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6月中旬,在帝师陈宝琛、梁鼎芬的引领下,张勋入宫叩见前清逊帝溥仪。据溥仪的回忆,他初次见到张勋的时候,“多少有些失望”,只见他“穿着一身纱袍褂,黑红脸,眉毛很重,胖乎乎的”,“他的辫子,的确有一根,是花白色的”。张勋这次入宫并没有待多长时间,见溥仪大概也就五六分钟,随后便走了。

半个月后,也就是7月1日,这一天,溥仪的三位师傅,陈宝琛、梁鼎芬、朱益藩一起进来找溥仪,他们脸色十分庄严,似乎有了不得的大事将要发生。接着,陈宝琛先开口了:

“张勋一早就来了……”

“哦,他又来请安了?”

“不是请安,是万事俱备,一切妥帖,来拥戴皇上复位听政,大清复辟啦!”

十三岁的溥仪还懵懵懂懂,陈师傅急着对他说:“请皇上务必要答应张勋,这是为民请命,天人与归……”

溥仪这才明白,自己又要做皇上了!

陈宝琛又交代说:“到时不用和张勋说多少话,答应他就是。不过,不要立刻答应,而应先推辞,最后再说:‘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吧!’”

溥仪随后便到了养心殿,没多久,张勋带着一群人闯了进来,其中有王士珍、江朝宗、张镇芳、雷震春、康有为等人。见了溥仪之后,张勋便先跪下,掏出一张奏折念道:“隆裕皇太后不忍为了一姓的尊容,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办了共和。谁知道办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万民才能得救……”

等张勋念完了,溥仪按师傅之前教的推辞道:“我年龄太小,无才无德,当不了如此大任。”张勋听后,先夸溥仪谦虚,然后又把康熙皇帝六岁登基的故事念叨了一遍。

溥仪说:“那个大总统怎么办呢?给他优待还是怎么着?”

张勋哂然一笑,说:“黎元洪奏请让他自家退位,皇上准他的奏请就行了。”

说到这里,溥仪也就不再推辞:“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溥仪既然答应,张勋便率领一干遗老,跪拜磕头,山呼万岁,然后又拿出康有为起草的复位上谕,请溥仪“御览”后盖印。于是乎,民国6年便又成了宣统九年。

事情来得有点突兀,得回放一下。

1916年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大总统,不久便与总理段祺瑞发生“府院之争”,两人互不相让,结果总统在1917年5月23日将总理免职。段祺瑞也不是任人随便欺负的软柿子,他随后便挑唆各北洋派的督军起来反对黎元洪并进而宣布各省独立,让黎元洪搞不下去后主动下台。

正当黎元洪焦头烂额之时,自称“督军团大盟主”的张勋突然打来电报,并表示愿进京调停。黎元洪听后是喜出望外,他当时好比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随即便复电邀张勋进京,并派出专车前到徐州迎接。

6月7日,在“拱卫京师、调停国事”的旗号下,张勋亲率步、马、炮兵共十营辫子军(约五千人)自徐州沿津浦路北上,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入北京。辫子军入京后,各路遗老遗少兴奋莫名,随即纷纷出动,悄然入京。

6月28日,一位农夫打扮的老头悄没声息地走出北京火车站,只见他蒲扇遮脸,行迹诡秘,初看上去一点都不显眼。但当他一走出站,立即有四名辫子兵迎上前来,将老头恭恭敬敬接上车,随即疾驰而去。

这老头是谁?说起来大名鼎鼎,乃前工部主事、戊戌变法的主角康有为是也。可别小看了康老夫子,他这次来京可是有大事的,在他的衣兜里,藏着的不正是预备发布的复位文告和预拟的数道上谕吗?

在复辟问题上,张勋的参谋长万绳栻与康有为极为相投,之前便已将康有为引见给张勋。张勋见了康有为后,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憾。这两个人,一个尚文,一个尊武,彼此又好夸夸其谈,于是在遗老界便有“文武两圣人”之说。

康有为到京后,立刻被接到了张勋宅中,一群复辟人物也早已济济一堂,计有万绳栻、张镇芳、雷震春、沈曾植、胡嗣瑗、劳乃宣、阮忠枢、顾瑗等。这群人连夜开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复辟事宜准备妥当,譬如诏书、上谕、官职安排等等,只等张勋一声令下,便可改朝换代,旧梦重温。

6月30日,江西会馆召开堂会,乡亲中的达人张勋张大帅也应邀光临。张勋是个戏迷,这次又有梅兰芳登台演出,于是便乘兴而去。晚上,张勋吃完夜宴后回到自家公馆,见家中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正迷糊间,一进门他便被万绳栻等人围住并送上一纸考究的文书。张勋略看了几眼,微微一愣,问:“今晚就动手?”万绳栻说:“大帅志在复辟,已非一日,如今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图,更待何时?”

张勋本还有三分酒气,听了万绳栻的鼓动,心里也激动了起来,他一撸袖子,大声道:“有理有理!我老张就干这一遭吧!”

言罢,张勋便命人分头前去请京城中的几个著名大员,如陆军总长王士珍、步军统领江朝宗、警察总监吴炳湘、驻京畿的第二十师师长陈光远等。等众人来齐之后,张勋跳上台阶,大声宣布复辟大业。当有人提出此事过急时,张勋嗔目道:“要干就干,不要婆婆妈妈!此事要是不成,自有我老张一个担待,今天谁要是不配合的话,休怪我手下无情!”

当晚,张勋便命王士珍、吴炳湘将辫子军放入城内,待到晨鸡报晓,天色渐亮,张大帅请大家饱餐一顿后,便请在场的各位换上前朝袍褂。这时,张勋的手下统领过来报告说,本军已经占领城内外要冲,一切布置妥当,张勋听后一跃而起,大声道:“好,我等现在就进宫,请宣统帝复辟就是了!”

在辫子军的护卫下,张勋一行人来到清宫。由于之前没有交涉,清宫中的人被这些人吓得分头乱跑,里面的去报告瑾太妃、瑜太妃,外面的慌忙去报告清太保世续。待到两太妃和世续赶到、问为何而来时,张勋便道:“今日复辟,请少主即可登殿。”

世续听后,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他颤声问:“这是何人主张?”

张勋上前一步,狞笑道:“有我老张做主,你怕什么?”

世续听后磕头出血,大呼不可,两太妃见世续如此,心里也十分害怕,说:“将军,万一这事不成,岂不是害了我全族?”

张勋听得恼了:“有老臣在,尽可放心!”

世续还在那里磕头反对,张勋忍耐不住,厉声道:“到底愿不愿意复辟?!”

世续见这等莽夫一味蛮干,要是不从他的话,指不定要发生什么别的事,只好与两太妃进宫去请宣统小皇帝,由此便有了以上一幕。

张勋宣布复辟后立刻通电全国,并在电文中指斥民国初年的种种乱象,称“名为民国,而不知有民;称为国民,而不知有国。至今日民穷财尽,而国本亦不免动摇”;而追究其原因的话,则是因为“国体不良”,实行了共和所导致。

以张勋这些保守派的理解,所谓的共和制度,“五年更一总统,则一大乱;一年或数月更一总理,则一小乱”,这简直就是糊涂至极、多此一举的瞎折腾。因此,张勋代表广大老百姓愤慨地说:“小民何辜,动罹荼毒!以视君主世及,同享数百年或数十年之幸福者,相距何啻天渊!”

从张勋的逻辑上说,民国初年总统和总理如同走马灯一样地换,总也搞不好,最后还是要回归专制……既然如此,何不把传统的皇帝推出来呢?这样还更稳定一点嘛!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自清帝退位后便一直冷冷清清的紫禁城,立刻又变得喧哗活跃起来了。首先是遗老和前清官员们,这些人一拨接一拨地前来晋见复职的皇上,请安的请安,谢恩的谢恩,一个个恨不能立刻官复原职;紧接着,清朝覆灭后逃散到青岛、天津等地的满族亲贵们也都回来了,他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又要开始了!

热闹的还不仅仅是在皇宫里,北京城也要有复辟新气象。就是宣布复辟的那天清早,警察们便挨户通知:宣统爷复辟了,立即悬挂龙旗!喜讯传来,民间的遗民们仿佛中了六合彩一样,急忙把珍藏多年、压在衣柜最深处的前清袍褂翻出,穿上后便兴高采烈地满大街溜达去了。

这下好,市面上那些原本因为过时而滞销的旧式袍褂,立刻成了当时最抢手的商品。还没有到中午吃饭时分,这些前朝衣冠就已经被抢购一空。买不到的遗老们挖空心思,有的便上戏班子去出高价买唱戏用的前朝戏衣,有的人更是跑到寿衣店……因为寿衣店也有前朝衣服嘛。

这下好,北京街头简直就是群魔乱舞,各色人等都出来了。

前朝袍褂还好办,龙旗就比较麻烦了,因此此时离清朝覆灭已近六年,龙旗早就不知道扔哪里去了,怎么会晓得今天龙旗会重见天日呢?被逼得没办法了,那些店铺的伙计就自己拿纸糊个三角旗,然后画条小龙,涂成黄色挂出去。最可逗的是,有些人的绘画水平不过关,小黄龙被画得跟条死蛇一样,实在大煞风景。但不管怎么说吧,这街道和胡同里一排排的纸旗帜迎风飘展,倒也气象一新,真的是换了人间。

在复辟期间,倒是有一件事情颇值得称道,那就是满族亲贵无论有无辫子,张勋一概摈弃不用。比如贝子溥伦,在清帝退位后便剪去辫子并参与了民国政治,在参与朝拜的时候被张勋看到,结果被斥骂为爱新觉罗的不肖子。溥伦抗辩说:“宣统帝退位前已经发布了剪辫之上谕。”老张说:“就算如此,你也是违背了列祖列宗之命,我自己是个汉人,还知道恪守先皇遗训呢!”溥伦讽刺道:“不错,真可惜你不是清室子孙!”张勋听后大怒,声色俱厉地斥骂道:“臣子臣子,臣便是子!”溥伦见张勋发了蛮威,只能默然而退。

溥伦还只是被张勋抢白一顿,恭亲王溥伟则更是撞到枪口上去了。据时人笔记《复辟之黑幕》上说,溥伟本是宗社党首领之一,常年往返于天津、上海等地,为复辟大业而辛苦奔走。这次张勋复辟,居然没有通知他,溥伟十分气愤,便找到张勋质问并指斥其专擅之罪。

张勋听后,反唇相讥道:“自古以来,建立大功大业的都要捷足先登,谁让你今天才来,还想得个好位置,世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溥伟听后大骂张勋忘本,听得老张心头火起,突然起身扇了溥伟几个耳光。溥伟是前朝世袭的恭亲王(恭亲王奕訢之孙),猝然之下被张勋打了耳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竟然殴打亲贵吗?!”张勋狞笑道:“现在除了皇帝我最大,就是打了你,也没啥子稀罕的!”

对于张勋等人排挤满族亲贵的行为,原来宗社党的那些亲王、贝勒、贝子十分气愤,他们随后便聚在一起商议对策,要找前摄政王载沣甚至宣统皇帝出来主持公道。帝师陈宝琛听说后,急忙嘱咐溥仪说:“本朝辛亥让国,就是这般王公亲贵干政闹出来的,现在还要闹,真是糊涂已极!皇上万不可答应他们!”

所幸的是,王公贵族们的牢骚还没有发完,讨逆军已经打到了北京。于是乎,这帮人又像当年那样跑没影了。

在复辟后的繁荣景象中,最不和谐的便是仍旧悬挂五色旗的总统府和不肯退职的大总统黎元洪。在复辟消息传来后,黎元洪又悔又恨,这下算是知道病急乱投医的结果了。不久,梁鼎芬、江朝宗和王士珍受张勋之命来到总统府,要求黎元洪立即退职,并接受“一等公”的封号。

梁鼎芬和黎元洪之前都在张之洞手下共过事,以为此去必然马到成功,能顺利地让黎元洪卸任总统并接收封号。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黎元洪在共和立场问题上倒还算坚定,此前他就拒绝了袁世凯称帝时期封的“武义亲王”称号,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当梁鼎芬拿出早已拟好的“奉还国政”的文书交给黎元洪盖印时,黎元洪拒绝道:“民国乃国民公有之物,我受国民之托担任总统,责任重大,退位与否,要尊崇民意,岂能个人决定?”

梁鼎芬冷笑道:“共和国政本就是先朝旧物,理应还给皇上,复辟乃是天意,民心如此,张大帅不过是顺天应人,才有此番举动。汝之前也受过清职,辛亥政变,也非公意,如今奉还大政,安享天禄,既不负清室,也不负民国,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善事?”

黎元洪听后一言不发,再次拿出泥菩萨的看家法宝,任凭梁鼎芬一再催促和王士珍、江朝宗苦苦相劝,也不予理会。梁鼎芬等人没办法,只好回报张勋,说黎元洪不肯退位。张勋听后,哼了一声,道:“你们先退下,我有办法。”

梁鼎芬回宫后,越想越气,他邀集陈宝琛、朱益藩两位师傅一起进来找溥仪,要求严厉惩处黎元洪。据溥仪的回忆,当时陈宝琛脸色铁青,之前常有的笑容完全没有,老夫子几乎是失去控制地对溥仪说:“黎元洪竟敢拒绝,拒不受命,请皇上马上赐他自尽吧!”

溥仪吃了一惊,说:“我刚一复位,就赐黎元洪

死,这不像话……民国不是也优待过我吗?”陈宝琛听后气呼呼地说:“黎元洪不但不退,还赖在总统府不走。乱臣贼子,焉能与天子同日而语?”

最后,还是张勋的枪杆子发挥了作用。在辫子军强行接管了总统府的护卫后,黎元洪见大势已去,只得与仆从数人从小门悄然离去,并投入东交民巷法国医院避难,最后躲进了日本使馆。

在黎元洪逃出总统府后,张勋乐滋滋地骂道:“当年革命党革了大清的命,我老张今日也革了民国的命;难道只许孙中山、黄兴这些乱党做革命伟人,就不许我老张做复辟伟人吗?”

看来,“复辟”这个现在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而在张勋和遗老们的眼中,简直是和革命党看待“革命”一般神圣呢。

黎元洪在离开总统府之前,秘密签署了两道命令,第一道是将李经羲的内阁总理职务免去;第二道是重新任命段祺瑞为内阁总理,并派人秘密送往天津。在接到命令之后,段祺瑞立刻召集他的学生傅良佐及其亲信段芝贵等人开会,并决定立刻起兵讨逆。

经过简单的谋划,段祺瑞决定联络驻马厂的第八师,因为该师的师长李长泰也是小站练兵出身,而且其下属的炮兵团长冉繁瑞和他的兄弟冉繁敏(时任步兵营长)都曾给老段当差多年,是老段一手提拔的。因此,段祺瑞觉得指挥这支部队有一定的把握。

计议已定,段祺瑞便派人分头前去联络,而此时直隶省长朱家宝在得知自己被张勋任命为民政部尚书后,已经命令天津商民悬挂龙旗,表示响应。当天傍晚,前去联络第八师的人赶回段公馆,向段祺瑞报告说师长李长泰愿意跟随讨逆,并希望他前去亲自指挥。

段祺瑞听后十分高兴,随后便决定立即动身前往马厂。当晚十一点,段祺瑞带着段芝贵、傅良佐及其随从们登上火车,在汽笛的长鸣声中,列车向马厂呼啸而去,一下便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数日后,段祺瑞在马厂成立“讨逆军总司令部”,并令第八师向北京进发。

在此期间,大文豪梁启超也赶到了马厂,段祺瑞见后,大喜道:“任公此来,大振军威!”梁启超笑道:“打仗我是不行,我是给总理当个小秘书来了!”有了梁启超的这支如椽大笔,讨逆军的文告那真是威力大增。梁启超也确实是名不虚传,他稍事休息,便立刻起草讨逆通电,那真叫飘飘洒洒,万言立就,其中不乏警句,试录如下:“天祸中国,变乱相寻,张勋怀抱野心,假调停时局为名,阵兵京国,推翻国体……且以今日民智日开,民权日昌之世,而欲以一姓威严,驯伏亿兆,尤为事理所万不能致……”

张勋复辟后,全国一片哗然,除了直隶省长朱家宝和吉林督军孟恩远公开表示支持外,响应者寥寥。首先是冯国璋发表通电,历数张勋复辟的八大罪状,接着湖南督军谭延闿、湖北督军王占元、浙江督军杨善德、直隶督军曹锟、前海军总长程璧光、淞沪护军使卢永祥等人也纷纷表示反对。

安徽督军倪嗣冲开始倒是表示赞同,并令安庆、芜湖等地挂出龙旗并改用“宣统正朔”,但他后来发现风向不对,于是又通电反对,成了反复辟的急先锋。福建督军李厚基开始也打电报谢恩,并自称“福建巡抚”,还定制了大批龙旗准备悬挂,后来因为局势变化而作罢。

张勋在得知各省督军都反对复辟后,气得辫子直竖、胡子乱窜,他大骂道:“这些该死的混账王八,之前都说得好好的,现在一个个竟然也做了革命党了!看来,这没辫子的到底是靠不住!”特别是安徽督军倪嗣冲,他与张勋是儿女亲家,这次也反对复辟,这下把老张气得拍案大骂:“他妈的,连老倪都不与我认亲了!”

骂归骂,打仗还得要认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没过几天,各路讨逆军已经完成了对北京的夹击之势。搞笑的是,当部下将缴获的“讨逆军”的旗帜送来时,张勋见后勃然大怒,将旗子上的“讨”字挖去,于是变成了“逆军”!

张勋本有五十营辫子军(每营约500人),这次只带了十营5000人入京,这些真打起来了,兵力自然吃紧。据说,张勋从徐州北上的时候,曾经交代部下张文生说:“你在徐州好好看家,等到复辟后,我发电报‘速运花四十盆来京’,你就立刻调这四十营兵力开往北京。”张文生听后满口答应,并表示一定照办,决不误事。

等到段祺瑞宣布讨逆,张勋慌忙给徐州发电报,让张文生速速带四十营辫子军北上救援,不料等了两天之后,却见徐州来人送来了四十盆各种花卉,张勋一见,气得跌落太师椅,连声道:“坏了!坏了!连张文生这小子也抽我的梯子了!”

7月6日,东路讨逆军进逼丰台,与辫子军发生激烈交火。7月8日,外围的战斗基本结束,讨逆军兵临北京城下,而辫子军则退入北京城企图负隅顽抗。

战败之后,张勋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自请开缺,并愤愤不平地发了一个通电,说民国以来,战争迭起,国困民穷,这都是办共和给闹的,现在我老张顺应天命民意,还政大清,欲行君主立宪政体,乃是诚心诚意,不为个人谋利益;所幸吾道不孤,凡我同袍各省(指各省督军),多与其谋,东海(即徐世昌)、河间(即冯国璋),尤深赞许,信使往还,都有证据证明。现在好,一个个都翻脸不认人,把我老张当傻瓜,反正我没啥要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要把老子惹急了!

代理大总统冯国璋听到这个通电后,却下令将张勋的老职位如“长江巡阅使”等一概撸掉,打成罪人;而段祺瑞的讨逆军也不依不饶,非要张勋解除武装,就地投降。消息传来,张勋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立刻进发出他那牛蛮脾气,将退入城中的残兵败卒重新搜集,并在天坛、东西华门和南河沿私宅等地布下重兵,并设下炮位,定要把京城这首善之区变成与讨逆军决一死战的生死场。

张勋的拼命架势摆好后,京师大震,老百姓们纷纷携家带口地出城逃命,就连在京的外交使团也连连提出抗议,并在辫子军和讨逆军中斡旋调和,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各方的要求下,段祺瑞令讨逆军暂时停止攻击,并派人去劝张勋立刻投降,免得毁坏北京古城遗迹及伤及无辜百姓。

张勋的牛脾气是人所皆知的,当来人将段祺瑞的话转告给他时,他怒气冲冲地说:“当时是黎元洪把我请到北京来的,如今要我走也可以,必须要黎元洪再把我送回到徐州去!”公使们也来劝他,张勋说:“我不离兵,兵不离械;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听说姓黎的跑到了你们那里,我倒要把他找来评评理!”

见张勋毫无所动,非要回去做他的长江巡阅使,各方人士又让遗老们去劝说张勋。众遗老束手无策,问张勋现在该怎么办。张勋喝道:“怕什么!此事与你们无关,也与清廷无关,是我老张一个人干出来的,有什么可怕的!”

7月11日,眼看张勋不肯缴械投降,段祺瑞只好下令总攻。不过,在各国公使的要求下,讨逆军约定不准使用过多的实弹轰击。战斗开始后,大部分辫子军被击溃并自愿放下武器,割去辫子,接收改编或者遣散。唯独在张勋私宅一带的辫子军进行了顽抗,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当讨逆军向段祺瑞请示用炮轰击张宅时,段祺瑞同意只能用一颗实弹,其他只能用虚炮恫吓。当天晚上,讨逆军一炮击中张宅,火光冲天中,只见留着长辫子的遗老们纷纷从宅中逃散。

到了这个时候,张勋还不肯屈服,直到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联系了荷兰使馆派出汽车去接他,老张还仍旧倔强地不肯上车,直到几个强壮的荷兰人和他的部下连推带拉地将他弄上汽车,并把他送入使馆区,讨逆之战这才算是结束。

张勋的戏是演完了,但当事人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譬如宣统皇帝溥仪,该如何处置?优待条件是不是取消?这下可把那些皇族吓得不轻,因为这次复辟虽然是被胁迫,但终究是逃不过复辟罪名的。

好在这些问题都是由新的权力掌握者来决定,而在北洋系大佬们的眼中,由于溥仪在这次复辟中是被迫复位的,因此也不想追究,最终由太保世续发一个内务府声明,说本次事件是“张勋盘踞,冲人莫可奈何”的结果,由此轻轻地抹去了责任。

据说,溥仪原本是要再发一次退位诏的,但被徐世昌制止了,他将原先的退位诏改成了内务府声明,这就表示溥仪和这次复辟是毫无关系的,而这种说法也得到了总统冯国璋和总理段祺瑞的认可。由此,溥仪可以继续在皇宫中做他的关门皇帝,清室优待条件也得以继续保留,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唯独彻底出局的,是那个大辫子张大帅和他的辫子军。随同张勋进京的辫子兵全部烟消云散,在徐州留守的辫子军则将辫子全部剪去,由张勋原来的部将张文生、白宝山照常管带,只是改由安徽督军倪嗣冲节制。

段祺瑞在返回京城后,随后便发布命令,通缉复辟要犯张勋、康有为、梁敦彦等人。不消说,这些人老早就跑没影了。也许是投鼠忌器,或者是觉得内心有愧,一些被张勋指名道姓的督军如张怀芝、湖北督军王占元等人纷纷通电或致函段祺瑞为张勋说情开脱,张勋的儿女亲家张作霖更是多次致函段祺瑞,请求对张勋从轻发落。

不看僧面看佛面,中国人嘛,总归要讲人情和面子的。徐世昌在段祺瑞进京前也曾跟他说:“这次复辟,原非清室本意,幸勿借此加罪清室。张勋虽为祸首,不过他原本就是个莽夫,还须念在旧日同袍的情意份上,不要逼迫太甚。”段祺瑞听后说:“优待清室条件,自然尽力保留,就是少轩(张勋的字)也未必就逮。你就是不说,我也不忍心加害呢。”

有了老朋友撑腰,张勋自然无所顾忌。他老人家在荷兰使馆静养的时候,有侦探奉命前来探察,把老张给惹火了,他跳出门外,左手挟着一把快枪,右手持着一包书函,怒气冲冲地吼道:“徐州会议时,这些人赞成复辟,相率签名,此等笔迹,都在我掌握中。他好卖友,我将宣示国人,届时与他同死,休怪我老张手下无情!”

说到这里,老张动不动就声称自己掌握了其他督军大佬们赞成复辟的签名笔迹或函电,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据说张勋后来将这些签名、函电汇编成册,做成了一本复辟实录的书,但这本书谁也没有见过。据说因为一次失火而被烧毁,因而此事也查无对证,究竟如何,只有老张和当事人最清楚。

张勋曾在私下里跟人说过,这些老朋友中,段祺瑞是劝他不要干并说如果要复辟就打他,他是心服口服的。至于其他督军,都是些口是心非的家伙,干这事之前都答应得好好的,风向不对了就出卖朋友,哼哼,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从内心来说,徐世昌是认同帝制的,但他一向老谋深算,做事稳重,时机不成熟便不会贸然行事。他曾经对张勋说:“复辟我不反对,但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你要是不顾时机,妄行此等大事,对清室来说是不忠,对自己来说也是自杀。”洪宪帝制时期的复辟元老严复也说了句明白话:“张勋何人?康有为何人?徒以爱清室者害清室也!”

复辟失败后,张勋逃进荷兰使馆,有朋友前来拜访并提起复辟之事时说:“复辟是否适合国情,今不必谈。倘若你及早宣布立宪以安人心,即使失败也足以解嘲,为何你当时不做呢?”张勋叹道:“我哪里懂得这套玩意儿,都凭着公雨(万绳拭字)等人在瞎闹。不过,你们要是以此责怪我,我也不生气,这是我愿意的。”

1918年10月10日,徐世昌就任民国大总统后,随即下令赦免张勋,并发还了财产。晚年的张勋远离政治,“采菊东篱外,转道经商中”,据说投资金融界回报颇丰。此时,这个心境淡然、与世无争的皓首一翁,当有人问起他当年的复辟伟业时,却已不再有当年的夸夸其谈,而顶多淡淡数句,便沉默不言。毕竟,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且越去越远,再也回不来了。

1923年9月12日,张勋在天津病故,终年七十岁。葬礼上,有一副挽联特别显眼:“仗匹夫节,挽九庙灵,其志堪哀,其愚不可及也;有六尺孤,无一抔土,斯人已死,斯人谁复为之”,系段祺瑞的“小扇子军机”徐树铮所拟。次年8月,张勋棺木启运回乡,并于当年11月底下葬于奉新县赤田乡陶仙岭下。张勋去世后,溥仪赐谥号“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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