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之后,志郎动身前去拜访房东。

听人说房东家距离志郎的公寓步行只需一刻钟,但志郎不熟悉这一带的环境,再加上这座小镇的路全都起起伏伏,花了将近半小时找到房东的住所时,志郎的额头已沁出汗珠。

好家伙,真是气派。

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迎接志郎的是一座气势恢弘的古式豪宅,和时代剧里的诸侯宅第别无二致。左右对开的厚重大门上钉着铁制铆钉,隔绝了里面的深宅大院和外头的纷繁世界。要是在门洞里配上一名作武士装扮的侍卫,那就更有江户韵味了。

大宅的门柱上挂着一块砖头厚度的门牌,木头牌子被岁月染就了浓茶般的颜色,上面用楷体写着“桥本”二字,苍劲的笔画依然清晰可辨。

志郎的房租是从银行直接汇过去的,除一两次特殊情况外,他几乎没有和房东打过照面。不动产公司那边特别嘱咐了,让他务必记得好好登门拜访,毕竟这是不得了的大户人家,基本的礼数绝不能少。

说真的,这座宅子实在大过头了。

志郎光是看看豪奢的大门,就被大宅的气势震住。他有些后悔只备了普通的糕点礼盒,早知道就挑最贵最豪华的那种了……

终于,志郎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厚重的门扉一推,不料这门竟纹丝未动。他加了把力气,仍无法推开半分。志郎没了法子,只好放下手里的见面礼,用双手使足劲往里推。对开的大门依旧巍然不动,看来是从内里插了门闩。

志郎退后五六步,四下打量起来,终于在城墙般的外墙上找到一扇小小的偏门。和方才的大门相比,这扇偏门实在太过朴素,只是一扇普通的木板门而已。志郎伸手轻推,木门立刻向内退去。这门实在矮小,志郎得把腰弯下近八十度,才能勉强通过。

进入宅院中,志郎立刻迎来新一轮的震撼。

天然碎石铺就的小路连接着入口和内庭,姿态优美的草木经过精心修剪,繁茂的枝丫间辟有一条小路,通向宽阔的池塘。池塘四围疏密有致地摆放着深绿和浅灰色巨石,还有古色古香的石灯点缀其间。毫无疑问,这里肯定也有日式庭院必不可少的添水。

光是这座庭院的面积,就能容下两三栋公寓了。

果真是有家底的大富人家……房东和自己身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和这座宅院相比较,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家简直就像兔子窝一般窄小。志郎站在庭院里,一时间感慨万千。

这么说来,在签订合同时,不动产公司的经办人说过这么一番话——

“桥本家从前就是大地主,神音镇的土地大半都归桥本所有。就算战后同盟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颁布了对日本的占领政策,桥本家也想法子摆平了,所以直到现在,他们在镇里还有大片土地。

“桥本家的当家去得早,后来一直就由老夫人把持家务。老夫人现在已经八十好几了,似乎还全权操办着一大家子的事务。”

志郎明明什么也没问,对方仍然叽里呱啦讲个没完,听他说话间的自豪劲儿,就仿佛桥本是他亲戚一般。

志郎回想着打各处听来的闲话,没什么避讳地在庭院里闲逛起来。他沿着宽阔的池塘走走停停,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美景。

“请问先生有何贵干?”

不知哪里传来了女人的提问声。志郎讶然回头,只见房屋的背阴处正站着一位气色颇好的女人。

这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小个子妇人,她身着胭脂色长裤,修剪整齐的短发已经褪为灰丝,鼻子旁边还长着一颗醒目的黑痣。志郎看到妇人,连忙反射性地鞠了一躬。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在您家公寓租住的香坂,就住在附近新建的那栋公寓。今日特来问候。”

“你好你好,多礼了。大门打不开,怕是让你为难了吧?那扇门平常都关着,只在迎接贵客时方才打开。屋后的入口安了对讲机,想必你没注意到吧。”

原来如此,尊贵的大门只为尊贵的客人敞开,平头百姓只配走后门。志郎露出微笑的同时,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还请稍等片刻,我去请老夫人。”

志郎看着妇人向主屋走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老夫人,老夫人”的呼唤声。这妇人应该是桥本家的女佣,志郎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请得起佣人的大户人家。

终于,主屋的正门从里开启,刚才的妇人笑着朝志郎招招手,示意他进屋去。志郎有些诚惶诚恐地踏进玄关,玄关地面和志郎先前居住的职舍房间一样,都铺着三合土,大号的鞋柜上摆着开有白花的水盆栽,正散发着缕缕幽香。

稍事等待之后,从屋里走出一位身着和服的老人。老人身材高挑,脚下无声,想必她就是桥本家的老夫人。

老夫人全然没有年逾八十的老态,她脊背笔挺,脚步稳健,头发也保持着乌黑之色。老人的青丝当然是染发剂的功劳,只在鬓角处留有些许银色,却给人自然高贵之感。

“欢迎光临寒舍。”

老夫人来到志郎跟前屈膝跪坐,两手点地深鞠一躬,行了一记正式礼。

志郎没料到自己会受到大户人家如此隆重的礼数,一时间慌了手脚。他脑中一片空白,只顾一个劲儿地弯腰回礼,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老夫人礼毕起身,和蔼又不失威严地向志郎发问:“客人对租住的房间可否满意?”

老夫人挂着端庄的微笑,眼神间却透出几分严苛。她毕竟是位只手撑起豪门之家的女性,身子虽然清瘦,一家之主的气势却将她衬得格外威严。

志郎很不擅长应对这种外柔内刚的女性,对方似乎只消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浅薄。

“啊,那个……呃,公寓非常棒。”

对方周到的礼数让志郎有些招架不住,只好一个劲地赞美租住公寓如何如何美好。这就好比他刚进公司那阵,千方百计地讨好兴致缺缺的客户。

志郎自说自话一通后再次低头行礼,欲将告辞。他早已被老夫人镇得手足无措,恨不得立刻逃回自己的小屋去。

“对了,香坂先生——”老夫人对着正欲离去的慌张身影唤了一声,“恕我冒昧,可否耽误你些许时间——虽然也不是大不了的话题。”

老夫人竟有些难为情地挽留志郎。

“没关系,不碍事。有什么问题吗?”

“是关于公寓前的那片空地——”

公寓前?啊,就是刚才和丽子谈论的那片空地吧。

“那块地面积很大呢,是打算在上面修建什么吗?”

既然知道那里也是桥本家的地盘,问问也无妨。

“那处曾建着桥本家的别宅,不过已是许久之前的旧事了。”

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志郎突然感觉心底一沉。

“五十年前燃了一把大火,地头的东西统统烧去了,那之后就暂且空置着。家里人自然收拾了残局,却没再动过那块地。”

“原来如此……”

志郎出于礼貌搭着腔,心头却暗自一惊。如此大的一块土地,竟然荒置了整整五十年?就算随便修几栋公寓租出去,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这是从了亡夫遗愿。他离世前特别嘱咐过,在我也断气前,任何人不得动那土地分毫。换作女儿当家后,兴许会建上高级公寓吧,不过现在姑且还由我操持家务,那片地也就没人去动。”

志郎心中感慨不已,这家老爷的遗言真是莫名其妙,一介平民的自己果然弄不懂有钱人的心思。

“不知你是否留意,那空地的正中有块小树林模样的土丘?”

就是被丽子戏称为“葫芦岛”的那片隆起吧。志郎想到了自己吓唬丽子的玩笑话,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墓碑和古冢的恐怖景象。那地方,难不成真有古怪?

“此言兴许稍嫌唐突,但还请你务必不要接近。那里从前正是别宅中庭,里头打有水井,虽说火灾过后已把井口填上,但难保不会生出意外。”

那块隆起的“葫芦岛”原来是掩埋井口的产物。但老夫人的解释并没让志郎释然,反而觉得里面有些蹊跷。

“谢谢,我会留意。”

就算老夫人不提,志郎也不打算踏足那片空地。他早已经过了好奇贪玩的年纪,那里并没有吸引他的理由。

“再有,如你在那附近见有白猫出没,请务必不要去搭理。”

志郎微微一怔,立刻确认道:“您说——白猫?”

以房东的立场来讲,自然不希望房客把野猫引进屋去,如果随便投食,肯定会招来更多野猫,要不了多久房子就被糟蹋了。这些志郎可以理解,但为何专门强调“白”猫?

“这里的白猫有什么问题吗?”

“这……怎么说好,客人也无需太过上心,宅子老了,总归有些许小问题。”

老夫人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志郎知道对方不愿多谈,也就不去追问。

管它呢。

或许桥本家对白猫有什么特别的忌讳,反正也和自己搭不上关系。志郎答应老夫人自己会多加小心,道过谢后就离开了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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