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昂的怒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

他站在客厅的壁炉前,不久前,克雷格就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搜寻着娜塔莉的照片。雷昂的脑海中再次响起沃瓦尔特的声音:“我只希望,你的壁炉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运作……”

雷昂不自觉地晃起头来,之前在伊瓦娜家的客厅聊天时,这位老太太也曾做出一样的动作。接着,他蹲到壁炉的黄铜板前,这块板子的主要功能是防止燃烧时产生的火星掉落到地板上。

这个开放式壁炉的排烟管有点故障,就算只点燃一根树枝,也可能造成一氧化碳中毒。因此,自从他们搬进来后,还没有使用过壁炉。管理员曾承诺会帮他们修好,不过至今也没见他有任何动静。

等待壁炉修复的这段期间,雷昂和娜塔莉在壁炉里装设了一个临时性的无烟酒精灯,在火坑里放上了人造的塑料木材。这么一来,看起来就跟真的没两样,甚至在视觉上也营造出温暖的效果。

“这是我们的拉斯维加斯壁炉。”娜塔莉开玩笑道。和雷昂一样,她也比较喜欢天然的材料。

“真是俗气,但感觉又很酷。”

忆起这段过往的雷昂哀伤不已。距离那段快乐时光也才不过几周时间,娜塔莉的笑声竟已成为过去的一段回忆,永不复返地逝去了。

那现在要做什么呢?

沃瓦尔特挂掉电话后,有段时间,雷昂像是被钉在工作室地板上似的呆站着,同时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脑门上有个盖子,可以让他伸一只手进去把脑袋关机,这样他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沃瓦尔特怎么会知道壁炉坏了?”不过这个疑问并不是雷昂此刻最迫切需要处理的。

看来,也只有可能是娜塔莉告诉他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只是旁枝末节的问题。更关键的是,这位精神科医生就这么刚好用这个句子粗暴地结束了我们的谈话,他会这么做应该只有一种可能。

沃瓦尔特想给我一个提示,同时又不违背他作为医生该负的保密责任。

“那么,动手吧!”雷昂对自己说道。

他把堆在一起的人造塑料木材从壁炉里拿出来,移开了装盛木材的容器,然后点燃了一根火柴。黄色的火焰照亮了壁炉里覆满灰烬、肮脏、龟裂的表层。他把头伸进壁炉里,这让他想起了糖果屋这个童话故事。故事中,邪恶的巫婆中了妹妹葛芮特的计,被骗进壁炉里活活烧死。这个故事让他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因此他再三确认,他的确是独自一人,没有人站在他的背后监视他。

“它有长眼睛,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这栋建筑物长了眼睛。”雷昂想起伊瓦娜意有所指的话。这位住他楼下的老太太现在可能正坐在壁炉前自言自语着。

第一根火柴在雷昂指间燃烧殆尽,他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接着,他又划亮了第二根火柴,才开始有系统地逐步检查。

他用手指一寸一寸地在壁炉底部摸索着,希望能发现像是凹陷、沟槽或任何特别不一样的地方,然后借此再找到一只秘密的柜子或类似的机关。手指上那层滑润又黏腻的薄薄灰烬不免让人联想到,前住户还为正常运作的排烟功能感到欣喜的日子。

雷昂摸遍了壁炉内部的墙面与底部,什么都没有发现。接着,他开始检视烟囱的排烟阀,这个调节阀可以阻绝抽出的烟雾再度进入室内。奇怪的是,它竟无法用手打开。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雷昂必须拿壁炉夹把排烟阀从里面推开。没花多少力气,那个卡住排烟阀的东西就落到了他脚边。

“这是什么鬼……?”

为了闪避那个掉落的小包裹,雷昂还缩了一下身子,仿佛那是一条危险的蛇。从惊吓中稍微回过神后,雷昂弯下腰,拿起那包东西。它用塑料袋裹着,乍看之下像一本厚重的书。

一股陈腐、冰冷的气味钻进了雷昂的鼻子里。拆开包裹后,他才意识到,沃瓦尔特医生指引他找到的是一份极为私密的文件,那是娜塔莉记录自己生活的日记。

这本日记并不厚,最多不超过一百页,外壳坚硬。雷昂用手拂去日记本上厚厚的一层灰,然后坐进扶手椅里,开始研究起来。不过他发现,日记里只写了几页。

每一篇其实都只写了一个或两个句子,然后穿插绘图或者照片。

比起前一天搜索娜塔莉的暗房,雷昂觉得自己更加卑鄙了。翻阅日记的行为几乎已经逾越了界线,闯入禁区。

我应该要离开他吗?她在日记里自问着。娜塔莉用她个人独特的涂鸦笔迹写下了这段文字,日期是二月二十八日,刚好是他们搬进来满两个月的日子。

我原本以为我们是心灵契合的一对,但有时,他会变得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他,好像他有第二个不同面貌似的。

雷昂感到喉咙紧缩、吞咽困难,指尖也逐渐麻痹。他跳过一些不重要的篇幅,例如在画廊里遭遇的困境、获得的成就,或者自己父亲生日即将到来,她不知该送什么生日礼物才好。

接着,七月初,雷昂翻到粘着照片的一页,那张照片的意义是无可取代的。雷昂试图找出另一种解释,痛苦了好几秒后,又是一场徒然。

他从未看过这张超音波照片,这对他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了。一旁的照片说明,更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

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要留下他,我办不到。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雷昂无声地说道,他的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他一页接着一页往下翻,每翻到一个新的日期,就更加惊恐,害怕看到自己心里暗自担心的信息。直到他翻到两个星期后的那一页,那时娜塔莉怀孕即将满三个月。

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真是恐怖极了,只希望雷昂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真相。”

“不!”

雷昂的内心深处有个东西已碎成千万片,不可能再重新拼回原本那个律动的整体了。

“为什么?”他轻声说。

我们不是非常想要这个孩子吗?

此刻,雷昂多么希望,当初沃瓦尔特医生坚守住他保密的义务。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他宁愿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他原本希望通过这位精神科医生的帮助,能让娜塔莉再次回到他身边。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跟娜塔莉之间的距离,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远得多。

不告诉他是对的,因为他变得越来越难相处了,雷昂读着娜塔莉几周后的记录,他不安地颤抖着,就如同娜塔莉的字迹一样。

娜塔莉在这里写下的字迹仓促而又脆弱,跟雷昂熟悉的不一样,不再讲究也毫无艺术气息;以往,她经常会用这样的文字在冰箱上留言给他。

然而,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而过往便是彻底地逝去了。

我感到害怕,娜塔莉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写道,并且在句子里最可怕的那个字旁边画了两道线。他把我弄得好疼。这一切是一场可怕的错误,我必须离开他。

“我们的婚姻吗?是我?还是孩子?全都是一个错误?”

雷昂合上了日记本,然后闭上眼睛。

他不想看到任何东西,不想有任何感觉,他只想遗忘一切。

“娜塔莉遭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从她去堕胎开始,一直到她失踪为止?

雷昂意识到,如果他再继续拿着手中那本日记自言自语,这样的行径会是多么的怪异。然而,此刻的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雷昂还没来得及大声喊出这些话,就感到莫名地疲倦和昏昏欲睡,不过他也因此认识到两件事:首先,他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接踵而来的真相了,要不是这些都已经是既成的事实,那么继续独自在这间屋子里生活的他,总有一天一定会疯掉。

其次,他搞错了。问题并不在于他过去做了些什么事,而是,为了伤害自己和他人,他还会做出什么不惜代价的举动。

我不能睡着,他这样想着,然后走到浴室里,用冷水洗了脸。

在真相大白之前,我绝对不能睡着。

他下了一个决心,也立即付诸行动。他检查了大门,确定克雷格离开后,大门牢牢地锁上了。只要在家,通常他会把钥匙插在门上,不过现在他把钥匙拔了下来,随身携带。

雷昂知道,这些预防措施其实相当可笑,尤其是在这样一栋藏着无数通道与暗门的建筑里。不过他还是彻底检查了每扇窗户,也仔细搜索过每个房间,然后才坐到客厅里,拨打求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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