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布德大叔睡在哪儿。有时,人们发现他待在哈莱姆的大街上,推着他的小车,在黑暗中搜寻着任何值钱的东西。他有特殊本领,能认出值钱的东西。在哈莱姆,没有人会扔掉值钱的东西,但是,他总能捡到一些值钱的东西。天亮的时候,人们会发现他在破旧的废品回收站,卖他捡来的破布、纸、玻璃、铁片等。那个骨痩如柴、眼泡突出的白人会付给他钱。

实际上,夏天的时候,布德大叔就睡在他的小车里。他会把车推到某条脏乱的街上,或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在这些地方,没有人会因为一个拾破烂老人,睡在他的车里而大惊小怪。布德大叔蜷缩着身子,躺在破麻布上,盖着他捡来的东西,睡得香甜,一点儿都不受外界喧闹声的影响,甚至死亡也不会吵醒他。没有什么能打扰到他。

这天晚上,布德大叔的车上装满了棉花,他推着车子,向第一百二十五街下面的一条街走去,这条街靠近三区大桥,离古德曼先生的废品回收站很近。

一辆警车停在了布德大叔的身边,车上有两名白人警察。

“你都捡了些什么,老家伙?”车里的警察喝问。

布德大叔停下来,挠着头说:“长官,我捡到了一些易拉耀、弹簧、瓶子、破布,还有……”

“你捡到钱了吗,”白人警察开玩笑地问,“你没捡到八万七千美元吧?”

“没有,我倒希望捡到呢。”布德大叔一脸无辜地摇着头说。

“如果你有八万七千美元,会拿来干什么用?”白人警察笑着问。

布德大叔再一次挠着头说:“我会给自己买辆新车,然后回非洲去。”接着他压低声音说:“在那儿,就没有像你这样的、该死的白人取笑我了。”

当然,白人警察没有听到后面那句话,只听到了前面那句,他们大笑着,开着警车走了。

布德大叔在河边一辆废弃的汽车旁边,找到一块地方,躺下去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当布德大权向位于桥南河边的,那个废品回收站走去时,贝瑞·沃特·菲尔德正在赶往和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见面的途中。

这个废品回收站的外面,围着一圈围栏,里面到处都是成堆的废铁、腐朽的木棚子,以及别的垃圾。布德大叔在一幢办公楼旁边的小侧门前面,把脚步停了下来,这幢办公楼的旁边,有一个单层的木头小屋,向外一直延伸到大街上。一条黑色的大癞皮狗,足有丹麦大种狗那么大,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用一双黄色的眼睛盯着他。

“好一只癞皮狗!……”布德大叔将头探过铁门说。这只狗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白人,正从办公楼里出来,牵走了狗,并用铁链拴住。然后转身问:“布德大叔,你捡到什么了?”

布德大叔看着这个白人说:“一包棉花,古德曼先生。”

古德曼先生吃了一惊:“嘿,一包棉花?”

“是的!……”布德大叔颇为自豪地点了点头,他打开棉花包说,“是真正的密西西比棉花。”

古德曼先生打开门走过来看。棉花装在粗麻布包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从麻布袋的缝里揪出几缕,放到鼻子底下闻,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密西西比棉花?”

“我一看到就认出,这是密西西比棉花了,”布德大叔肯定地说,“因为我摘过许多这种棉花。”

“我可看不出来。”古德曼先生说。

“能够轻易地闻出来,”布德大叔说,“因为棉花上面,有一股黑人劳动的汗味。”

古德曼先生再次闻了闻那缕棉花:“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这能让棉花更强韧。”

两名穿着工装服的黑人工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嘿,瞧啊,棉花!……”其中一个大声叫道,“上帝啊,上帝啊!……”

“睹物思乡了吗?”另一个问。

“想你老妈的屄啊。”第一个人看着身旁的同伴回应道。

“嘿,把嘴巴放干净点儿,伙计,我可不想骂人。”第二个人说。

古德曼先生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开玩笑。

“好了,把棉花抬到秤上去。”他命令道。

这包棉花重四百八十七磅。

“给你五美元。”古德曼先生说。

“五美元!……”布德大叔愤怒地叫道,“为什么,一磅棉花可值三十九美分呢。”

“你以为这还是在一战时期吗,”古德曼先生严厉地说,“现在棉花不值钱了。”

两名工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那也不止这一点儿。”布德大叔说。

“我要去哪儿卖一包棉花?”古德曼先生说,“谁会要一包没有加工过的棉花?……现如今,连子弹都是金属做的了。再说这棉花看起来,和杂货店里卖的不太一样。”

布德大叔不说话了。

“这样吧,十美元。”古德曼先生说。

“五十美元。”布德大叔嘟囔着。

“我的上帝,他还想要五十美元!……”古德曼先生对他的两名工人喊道,“比我收购黄铜的价钱还高。”

两名工人双手抄在兜里,板着脸膛,一句话也不说。布德大叔也固执地一言不发。三个黑人都沉默不语。

古德曼先生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内心感到不安,好像占了布德大叔的便宜。

“看在你的分上,十五美元。”

“五十美元。”布德大叔嘟囔着。

古德曼先生打了一个手势,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三个黑人都以谴责的目光看着他。

“你以为我是亚伯拉罕·林肯,可我是亚伯拉罕·古德曼!”黑人们并没有体会到他的风趣,“二十美元!……”古德曼先生绝望地说,转过身面朝办公室。

“三十美元!……”布德大叔退了一步。

那两名黑人工人,晃着那包棉花,似乎在问是把它抬进去,还是放回去。

“二十五。”古德曼先生愤怒地说。

“成交。”布德大叔说。

这时,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已经和贝瑞·沃特·菲尔德见过面了。此时他正在吃早餐。早餐是街上一家小饭馆送来的。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似乎在向外面的黑人证明,如果他们到南方去,他们就也会有早餐吃——黑人们正透过玻璃窗上海报间的缝隙,向里面张望着。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的早餐,是一碗上面漂着黄油的面糊、四个煎蛋、六根香肠、六个乡村小面包——每个一英寸厚,中间夹着厚厚的一层黄油——以及一壶糖浆。这是克尔哈温上校自己带的早餐,只是花钱让饭馆,给加热了一下。在盘子中间,高高地立着一瓶美国威士忌。

外面的黑人看着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狼吞虎咽地享用着面糊、鸡蛋、香肠,嚼着大块的面包。这一切勾起了他们的一缕乡愁。当克尔哈温上校往饭菜上淋糖浆时,许多黑人都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

“我真想每天回乡下吃饭,”一个黑脸蛋的家伙说,“不过,我可不想在那儿过夜。”

“亲爱的,看着那家伙狼吞虎咽,我的肚子咕咕叫,嗓子直冒烟。”另一个黑人激动地说。

贝尔·戴维斯——这位整洁、漂亮的年轻人,是迪克·欧玛利牧师的招募代理,在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上校正往嘴里,塞进一大口混着糖浆的面糊、鸡蛋和香肠时,戴维斯走进了回归南方运动总部的办公室。他在克尔哈温上校的办公桌前面停了下来,直挺挺地站着,显然是有什么事情。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我是贝尔·戴维斯,”他大声说,“我代表欧玛利牧师和‘回归非洲运动’,来和您说几句话。”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抬起头来,用他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看着贝尔·戴维斯,嘴巴仍然像骆驼反刍那样,慢条斯理地、优雅地咀嚼着。打量眼前这个人的时间,要比刚才打量贝瑞·沃特·菲尔德的时间要长。咀嚼完一口面包,克尔哈温上校呷了一小口威士忌,漱了漱口,清了清嗓子,对他说:“半小时以后再来,让我先吃完早饭。”

“我现在就要跟您说。”贝尔·戴维斯坚硬地说。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贝尔·戴维斯,那个原本站在后面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突然凑了过来。那两个坐在桌子旁边的年轻黑人,也顿时紧张起来。

“好吧,说吧。你叫什么来着?”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问。

“戴维斯。”贝尔·戴维斯冷言冷语地“用一句简短、动听的话,来表达我的意思吧——你给老子滚回去!……”

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突然冲上前来,贝尔·戴维斯张开架势,准备还击,但是,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摆了摆手,阻止了年轻人。

“就这些,我的孩子?”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冷静地问。

“就这些。我不是你的孩子。”贝尔·戴维斯说。

“那么、你已经说完了。”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冷静地说完,又开始优雅地吃他的饭。

当贝尔·戴维斯走出去时,外面的黑人闪开一条路,让他过去。他们不知道,他对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说了什么,但是,他们知道贝尔·戴维斯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因为他们看到他直直地,站在那个白人的面前,说话时咬牙切齿。他们尊敬贝尔·戴维斯。

半个小时后,游行队伍来了,他们行进在第五大道上,高举着“回归非洲运动”的旗子,手里拿着标语牌,上面写着:白人,滚!滚!滚!黑人,留!留!留!二十五人的游行队伍,后面足足跟了两、三百人围观。游行队伍包围了“回归南方运动”总部的办公室,一边走一边唱着:“滚开,白人,趁早滚开!……滚开,白人,趁早滚开……”贝尔·戴维斯就站在路边,夹在两位年龄较大的黑人中间。

黑人从四面八方拥到这个地方来,塞满了整条大街。汽车无法前行,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似乎就要出事了。一个年轻的黑人冲到前面,正当他手拿砖头,要向那块大玻璃窗投过去时,一位“回归非洲运动”的拥护者,及时上前制止了他:“别这么做,孩子,别这么做,我们和平解决。”

“怎么和平解决?”年轻黑人愤愤地问。那个人答不出来。

突然,远远地响起了警笛的尖叫声,乍听起来像预告死亡的女妖,发出的微弱的哭声。随着警车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响,如同亡灵从地狱逃走一般。

第一辆警车穿过人群,尖叫着停在街边。两个身穿制服的白人警察掏出枪来,敲打着人行道,叫着:“后退,别在大街上,滚出大街去!……”接着,另一辆警车穿过人群,尖叫着停下来。又有第三辆、第四辆、第五辆。白人警察下了车,挥舞着枪,就像那个《如果你是黑人,就滚回去》的可怕芭蕾舞中,训练有素的白人演员一样。

人群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一个白人警察推了一个黑人一下,这个黑人准备还击,但是,很快就被其他警察拉开了。

一名妇女摔倒了,被人们踩在脚下。

“救命啊,杀人啦!……”黑屁股女人尖叫着。人群朝她那边拥了过去,警察也跟了过去。

“该死的,他妈的,来吧!……”一位年轻黑人挥舞着他的弹簧刀,激动地大声叫嚷着。

然后,分局局长坐着一辆宣传车来了。

“所有的警察都回到车上。”分局局长大声命令道。通过扬声器,他的声音显得又高又清晰,“回到车里,有秩序一点儿!……”

警察纷纷回到车里,气氛得到了缓和。有人欢呼起来,人群慢慢地疏散了。排了十多个路口的汽车长龙,开始往前移动,车里的人好奇地看着外面成群的黑人。

局长走过去,和贝尔·戴维斯以及与他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交谈。

“纽约法律规定,游行队伍不得超过九人!……”他说,“你愿意把游行人数减到九个人吗?”

贝尔·戴维斯看了看那两位年长的人,他们点了点头。于是,他对局长说:“好吧。”接着,他开始削减人数。

警察局长走进了“回归南方运动”总部办公室,走到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旁边,说要看一下他的相关证件。克尔哈温上校的文件是合法的,他有纽约政府颁发的招募劳工的许可证。纽约政府允许他,做回归南方运动的代理人,这项运动是在伯明翰的阿拉巴马注册申报的。

局长回到街上,安排了十名警察,在办公室前面维护秩序,两辆警车负责疏散街上的人群。然后,他和贝尔·戴维斯握手告别,坐宣传车回警察局去了。

人群渐渐散开。

“我就知道,只要迪克·欧玛利牧师得到消息,就一定会采取行动的。”一位教堂里的黑屁股修女激动地说。

她的同伴看起来却很困惑:“我想知道,”她说,“我们到底是输了还是蠃了?”

办公室里那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问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我们是不是圆满成功了?”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点燃了另一支雪茄,吐了一口烟圈。

“这只不过是个很好的宣传,孩子。”克尔哈温上校得意地回答着。

已经时至下午,那两个黑人办事员,早就从后门溜出去吃饭了。

下午稍晚些时候,古德曼先生手下的一名工人,站在围观“回归非洲运动”游行的人群中,欣赏着“回归南方运动”总部办公室窗户上的广告画。他洗了澡,刮了胡子,穿戴整齐,为盛大的周末之夜,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在他不过是在消磨约会之前的这段时间。

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里,那则小小的广告上,上面写着:求购一包棉花。他心里一惊,就在这时,一位回归非洲运动的拥护者,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别进去,朋友。不要相信那些坏蛋!……”

“伙计,我不是想回南方,我从来就没去过南方,我只是想和那个人谈一谈。”

“谈什么?”

“我只想问问那个人,他们那儿的鸡腿,真有这么大个儿吗?”他指着橱窗上的那幅广告画说道。

那个人笑了起来:“你去问吧,朋友,回来时把他的回答告诉我。”

工人走了进去,一直走到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的办公桌前,摘下帽子说:“上校,我正是你要找的人,我叫乔许。”

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照例冷冰冰地,上下打量了乔许一番,背靠着椅子,似乎并不为之所动,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站在他的身旁。

“那么,乔许,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呢?”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微笑着问道,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能为你找到一包棉花。”乔许回答。

场面戏剧性地僵住了。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举着正要往嘴里送的雪茄,一动不动;那个年轻人正要转过身去,察看大街上的状况,也顿时僵住了。不过,僵持只是持续了一刹那。上校不动声色,优雅地把雪茄放到双唇之间,吐出了一个烟圈。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则转回来,身子微微前倾,一言不发地盯着乔许。

“你们想要一包棉花,对不对?”乔许问。

“你能从哪儿,弄到一包棉花,我的孩子?”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似乎问得很随便。

“我工作的废品回收站。”

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是一个捡破烂的人,在今天早晨卖给我们的。”乔许接着说道,希望他们能开个价。

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又紧张了起来。

但是,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依旧不动声色地问:“他不是偷来的吧?我们可不想买任何偷来的东西。”

“我敢肯定,布德大叔不是偷的,”乔许说,“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捡的。”

“捡到一包棉花?”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有点怀疑地反问,“真有意思!……”

“是的!……”乔许点头辩解着,“他每天晚上,都会在街上四处游荡,捡那些别人不要了的东西。他能上哪儿偷到一包棉花呢?”

“他是今天早晨卖给你的?”

“不是,是卖给了古德曼先生。他有一个废品回收站,我只是在那儿工作,但是,我可以给您弄到这包棉花。”

“什么时候?”

“那儿现在就没有人了。每个周六下午,古德曼先生就早早回家了。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我今天晚上,就能够给你们弄过来。”

“怎么弄?”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严厉地问。

“我有一把钥匙,我们不用麻烦古德曼先生,我自己就能把它卖给您。”

“好吧!……”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点头说完,又吐了一个烟圈。

“今天晚上十点,在第一百二十五街的地铁站,我们将在我的车里等你。你能到那儿吗?”

“我当然能!……”乔许点头说,接着又犹豫了,“不过,你会付给我多少钱呢?”

“你开个价吧。”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说。

“一百美元。”乔许说完,屏住呼吸等他回答。

“成交。”罗伯特·L·克尔哈温上校干脆地答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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