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车里传来声音:“无论是有多少成员的家庭,只要先交上一千美元,就能回到非洲。同时还能免费,得到五英亩肥沃的土地、一头骡子、一架犁耙,以及耕种所需要的种子。并能以最低的价格购买鸡、牛、猪等禽畜,绝不会有人从中牟利。”

讲话人的前面放着一架长桌子,长桌前面有一片黑色的海洋在起伏动荡。那是一片黧黑的脸庞,洋溢着狂喜和热切。

“真是太好了,亲爱的!……”一位高大、肥胖、双眼闪烁着星星般光芒的黑人妇女说,“我们就要回非洲去了。”

她那位个子很高、有点儿驼背的丈夫,严肃地摇着脑袋说:“已经等了四百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上帝啊,真是难以相信,我居然在这儿,给白人做了三十多年的饭?!……”一位驼背老太太,难以置信地说道。

那位皮肤光滑、黝黑的讲话人,有着一双诚实的眼睛和一张诚挚的脸庞。他听到了这位老女人所说的话。

“是啊!……”他激动地说,“只要到这儿填表登记,并交上一千美元,你就能搭上第一班回非洲的船了。”

一位满头白发、嘴里嘟嘟囔嚷的黑皮肤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前面,填了一张表格,交了一千美元,自顾自地唠叨着:“这一天,我们等得实在太久了!……”

两位漂亮的黑人女孩拿着表格,带着一脸迷人的微笑看着。

“犹太人也历经了数十载艰辛,才终于走出了埃及的。”其中一个说道。

“虽然上帝出手慢,但是,他一定会帮助我们的。”另外一位说。

对于集合在这里的黑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

年轻的迪克·欧玛利牧师,在他的布道坛上,慷慨激昂地呼吁了几个月,强烈谴责白人对黑人的不公正待遇和假仁假义,并热情歌颂非洲这块神圣的大陆。现在,这位年轻的黑人牧师,终于化言语为行动了。今天晚上,他便要招募人们,登上他的三条船,回归非洲去。这三条船的巨大手工画,就挂在他的背后,非常醒目。船型看起来和伊丽莎白王后的双S号十分相像。

欧玛利牧师站在这些画前面,他那颀长灵活的身体外面,裹着一套黑色精纺夏装,生气勃勃的英俊面庞上,流露出仁慈和威严,让人们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信赖。他的两边各站着一名助手,现在这两位年轻人,正忙着招募申请人。

这里是靠近哈莱姆铁道的哈莱姆峡谷处,一片低洼的谷地。原本盖在这儿的贫民窟,已经被铲平了,新的楼房尚未动工。现在这块地方算是临时派上了用场。一千多人在这片凹凸不平、满是灰烬、夹杂着干硬土块的水泥空地上,激动地绕来绕去。周围到处散落着石头、成堆的垃圾、狗屎、碎玻璃、破布和散发着腐臭气味的植物。

一大片闪电突然照亮了,这个炎热的夏夜,警告人们大雨即将来临。空气中充斥着灰尘和摩托车喷出的烟雾,令人感到压抑不安。臭气从周围的贫民窟里散发出来。由于安置了从新楼中迁出来的人,这里显得更加拥挤不堪,而建造这些新楼的最初目的,却恰恰是要缓解拥挤。

不过,这一切艰难都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些满怀信念和希望的黑人的喜悦心情。

会场布置得井井有条。讲话人的桌子安放在一头,上面插着一面旗子,旗子上写着:“回归非洲——最后的机会!”在桌子后面,那几条船的画旁边,停着一辆后门敞着的卡车,车子两边各站着一名身穿卡其布制服、带着武器的黑人士兵。空地另一头停着一辆广播车,车顶装有扩音器。身穿T恤衫和紧身牛仔裤的年轻人,在会场内四处巡逻着,冷静而威严的脸上,不带着一丝笑意,他们随时准备轰走可疑的人。

不过,对于这些忠实的信徒来说,这也是一次愉快的野餐。满地都是白酒瓶、啤酒瓶和威士忌酒瓶。不时会有一位黑人男子跳上一段热辣的舞蹈。黑人们黝黑的笑脸上,洁白的牙齿闪耀着光芒,一双双眼睛像在诉说着什么,或是许下了什么诺言。每个人心中都洋溢着热切的期望。

这片空地中央被挖出了一个大坑,里面铺着一层炭火,火上罩着一个铁架。铁架上正烤着猪排,烤出的油脂滴到火炭上,激起一股烫人的浓烟。四名助手不时用长长的铁钩,翻动着喷香的它们。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厨师,举着一把长柄勺,一边往上面浇着滚热的酱汁一边敲打那些猪排,顺便监督助手们。他头上的那顶高高的厨师帽,在那张冒着汗的黑脸上面晃动着。两位神情庄重、身穿白色护士服的妇女,正坐在一张餐桌旁,把烤好的猪排装到纸盘里,配上面包和土豆色拉,一份卖一美元。

令人垂涎的烤肉的香味升腾到空气中,盖过了周围的臭气。穿衬衫的男人、身着紧身衣的妇女,还有乐哈哈、彼此推撞着的半裸的孩子们,大家嘴里都吃着烤肉,吃完之后,随手就把骨头扔到了脚下。

半导体收音机正播放着晚间棒球赛的实况。人群中不时传来大笑声,或突然响起的尖叫,或其他喧闹声。但是,有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声音,那就是从广播车里,传出的迪克·欧玛利牧师洪亮的说话声:“非洲是我们的故土,我们要回家。不再为白人拾棉花,不再靠腌肉和玉米饼过活……”

“是的,亲爱的,是的。”

“看看那个标志。”迪克·欧玛利牧师指着挂在金属围栏对面的巨大木牌喊道。那上面写着:在这里建造的廉租房,将在两年半内完工,并公布了每套房的价格——一个在这儿集合的、任何一个家庭都支付不起的价格。

牧师继续激动地说:“就算你们付得起高额的房租,也还得再等两年,才能搬进去住。或者选择两年之后,在非洲收割你们的第二茬庄稼,住在能沐浴暖阳光的温暖大房子里。在那儿只有做饭的时候,才需要生火;在那里,我们将拥有自己的政府和管理者——他们将和我们一样,都是黑人。”

“我们知道,亲爱的,我们懂。”

人们蜂拥上前,去交那一千美元。这些双眼闪烁着光芒的黑人,把他们毕生的希望,都押到了这个赌注上。他们神情严肃地、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前面,放下一千美元,在密密麻麻的表格上签上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再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到卡车上,一个敞开的保险箱内。

“有多少人交钱了?”迪克·欧玛利牧师小声地问他的一名助手。

“八十七个。”助手小声地回答。

“今天晚上,或许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迪克·欧玛利牧师继续激动地在广播里呐喊着,“下个星期,我就要到别的地方去,给我们其他的非洲兄弟,一次回归故土的机会。上帝说,温顺的人将会继承土地——我们温顺的时间,已经够长了,现在,我们要回到祖先的土地上去。”

“阿门,牧师,阿门。”

高高的铁丝网外面,聚集着从附近哈莱姆西班牙人居住区过来的、眼神哀怨的波多黎各人,以及饥饿的黑人流浪汉。他们没有钱回故乡,只能对着香气扑鼻的烤肉傻笑,梦想着有一天,他们也能够得偿所愿。

“那个人是谁?”其中一个人问道。

“孩子,那是一位年轻的共产主义基督徒,他要带我们回非洲去!”

一辆警察巡逻车停在路边。坐在前排的两个白人警察,充满敌意地看着聚集的人群。

“是谁允许他们集会的?”

“我不知道,不过,安德森副队长说,不用管他们了。”

“这个国家。就快被这些黑鬼操纵了。”

他们沉闷地抽着烟,不再说话了。

在围栏里面,三名黑人警察一边巡视着人群,一边轻松、友好地,和其他黑人男子互相开着玩笑。

在演讲间歇,两位身材粗壮、身穿皱巴巴的黑色衣服的黑人男子,来到讲话人的桌旁。他们的衣服下面有一块凸起,呈现出一把斜背式手枪的轮廓。卡车旁的士兵见状,立马提高了警惕。桌旁的两个年轻招募员,也把他们坐着的椅子往后退了退。

这两位强壮的黑人男子,却彬彬有礼,轻松地微笑着。

“我们是检察院的检察官,”其中一个礼貌地对欧玛利牧师说道,同时出示了证件,“受命传讯你。”

两个年轻的招募员,紧张而又愤怒地站了起来。

“这些白人大妈,真是一刻都不消停!……”其中一个愤怒地说道,“现在又派我们的弟兄来为难我们。”

欧玛利牧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镇定,然后问两位检察官:“你们有逮捕令吗?”

“没有,不过如果你配合,就不会有太多麻烦。”

另一位检察官接着说:“不着急,我们可以等你开完这个会。但是,你最好还是跟我们走一趟。”

“好吧!……”欧玛利牧师平静地说,“稍等一下。”

两位检察官站到了一边。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位招募员要了一份烤肉。

这时,人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刚刚开到这片空地上的送肉车上了。那些热情的志愿门卫,给这辆车放了行。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黑人厨师对白人卡车司机说,“我们正好没有肉了。”

一道闪电照亮了前排座位上,两个正咧着嘴笑的白人的脸。

“等我们掉个头,老板。”司机的助手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说道。

说完,卡车就径直开向讲话人的桌子,人们漠然地看着它。接着卡车转了个弯,开始后退,人群慢慢地让出了一条道。

欧玛利牧师没有注意到,这场小小的骚乱,继续用扩音器讲着:“四百年来,这些该死的南方白人,驱赶着我们像狗一样地,为他们不断地工作着;当我们要求他们支付工钱时,他们就把我们卖到北方去。”

“没错!……”一位黑人姐妹尖声嚷道。

“而那些该死的北方佬,却并不想要我们!……”

欧玛利牧师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看到两名头戴面具、手中端着可怕的冲锋枪的白人男子,从送肉车上跳了下来。他一下子愣住了,嗓子里发出了“啊”的一声,仿佛有人开枪射中了他的胸膛。

接下来,会场里一片静寂,犹如一幕中止了的话剧。一双双眼睛纷纷盯住,那两枝黑洞洞的死亡枪口。人们吓得呆若木鸡,大脑也停止了思考。

接着,一个仿佛从密西西比丛林中传来的声音,急促地喊道:“都站在原地别动,否则就杀了你。”

两个守卫卡车的黑人士兵,条件反射似的举起手来,黑色脸庞上的双眼,突然翻起了白眼。欧玛利牧师很快滑到了桌子下面。那两个黑人检察官,也被吓得手足无措。

站在桌子左边的那位年轻招募员,刚刚咬了一口烤肉,眼看着自己的梦想就要破灭,急忙把手伸向了口袋里的手枪。

冲锋枪一阵疯狂的扫射。牙齿、烤肉和人脑碎块像跳死亡舞的鸟儿一样,一齐飘浮在空中。一个女人惊声尖叫了起来,她眼瞅着那位年轻招募员的脑袋,被乱纷纷地子弹削掉了一半,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那个密西西比的声音狂怒地骂道:“该死的蠢货!……”

操着较为柔和的南方口音的机枪手,谨慎地说:“他这是自找死路。”

“他妈的!……拿钱,我们快走。”戴黑色面具的粗壮白人,将水龙头般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地移过人们的头顶,嘴里不断地喊着:“不要过来找死。”

虽然身体僵硬、眼珠不能转动;脖颈僵直,头颅一动不动,人们还是灵活地躲避着枪口,仿佛大地在移动一般。恐慌就像爆炸的鞭炮一样,在人群中迅速扩散开去。

副驾驶座上的人从车上下来,手上挥舞着另一支冲锋枪,外面的黑人们一哄而散。

两个阴沉着脸的警察,从巡逻车里跳了出来,冲到了围栏旁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们只看见人群奇怪地兜着圈子。

会场里面的三位黑人警察,也掏出枪来,试图穿过人群挤到前面,却被人潮越卷越远。

第二个机枪手——就是开枪的那个——把枪斜挎到肩上,冲向卡车,开始把钱搂到一个麻袋里。

“仁慈的主啊。”一位黑人妇女哭叫了一声。

两名黑人士兵举着武器后退,乖乖地让那个白人把钱拿走。桌子底下的迪克还没有出来。两个吓坏了的助手,趴在桌子上,只能看到死去的年轻人,仍然在滴血的嘴巴。

围栏外面,警察冲向巡逻车。马达轰鸣,警笛先是发出“噗噗噗”的呻吟声,接着开始尖叫起来。警车在街道中央掉了个头,对着大门冲去。

里面的黑人警察,对着天空放枪,想让人群让出一条路来,却加剧了这场混乱。黑色的人潮飓风般卷过他们。

白人机枪手拿走了所有钱——八万七千美元,然后,迅速跳进了送肉车的车

厢。车子启动了,另一名机枪手紧紧跟着,也迅速跳进了车厢里,并“砰”的一声关上了后门。司机助手也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刹那,艰难地爬进了车里。

警车从大门闯进来,警笛声轰鸣着,似乎那些黑人都不存在,一位肥胖的黑人男子,像个充足气的球被撞上了天。汽车保险杠撞到了一个女人的屁股,她像陀螺一样旋转了起来。人们到处躲藏着、冲撞着、跳着、跑着,想要给巡逻车让道,却又把别人撞翻在地。

人们同时也给越来越快的送肉车让出了道路。当警车和送肉车擦肩而过时,开车的两个白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警车继续向前开,寻找肇事的黑人。白人机枪手则逃走了。

两个黑人士兵爬上卡车前面的座位,两个黑人检察官持枪,跳上卡车的车底架。迪克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爬上后车厢,蹲在空荡荡的保险箱旁边。车子立刻就发动了,听起来像装了一台四百马力的凯迪拉克发动机。卡车向后退去,加大油门冲向大门,不过马上又停下了。

“你想让我追上他们?”司机问道。

“追上他们,该死的。撞倒他们!……”一位黑人检察官咬着牙说道。

司机犹豫了一会儿,嘟囔着:“他们可是全副武装啊。”

“武装个屁啊!……”黑人检察官愤怒地咆哮着,“他们都跑了,他妈的!……”

在列克星敦大道,送肉车灰色的影子,越过一辆出租车,径直向北飞驰而去。卡车的大发动机轰响起来,车子发动了。警车车轮飞转,试图拦住它。一名妇女惊恐地在警车前面跑着。警车赶紧掉转方向躲开她,却迎面撞上了烤肉的火坑。散热器爆炸了,热气一下子扑到了热炭上。一道闪电穿过蒸气,照亮了四散惊逃的人们。

“伟大的主啊,大地裂开啦。”一个声音喊道。

“地狱之门打开啦!……”一个声音附和道。

“停下,否则我就要开枪了!……”一名警察从冒着烟的大坑中爬出来,挥舞手枪大声叫嚷着。

但是,这就像是在对闪电发号施令,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什么。卡车已经在人群中开出了一条道路,一个声音急切地催促着:“追上他们,抓住他们!……”

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卡车转了一个弯,驶入了列克星敦大道。站在车底架上的一位检察官,被甩到了大街上,但是,卡车并没有停下来。一个炸雷响起,夹杂着发动机加大马力时的轰鸣声。警车紧紧地跟在后面。

欧玛利牧师轻轻敲打着,前排座与后车厢之间的玻璃窗,递给士兵一把来复枪,和一把短筒篏弹枪。站在车底架上的另一名检察官蹲坐着,左手抓牢车厢,右手紧握一把柯尔特自动手枪。

卡车以空前的速度飞驰着。第一百二十五街的红灯亮了,一辆柴油货车自西向东驶来。卡车闯了红灯,直接向那辆货车驶去,如同理发师的剃刀,唰地擦过它的脸颊。

站在街角的一个家伙激动地嚷道:“他妈的,你赶着去投胎啊。”警车停了下来,等那辆货车驶过。

“跑啦!……”那家伙又加上一句。

卡车司机猛踩油门,加大本就在超负荷工作的发动机的马力:“妈的,快点儿。”但是,已经看不到送肉车的影子了。后面警笛的尖叫声,也越来越微弱了。

送肉车向左拐入第一百三十七街。拐弯时,后门“砰”的一声开了,一大包棉花从两个白人机枪手的手中,慢慢地滑落了下去,掉到了街上。

卡车来了个急刹车,发出剌耳的摩擦声,接着开始倒车。再全速拐过街角,如同被命运之神追赶。送肉车停都没停,直接掉转车头,像插了翅膀一样,一溜烟地开走了。

从送肉车里喷出的红色火舌,使卡车的防弹挡风玻璃立刻开了花,并挡住了司机的一部分视线。卡车司机勉强绕开棉花包,心里骂着:这家伙一定有神经病。

士兵正要把来复枪的枪口,从挡风板的小孔中穿出去,送肉车又喷出了另一道火舌,紧接着,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没有人注意到卡车底架上,另一名检察官也消失了。前一秒钟,他还在那儿,后一秒钟人就不见了。

一些挤在廉租房门廊里,正在乘凉的黑人,赶紧跑回屋内。一些人冲到地下室的入口处。

人行道上的一个人,滑稽地吼叫着:“一直往前开,就是哈莱姆医院。”街对面的另一个人,立即吼叫着回应:“直接到停尸间吧!……”

送肉车超过了卡车,为了让肉保持新鲜,车一定会在得克萨斯加足了油。

远远传来警察巡逻车微弱的警笛声,似乎在喊着“浑蛋,等等我”。

电闪雷鸣,大雨紧跟着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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