧掏出方手帕,取下眼镜,用力拭去眼角的泪水。

丁锦枫抽泣无语。从那浑身的抖颤中,童焱深感锦枫与自己一样,也陷在深深的激动中。

“这些年来,你还好吗?嗯,是刚回来,还是……”童焱毕竟是男子汉,他尽力镇定情绪,哽咽着向丁锦枫一连串地发问。

“我……”丁锦枫也掏出方丝帕拭了拭晶萤的泪花,朝童焱送上一丝万分哀怨的眼波,嘴唇翕动几下,却始终未发出声来。

交通车终于到了,黑压压的人群蜂拥着朝上挤。这场面总算提醒了童焱:“哎呀,真糟糕!”说着,他慌慌张张地扬腕看了看手表:“我得赶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散会后再去看你,咱们再详谈吧。将住址留给我……”他不敢贸然请锦枫去家中,30多年,人生该有多少变化!且不说锦枫理应早已是他人之妇,自己也早成了花月仙的丈夫。他害怕,他不敢同时面对前后两位妻子。同时,他更害怕这两位女人重逢时的尴尬场景——尽管她们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姨表姐妹。

他深知丁锦枫的刚烈,且更熟悉花月仙的阴冷。

“我昨天刚回,就住南湖宾馆404号房。”丁锦枫似乎理解童焱的良苦用心,她不再追问什么,只用痴痴难舍的目光死盯着童焱,充满深情地细说了一句:“我等你。”

童焱望着陡然从天而降的前妻,依然强抑着激动说:“好,散会后,我直接去宾馆。”他又用劲握了握锦枫那熟悉的双手,这才迅速汇进了挤车的人流。

一个身影远远地将这幕久别重逢的场景全部偷窥眼中。这时,他稍作犹疑和选择,便依然继续尾随丁锦枫返回南湖宾馆。

童焱外出开会,家中愈发冷静。本来晚上有重要演出,按照以往的习惯,花月仙中午怎样也得稍稍午睡休息片刻。可突然而至的一切破坏了她的全部情绪。她甚至有点后悔,干吗要兴师动众搞这么一场告别舞台生涯的演出活动?!

她从心底里感到一种悲凉,人生究竟有什么意思?!

当初只要自己坚定一点点,还有,只要自己以后不继续一错再错,也许自己的人生之路不至于走得这么复杂,也不至于这么乏味。她无法将时光逆转,更无法重新改写自己的历史。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中,她只有在心底里不断诅咒着自己的婚姻。

和童焱,她过的是无情无爱的几十年婚姻生涯。

“下班啦,吃饭吧——”

“嗯。”

“太晚啦,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你先睡吧,我还得写论文。”

这几乎就是他们夫妇日复一日的每天对话内容,那怕有关他们唯一独女童晓燕的一切,两人也很少一起讨论,全由她这当妈的一人作主。

想到女儿,花月仙那苦涩的心中不由得再度冒上一股凉意。

“妈,晚上要演出,您怎么还不睡?”见花月仙痴痴地独坐无语,女儿晓燕忙着催问了一声。

花月仙依然无语,只是将爱怜的目光悄悄投向女儿。晓燕长得酷似自己,从那

张娇艳的俏脸上花月仙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

“妈,您不舒服?”童晓燕被母亲的神情弄得有几分不安。

“哦……没有,我想出去走走——”花月仙说着陡然起身,匆匆忙忙去取自己的手袋。

“出去?!”童晓燕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妈,今晚上是您的重要演出!团里五点钟开车去剧场,现在已经快4点了,您这会儿还不休息,出去干什么?”

出去干什么?!花月仙无法回答女儿。她只是在冥冥中有种预感:觉得某种不幸正在向自己悄然袭来……

她不能让女儿重蹈自己的复辙,她要先去处理那系在女儿身上的秘密。

“等会你将我的演出包跟车带去,我就到剧场附近有点事,然后直接去剧场。”花月仙说着抬腿欲走。

“妈,有什么事非急着今天办呢?”童晓燕心痛又不解地拦住母亲。“再则,您去哪儿吃晚饭呐?外面饭店的东西您又吃不惯,老说不卫生又有辣椒,怕坏嗓子。”

“两点钟才吃的中饭,晚上回来再吃点宵夜就行喽。”花月仙叹口气说下去,“哪次演出不都是这样?!你见妈什么时候吃过晚餐?!”

“可是您每次演出前都要休息一个下午,何况今晚是一场对您至关重要的告别演出呢?!”童晓燕还想劝留母亲。

“你睡吧,我还得去走户人家找人。”花月仙抬首看看壁上的挂钟,不容置疑地边说边出了房门。

“找人?!”童晓燕猛想到一个意外的可能,顿惊得面容苍白地跌坐在沙发之内。

他俩热烈的亲吻着。

丁锦枫宛若新嫁娘一般,紧紧地依偎在童焱那温暖的怀抱里。此刻,她满面羞红,浑身颤栗,任童焱在自己的脸上、唇上、额上印满了无数的亲吻。隔着一层薄薄的秋装,双方似乎都感到各自的胸膛内有一头小鹿在狂奔。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竟是如此的陌生……他们都不住地颤悸着,在爱情的狂喜中,再次享爱这许久未曾享受过的温馨。

“唉!你我真是大梦一场啊……”童焱再次捧起丁锦枫依然娇艳如昔的脸庞,深情地望着那双明眸,不由得掉下一串老泪。

“是呀。”丁锦枫梦呓般地细语着。她动情地望着鬓发斑白的童焱,也禁不住热泪盈盈。

也不知过了多久,童焱方才搂着丁锦枫到窗前沙发上坐定,深有感触地叹道:“你还显得这么年轻,这样漂亮,简直使人无法相信你那50多岁的真实年龄。可我呢,”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早已两鬓斑白,未老先衰喽。”

“焱,原谅我!一时的任性,给你带来这么久长的痛苦!”丁锦枫竭力安慰童焱,“这次回来,你怎么惩罚都行。”

“不、不,别这么说。”童焱痛楚地打断了丁锦枫的忏悔,“这大错主要由我铸成,只怪我当时太不冷静。要是给你个解释的机会,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种结局。”

“焱!听我说——”丁锦枫突然扬起头,轻抚着童焱的花发,充满深情和希翼地说,“既然咱们都受够了相思的折腾和痛苦,就让我们破镜重圆吧!”

“破镜重圆?!”童焱嘴里像被谁塞进了一团苦涩的棉花,他呆呆地楞住了。

这是他跟丁锦执重逢以后还未来得及细想的话题,一个于他又多么复杂的话题。

此刻,丁锦枫望着童焱,由于过份的激动,她那双杏眼愈发熠熠闪亮。她将一绺散到眼前的黑发朝后掠掠,急切地说下去:

“当初负气出走后,我只是想惩罚你,让你也尝尝痛苦和不被理解的滋味……没想到事与愿违,被折磨的恰恰是我自己!被父亲意外地弄到台湾后,他们逼我答应嫁给那位富商的少爷、咱们学院那位学临床医学的同学……”

“什么?他也跟去了台湾?”童焱大吃一惊,急切插问。“他现在不正在南湖吗?前几年同学聚会时我还见过他。”

“他跟到台湾向我们家正式求婚,被拒绝后才又负气从香港回国来的,前后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吧。”丁锦枫接着说下去,“我以死抗婚,才免了这桩不称心的婚姻。然而,我自己却犯了个令我们都不可饶恕的错误——这一别竟是30多年!谁料想世事会如此呢?!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这才发现自己仍然是那么执着地深爱着你……我忘不了我们的初恋;忘不了我们那短暂得仅仅几天的甜蜜而幸福的新婚生活。在海岸的另一方,我孤零零地寄情于医药事业,从未续过爱弦。父母去世以后,更是孑然一人。现在,我累了,倦了,我渴望寻找自己感情的归宿,我要寻回那片被我自己曾一度埋葬了的爱的绿洲!焱,你说呢?”

听了这一席话,童焱心中就像在嚼着一枚多味果,说不出滋味。他凝视着怀里的前妻,陷入难言的沉思之中。几十年的婚姻生活毫无幸福可言——特别是发现那个秘密之后!况且,自己又何尝忘记过锦枫呢?能与她共度人生的黄昏,这真是梦寐以求的夙愿。可是,花月仙怎么办?她的存在无疑是自己与丁锦枫破镜重圆的巨大障碍。唉,缱绻缠绵、醉人的温馨……方才由于久别乍逢的激情使自己一时失掉理智,竟而在顷刻间忘掉了花月仙的存在……

此时此刻,童焱从梦幻般的重逢完全回到现实之中,他陷进一种从未有过的矛盾中了。

见童焱半晌无语,丁锦枫突然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童焱,有伤感、有希翼、也似有几分哀怨地紧问:“难道你不希望、不愿意我们团聚?”

“我……”一刹时,童焱无言以对。

“是吗?”丁锦枫几乎在穷追不舍。

“你……”童焱顿了顿,仿佛在下着最大的决心。“你怎么不问问别后我的情况?!30多年过去了,你难道没考虑我、我……”他又停了片刻,这才艰难地吐出了此刻他认为对丁锦枫最残酷的语言:“我已经另外成家了呢?!”

“我知道!”谁知,丁锦枫竟意外地冷静。

“你知道?!”这下,童焱倒是意外万分地大瞪了双眼。

“我从最近赴美的朋友口中得知,你早已与姨妈的女儿结了婚。否则,我哪能知道你住在京剧团,一大早赶到那大门前徘徊、等待呢?”她看着童焱,又尽力压低声音往下说,“同时,我还知道你在这30多年中的一切遭遇:被打成右派、下放、批斗、‘文革’中还挨了打。”

“你?!”童焱愈发惊愕万分地望着丁锦枫。他很奇怪,远在海外的她居然对自己的一切了解得那么详尽。而且他此时也才明白过来,他们的意外重逢,全是丁锦枫有目的寻觅。这时,他犹疑了片刻,便竭力避开敏感的政治话题,只就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发问:“既然知道我已另外成家,可你……”一阵歉疚和隐痛袭向童焱,他无法再说下去。

“是的,我知道!可是,你们并不幸福!”丁锦枫露出一种少见的刚毅,“别忘记,我们是原配夫妻!我既没死掉、也没有与你离异,只是因为特殊的原因,使我们隔断了三十多年。而且,据我所知,你是违心与她结婚的。至少你不爱她!否则,就不会有刚才的一切!”提到刚才那热烈拥吻的一幕,丁锦枫的双颊竟倏地涌上一层少女般的红云。

“那么,她怎么办?”童焱带着绝望的神情反问。

丁锦枫不再多言,只是将一张照片轻轻摆在童焱的面前。

这是那半帧合影!童焱看着那虽已泛黄却又平整如新的照片,再看到照片上那娇柔可爱的倩影,他的心似乎又发出一种被撕裂般的巨痛……

丁锦枫似乎在等待他的答复。

“我和她已是法定和事实上的夫妻关系。无缘无故闹离婚,这在我们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童焱艰难万分且矛盾万分地说着,“你不知道,多少事业上有成就的人为了能从不幸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几乎弄得身败名裂,最后还得不死不活地过着。又何况我们这种离婚理由呢?!同时……”他悄叹一声,用担心、不忍的神情瞥丁锦枫一眼,心情复杂地往下说,“在事业上,她已是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倘使突然闹出这么个离婚问题来,不管感情上是否能承受这个变故,在舆论上,她也会受不了。我、我也不忍心伤害她。”童焱黯然神伤地住了腔,只是不住地长吁短叹。

听了这番回答,丁锦枫的脸上在起着急剧的变化:“真没想到,多年的寻觅和等待,多年来的孤独和思恋,竟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原谅你别后重娶,可你……你不忍心伤害她,难道就愿意让我……”她哽咽出声,也说不下去了。

尽管丁锦枫带着指责的口吻说了这一席话,可在童焱听来,却是那么软弱乏力。他想了想,尽量狠下心来,立即用平静的口吻劝慰这个其实还在被自己深深爱着的女人。“锦枫,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们冷静头脑想想,考虑一个比较周全的方案吧。”

“你要为难,就由我去找她,直截了当地谈一谈?”丁锦枫带着征询的语气打断童焱的建议,试探性的说着。“毕竟,我跟她还是表姐妹,总不至于象外人那样没风度地大叫大吵吧?!”

“不行,你别去跟她说!”童焱闻言色变,骇然阻止丁锦枫。“还是让我择机跟她说吧。啊?”他几乎带着央求的语气继续劝阻锦枫,“这几天不行,她有两场关键性的演出。”

“演出?演出与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本来就是演员嘛。”丁锦枫带着一种少见的固执反驳童焱。“要不因为这事,这次回国我没必要见她。”

“对,我看还是干脆别去见她,”童焱赶紧附合,“这对大家都好一些。”

“不行!”丁锦枫语气坚定地说,“我们重逢之后,也可以说,自从踏回南湖市的故地之后,我就完全改变了自己归前的打算,倒非要见见你现在的妻子、我的表妹和情敌。”

“这……为什么呢?”童焱不解发问。

“我干吗要躲着她呢?!”丁锦枫显出一种超常的激动,不甘心地说道,“是她,插进了你我之间。假使你们生活得美满、幸福,也许,我会悄悄地来到南湖,远远地看上你几眼,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尽管我的目的是回来追寻旧梦!其实,行前我只办了15天的居留时间,并且连回程的机票都买好了。可现在发现你们之间的关系比我想像的还糟,我不能就这样走!”

“可她……”此刻,童焱心乱如麻,他对锦枫的话根本未细加推敲,只是期期艾艾地劝说她道,“这时跟她谈这种话题,恐怕会影响她的演出情绪。”

人的感情也真复杂,平时与花月仙无情无爱的童焱,此刻忆及往昔几十年共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反倒顿生出一丝无法言喻的情愫来。

“可我已经……”丁锦枫欲言又止。

“我担心她承受不了这突然的变故。”童焱并未追问丁锦枫那欲言又止的下文,只是依旧露出担忧和极不忍的神情说着。

丁锦枫哆嗦着嘴唇,半晌没有作答,只是睁着一双楚楚动人的泪眼望着童焱。

童焱却竭力避开丁锦枫的目光,默默起身推开临宾馆后花园的窗户。顿时,寒风伴着冷空气直朝房内涌来。他打个寒噤,望着衣着单薄的前妻,痛惜地说:“旅途劳累了,多注意保重自己,毕竟年已半百。”

“你……”丁锦执泪水又盈眶而下,她猛地扑进童焱的怀中。紧接着,又是一场无法遏止的哭声在这舒适、优雅的小房内回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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