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昂在伊瓦娜对面的扶手椅坐下。椅子上原本堆着一叠过期的妇女杂志和猜字谜杂志,现在则被移到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小茶几上。

伊瓦娜并没有靠着椅背,而是笔直地端坐着,小心不让长袍的下摆从紧靠着的双腿上滑落。

“关于你妻子出走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伊瓦娜为雷昂倒上热滚滚的茶时,这么对他说。

雷昂抽搐了一下。

“是这栋房子,你知道吗?如果你在搬进来前,先和我谈过,那么我就可以事先警告你了。”

“警告我什么?”

倒完茶后,伊瓦娜把茶壶放回隔热垫上,然后坐回她的椅子。她双手交握放在肚子上,两根大拇指不停地绕圈。这画面让雷昂想起伊瓦娜背部那对交缠的青蛇刺青。

“它有眼睛,你知道吗?我指的是这栋建筑物。你难道不觉得,好像常常有人在盯着你看?有时我会在半夜惊醒,以为有人坐在我的床边,不过开灯一看,却连个人影都没有。但我就是无法消除这种感觉,有时,我甚至会像个笨蛋似的检查我的衣柜,确定衣柜里没人之后,我才能安心入睡。”

许多年纪大的人常会在说话时无意识地晃着头,伊瓦娜也一样。雷昂希望这种习惯不是帕金森症的前期征兆之一。

“我的老天,这下子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疯癫的老骨头了。”

“不会,我没这么想。”雷昂回答道。他紧张不安地想起,几分钟前自己才在浴室里偷窥了伊瓦娜沐浴更衣,还想起晾挂在晒衣架上的湿被单,以及现在正值十二夜期间,那些鬼怪正要找寻它们的新居所。

雷昂喝了口茶,试着将专注力放到热茶温润的口感上,希望借此保持与现实世界的联结。

“我的医生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因为李察的离去让我对失去感到恐惧,才会引发这样的问题。”

“李察是谁?”

“是我先生。有一天他将行李打包好之后,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就离开了我。”

伊瓦娜再次享受着雷昂全神贯注的神情,她甚至不需要直接点明娜塔莉逃命似搬离的行为,与她先生的情况几乎无异。

“您知道您先生为何出走吗?”

“问题出在这栋建筑物。艾伯特·冯·波伊特恩想要盖一座让亲友不用缴交租金便可入住的混合式庄园,也因此,像我这样一个穷画家才能在这里住下来。否则,单靠每个月售出两幅画,以及兼职护士的额外收入,我是不可能负担得起这个住宅区的租金的。甚至在我们结束了正式的男女关系,而我也早已不再是他的缪斯女神之后,我还是能够继续住在这里。”

雷昂指着壁炉上方的油画问道:“这是您画的?”

“是啊!那是在我们陷入疯狂热恋的时期所画的。艾伯特的身边有许多女人,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我所认识的每个艺术家都过着肆无忌惮的性生活,若非如此,那也会在精神层面上展现出来。李察也是这样。我是在艾伯特所举办的一个宴会上认识他的,他那时是剧场经理,并不介意我和艾伯特之间的关系。有段时间,李察和我在这栋建筑物里开始同居生活后,我们三个人之间甚至发展出一种三角关系。”

伊瓦娜微笑着,脸上流露出骄傲的神情,如同之前她在走廊上向雷昂招认她和冯·波伊特恩的关系时一样。

“显然您的守护者喜欢有创造力的人。”雷昂说道。

“是的,艾伯特甚至在他的遗嘱里写着,这栋建筑物必须保留一定的户数给艺术家居住。”

雷昂点点头。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娜塔莉和他为什么可以居住在这里。

“这栋建筑物原本该是一座具有创造力的乐园才对,到了最后却只是带来不幸。”

伊瓦娜摘掉那副对她来说有点太大的眼镜,将塑料镜架放进嘴里咬着。“对每一位居住在这里的住户来说都是这样。”

雷昂将眉头挑得老高。“怎么说呢?”

“比方说,你之前的住户是一位漂亮的女士,那个可怜的女人掉到电梯通道里死了。从此以后,一连串不幸的事件便一再发生。”

雷昂点头的同时,也想起管理员在电话里那段听来讽刺的话。

在您之前的女住户是个瞎子,她连电梯都操作不好,更不用说,要在您的卧室建造第二个暗门了。

“我虽然不是统计学家,但是住在这里的这些年里,有许多租客都是以奇特又非自然的方式死去,不然就是早逝,也有一些是自杀身亡的,或者像艾伯特一样,被送进精神病院。”

“您是说冯·波伊特恩先生?”

伊瓦娜点了点头。“他在自传里是这么写的:个性古怪的艾伯特·冯·波伊特恩选了个不知名的地方隐居冥想去了。不过这个退隐的地点可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一间精神疗养院。几年前,他因精神错乱在那里过世了。”

“所以他的儿子继承了这栋建筑物?”

“一点都没错,但是他儿子并没有因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发生了什么事?”

伊瓦娜迟疑了一会儿,好像正在纠结着,是否应该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详细的情形没人知道,他的住处总是大门深锁。他所有的财产、现金、衣物以及护照证件等,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唯一消失、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就是他自己,就好像他被自己的屋子所吞没了一般。”

难怪管理员不想帮他联系屋主,因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席格菲是住在哪一户呢?”认为自己应该知道答案的雷昂还是提出了疑问。

“我真的不愿用恐怖的故事来吓你,雷昂,但他住的是四楼,就是你的屋子。若你在签订租房合同前就来找我谈的话,我一定会阻止你,劝你不要住进那间屋子的。”

伊瓦娜抬起头,朝着天花板的方向示意:“你听到这个了吗?”

雷昂摇摇头。但接着,他认出了那组音阶,从三楼听起来,比起他之前在自己家里听到的声音还要低沉柔和许多。

“塔勒斯基恐怕会是下一个发疯的住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练习这首曲子,这不是很不正常吗?”

雷昂耸耸肩。经历了过去几个小时内所发生的事后,他再也无法笃定地区分正常或异常的行为了。

“或者,想想住在二楼的法康尼夫妇。”伊瓦娜继续说道。

“他们怎么啦?”

“你有没有注意到,只要有人经过他们家门口,那两个家伙就会谨慎地留意,确认他们的大门是紧闭的?每当有人按门铃,探头出来的他们会技巧性地遮掩到访者的视线,让对方无法窥探屋里的情况。最近我就犯了这样的错误。我帮他们代收了邮件,那是一个很重的包裹,我费劲地将这个包裹扛到了楼下。你猜猜,他们向我道谢了吗?”伊瓦娜用力地在杯子里搅动着茶匙。

“根本没有人帮我开门,我只好将包裹搁在他们门口,然后离开了。”

“这真是奇怪。”

“是啊!这的确很奇怪。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到底隐瞒了些什么。有时候,我是这样想的……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挥了挥手,好像要把说过的话抹掉似的,一边困窘地笑着。

“您想到了什么?”

“不值得一提。聊太多了,我竟成了搬弄是非的老女人了。你想再来点茶吗?”

伊瓦娜伸手去取茶壶。

“不用了,非常感谢。”雷昂本想看一下表,却惊讶地发现,他的表并不在他的手腕上。他试着回想自己是否曾把表摘下来过,或者可能掉在哪里了,这时候,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哔了一声。隔着那件染上血渍、被塞在工作服里的衬衫,手机的提示音听来低沉了些。这个宣告手机电量即将耗尽的提示音,跟早晨唤人起床的响铃差不多。

“非常谢谢您的茶,赫辛太太。另外,我要再次为我这样突然出现在您家里致上深深的歉意,不过,恐怕我真的必须离开了。”

“当然!当然!”伊瓦娜说道。可她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沮丧与失望。显然她没几个可以陪她聊天的对象,更甭说听她说话的人了。“不要让我耽误到你了。”

伊瓦娜送雷昂来到了大门口,有那么一瞬间,伊瓦娜貌似疑惑地看着那条从里面拉上的锁链。雷昂确信伊瓦娜就要开口问他,为何先前锁上大门时,没有注意到自己跑错楼层了,因为大门旁就挂着一件内里带毛的女用夹克。然而伊瓦娜只是小声说道:“可不可以帮我个忙,雷昂?”

“什么忙?”

“你看起来似乎是个好青年,你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您的意思。”

伊瓦娜通过门孔往外看,接着轻声说道:“这栋建筑物就像是块磁铁,它用尽所有力量来紧抓着你不放,你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难离开。”

“您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吧!”雷昂勉强笑道。

“只有少数人拥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成功搬出这里。李察和你太太就是这样的人。”

“您根本就不认识我和娜塔莉。”雷昂唐突地脱口而出。

伊瓦娜拉开门,快速地扫视了楼梯间一圈,然后,她用一种带有阴谋般的表情轻声说道:“也许吧!我已经老到没时间兜圈子了,我就直接说出我给你的建议:不要和我犯同样的错误,不要痴痴地等你太太归来,你应该要随着她的脚步而去。”

“我应该搬走?”

伊瓦娜给了雷昂一个明示的眼神。“先是梦境,接着就是真实的事件了,雷昂。趁现在快搬走吧!在这里待得太久,会被这栋建筑物给影响,你体内邪恶的那一面也将会显露出来。”

伊瓦娜抓住雷昂的手,并朝他靠近,近到雷昂连她干裂嘴唇上的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先是梦境,接着就是真实的事件了。不要拖太久,不然你就再也无法抵抗了。”伊瓦娜以神秘预言结束的同时,她温热而陈腐的呼吸气息也向他迎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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