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澈的空气中,满将午餐端向置于户外的白色餐桌。

他取出收在露营车内架子上的一片门帘布,摊在桌上充当桌布。

如果只看餐桌,会觉得像是优雅的野餐。但在这片辽阔的空间,搁着这张白色餐桌,只会显得滑稽古怪。

今天的午餐是咖哩饭。空气中飘送着香料的香气,引人食指大动,每张盘子旁各摆一瓶矿泉水。其实满很想摆盆花当装饰,但这里花草不生。偏偏又不能切下“铁丝网”充当鲜花。

广阔的平原只有他们三人。今日原本预定搭盖高台,但似乎计划顺延,不见士兵们前来。由于突然出现这样的状况,此时并不适合搭建高台。

旁边空着一张椅子。赛利姆的失踪,令他们三人感到紧张。

满至今仍无法置信。

昨晚赛利姆一面发牌,一面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假设,满回想起当时他的模样。

不让人从里面走出。

赛利姆说完这句话后,陷入沉思。他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接着他便就此消失。难道他事后直接走向“豆腐”?在那样的恶劣天候下,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又是为了什么?

三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前。

还是说……他遭人袭击?

满如此思忖,侧着头思考这个可能性。但这个想法实在不合逻辑。很难想像赛利姆会那么轻易遭人袭击得手。而且从帐篷到露营车,仅只十几公尺的距离。他不仅警觉性高,不露破绽,而且身手矫健。问题是,他到底遭何人袭击?窗上出现的小手是谁?那双纤瘦的脚又是谁?

满摇了摇头。一切都显得很不合情理。

三人默默吃着盘里的咖哩饭。

“赛利姆真的在那里面吗?”

满自言自语道。史考特和惠弥冷冷地望着满。

“不然会在哪里?既不在车内,也不在帐篷里。这片视野辽阔的平原,就只剩一个地方还没搜寻了,不是吗?”

惠弥一脸认真地问道。

“你是指‘豆腐’吗?”

“那还用说。”

惠弥以惊讶的眼神回望满。

“有没有其他可能性?”

史考特露出冷静的眼神,如此说道。

“昨晚我会和赛利姆在帐篷里聊天。我提到‘豆腐’只有一个出入口,也许是为了不让进入里头的猎物逃脱,赛利姆闻言后,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满盘起双臂,隔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我认为赛利姆是在思考‘豆腐’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还有一个地方也同样只有一个出入口。就是这里。这里除了经由那处狭窄的山谷外,一概没有任何与外界相通的地方,而且四周为高山阻绝,无法望见外面的世界。”

“所以呢?”

史考特露出认真的眼神,微微趋身向前。

“赛利姆也许是发现某件重要的事,昨晚特地离开这里。”

“走出那座山谷?”

“没错。”

“怎么可能!他为何非得摸黑在那种天候下这么做?你还记得昨晚那场大雨吗?以前这里是一座湖泊,河水会流向那座山谷,可见山谷应该是一片泥泞。三更半夜前往那种地方,无疑是自杀的行径。一想到赛利姆为人小心谨慎,我就不觉得他会这么做。”

“嗯。如果是平时的赛利姆,或许绝不会这么做。所以我才说,应该是发生了相当急迫的事。”

“你指的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你的推论是吧。那不如来抽签吧。”

惠弥以手帕擦嘴,陡然改变话题。

这是他们在用餐时刻意避开的问题。

“就用钱币决定吧。由掷出三次正面的人去。”

“OK。”

意思是从三人当中选一人进入漩涡状的“豆腐”中心。时间愈来愈急迫。虽然将这件事搁着,交由施工来解决也是个办法,但此时三人达成共识,想到里头一探究竟。

“满,我看你还是别参与吧?把不相干的民间人士牵扯进来,不太好呢。”

“为什么?我反倒认为我最适合。”

“这怎么行!”

“可是,一旦有什么万一,总需要有人回报吧?要是最后留下我一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拿你没辙。好吧,掷钱币决定总行了吧?不可以耍诈喔。”

“好。”

满取出口袋里的百圆硬币。

“每个人各掷一次。谁先掷出三次正面,就由他去。”

“等一下,若是这样,先开始的人胜面比较大。既然是这种规则的话,得先决定由谁开始。”

当满正欲掷出钱币时,惠弥在一旁插嘴,制止了他。

“啐,我不会耍诈啦。”

“我只是想让众人机会平等。要是有人最先掷出三次正面,接下来的两人不就少掷一次了吗?我希望大家掷钱币的次数要一样。”

“好吧。那么,就算有人先掷出三次正面,剩下的两人也要再掷一次。这样总行了吧?”

“OK。”

惠弥颔首同意。

“如果大家都一样掷出三次正面怎么办?”

史考特一脸认真地问道。

“到时候,就重新再掷一次,看谁先掷出三次正面。”

满随手将百圆钱币弹向空中,发出锵地一声清响。接着,他将空中舞落的百圆钱币按在左手手背上,朝桌上伸手,掀开右手。

正面。

“好的开始。”

“真令人吃惊。没想到你这么不怕死。”

接着换惠弥。一样是正面。

最后是史考特,他也掷出正面。

“这枚钱币不会有动过手脚吧?”

“怎么可能。”

惠弥一脸狐疑,满不予理会,接着将钱币弹向空中。

这次一样是正面。惠弥发出嘘声。

“你看!”

“我不是说了吗,没动过手脚啦。”

换惠弥掷。这次掷出背面。史考特则是正面。

“有两人已经听牌啰。”

满第三次掷出背面。惠弥背面。史考特也是背面。

“接下来是胜负的关键了。”

三人的表情愈来愈认真。

满背面。惠弥正面。史考特背面。

“这么一来,三个人都听牌了。”

惠弥嘴角扬起。

第五回合。满弹起钱币,一阵清响传向空中。

他把手移向一旁。众人的目光皆被他吸引。

正面。

“好耶!”

满摆出胜利的姿势。惠弥一脸不悦地掷出钱币。他同样掷出了正面。

满为之一惊。惠弥露出奸笑。

“这样就得重来了。”

史考特掷出背面。大家同时叹了口气。惠弥揉着肩膀说道:

“哎呀呀,还真紧张呢。”

“好,大家静下心,再比一次。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还真安静。在这种地方掷钱币,跟傻瓜似的,连一台直升机也没看到。不过,建筑用的建材搬完后,还会补给生活物资吧?屎尿也要回收呢。”

满不经意地提到这点,惠弥和史考特蓦然一惊。

两人犹如电流窜过全身般,面面相觑。

满大吃一惊,不断朝他们两人脸上张望。

“不会吧!”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惠弥与史考特同时大叫。

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氛。满仍是一脸纳闷,惠弥和史考特则是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便整装朝“盘子”入口的山谷走去。满急忙跟在他们两人身后。

惠弥和史考特散发出一股平时罕见的紧绷气氛。尽管步履稳健如昔,但看得出他们心中的焦急。

走进山谷后,顿时一暗。两旁极具压迫感的高墙,形成一股直逼而来的压迫感,令众人脸色为之一沉。

有不祥的预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沉默不语地走着,望着他们两人紧张僵硬的背影。就连平时沉着冷静、处事泰然的史考特,也能从他背后感受到焦躁不安。“原来是这么回事。”当时他那声喊叫,仍在满的耳中回荡。

“你们看!”

史考特怒气冲冲地喊道。口中暗自咒骂。

惠弥则是气得无法出声。他驻足而立,静静望着前方。

满从他们两人中间往前窥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山谷被堵住。

巨大的岩石堆叠,整个通道完全被阻塞。

“他们趁着昨天的大雨将这里爆破。他们就是看准这处最狭窄的地方。”

“没办法爬上去吗?”

惠弥正想踩上岩石,上头旋即有土沙掉落。

“不可以。现在落石还很不稳定。而且当中含有水分,要是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坍塌,肯定无处可逃,转眼间便会被活埋。”

史考特急忙拉住惠弥的手。这时,传来一声骇人的地鸣,碎石开始从上头滚落。

“危险,快回去!”

一听史考特的叫喊,三人急忙快步朝原路奔回。沙石涌向脚下。

不让人从里面走出。

赛利姆的声音犹如回音般,在满的脑中回响。

原来那是这个意思。不让我们从里面走出。

地鸣逐渐远去,土石崩塌似乎已经平息。

来到确定安全的地方后,三人喘息,调匀呼吸,回头往后望。

“赛利姆应该就是去确认这件事。”

惠弥一面擦拭额头的汗水,一面如此说道,目光停在某个事物上。

“为什么?”

史考特朝惠弥的视线前方望去。

“啊,你看们。有人埋在土沙中。”

“真的耶。”

“难道是赛利姆?”

从土沙中露出一只穿着长裤的腿。刚才并未察觉,但此时因为土石塌坍而现形。

三人再次蹑脚走回土石堆积处。

“不对,不是赛利姆。”

那只脚穿着军靴,此人似乎相当高大。赛利姆较为清瘦。

“这是一名士兵。你们看,他身上有枪。”

惠弥走近,轻轻拨开土石,露出黑色的枪口。

惠弥小心翼翼地往下刨掘。接着,他的动作赫然停止。

露出一只手臂。不是这名脚露在外头的男子所有。是另一个人的手。

“真过分!”

惠弥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沉声低语道。

“他们是之前来这里作业的士兵们。这是杀人灭口。有人骗他们来这里作业,然后在此地爆破。看准了这条通道狭窄,无处可逃。”

三人尽皆沉默无语。惠弥虽然没有继续往下挖,但感觉得出来,前方埋藏了更多尸体。

“我们先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史考特面无表情地说道,三人这才慢慢迈步离去。

“赛利姆不知是否平安无事。该不会和那群士兵一起被活埋吧?”

惠弥整个人摊坐在椅子上,以焦急的神情说道。

其他两人没有回应,因为他们和惠弥想着同样的问题。

刚才看起来无比优雅、闪着白色光辉的餐桌和门帘桌布,此刻看起来全褪了色,显得诡谲怪异。

出不去。无法离开这里。无法走出这座被群山包围的密室。有人让山谷的山壁崩塌,杀害那群士兵,不让我们离开这里。满突然陷入一阵沉闷的错觉中。

三人尽皆沉默,静静凝望着桌上的一点。

“真的只有那条路可以离开这里吗?”

满望着史考特。史考特似乎已恢复冷静。刚才他前往山谷时,似乎比此刻焦躁许多。

“倒也不是没有,但都是崎岖难行的山路。而且,越过一山,又会有更险峻的另一山紧接在后。就算是装备齐全的团队,恐怕也得花上将近一星期的时间才能抵达最近的村落。何况气温低,路上又都是岩石。要翻越相当不易。”

史考特淡淡地说道。

“嗯。惠弥,就你们来说,将山谷堵死不是预定计划内的行动对吧?”

“那当然。事实上,我也对直升机没来一事感到纳闷呢。今天一早我想和他们联系,结果全是杂音,无法接通。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还一直以为士兵们迟迟没来,是因为路不好走的缘故。只能将这看作是他们早计划好的。我们被设计了。”

惠弥带着疲惫的表情回答。平时的精悍已不复见。

“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你说被设计,是被准备这项任务的

高层给设计了吗?”

满微微撑起身。

“没错。就高层而言,我们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可以轻易被牺牲。”

史考特原本一直在一旁静静沉思,这时重新坐正。

“也许是情况有了改变。”

“情况?”

满望着史考特。

“也许是昨天我们的行为,逼高层改变计划。”

“昨天我们的行为?”

惠弥开始屈指细数。

“让‘乌龟’进迷宫里拍照,然后架上木板,拍了许多俯瞰照,而且传送了资料。一定是因为这么一来,美国在这里的工作就算结束了。他们打算就此结束调查,顺便将我们也一起葬送在这里。”

“可是他们准备了那么多建材啊?”

满朝堆积在“豆腐”附近的建材望了一眼。

“那也许也是一种障眼法。刻意假装是要进行某种作业。”

“对谁使用障眼法?士兵们遭到活埋。有必要这么做吗?甚至还不惜花费庞大经费运来这么多建材。”

一直聆听他们两人对话的史考特这才缓缓开口道:

“我原本打算在‘豆腐’的地底下设置精密度极高的感应器,以监视伊拉克的地下核武实验。”

史考特之所以直截了当地道出这个重要的秘密,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吧。惠弥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望着天空发呆。

“这么说来,也可能是伊拉克干的吧?”

“不可能。知道我们这项任务的,只有惠弥和美国。我不认为伊拉克有办法得知这项情报。”

“是吗?我都忘了那件事。这项任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这个。在它结束前,不可能连史考特也一起牺牲。”

“真么说来,到底是谁?”

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令人坐立难安的气氛。之前是现场笼罩在一股怒意下,此刻却陡然转为不安的气氛。

“为什么赛利姆昨晚认为山谷会被堵住?”

满在桌上托着腮,试着回想赛利姆昨晚与他的对话。占卜。百年后消失的肉体。是结果,但不是目的。间接杀人。

史考特已泡好咖啡,端了过来。

咖啡的热气让人心情平静。

“也许是这个地方不想让我们走出这里。”

满抬起头来。

“咦?”

“也许是这个地方在妨碍我们。它察觉出有危险逼近‘豆腐’。一旦‘豆腐’被撤走,真正感到困扰的,或许是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

惠弥低头望向地面,感到头皮发麻。

“长期以来,这地方从未一次这么多人到来。也没人长期在此居住。不过,现在却有众多机械和士兵将这一带团团包围。这个地方察觉到周遭的改变。”

“你一直说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地面又没有思想。”

惠弥一脸惊悚的表情。

“我不知道是否该称之为思想。也许该说是反扑。”

过去的亡灵。满突然想起赛利姆说过的话。

我们已唤醒过去的亡灵。

“接下来该怎么办?”

满将咖啡一饮而尽,望着他们两人。

“说得也是。伤脑筋。也不知道无法和美国联络是因为有人妨碍,还是美国自己的意思。”

惠弥一脸困惑地望着史考特。

“原本计划是预定怎么做?”

满也望向史考特。但惠弥却代替他回答:

“明天就是第七天了。后天早上,将你送离这里后,会有更多部队前来,开始进行大规模的迁移计划。”

“要是大家全部都消失怎么办?”

“所以才派我们当先遣部队,进行调查啊。”

“也许我们应该思考离开这里的方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觉得若是擅自接触那座遗迹,情况会变得更糟。”

“史考特,你有何看法?要装设感应器吗?”

“还是得装设才行。因为上级没有下令变更预定计划。”

“但应该是在迁移后才装设感应器吧?”

“我就等到第八天吧。也许美国方面也很想和我们取得联系,只是有困难罢了。搞不好支援部队会依照预定计划,于后天早上赶到。一想到那崎岖难行的山路,我认为留在这里才是明智之举。这里还有足够的水和食物。”

史考特以坚定的口吻如此宣告。经他这么一说,让人觉得还是按兵不动比较好。惠弥脸上浮现迷惘的神色。

“如果要按兵不动的话……”

满说完这句话后,再次取出口袋里的百圆钱币。

“我还是想到那里头看看。要不要继续刚才的胜负?”

“你还真是不死心呢。”

惠弥一脸惊讶莫名的神情。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你不想到里头开开眼界吗?”

“当然想。”

“那就去啊。你们不想去的话,我去。我求之不得。”

“要是可以三个人一起进去就好了。哎呀,真烦,突然爱困了起来。”

惠弥侧着头,伸手揉着眼睛。

“好,我先来吧。”

满如此说道,正想将百圆钱币弹向空中时,突然觉得百圆钱币变重不少,心里一惊。

“咦?”

满极力想抬起手,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同一时间,眼皮变得无比沉重。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确实是几乎整晚没阖眼,觉得很疲倦,但总不至于突然这么想睡觉吧?

可以看见百圆钱币以慢动作从他手中滑落。

好厉害。难道我的动态视力提升了?

这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怎么回事?我刚才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某件重要的大事。

满用眼角余光感觉到惠弥同样也瘫倒在桌上。

喂,怎么了,惠弥!我们得决定由谁到“豆腐”里一探究竟。现在不能睡啊。

他在脑中如此自言自语,身体清楚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远去。

“满!满!快起来啊!”

当满听见这声叫唤时,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吵死人了,再让我多睡一会儿嘛。

“满!”

是惠弥的声音。

当他惊觉时,之前发生的事顿时以惊人的速度在脑中苏醒。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他猛然清醒。

荧光灯的亮光照入眼中,他觉得无比刺眼,这时,他发现有颗黑头出现在灯光中。惠弥正低头望着他,使劲摇晃他的身体。

“嗯?”

满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感觉得出那颗背光的人头松了口气。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了?”

“我们被史考特下药了。”

“咦?”

满感觉脑中整个冻结,他努力甩头想保持清醒,勉强撑起身子。虽然感觉睡了个好觉,但全身依旧疲惫,一种人为造成的恼人睡意仍紧紧包覆全身。

“现在几点?”

“已经晚上了。我们在这里睡了六个多小时。”

“六个多小时!”

满摇着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帐篷内,他急忙望向塑胶窗,外头已是一片昏暗。

“那么,史考特呢?”

“没看到。”

惠弥一脸失望的神情,霍然起身。

“他在我们的咖啡里下药,把我们拖进帐篷里,然后就此消失无踪。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史考特难得会泡咖啡给我们喝。”

“没看到?他会去哪里?”

“这我哪知道。”

“山谷不是被堵住了吗?难道他沿着山路跑掉了?”

“不知道。不过,食物并没有减少,他的行李也还在。我猜他是到‘豆腐’里面去了。”

“奇怪。如果是要到‘豆腐’里面,没必要让我们昏睡啊?”

“会不会是因为你一直很想去,让他觉得很困扰?如果是以掷钱币决定,也许最后真的是由你去。”

“喂。”

“干嘛突然叫那么大声。”

“其实你们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对吧?所以才不想让我进去,是不是?”

惠弥一愣,接着一脸不悦地大喊:

“你说这什么话!你见过‘乌龟’拍到的影像,也爬到‘豆腐’上面看过,不是吗?除此之外,我真的一无所知。”

满一时语塞。经他这么一说,满无言以对。那里头确实什么也没有。他自己也亲眼确认过。

可是,从满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便一道有个疑问。

我该不会是从当初抵达这里的那一刻起,便一直被蒙在鼓里吧?不会原本就是为了要骗我,才把我找来这里吧?为了塑造一个人们会在遗迹内凭空消失的弥天大谎。首先,我并未亲眼见证有人在里头消失;就算是“乌龟”拍摄的影像中出现的那双脚,只要对方顺着墙壁往上爬,就能从眼前消失。对方只要趁我们架设木板时翻越墙壁,便不会被人发现。

他感到背后一片湿汗,也许是在帐篷内睡觉时感染了风寒。

倘若这一切全是谎言,如果那只是普通的遗迹,一切全是在演戏,为了让我以为有人会在里头消失……?

满茫然地抱着膝盖沉思。

为什么非得这么大费周章不可?根本就没必要专程将我带来这种地方。

为了让我成为目击者吗?为了让我当证人?为了让我相信人们会凭空消失的怪异现象?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根本没必要让我相信。应该带一位更有社会地位的人来,让他相信这件事才对。

冷静想过之后,自然会认为这个想法有点愚蠢,但心头萌生的疑问,却始终挥之不去。

惠弥真的是和我一起昏睡吗?不会当时他佯装睡着,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昏睡了六小时吧?搞不好史考特就藏身在某处呢。

满朝惠弥瞄了一眼。

从他抽烟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

“喂,满。”

惠弥朝他瞪了一眼,满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挺正。

“我肚子饿了。”

皎洁的明月高挂夜空。

眼前无边的夜,静得骇人。

满在黑暗中茫然伫立。

我人在这里吗?我真的在这里吗?有人凭空消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天还和我一起玩牌,为人小心谨慎的赛利姆,中午还一起吃咖哩饭,体魄强健的史考特,他们怎么全都莫名其妙失踪了呢?难道他们在某个地方被吞噬了?

满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是我的手。我的双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动作。里头有骨骼,有血液在流动。这是可以确定的。因为我有意识。但这是真的吗?世上有所谓的虚拟现实。也许有人正在某处操控我的手。

有人莫名消失是怎么一回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存在的事物,过去从未令他觉得如此恐惧。

极具压倒性的不存在。这里除了他和惠弥外,没有任何人存在。不论是在车内、帐篷,还是放眼望去的整面平原。

他全身寒毛直竖。

也许我也会就此消失。可能我此刻站在这里,待会儿却蓦然消失无踪。在那一瞬间,我会知道自己消失吗?还是在那一刹那,我的意识也会一同被拔除?

他感到呼吸困难。

仿佛有人正紧盯着他,在他耳边低语着——你就快要从这世上消失了。就算你消失了,也没人会觉得难过。一切还是一样没变。就算你消失了,这幅景致还是一样会维持数百年不变。

好可怕。待在这里好可怕。在这里消失的人好可怕。我无法逃离这里。也许我随时都会从这世上消失。

满不禁迈步向前跑去。若不动一动身体,感受自己的存在,他会就此发狂。

“喂,满,你去哪里?”

惠弥发现满向前飞奔,朗声叫唤。

满并不答话。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心里察觉自己已陷入恐慌,但他管不住自己。

“满!”

惠弥也快步跟上。满背后旋即传来飞快的脚步声。

“你要去哪里啊!”

惠弥的声音涌向背后,满感觉得到惠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我要去山谷!只要越过那堆石块,就能离开这里。”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会遇到落石的。而且现在天色这么暗。”

惠弥手上加了几分劲道。满粗鲁地甩动手臂,

强行将惠弥的手甩开。

“满,你振作一点!你这根本就是去送命。”

惠弥还是紧抓着他不放。

满鼓足了劲甩动双臂。惠弥被整个撞飞,脚下一阵踉跄。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莫名其妙地在这种地方消失!”

满就像孩子般大叫。

我要离开这里。这是此刻他脑中唯一的想法。

满全力疾奔。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全力狂奔了。

脚下响起啪地一声巨响。

一个锐利的东西从他肩头掠过。

他悚然一惊,脑中的时间就此暂停,同时停下脚步。

“站住!双手举高!”

惠弥冷酷的声音刺向他背后。

满内心慌乱,战战兢兢地转身向后。

眼前是双脚张开,持枪对着他的惠弥。

“你竟然……”

满如此低语道,惠弥则是微微叹了口气,接在满的话之后说道:

“我没想到最后竟然得拿枪比着你。把双手绕到脑后。”

满依言十指交握冠于脑后。他全身汗水淋漓,前额涌出的汗水渗入眼中。

“过来这边。真是的,没想到你也会方寸大乱,真不像你。”

惠弥猛发牢骚,满闻言后,脑中急速冷却,一股羞惭涌上心头。他觉得身体在摇晃。难道是刚才的药效仍残留体内?

但他发现是地面在摇晃。

“喂,是不是在摇晃?”

“咦?”

确实是地面在剧烈晃动。

“是地震吗?”

空气因而歪斜,看起来仿佛是由浓淡不同的空气所组成。

两人失去平衡,步履踉跄。

山丘上突然发出闪光。

两人大吃一惊,目光被眼前的异象所吸引。

闪烁的光芒,看起来犹如是“豆腐”上的橘色花朵。

如同仙女棒一般,闪过火花后就此熄灭,无声无息地消失。

接着,四周不约而同地响起不可思议的声响。

就像有一大群女人放声尖叫,从地底奔向四面八方。

“怎么回事?”

像是有人以沙哑的声音在做发声练习似的。

声音旋即向平原的各个角落扩散,消失于夜空中。

过了一会儿,从山谷那边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地鸣声。

“那是什么?”

“因为刚才的震动,山谷的沙石又崩塌了。”

两人以如梦中惊醒般的表情互望了一眼。

“刚才是怎么回事?”

满一脸茫然地问道。

惠弥暗哼一声。

“总之,‘有人’不想让我们离开这里。我知道你心里很慌,但我劝你最好别到山谷去送死。”

“情况似乎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不过,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惠弥以平静的口吻说道,举起葡萄酒杯喝了一口。

酒还剩下许多。

“也不知道明天是否真是最后一天。”

满将意大利通心面沙拉分成两份。

自从赛利姆和史考特失踪后,餐桌上只剩满与惠弥两人,显得格外冷清。

“今天过得还真快,一来也是因为在昏睡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天黑了。”

“我发现我们总是在吃饭。”

“不知道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每天准时和人一起用餐了。”

“为我们美好的回忆干杯。”

两人轻碰酒杯,但就是无法营造出热闹气氛。

虽然是照习惯准备晚餐,但满觉得有种无力的虚脱感。

刚才自己陷入恐慌,想逃离这里的事,仿佛就像没发生过似的。将惠弥撞飞,还被他拿枪比着自己,好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人的内心,竟是建构在如此模糊而微妙的平衡上。

此刻他的内心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由于情感超越沸点,满溢而出,所以已一滴不剩。就像饿过头而没有食欲一样。

“你好像已经冷静下来了。”

惠弥以平静的口吻道。满难为情地点点头。

“托你的福。刚才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如果换作是别人,早发疯了。”

只有他们两人。

原本同桌用餐的人现在只剩一半,若仔细思考这项事实,肯定会无比惊骇,但此刻内心却不愿去细想此事。

卡嚓卡嚓,刀叉在盘子上发出声响。

“真安静。”

“这两天就像做梦一样。”

“的确。”

保持冷静的人,并非只有满。

惠弥的乌黑双瞳显得无比沉稳。

蓦地,满心头有个疑问浮现。

他为何能如此镇静?明明就有两名同伴下落不明啊?难道他也经历过内心的恐慌,因而变得豁然吗?

还是说,一切都在预定计划中?

当他望着惠弥的黑色双瞳时,原本已掏空的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晓良的声音一直在我耳中回荡,我一直在想那个声音的事。”

惠弥朝塑胶窗瞄了一眼。

那个暴风夜的体验。

的确,那种体验在满的心中留下诡异的深刻印象。一名女子响亮的叫声,确实也在他耳中回荡良久。

“你好像说过,你的姐妹们个个也都取了男女不分的名字对吧?晓良是你大姐的名字吗?”

满对此颇感兴趣,向他询问。惠弥颔首。

“没错。我上面三个姐姐各差两岁。大姐叫晓良(あきら),二姐叫香折(かおる),三姐叫光理(ひかり),妹妹叫和见(かずみ)。”

惠弥伸指在桌上写下汉字。

晓良、香折、光理、和见。

“原来如此,而你叫惠弥(めぐみ)。这么一来,则是连着两个孩子的名字尾音都有‘み’字。”

“我与和见是异卵双胞胎。所以才取同样的语尾。”

“原来是这样啊。当你的双胞胎一定很不简单。”

“你在佩服个什么劲啊。我和她一点都不像。”

“真难想像。”

“和见看起来很有女人味,但其实骨子里却很像男人。”

“和你相反呢。”

“周遭的人都说,我们两人是在出生时灵魂对调了。不过,性别这种东西是相对的。家里姐妹多,里头就一定有人会充当男性的角色。就算家里都是兄弟,也会出现所谓被动的女性角色以分担不同的男女角色。男人或女人的主体性其实很模糊不明。大家不过是在扮演自己被分配到的男女角色罢了。”

惠弥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之前我曾在一部纪录片里见过一名歌舞伎旦角的回答。他说自己从未彻底成功地扮演女人。他始终都是依照自己眼中的女人,以及男人眼中的女人这样的印象来扮演。所以才能在舞台上呈现出世上不存在的女人、比真女人更有女人味的女人。”

在舞台上呈现出世上不存在的女人、比真女人更有女人味的女人。

这句话,令满有一种似会相识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最近似乎也有同样的体验。

满极力压抑这种感觉,向惠弥问道: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惠弥露出思索的神情。

“我当初听到这句话,深有同感,但我的情况有些不同。不过,我是如假包换的男人,我有这样的自觉,两者之间有些雷同……怎么了,你那什么奇怪的表情。”

“不,没什么。”

不存在的女人。自己被分配到的男女角色。

满感觉到心中有个深信不疑的念头逐渐成形浮现。他在脑中不断思索这个念头。

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持续举杯共饮。

“他们两人到底在哪里?”

最后话题又回到了这点。

“不知道。依我猜,赛利姆应该是被埋在那座山谷里。史考特则是消失在‘豆腐’当中。”

惠弥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仿佛在告诉满——不管是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满趋身向前。惠弥反射性地将身子往后缩,表情僵硬地反问:

“你想说什么?”

“我认为,他们两人都在‘豆腐’里面。赛利姆恐怕已经死了。”

惠弥持杯的手停在空中。

虽然他佯装带有几分醉意,但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丝毫没醉。这家伙在演戏。打从一开始他就在演戏。他从以前就很会压抑自己的情感。他惯于扮演形形色色的人。身为男人的惠弥。身为女人的惠弥。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的惠弥。

“你从以前就很会幻想,不过上了年纪之后,爱幻想的本事反而愈来愈厉害呢。”

“没错。就像你的演技愈来愈好一样。”

他们分别握着搁在桌上的酒杯,静静凝视着彼此。

两人之间弥漫一股冷峻的紧张感。

“那我就洗耳恭听吧。”

惠弥刻意以悠哉的口吻说。

“你们撒了弥天大谎。谎称只要有人进入那座遗迹就会消失,还说那座遗迹有一套会让人消失的规则。”

满这句话才刚说出口,惠弥旋即哈哈大笑。

“等一下,你未免也太会幻想了吧。你不是也有看到吗?这么多的工作人员、建材、士兵,以及直升机,我们花了这么大笔税金来设局骗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惠弥嗤之以鼻,话锋犀利地加以驳斥。

满气定神闲地含了一口酒。

“对我而言是没有好处,但是对赛利姆呢?”

惠弥的表情微微一变。

“如果能骗过赛利姆,对你们而言是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满静静注视惠弥的双眼。

惠弥以冷漠的眼神回望。

“的确,在某个时代之前确实有这样的传说。没人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始终流传着有人在里头消失的传说。一直到赛利姆以及他祖父的那个年代,这个传闻依旧绘声绘影。然而,这项传闻从某个时候起,便开始带有阴谋。”

满将烤鲑鱼送入口中。他很清楚惠弥正等着自己把话说完。

“某个国家——对中东动向很感兴趣的国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把当地一处人们不敢靠近、同时与他们锁定的国家边境相距不远的遗迹,拿来充当自己国家的侦察基地。”

惠弥急着将鲑鱼切开,但没能切好,鲑鱼肉散成一团。

“传说成了一种障眼法。靠近遗迹、发现遗迹秘密的人,就算被做掉,也只是成为传说的一部分罢了。传闻后来确实成真。之前的确有不少人在靠近遗迹后就此消失。因为被带往遗迹地底下的秘密基地。”

“你是‘虎胆妙算’(Mission:Impossible)看太多了。”

“嗯,或许吧。你不也是欣赏我的幻想力,才请我来这里吗?你把身为民间人士的我卷进来,假装想和我一起努力解开遗迹之谜,全力投入解谜的工作中,为了让赛利姆相信这项传说属实。”

惠弥露出一副几欲冲上前咬人的模样。满脸上泛着无邪的笑容,化解惠弥紧紧瞪视他的目光。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到处都找不到证据。我的任务就快结束了,对于我天马行空的幻想,你就姑且听之吧。”

惠弥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倒了杯葡萄酒。

“你也曾经说过,赛利姆是这个国家的名门望族,同时也是日后将担任国家要职的重要人才,所以我才发现这点。当一名目击者和证人,我不够格,但赛利姆却是不二人选。如果能让他信以为真,以为你们是真的相信这座遗迹会令人凭空消失,因而专程前来调查此事,这样对你们就非常有利了。”

昨晚的大雨仿如一场梦。

今晚静得可怕,几乎能听见山上野兽的脚步声。

“也许赛利姆一直怀疑这项传闻的真实性。也可能这个传闻已流传许久,他为了确认真伪,才潜入这项任务中。不过,你们早已隐约察觉他对此事的怀疑,因此才反过来利用这点,同时佯装花时间进行调查。你们确实花了不少工夫,甚至还弄来了那是资料。”

那叠资料前面缺了几页。那并不是缺页,而是一开始原本就没有,因为要捏造一份写有企业或国家名称的资料得冒不小的风险。美国有订定资讯公开法,若稍有闪失,恐怕会因为伪造文书而落人口实。

“连我都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很想夸你们一句,那份资料的确整理得不错。虽然不知道是由谁执笔。”

满双手放在桌

上,十指交缠,脑中思路清晰。

惠弥也以冷静的表情聆听。

“一旦赛利姆发现这个事实,将会演变成严重的外交问题。因为悄悄在这个国家建造秘密基地,将会受尽全球的责难,此事可想而知。就算没演变成那样,这世界愈来愈没有距离,虽地处边陲之地,也难保不会有人大举前来展开研究。所以你们决定从这秘密基地撤退。但多年来偷偷搬运的建材已累积相当的数量,要一次撤除,未免过于引人注意,所以你们才想到这个办法。对外宣称是要对‘豆腐’展开调查,加以迁移,并运来许多建材。说是要搭建高台,以拆解这座遗迹;但其实是一种障眼法,为了将‘豆腐’拆解,撤收藏在地底下的基地。那里堆积如山的钢筋,想必一直到最后都不会派上用场吧。因为它的用意,就只是堆在那里好看罢了。”

障眼法这句话在这里不知用了几次。这确实是如假包换的障眼法。运来这些东西,全是为了运走其他东西。只要给人曾经运来大量建材的印象,到时候就算运走更多的建材,也没人会起疑。

士兵们不再前来进行作业,这也是想当然尔。因为他们的工作其实已经结束。当然了,我的工作在开始拆解前结束,也是理所当然的安排。我只要将心思放在解开遗迹暗藏的规则中,就算是成功达成我理应扮演的角色。惠弥当初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在满的脑中:

——喂,请你记得刚才我说的原则。我们来到这里,为的不是调查“为什么有人会消失”、“是在什么构造下让人消失”。

——总之,一旦进入遗迹内,总有几个人会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来到这里。

现在仔细回想,那几句话实在寓意深远。直接开门见山,以人类凭空消失这种超自然现象作为前提,光是这点就很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那我就正式邀请你配合吧。之所以找你来,就是要请你在这地处荒山野岭的圣地里,当一名安乐椅神探。这样总可以吧?

这句话暗指——你其他什么事也别管。

“我想到里面一观究竟,害你们变得神经兮兮,这也是理所当然。一旦我进入里面,便可明白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甚至会发现脚下的通道另有玄机。因为你们知道我绝不可能消失。”

要是你消失,我可就伤脑筋了——满想起自己一再被叮嘱的这句话。总之,我涉足那个地方,是他们最不乐见的事。

“赛利姆几乎就要相信你们的谎言。你们如此大费周章,确实没有白费工夫。还刻意找我来这里进行推理,使得赛利姆深信真的有人会在里头消失。你们的目的差点就达成了。”

先前惠弥很高兴我提出那样的推理,甚至大为赞赏。也难怪他会那么说,因为我提出方向错误、但听起来头头是道的推理,使得取信赛利姆的要素增加许多。雇用我当安乐椅神探,这步棋算是下对了。

“然而,昨晚赛利姆与我聊天时,却又再度流露疑惑之色。他和我谈到‘不让进来的人走出这里’的话题,他发现就算把这想作是你们为了保护秘密基地所采取的行动,也不足为奇。他怀疑真的有人将进入迷宫的人们强行掳走,偏偏独自进入‘豆腐’里的机会少之又少,因此才会在走出帐篷后,偷偷独自前往‘豆腐’查探。不过,见赛利姆一直没回来因而起疑的史考特,也同样前往‘豆腐’查看,结果正好撞见从那里返回,已看穿‘豆腐’是你们秘密基地的赛利姆。”

当时史考特全身湿淋淋地走进帐篷里。就算天候再恶劣,也不过是从露营车走到帐篷而已,全身淋湿成这样实在启人疑窦;想必他是一把抓住赛利姆,将他关进基地后,才回到帐篷里。

“史考特势必得向我们报告赛利姆失踪的事,同时也得前往找寻。然而,夜里他没察觉,等到早上前往‘豆腐’一看,才发现通往基地的通道仍通往地底,未恢复原状。但这时候,他又不能不让我看,所以他才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模样。”

呈螺旋状通往地底的通道,墙壁一定是采可动式的构造;为了能将各种大型物品运往里头,墙壁和通道应该也都能开启。

“之前赛利姆说过,他觉得墙壁愈来愈坚固,他说得没错。想必是你们为了让它更方便使用,而不断加以改良。你们采用的是方便使用、便于刮除的素材,所以触感才会那么粗糙对吧?”

人类的骨头。满不禁露出苦笑。当时史考特之所以显得坐立不安,必定是因为担心被他发现墙壁是人为建造,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缘故吧。

伤脑筋,我还真是天真。被人捧为安乐椅神探,就得意忘形了。

“封锁山谷入口,是你们下的指示对吧?你们为了不让赛利姆离开这里,而将山谷封锁。你们佯装活埋了许多士兵,其实真正只牺牲了两个人。他们奉命进行紧急作业,才会惨遭意外。你们说要前往山谷,也是在我执意要掷钱币决定人选,即将要进入‘豆腐’一探究竟时所发生的事。史考特在我的咖啡里下药,也是因为我始终学不乖,仍执意要进到里面查探。”

应该更早发现才对。为什么他们两人始终不愿让我到“豆腐”里冒险。他们不是担心我的安危,而是怕被我揭穿谎言,事情因而变得棘手。毕竟这是他们耗费巨资、辛辛苦苦营造的谎言。绝不能因为我而让事迹败露。

“史考特现在应该是在忙着处置赛利姆的遗体、整理基地内部;你则是紧跟在我身边,看着我合约期限到期,乖乖离开这里。到了后天早上,直升机一定会适时地出现。说什么无法取得联系、只听得到杂音,这全是你们单方面的说辞,其实你们现在仍偷偷与自己人联络对吧?”

满有一种白忙一场的强烈感受。

我不知道被利用做了多少事,才走到现在这一步。难道我是推动这整件事的关键人物?

“因为赛利姆偷偷进入遗迹里,所以就此下落不明。就这样,给这新的传说又添了一笔。”

满长叹一声。

“仔细想想,我一直在说错话。当真是蠢得可以。你们明明就说赛利姆进入‘豆腐’里了,我却还一直往其他方面去想。”

惠弥呵呵笑,以他平时的表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你果然和我想得一样。”

“被你要得团团转是吧?”满耸耸肩说道。

“不,这一个礼拜的时光,你一直没让我感到枯燥乏味。”

“这真是无上的夸奖。在找出这个规则之前,我也很乐在其中呢。”

“是吗,那就好。明天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惠弥莞尔一笑,不显一丝羞惭。

“明天?”

“没错。明天早上直升机会来迎接你。”

“什么?不是还有一天吗?”

“哎呀,你忘了刚才我说的话吗?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你明天就得回去。”

满感到惊讶莫名。

“我知道你的手表不能显示日期,其实你昏睡了三十个小时。因为处在这种地方,所以你才感受不出日期。”

惠弥微微打了个酒嗝。满震惊不已。

“什么?”

难怪我觉得自己睡得好沉。

“多亏你睡得沉,遗迹的善后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过有点赶工就是了。”

“你把我骗得好惨啊。”

满不由自主地微微站起身。

“其实我是故意让你以为还有明天一天。因为这么一来,你就会打消半夜偷偷前往‘豆腐’查探的念头,安分地待在这里。我原本还打算明天早上趁乱将你送上直升机呢。”

惠弥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满则听得张口结舌。

“真过分。”

“一点都不过分。你能够离开这里耶,应该高兴才对。我也想早点离开这种鬼地方。既不神秘,又不浪漫,后续还有一大堆麻烦事得善后,包括‘豆腐’和赛利姆。”

惠弥以妖娆的动作喝着葡萄酒。

满忍不住问道:

“赛利姆真的死了吗?”

惠弥持杯的手陡然停住,以冰冷的眼神望着满。

“拜托你,别问太多,就这样回去吧。我们一开始不是就说好的吗?我保证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那冷若寒冰的声音,令满有一种近乎挫败的感觉。

这不是我应该介入的事。

一股干涸的空虚感涌上心头。

他们动用了如此庞大的人力和资金。以惊人的人海战术捏造出漫天大谎。我个人的情感、微不足道的正义感,一点也起不了作用。惠弥和史考特并非愚昧没有常识的人,不如说,充满道德感的他们,在执行这项工作时,始终极力压抑各种情感,这点满心里很清楚。

所谓的外交,无法光凭其中的一面来理解。

这个国家又是怎么回事?虽然不是拥有核武的国家,但却饱受周遭可能拥有核武的国家威胁。再怎么说,如果长期以来一直有其他国家擅自在自己的领土上建造基地,不可能浑然未觉。那么,倒不如说是佯装没发觉,而刻意提供这处场所让他们进行监视。制造“人类不存在的场所”这样的禁忌,假装什么也不知情,让当地居民不敢靠近。

这个地方已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我只是个聘期一周的外行侦探,个性好奇,但没有半点影响力。

赛利姆前天夜里的表情再度浮现脑海。

以修长的手指摆牌的赛利姆。

——人只有在迷惘时才会占卜。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事令他迷惘?

也许令他迷惘的,是不知该如何从正义感和利益中做抉择。

其他国家的留学生曾令他感到挫败,也曾对自己国家的未来感到担忧。他应该很清楚,光靠理想无法前进。

满隐约觉得赛利姆仍活在世上。

他脑中浮现赛利姆静静坐在某个地方,以冷静的眼神陷入沉思的表情。

史考特似乎也坐在一旁。他很清楚赛利姆的苦恼。赛利姆想必会花不少时间慢慢从国家的矛盾、他个人情感与现实的矛盾之中取得妥协吧。

满不发一语地喝了一会儿酒,接着,他抬起头来,语带踌躇地说道:

“我明白了。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就好:前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指的是呼唤惠弥的声音,以及浮现在帐篷上的掌印。

“哦,那个啊。”

惠弥将空杯搁下。

“抱歉,当时我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因为我也服了药。”

“咦?”

满一时听傻了眼。惠弥俏皮地吐着舌头。

“是‘铁丝网’啦。抱歉,为了不让你靠近‘豆腐’,我才说得那么夸张,其实它的成分没什么。不过,如果触碰到皮肤确实会发炎红肿,所以我们才穿上那身重装备加以切除。我想试试看它的效用,所以把它干燥后的粉末加进我们两人的杯子里。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我不是也有出现迷幻症状吗?我不会单独拿你当实验品的。不过,也许是因为在疲劳的状态下喝酒的关系,效用特别强。连我也吓了一大跳呢。没想到是这种恐怖幻觉。我还想偷偷上网拍卖呢。也许能小赚一笔。啊,你放心,它不会上瘾,也不会对神经造成影响。”

“我说你啊……”满站起身咆哮。

夜,被无垠的沉默笼罩。

满从床上起身。

他在黑暗中定睛凝视,观察周遭的动静。

隔壁床传来阵阵鼾声。

满悄悄掀开门帘。在门帘的边角绑着一条绳子,一路接往隔壁床。

“没想到他这么不知变通。”

满不禁眉头微蹙。他悄悄解开绑在门帘边角的绳子,起身换装。

邻床的惠弥完全没有清醒的动静。

这也难怪。因为已事先将溶解好的安眠药涂抹在惠弥的酒杯上,光是这样,他便已服下不少药量,就算酒量再好,也会一觉不醒。

满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便已对惠弥起了疑心;他一面准备晚饭,一面在杯子里动手脚。

这么一来就扯平了。

满悄悄走出露营车外。

沁凉的空气舒爽宜人,头脑因而清醒许多。

就快天亮了。我终于要和这个地方告别。

四周静得可怕,皎洁的明月高悬。

满以全新的心情仰望明月。因为之前被迫昏睡许久,此时感到通体舒畅。自从到这里之后,接连过着紧张的日子,也许体重掉了不少。

满心里这么想,开始踩着规律的步伐向前走去。

一路上只有自己轻盈的脚步相伴,他笔直地走在平原中央。

沐浴在月光下的“豆腐”浮现在黑暗中。

他全身微微颤抖。

我终于要走进里面了。走进那充满传奇色彩的遗迹

中。

临走前,我至少得带样礼物才行。

满在心底如此自言自语,直直地向前迈进。

身体的感觉似乎变得相当敏锐。远山的一切动静感觉离自己好近。

他全身的肌肤正吸取着夜晚沁凉且紧绷的空气。

有种仿佛永远也抵达不了的感觉。

这是梦,梦中如果想碰触某个东西,便会醒来。

满惊觉自己正心跳加速。

我是怎么了?就像第一次约会的国中生似的。

尽管如此自嘲,但还是难以抑制内心激昂的鼓动。

方形的灰色建筑渐渐来到眼前。

他站在山丘下方仰望。尽管现在已知道它是经由人工一再改建而成,但其神秘性依旧丝毫未减。

它充满耽美幻想,感觉是不属于这世上的事物,这种氛围还是和之前第一次目睹时没有两样。

满微微叹了口气。

他缓缓踏上那条之前清出的小径。

冰冷的入口出现眼前。

满站在入口前,调整自己的呼吸。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筒。

“站住。”

蓦然间,背后感觉到某个硬物。背后站了个人,但自己却一直浑然未觉。

满全身一僵,一时忘了呼吸。

他缓缓转头望向身后。

惠弥铁青着脸,站在他身后。

“啊,你醒啦。”

“哼。你想骗我,再等十年吧。我发现自己的杯子是湿的,觉得事有蹊跷,早换过其他杯子了。”

“原来是这样。”

满以死心的口吻说道。

“啐,我看你睡得直打鼾,所以本想明天再告诉你的。”

“很佩服我的演技吧?”

满惴惴不安地望向背后。但抵在他背后的,是惠弥的食指。

“什么嘛。”

“真拿你这家伙没辙。算了,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们的秘密基地吧。已经大致整理好了,就算你看了,也惹不出什么麻烦。但要是你走进不该去的地方,而被史考特射杀的话,我反而头痛。”

“吓。”满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我完全没发现呢。没听见任何脚步声。”

“告诉你吧,秘密基地有许多隧道通往各处,露营车下面就隐藏了一个入口。之前不是有留下脚印吗?那件事害我紧张得半死,不知道是哪个傻瓜冒了出来,留下脚印。后来我把工作人员狠狠训了一顿。”

“原来如此。明白之后,就觉得很没意思了。”

“确认你匆匆忙忙走出车外后,我就钻进车子底下,像羚羊似的,在地底隧道里一路飞奔而来。然后就发现你眼中闪着泪光,望着‘豆腐’发呆。”

“像羚羊是吧。”

满感到无比沮丧。刚才那种像是初次约会的心情已被吹至九霄云外。此刻的感觉,好比在和自己喜欢的女孩约会时,半路却跑出一个啰嗦的儿时玩伴,搞砸了一切。

“那么,刚才的光芒和震动又是什么?”

“是在地下爆破基地,爆破的风从通道冲出。爆炸的威力似乎比预料中还来得强。”

“原来是这样啊。”

“那我们走吧。”

惠弥快步走进“豆腐”中。满抱着一种幻想破灭的心情尾随在后。

然而,走在里头,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冥想感不断涌来,感觉像是走在一座深井中。

他想到了“星之井”。在极深的井中,白天时仍会映照出天空的星辰。现在他感觉就像是颠倒过来望着井底。

满静静阖上眼,感受片刻的冥想。

四周仿佛骤然一亮。

当他睁开眼时,从脚下的石缝中透射出柔光。墙壁浮现在朦胧的光芒中,梦幻般的通道不断向前绵延。

惠弥转头悄声低语道:

“把手电筒关掉。”

满点点头,关掉开关。若从远处望向这边,手电筒的灯光会相当显眼。脚下之所以有微光,想必是为了方便行走。

“操作面板在哪里?”

满东张西望,惠弥很直接地回答道:

“是用遥控。”

真不浪漫。

两人缓缓走在通道上。转弯、转弯,一再地转弯。

方向感逐渐麻痹。

感觉得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漩涡中心。脑中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再过不久,整个遗迹便会开始缓缓转动。一面转动,一面松脱。朝向世界、朝向宇宙。

满感受着身体缓缓倾沉的奇妙感。

“惠弥,我的身体在下沉呢。怎么会这样?”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慌张,惠弥莞尔一笑。

“没错。通道正慢慢往下沉。”

“咦?”

“你看天空。是不是愈来愈远呢?”

满抬头仰望。星辰好远,墙壁变得愈来愈高。原本约十公尺高,但此刻却足足有二、三十公尺。

“唔。感觉就像搭乘奇怪的电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少啰嗦。安静一点。”

全身五感产生一股晕眩,满缓缓跟在惠弥身后。

之所以感到呼吸困难,是因为地面往下降的关系吗?空气不断往下沉积,变得无比沉重。满几欲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一定是因为氧气变稀薄了。

“满,接下来要爬梯子。得垂直往下爬,你小心一点。”

“在这里不会觉得很难过吗?”

“放心,底下有充足的氧气流通。”

那里是遗迹的中心,尽头是一面墙,底下有个敞开的黑洞。

梯子就设在往地底无限延伸的洞穴墙上。惠弥蹲下身,开始利落地顺着梯子往下爬。

满迷迷糊糊地跟在后头。

到处都点着光线微弱的紧急照明灯,但仍旧昏暗。

满感到有些畏惧。

得一直这样朝永远暗无天日的洞穴走去吗?惠弥去哪儿了?我会孤零零一人一直待在这个漆黑的地方吗?

当这个妄想开始膨胀时,双脚抵达了地面。

定睛一看,一旁有个隧道,前方光明万丈。惠弥的轮廓浮现在前方的亮光中。

“这边。”

他的轮廓转身,满松了口气,朝他走去。

约三张榻榻米大的空间中,设有一道铁门。

“欢迎来到我们的房间。”

惠弥调皮地向他行了一礼。输入暗号后,传来开锁的声音。

惠弥缓缓打开铁门。

眼前是一处空荡荡的房间。老旧的砖墙犹如墓窟一般,感受得出它年代的久远。正面是一扇大门,角落则是一扇老旧的小门。

“什么嘛,空荡荡的。”

满不住东张西望。

“托你的福,撤退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老实说,几乎没剩什么东西好让你看。”

惠弥耸了耸肩。

“这边走吧。”

惠弥将手搭向那扇大门。

“这扇门是?”

“是仓库。里头应该有贮存食粮。不过现在空空如也。”

满对角落那扇小门很感兴趣,随手将它打开。

里头一片漆黑。

黑暗令他感到惊慌。

但黑暗逐渐变得温暖。他感到一阵暖意,同时间到一股略微刺鼻的浓郁香气。

这是什么香味?

满闭上眼,朝这香气深吸一口。

是花香,而且是日本的花。是桃花吗?还是梅花?我明白了,是水仙!

“满,你怎么了?怎么望着暗处发呆啊?”

惠弥朝他走近。

“惠弥这孩子真让人没辙。今晚真是拿他没办法。”

突然清楚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满和惠弥都为之一震。

“妈?”

惠弥反射性地喊道。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入那温暖的黑暗中。

“你是又下药了吗?”

满朝惠弥悄声问道。惠弥一脸茫然,轻轻摇了摇头。

猛然回神,发现两旁堆满了客人用的棉被。

前方渗出细微的光线。

“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惠弥茫然地低语着。满暗自发着牢骚——我才想问你呢。

两人不知为何,竟然处在和室的壁橱里。

潮湿的棉被气味。带有霉味的壁橱气味。仿佛被带进记忆深处那怀念的气味中。

远处传来女孩子们开朗的笑声。

既像波纹,又像明亮的泡泡。

“女正月。”

惠弥以梦呓般的口吻低语道。

两人定睛凝视那道细光。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和室。壁龛里摆着一盆插花,是一枝娉婷而立的柠檬色日本水仙。

哦,原来是那个气味。

拉门敞开着,可以望见走廊。这座日式房子的走廊擦拭得一尘不染,光亮如镜。壁龛的书本与摆在走廊上的橘子纸箱,飘送着一股新年的热闹气氛。身穿和服的女人们忙碌地传递手中的盘子和漆器。好一幅沉静迷人的画面。

由于眼前这幕景象无比柔美,引人怀旧之情,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流下两行热泪。

“晓良。”

惠弥朗声叫唤,不由自主地伸手搭向壁橱拉门,使劲将它推开。

这时,眼前突然回归一片漆黑。

“啊!”

惠弥发出困惑的叫声。

“这里是哪里?”

满四处张望。他朝上下左右猛瞧,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讨厌,这里好黑。”

“有这样的地方吗?”

“就算是隧道也没这么暗啊。”

“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宛如水泡破裂的声响。这种窸窸窣窣的吵杂声愈来愈响。前方某个东西陡然一亮,光亮逐渐膨胀变大。

感觉不是他们向它走近,而是它自己一步步逼近。

“有某个东西过来了。”

惠弥不禁举起手护住自己的身体。

那是很不可思议的景象。有许多人呈静止状态,朝他们缓缓靠近。

“哇!”

回神一看,有无数人充塞于他们四周。

刚才四面八方全是一片漆黑的黑暗中,此刻有无数人飘浮其中。

犹如满天星辰。

当中有年轻士兵、满头银丝的老人、身材魁梧的大汉、受伤的男子。

他们尽皆静止不动。

这不是图像,是人类以三次元的形态静止不动。

是时间暂停吗?

满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重力法则在这里似乎不成立。他们有的面向一旁、有的身体倒悬、有的则是斜斜地浮在半空。

头发一根一根地浮在空中,闪闪生辉。

睫毛以及眼珠的水分,全部清晰可见。

这是那些消失的人们。

满非常肯定。

昔日在这里头消失的人们。确实被这座遗迹吞噬的人们。

他们为何会在这里?

满突然想起赛利姆说过的话:

——所谓的消失,指的是从眼界中消失对吧?如同魔术师手中的硬币、在车站里被偷走的皮包。从理应存在的场所消失时,人们称之为消失。但人总有一天会消失。虽然不可能在短短一秒后,但百年后,我们人确实可能会消失。我们的身体是由有机物组成,死后细菌会将我们分解。只要历经漫长的岁月,要彻底让一个人消失,并非难事。

然后呢?

这是满的声音。赛利姆接着回答道:

——你就当这是我的妄想,姑且听之吧。假设里头有某个瞬间,时间会过得特别快,你觉得会怎样呢?

——到底是像这样的一个点还是瞬间,我不清楚,但在里头的某个瞬间,百年的时光会瞬间流逝。如此一来,在里头行走的人看起来就像消失一样。因为要活一百岁相当困难。你我在百年后,肉体应该都会腐朽消失。

接着脑中浮现被史考特下药,即将失去意识前的影像。

慢动作。一切动作看起来全都慢得骇人。

以慢动作掉落的百圆钱币。以慢动作倒卧的身体。

当时我确实悟出了一件事——

满再次望着飘浮在他身边的人们。

静止的人们。静止的时间。

我想起来了!

满觉得自己仿佛晓悟了一切。

人们并未消失。他们是被封闭在比眨眼还短暂的须臾时光中。在这里明明只经过短短的一瞬间,但我们的感觉却需要百年

的时光。所以他们依旧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凭空消失,也不知道有人四处在找寻他们的下落。

他们在遗迹中行走,当正要踩出下一步时,突然被吸入那短暂瞬间被拉长成百年的须臾时光中。他们在这里完全不会变老。因为就他们的肉体而言,这不过是将一瞬间分成百年分之一的须臾时光所发生的事。

每个人全身散发着光辉。那是一瞬间的时光所绽放的光芒:速度快得连眼睛都跟不上,甚至感觉不到。短暂瞬间的生命之光。

满与惠弥看得目瞪口呆。

犹如落向宇宙的星辰、沉积海底的白雪。

无限的时间和生命缓缓飘降,伴随着灿然光辉。

感觉不到恐惧与不安。有种仿佛拥有一切的温柔之感在体内涌现。

不久,他们一面闪耀着光芒,一面在静止的状态下慢慢移动。

速度愈来愈快,朝远方飞去。

满有一股想留住他们的冲动。

但他们旋即化为一团白光,消逝于远方。

四周再度陷入黑暗。

两人处于虚脱状态,茫然飘浮在黑暗中。

蓦地,咚地一声,传来脚掌着地的触感。

两人全身一震,猛然回神。

定睛一看,两人此刻正站在昏暗的房间中。

就在他们走下垂直洞穴,一开始走进的那个房间中央。

满急忙望向位于房间角落的那扇小门。

小门紧闭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是幻觉吗?”

惠弥感觉犹如置身梦中,一脸茫然地望着满。

“我也不知道。”

满抬头仰望砖造的天花板。

“不过,这或许可说是美好的幻觉。”

匆匆结束秘密基地的参观后,两人来到地上。

两人沉默无语地来到“豆腐”外头,望着一路朝宇宙尽头绵延的满天星斗。

两人在“豆腐”的入口处伫立良久。

不知不觉间,东方已露鱼肚白,繁星正要被晨光掩盖。

直升机大摇大摆地飞过明亮的天空。

满打包好行李,收拾好早餐的碗盘后,来到户外。地表的尘沙被强风卷上高空,现实伴随着轰然巨响从天而降。

惠弥双臂盘胸,一语不发地前来送行。

两人从早上起便一直没有交谈。

最后他们紧紧地握手,满坐上直升机。

直升机随即向上攀升,飞向高空。

满望见惠弥在地上挥手,当他也想朝惠弥挥手时,发现地上突然多了好几名朝他挥手的人。

一人、两人、三人。

多出来的那两人,似乎是从露营车下钻出。

满莞尔一笑,使劲地朝地面挥手。

直升机内的士兵一脸惊讶地望着不断挥手的满。

方形的“豆腐”在明亮的秋日下闪闪生辉。

这个地方再度空无一人。

骇人的寂静。缓缓流逝的时间。

没人知道这座山丘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

问题是位于山丘上的物体。

在这座小山丘上,有一座四面被白色墙壁包围、充满奇妙色彩的长方形建筑。

那是人工打造,还是天然形成,此事难以判断。

但它至今依旧完好地存在。

据说里头有永远不灭的短暂瞬间,至今仍未听说有人证实这项传说的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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