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糕像往常一样睡在衣柜上头。

它舒展着四肢,完全解除了警戒,叫人无法把眼前的睡颜和平日里老成的模样联系起来。

佛坛旁边的矮柜是巧克力的专用席位,现在它悄悄地站起身来,尽量不去惊动还在熟睡的雪糕。站在矮柜上环视一圈后,它轻轻跳下地来。

雪糕……

巧克力压低嗓门叫了叫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如果雪糕稍有转醒,一定会摇摇尾巴作为回应。可是雪糕现在一动不动,尾巴仍旧盘缩在鼻尖附近,看来它睡得很沉。

老婆婆元气十足的声音从家门外传来,老婆婆已经站在门口聊了很久,和她交谈的似乎是钟表店的老爷爷。

通向阳台的滑门留了条缝,巧克力小心地调整着肉球的触地角度,悄无声息地向阳台移去。

从滑门的缝隙间吹来阵阵凉爽的秋风,风里带着青草、岩石、山川的清香,还有许许多多来自远方的舒爽味道。

这是初秋的气息,九月的气息。

这份气息呼唤着巧克力,诱惑它走出房间,投入屋外的世界。

巧克力伸出前爪,扣住门缝轻轻用力,滑门移开了一些,它又把整个前爪卡进缝隙里用力,这下开口大小已经足够它通过。

巧克力再次看向雪糕,对方的胡须突然动了动,难道它被吵醒了?巧克力立刻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雪糕并没有别的动静,或许它只是在睡梦中被微风刺激了神经吧。

雪糕还在沉沉地睡着。明知对方看不到,巧克力依然朝它摇了摇尾巴,意思是“我去去就回”。

出了阳台,外头是一块小小的庭院。老婆婆正站在大门外,和钟表店的老爷爷开心地聊着天。巧克力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但从交谈声可以听出两人非常快乐。

巧克力朝着背对老婆婆的方向走去,它跳上墙垣,灵活地向外移动。待会儿肯定会被雪糕臭骂一通吧,不过没关系,今天说什么也要出去走走。

“巧克力,这回真算你运气好,如果被敌人发现了,说不定连你也会一起干掉。”

初春时节,巧克力独自出行时目击了“敌人”杀掉旧种猫的一幕。敌人把旧种猫从桥上扔出,它立刻就被流水卷至河底。

偶然目睹全过程的巧克力怒不可遏,一心想用利爪教训敌人一番,当它就要冲出藏身的草丛时,却遭到一只红虎斑大肥猫的阻挠。在大笨猫的打岔下,敌人就这么毫发无伤地逃脱了。

回家之后,巧克力向雪糕讲述了这段遭遇,当时就把雪糕气得鼻头呼呼喷气。

“你,从今往后绝对不能单独出门!像你这种只会闯祸的家伙,绝对不能擅自离开家里半步!”

那是巧克力头一次见到雪糕如此愤怒的模样,对方正在气头上,自己还是什么都别说为妙,于是巧克力一言不发地默认了雪糕的禁足令。

雪糕总是担心自己,完全没必要地穷操心。这个不许做,那个也不许做,什么都不许做。虽说老婆婆也说雪糕有兄长风范,但自己和它明明都在同一天出生,凭什么自己都得听它的?

“对了,你刚才提到的那只红虎斑。”终于冷静下来之后,雪糕梳理着毛发,向巧克力问起了那只大肥猫,“那只红虎斑,说不定是在帮你。”

“那家伙?不可能,你肯定弄错了。”

“你想想看,如果那时你贸然冲出去,说不定现在已经被扔进河里了。”

“这个……”

巧克力把自己蜷成一团,回忆先前和那只红虎斑遭遇的经过。

旧种猫不会帮助朋友,或者说,它们不会把任何同类看作朋友。只有新种猫会互帮互助,难道刚才那只肥猫也是同类?

那只红虎斑一次又一次地阻止巧克力向“敌人”寻仇,如果它真是有意识地帮助巧克力,那它或许也是新种猫同伴,至少雪糕这么认为。

“果然还是不可能,那家伙怎么看都是旧种。它超级笨,也不会像我们一样说话。”

“或许它是故意的。”

巧克力从没考虑过雪糕提出的假设。

“怎么会……新种猫不都是同伴吗?干吗故意装出旧种的傻样?”

“或许……它不想和我们成为同伴吧。”

“不想成为同伴?怎么可能!”

就连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巧克力也觉得雪糕的言论太过奇怪。

成为新种猫后最让巧克力高兴的,是能看到万紫千红的世界,能运用新的语言,还能邂逅新的伙伴。

确实,“同类”和“伙伴”之间还有不小的差距,所谓同类,只意味着双方恰好生为同一物种,拥有相同的习性,拥有相似的特征,仅此而已。

但新种猫是不同的。

只要大家齐聚在国王陛下的森林,就会感到所有成员都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维系在一起。就算大家的出生时间不同,地点不同,但在场的每一只猫都是兄弟,都是家人。

巧克力无法贴切地形容那种感觉,但它知道自己的心头是愉悦的。自己明明只是一个个体,却感觉并不孤单,在那样的气氛下,一切警戒和猜忌全都土崩瓦解,因为自己正和同伴们站在一起。

对巧克力来说,同伴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存在。和同伴一起就会无所畏惧,就会拥有无限可能。

所以说,如果那只红虎斑真是新种猫,就没有理由不愿成为它们的同伴,只有旧种猫才无法明白拥有同伴的美好感觉。

巧克力想确认自己的判断。

它想再见一次那只大肥猫,当面嘲笑它只是一只旧种傻猫,然后回家挖苦雪糕的胡思乱想。抱着这种想法,巧克力无时无刻都在寻找出门的机会。

那只大家伙现在肯定还在国王陛下的森林附近,听说它一直都向住在那边的人类讨食吃。

终于暂获自由的巧克力强忍住四处乱逛的渴望,径直朝着国王陛下的森林奔去。

国王陛下的森林宽广得无边无际。

单单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就需要花上不少时间,加上又密又高的野草遮蔽了视线,如果不具备辨识细小声音的能力,很快就会在茫茫草海中迷失方向。

去过红虎斑猫的住所后,巧克力特意来到森林外围,又通过特定入口进入其中。那是一条隐蔽的小路,以一台非法丢弃的电视机作为路标,在习惯走老路这一点上,新种和旧种没有区别。

巧克力并没见到红虎斑。它刚刚去了森林前的那栋民居,它曾多次看到红虎斑躺在一户人家的二楼打盹儿,但今天等了很久也没能见到肥猫的身影,或许它正待在屋子里面吧。

巧克力在民居周围转悠了一大圈,始终没能发现自己寻找的目标,于是它转身进了森林。置身国王陛下的森林之中,它就仿佛回到家中般安心自在。

沿着入口的小路行进几步,眼前就会出现一处岔路,只要顺着泥土气息更强的那一侧继续向前,就能直达森林的中心。在那里有一座被巨大树木环绕的小山,比老婆婆的衣柜还大些,国王陛下和它的孩子就住在那座山里。不过巧克力很少有机会接近那里,路易它们会生气。

不知何故,路易和其他数只同伴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国王陛下周围,阻止任何不请自来的家伙同陛下见面或是对话。据说它们是最早成为新种猫的一群,具体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巧克力在岔口选择了柏油气味更重的方向,这条路的前方有一只木制的彩色收纳盒,是巧克力很中意的场所。

巧克力跃上彩色收纳盒,静静聆听着周围的声音。

四周一片寂静,凉风摇曳芒草的沙沙声分外清晰。虽不能断言广阔的森林里没有任何访客,但现在正是猫咪休憩的时间,更多同伴正和雪糕一样睡着大觉吧。

如果在这里调节咽喉深处的气流,呼唤附近的同伴,就犯了路易它们的禁忌。这里距离国王陛下的寝床很近,不能高声喧哗。

再等一会儿就会有同伴过来吧。巧克力在木箱上伸了个懒腰,抬起后脚在喉头处搔起痒来。

挂在脖间的铃铛轻颤着奏出音符,叮铃铃,叮铃铃,仿若虫鸣。这般沁人心脾的感觉,仿佛正凝听着国王陛下的歌谣。

巧克力抬头望向青空流云,那一夜的记忆浮上心头。

它几乎没有尚为旧种时的记忆。

在它的脑海一隅还留存着些许古早时候的画面,但其中的景色全都朦胧不清,也没有鲜明的色彩,或许旧种猫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吧。

那一夜,它不记得自己究竟如何来到这片森林。那时雪糕刚刚成为新种猫的一员,为了让兄弟也能分享这份绝伦的体验,它把巧克力也带进了国王陛下的森林。当时巧克力死活不肯踏出自己的地盘一步,雪糕一路威逼恐吓,用尽法子才把它拽到森林。

进入森林之后的情景,巧克力多少还有些印象。除了自己和雪糕,周围还有好几只从未见过的同类。大家各自隐藏在草丛里,折射着夜光的眼瞳滴溜溜地转动着,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那一夜的月色,分外美丽。

不久之后,从中央那座植被茂盛的小山里,现出了国王陛下的身姿,路易一伙则以守卫者的姿态围在四周。国王陛下打量一番聚集而来的旧种猫,然后半张开嘴,悠悠唱起了歌谣。

没错,是歌谣。

或许那和人类定义的歌谣有所不同,但除此之外没有更贴切的形容。

最开始像是某种粗糙物体相互摩擦的音色,不久后音调如波涛般起伏,最终稳定为近似冰箱工作时的嗡嗡声,再往后又变为清脆的银铃声。音色在不同的音阶之间自由转变,没有一刻停息。

巧克力听着国王陛下的歌谣,耳朵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之震动。双眼之间升起了酥麻的瘙痒感,任它用前爪怎样抓挠也无法消除。

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听到的声音并非从外界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在耳朵深处响起。

额头的瘙痒随着震动的加剧越发清晰,巧克力有些害怕地看向雪糕,自己的兄弟正舒服地闭着眼,享受着耳中的清澄之音。巧克力并不理解自己正经历着什么,它不停地梳理毛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就算如此,额头的不适仍然不停扩大,终于膨胀到再也无法忍受。巧克力忽地扬起头来,只见水潭般黝黑的夜幕里,一轮苍白单薄的明月荡漾其中。

下一个瞬间,国王陛下的歌声猛然拔高,超出了耳朵的接收范围。巧克力知道歌声并未停止,耳朵深处隐隐的疼痛就是最好的证明。猫的听觉远比人类或犬类灵敏,但国王陛下的歌声已经升至连猫耳也无法接收的波段。

突然,巧克力耳中响起一阵短促的敲击声,但这声音并未带来肉体或精神上的痛苦。它吓了一跳,急忙闭上双眼,数秒后再次睁开时,眼前正浮着一个泛着银辉的巨大球体。

竟是方才所见那轮淡薄的明月。明月悬挂的夜空不再是漆黑的色块,而是变成了具有细腻色阶的奇异空间。

巧克力慌忙环视四周,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之中,目所能及的一切景色都变得立体生动。

黑夜也有了自己的色彩。那不是简单的或明或暗,而是有红有蓝,有黑有白,各种色彩交相融合的斑斓世界。各种色彩的深浅浓淡相互配合,营造出立体真实的空间感。

巧克力……

一旁的雪糕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它。巧克力已经逐渐适应耳朵深处响起的振动,但还分辨不出声音的方向和意义。

这是你的名字。

雪糕温柔地教导着陷入混乱的兄弟。巧克力愣了愣,眼前的雪糕似乎和自己记忆里的模样有些不同,是因为今天的雪糕看起来格外温柔机敏的缘故吗?

我是……巧克力?

对,你就是巧克力。

雪糕欣喜地说道。

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巧克力。

独一无二的……巧克力。

呢喃着这句话的同时,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笼罩在巧克力全身。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巧克力。

巧克力再次仰望夜空。

微凉的夜风拂过,抚摸着它直直竖起的耳朵。耳尖的酥痒,头顶的明月,巧克力决定永远铭记在心。

就在这瞬间,巧克力获得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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