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开小酒馆的门帘,店里的喧嚣扑面而来。

“欢迎光临!只有一位吗?”

在入口处迎客的年轻男子热情地招呼着,村上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指了指靠里的柜台。

“柜台位就OK了吗?”

村上一面琢磨着小伙不伦不类的话,一面脱下大衣。这期间,他如同偷窥般悄悄移动着视线。

意外地,村上在距离不远处发现了中平的身影。他和两位男同事围坐在小桌旁,正看着菜单。

“鹈上老师的事情,你听说了没?”

村上身边并排坐着两名中年妇女,其中一人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另一人则穿着看起来相当高档的套装,可惜她选择的尺码似乎小了一号,背部的脂肪被挤压得清晰可见。

“那家伙啊,听说他可能不是自杀?”

“是有这种说法……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据说鹈上老师死掉的时候啊,在他家里发现了一堆猫的尸体呢。”运动装打扮的那位皱着眉说道。

“好恶心,怎么回事?”

“就说他家里全是死猫,有淹死的,有掐死的,多得很。”

她们似乎正在讨论骇人听闻的话题。村上并非有意偷听,但是那两位的音量实在太大,他也被迫成了听众。

“你也知道吧,那人的父亲是个大人物,家里各处施压想把这事儿按下去,结果还是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村上若有若无地听着女人们高谈阔论,一面从包里摸出一块小巧的镜子。这是个带梳子的化妆镜,只有名片大小,村上把它藏在掌心,透过镜子偷偷寻找着坐在身后的中平。

镜子里立刻映出了中平的脸。这是一张村上从早看到晚的面孔,当然不是指看着中平本人,而是那两张从侦探手里得来的照片。中平和同事不知聊到什么话题,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尽管如此,他的眉头仍然习惯性地紧皱在一起,即使大笑着仍然露出一副不高不兴的模样。

“请问您打算喝点儿什么?”

一位年纪不到二十的年轻女孩子走过来为村上点餐,他急忙藏起手中的镜子,将视线移向摊放在桌面的菜单。

“那就来一杯啤酒吧。”

“下酒菜呢?”

其实村上什么也不想吃,可是既然来到店里,不点些什么又说不过去,于是他勉强又要了份豆腐汤锅。

“请稍等片刻。”

不到两分钟啤酒就上了桌,村上拿起酒杯凑到鼻前。

入鼻的酒香既让他怀念不已,却又带来阵阵恶心。

村上将啤酒杯移到嘴边,稍稍送进去少许液体。呛喉的涩味刺激着舌尖,接着迅速遍布口腔,这味道实在谈不上好喝。

尽管如此,摄入的数滴酒精仍然迅速自喉头滑下,在体内恣意奔走。仿佛再见旧友般,重逢的喜悦让他的身体阵阵颤抖。或许他已经太久不曾好好吃上一顿饭,只是这样就已经让他头脑发晕。

“都说鹈上老师是从公寓阳台跳下去自杀的,但这事儿似乎另有蹊跷。”

“我听说了,是说他的脑袋对吧?”

“没错……听说在他家阳台边上发现了一些血迹,那里头混了一丁点儿脑袋里的东西。也就是说,在他跳下去之前,脑袋就已经……”

“别说了,怪恶心的。”

隔壁的女人们聊着如此话题的同时还正吃着煮内脏,村上实在有些佩服她们的神经。

村上又将唇凑上啤酒杯,几乎只是舔上一小口的程度而已,酒精仍然迅速从舌尖蹿入体内。只是这样,村上已经感到微微醉意。

从前埋头于工作时,他几乎每天都会参加酒会。

常言道,做营业的要把喝酒当成工作,事实也的确如此。对业绩排名榜首的村上来说,更是几乎每晚都有各种酒局。就算他担心日渐凸起的肚腩和几乎得不到休息的肝脏,也实在身不由己。

村上曾认为,正是饮酒才让他的人生变得充实,就仿佛酒精会把源源不断的快乐运送到自己身边。

可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和酒精决裂,既然小悟已经无法体会快乐的滋味,那么做父亲的自己也没有资格独自享乐。除了泪水和回忆,自己不配拥有任何东西。

一切的一切都是这家伙的错——村上再次透过镜子注视中平。

在自己掌心的镜子里,轧死小悟的凶手正快乐地喝着啤酒,他属于喝酒会上脸的类型,仅仅半杯下肚已经满脸通红。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害死的那名少年的父亲,正坐在数米外看着自己。

背负命债之人,为何还能如此快乐?在他心中,小悟惨死之事怕是早已无踪无影了吧。对这人来说,小悟到底算是什么?村上看着中平通红的脸,默默思索着。

法律竟然没有给予中平任何惩罚,他无须作出任何赔偿,什么也没失去。村上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答复,现实的残酷再次让他被痛苦淹没。为了洗去这份苦涩,村上一口气灌下三分之一杯啤酒,瞬间充满胸口的闷热叫嚣着寻找出口,村上却紧紧咬住嘴唇忍耐着。

越想越是苦涩,越是悲痛。若能将这份苦痛的一半,不,就算十分之一也好,让那男人好好尝一尝——

如果存在一块能够擦去人生过错的橡皮,村上只想把那悲伤的一日擦去。那一天,如果小悟不曾在路口遇到中平的货车,之后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小悟现在仍会好好活着,自己也仍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

如果能把那着魔般的一瞬消去——可是村上明白,这是绝无可能的奢望。

或许由于受到的打击实在太重,村上几乎不记得小悟刚死后发生的一切。出事那天,从接到通知那一刻起,他的记忆就此停滞。

村上记得那时自己正和M商务公司就引入新型复印机一事进行谈判。他习惯在会见客户时关掉手机,那时也切断了手机电源。

突然,同行年轻职员的手机铃声大作。村上心想,这年轻人实在缺乏经验,手机时常打断重要的谈话,在商谈时只会搅局。他正想提醒年轻人以后多长个心眼,对方却将手机向他递来,原来这是转给自己的紧急电话。

村上离席接过手机,电话的那头竟是部长,部长告诉他小悟出了事故,身负重伤,让他立刻赶去医院,地址是村上家附近的综合医院。

赶到医院之后,村上首先见到的是数名警察,小悟的老师似乎也在场。

年过半百的老警官告诉村上,他的儿子骑着自行车,被一辆大货车连人带车轧过,当场死亡。村上还清晰地记得老警官的话传入耳中时气流波动的感觉,然后他得知妻子早苗受不住打击已经晕倒,正在房间里休息。

小悟被汽车轧过的地点,是在离家不远处的国道十字口。通往远郊和市区的两条道路在那里交汇,车流量相当可观,从郊外驶来的工程车和大型卡车尤其频繁,正因如此,这一带的家家户户都会提醒自己的孩子千万当心。

说句偏激的话,开着大车的人似乎都会变得妄自尊大,货车也好卡车也罢,司机开车时似乎都不长眼睛。就算行人正在过马路,他们也会目中无人地冲散人群强行左转。村上亲眼见过那般场景,他也苦苦思索过,为什么那些司机就能不把人命看在眼里?

轧死小悟的,正是那种大型货车。

那天恰是某本主妇月刊的发售日,早苗是那本杂志的忠实读者,每月都会在买东西时带一本回家,但她那天偏偏就忘了买。于是早苗叫来小悟,答应让他买一本喜欢的书,以此为条件差他跑个腿。小悟刚好有想买的漫画,二话不说就喜滋滋地出了门。

小悟是在回家途中遭遇了交通事故。

人行道的信号灯亮着绿色,一辆载重十吨的大货车却丝毫不见减速地强行左转,正在过街的小悟被斜后方高速驶来的货车卷入车轮,连带着自行车被一起轧过。

村上要求和孩子见上一面,警官不知打哪儿带来一位身着白袍的医生,医生告诉村上,他们必须花些时间缝补孩子的尸体,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凄惨,还请做父亲的再等等。

听到这番话,陷入混乱的村上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否认了小悟的死亡——已经死去的东西怎么会有缝补的必要呢?既然如此,小悟一定还活着。

村上在一间类似太平间的狭小病房(挂着“处理室”的牌子)里见到了遗体,终于明白医生的用意。小悟被轧烂了。他的脸和身子全毁了,就算经过修补处理,眼前的尸骸仍然难辨人形。

村上揭下覆盖着的床单,用白布包裹的遗体暴露在眼前。少年的身体和头部全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脸孔。

村上并不认为这是小悟。

没错,眼前的少年怎么看都和小悟截然不同。看看这张布满伤痕的脸,和小悟哪里有半分相像?

最初,村上就这样竭力否认呈现在眼前的现实。

直到将那只小手握在掌心里,他才终于相信,这的确是自己的儿子。

毫无疑问,这是小悟的手。从出生之日起一直被自己握在掌心里的、爱子的小手。就算大脑极力否定,手掌却清晰地辨认出这份触感。

村上的记忆就此戛然而止,他只记得小悟最终化为白骨,被收进一只小小的、小小的盒子里。

之后,是一段浸泡在酒精里的生活。那段时间,没有酒精的村上根本活不下去。他无法接受独子就此从世上消失的事实,他只能逃入酒精堆砌而成的混沌世界。

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公司、事业,更是从未进入他的脑海。他只是整日整日地想着死去的小悟,痛哭着度过每一个日夜。为什么小悟就这么没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有千百个疑问,千百种思念,却再也无法换回其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每一天每一天,他只能在徒劳的追忆中度过。

和早苗的关系也很快分崩离析。

村上得知小悟正是为了给她买杂志才遭遇不幸后,说什么也无法原谅自己的妻子。不管早苗如何哭泣着苦苦解释,村上始终充耳不闻。他已经不想看到她的脸,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难过!”

村上记得,父亲和叔父都曾这么责备他。

“早苗也和你一样痛苦,你再不振作起来,这个家该怎么办?”

这句话说得很对,简直完全正确,但他愿不愿接受又另当别论。总之,他一看到早苗的脸就怒火攻心,恨不得把她暴打一顿。

尽管如此,在四十九天的法事完成之前,村上还勉强保持着一丝理智。虽然这期间的记忆所剩无几,但一些细碎的念头他却记得异常清晰。比方说在举办法事时,自己看着线香升起的丝丝青烟,不禁琢磨着喜欢咖喱饭和巧克力的小悟会不会中意这样的东西。

在法事完成之后,村上完全垮了,他失去了最后的神志和记忆。当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和村上差不多年纪的医生告诉他,他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儿子去世的打击再加上之后的长期酗酒,他的精神终于彻底崩溃了。

不对,医生的说法可能有些欠妥。

村上认为,他完全理解自己为何会接受医院的治疗。躺上病床之前,自己经历了很多,应该也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应对,但那一切却丝毫不剩地从脑子里溜走了,这种感觉和宿醉十分相似。

从恢复神志到出院回家,之间又经历了四个月。其间,村上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轧死小悟的凶手得到了何种制裁。

按照常理来看,遵守信号灯指示过街的八岁男童被后方开来的货车轧死,肇事司机少说也会判上五六年。或许这是一起“事故”,但杀人就是杀人。

住院期间,早苗会不时为他捎来换洗衣物,村上问了判决结果,但她说并没接到有关方面的联络。村上也听说过,法院判决有很多细碎的程序要走,花费的时间往往长得出乎意料。至于为何有关方面迟迟不给受害者家属任何联系,或许也是因为正在进一步调查吧……村上身在医院,只好暂时不去深究。

直到村上出院回家,依然没有事故处理的消息,这就实在有些离谱。距离出事已经过了快一整年,村上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直接找上负责事故处理的当地警局询问处理结果。

“那件案子已经报给了检察院,判决结果应该已经出了才对。”

调查警官的这番话让村上如受当头一棒,他慌忙给地方检察院去了电话,对方职员只是公式化地告诉他,案子确实已经结了。

一瞬间,村上感觉全身的血液开始倒流。

他没有看到任何审讯,对审判结果更是一无所知。身为被害人的亲属,为何自己从没得到过任何消息?

“请问这件案子怎么判的?”

村上颤抖着声音询问,对方依然冷静地给出了回复。

“这关系到嫌

疑人的个人隐私,恕我无可奉告。”

这到底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虽说行政机关的官僚作风和闲散拖沓向来被人诟病,但这一回怎么说也太过离谱。开玩笑的吧,出了人命,审讯时却没有任何受害者家属在场?这个国家就心安理得地放任这种事发生吗?

接着,在短短数日之后,村上彻底丧失了对司法的信任,只剩下深深的愤怒。

村上知道自己在法律问题上是个门外汉,他专门托熟识的朋友介绍了律师,告知了相关情况。律师立刻去地方检察院查实了判决结果,得到的结论却让村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由于证据不充分,不予起诉。

这就等同于说,由于缺乏决定性的证据,货车司机被判无罪。激烈的愤怒笼罩着村上,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

显而易见,村上绝不会接受这样的判决。他苦苦拜托律师,终于得到了警方撰写的事故调查报告。翻开一看,他只觉得神志再次离自己远去。

报告书里只有肇事司机一人的证词。杀人凶手成了遵纪守法的无辜司机,小悟成了突然冲到货车跟前的冒失孩子。报告书里还提到,从小悟自行车受损情况分析,嫌疑人的证词存在疑点,但由于可能性过于微小,这一点可以忽略不计。肇事司机以拙劣的方式将全部责任推卸给枉死的孩子,这样的证词竟被光明正大地采用了。

律师看着愕然的村上,一脸遗憾地劝说他就此放弃。

“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看起来像是杜撰的……可是很遗憾,已经判定不予起诉的案子几乎不可能申请重审。虽说可以向检察审查会提出申诉,但几乎没有成功翻案的例子。”

律师告诉村上,所谓检察审查会,是指从选民中抽选审查员,对裁定不予起诉的案件进行复查,判断裁定是否恰当的临时组织。在此之前,村上完全不知道国内还有这种制度存在。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帮你提出申请。但最终能不能获批,什么时候能够获批,这些全都是未知数。”

村上不记得当时自己作出了怎样的答复。他依稀感觉自己提出了申请,又好像选择了就此放弃。

最后,律师小心翼翼地看着村上的脸色,斟酌着补充了一句。“我想您一定也知道……就算成功申到上诉,按照现在日本对交通事故的处罚力度,过失致死通常只会判一两年而已。”

听那律师的口气,似乎希望村上就此忘掉这场意外,重新开始生活。然而,村上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就在那一瞬间,村上下定决心亲手为儿子报仇。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正义。

他已经不对政府机构存有任何期待,所谓法庭,不仅让加害者逍遥法外,还让被害者受辱蒙冤。

野蛮夺去人命的司机可以毫不在意地说出彻头彻尾的谎言,死人不会申辩,警察也没有闲暇去调查证词的真伪。就算谎言不慎被戳穿,恶棍遭到起诉,等待他的最多也不过就是在交通刑务所里待上一两年而已——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这就是现在的日本吗?

既然如此,就让我用这双手,亲自杀掉害死小悟的凶手。作为父亲的自己,有权利,有资格,更有义务为孩子报仇。不管用什么理由,我一定会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村上知道这么说很不恰当,但如果小悟非死不可,为什么不让他以交通事故之外的方式遇害?如果小悟死于谋杀,警局也好,检察院和法院也好,一定会花更多心思办案,犯人会得到更加严厉的制裁,作为被害者家属的自己也会好受很多吧。

一旦遇上交通事故,一切都不一样了。残忍的杀人凶手可以将一切过错反加于被害者,可以不受丝毫惩罚,可以开心地和同事饮酒作乐。

当村上注意到时,啤酒杯已经见了底。虽说他只点了中杯,但阔别已久的酒精效力十足。他没醉,却被酒精刺激得阵阵恶心。

村上再次举起手中的镜子,满脸通红的中平仍旧带着一副不高不兴的表情畅饮着。

事故发生之后,是由货运公司负责事故处理的人员前来斡旋,期间中平几乎没有露脸。不用说,道歉谢罪之类的话更是一句没有。当然,不管得到多少口头上的忏悔,村上也不打算原谅对方,但中平毫无歉意的姿态更如火上浇油,彻底激怒了他。

看着这张脸,村上恨不得立刻实行自己的计划。

有那么好几秒,村上甚至认真地思考过如何才能冲进厨房抢出一把菜刀,可是不管怎么想,自己都会在半途被店里的年轻店员们制服。

而且,如果现在杀了中平,他就再也无法达成和小悟的约定。

距离约定好的一百架战斗机模型,现在还差十架。当约定实现之后,他会立刻杀了中平,还有自己——这就是村上的计划。

要想万无一失地完成自己的计划,就必须弄清楚中平的行动模式。正因如此,村上才会像侦探一样跟踪偷窥对方。

小悟,要不了多久了……你再稍等一下吧。

村上看着镜子里的中平,心中无数次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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