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刚洗过衣物才会有的淡淡清新气味直窜进雷昂的鼻子里,使得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似乎跳脱出衣柜后方的迷乱世界,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期。

十岁的雷昂还姓魏勒,那时他第一次听生父罗曼讲述有关十二夜的传说。不过,后来他的母亲莎拉狠狠地责备了自己的丈夫,她认为不该给雷昂这样年幼的孩子讲这种恐怖的鬼怪故事,甚至担心会导致雷昂睡眠障碍的情况更加恶化。她是对的,因为当晚雷昂就做了噩梦,他梦到衣柜里有鬼怪出现,而且如同传说中那样,给他们家带来了不幸。

“你知道,为什么妈妈在圣诞节与新年期间不洗衣服吗?”在开始讲鬼故事之前,雷昂的父亲问了这个问题。担心自己会被答案给吓得跌倒,雷昂下意识地抓住了父亲的手。

每当他回想起和父亲一起散步的那个周日,吹拂在脸上的刺骨寒风、踩在靴子底下的积雪、戴着手套的手指,以及家家户户在屋里点亮的圣诞灯饰……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记忆清晰的程度,就跟他现在正四肢着地在一片黑暗中爬行所感受到的没两样。

“你从来没有听过关于十二夜的鬼怪故事吧?这些鬼怪一整年都藏在暗处,只有在被称作十二夜的这段期间才敢现身,也就是新旧年交替之际那几天的夜晚。现在离他们现身的时间只剩没几天了。”

“这些鬼怪跑出来会做些什么?”雷昂好奇地问道。

雷昂的父亲点点头表示赞许,仿佛他提出了一个特别聪明的问题。

“和守护天使相反,这些鬼怪会为他们寄居的屋舍招来厄运。这段期间正是他们重新寻找新家庭的好机会。”

“他们也会来我们家吗?”

“如果我们使用洗衣机的话。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这些鬼怪需要湿漉漉的衣物才能生存,他们会爬进潮湿的床单、袜子,甚至是你的裤子里躲起来。一旦衣物晾干,他们就能依附在上面一整年。”

直到今天,雷昂还是不清楚,这种迷信的说法究竟源自世界的哪个角落。但那次散步之后,雷昂就总是神经兮兮地留意着,不让自己的衣物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靠近地下室的洗衣间。

除夕当天,他在晒衣绳上发现妹妹的上衣时,整个人吓坏了。他马上恳求妹妹立刻将潮湿衣物拿到屋外去,结果却被妹妹讥笑嘲弄了一番。

从那天起,这个十岁男孩的生活就再也跟这个荒谬的传说脱不了关系了。他坚信鬼怪已经搬到他房间里,尽管父母亲极力向他保证、安抚,仍是徒劳。

后来有好几个月,雷昂的母亲在熄灯前,都必须按照他的请求,查看是否有鬼怪藏在床底下或衣柜里。直到5月7日那一天,雷昂才终于不再吵闹,那也是他第一次将十二夜的鬼怪抛到九霄云外。他之所以能把这个日期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是他的父母与妹妹发生车祸的前一晚。

这是命运吗?

雷昂四肢着地、一动也不动地撑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慢慢地,他的身体因窜上来的寒意而颤抖不已。同时,他试着将自己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回来。自从车祸意外发生后,他再也没有在新旧年交替之际的那几天洗过衣服,因此,突然飘来衣物柔顺剂和洗涤剂的气味,让他感到很是困惑。总之,不管罪魁祸首是谁,那人一定没听过十二夜的传说。

或者,他不把那个传说当一回事。

他再次亮起在黑暗中熄灭的手机屏幕,同时也注意到,他不需要再爬太久了。那股淡淡的清新气味已经消散在空气中,也或许没有,只是雷昂所有的感官全都投注在探索眼前这个新环境,而无法分神去注意这样细微的味道。

雷昂面前的通道就像是用粗劣机具在岩石里凿出来的矿坑隧道。左右两侧的漆黑墙面凹凸不平,且间距不一,通道的高度也起起伏伏、时高时低,雷昂必须举着手前进,才不会撞上突然降低的石壁。

他脚下踩的地面也很奇特,就像走在森林的小径上,可以感受到些微的反作用力。雷昂跪下时,甚至会抖落一些泥土。这条陡峭的路径让雷昂越走越不安,它似乎正将他带往一个地底的世界,一个最好不要踏入的国度。

每踏出一步,雷昂的神经就越紧绷,紧张到他感觉某种轻微的震动正蔓延整个身体。雷昂并非幽闭恐惧症患者,不过此刻他深刻体会到这类人的感受。每当用来照明的手机屏幕瞬间熄灭,四周会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像是黑暗狠狠地往他脸上揍了一拳。这时,他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胸口狂跳,也听得见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嘴巴也跟着感到干渴。

走到通道尽头的雷昂来到了一处岔路,他胆怯地喊道:“娜塔莉?”没有任何响应,看来又是一次徒劳的尝试,就像他试图凭自己的力量走出这个地道系统一样。接下来,他该怎么做呢?往回走?循原路往上爬回卧室?打电话给沃瓦尔特?或者管理员?

他得出的结论是,或许他一开始的想法并没有那么糟,至少他可以证明他的屋子里真的有第二个暗门,当初或许只是出于某些善意的理由,而没有将这个暗门标示在建筑平面图上。

不过是谁建造了第二个暗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何娜塔莉的手机会出现在这里呢?

站在岔路口的雷昂将手机照向右手边较短的路径,往这条路走去,没几步便会撞上一道墙,墙上挂着一个用古体字写着“注意”的警告牌,下方还加注了一个勿触高压电的闪电图示。

他决定先和沃瓦尔特医生联络,这样一来,就有人能够帮他证明这一切并非只是他自己的幻觉。但他又想到,这个精神科医生应该早就搭上前往东京的班机了。

雷昂担心自己可能会在这个黑暗的地底世界迷路,于是打算往回走。谁知道这里还有多少岔路呢?然而,最终他还是落入了一座迷宫里。这栋住宅的建筑师艾伯特·冯·波伊特恩同时也以景观艺术家的名号著称,他所设计、建造的迷宫花园不但别具一格、充满艺术气息,而且举世闻名。他后来也在这栋建筑物里打造了一座迷宫吗?只不过,这次他没用跟人一般高的篱笆,而是石头?

他又叫了一次他妻子的名字,然后转身打算走回原路。不过他可能没办法这么做了,因为他突然发觉,之前是他弄错了。他一直以为那股震动是自己的错觉,没想到它真的存在——而且不在他的体内,而是来自身体之外。甚至,现在他不只可以感觉到那股震动,也听得见它。

雷昂侧着头走向声音的源头,也就是两条岔路中较长的那一条。光靠手机屏幕淡淡的绿光,他几乎无法辨认任何物体,但雷昂感觉没错的话,这部分通道的墙面是光滑平整的。

他小心翼翼,像是随时可能触电般,用双手摸着左右两边的墙面前进:左侧墙面摸起来有种光滑的触感,而右侧相较之下则粗糙许多。

每迈出一步,那隐隐约约的嘈杂声就越响。随着墙面一阵阵传来的震动,他推测,那应该是某种听不见、但节奏规律的重低音。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才走没几米,雷昂便撞上一个门把。

他用手机照亮墙面。通道的右侧真的有一道门,并不是他的幻觉。这扇门看来相当普通,却反倒让他觉得更不安了。

他压下门把,惊讶地发现门把竟是温暖的。推开门时,也意外地无声无息,没有传来预期中咯吱咯吱的声音。同一瞬间,围绕在雷昂四周的嘈杂声沉寂了下来,震动也跟着平息。

这扇门显然经常开开关关,因为它的铰链已经好好地上过油了。

雷昂现在进入的这个房间并不比娜塔莉的暗房大多少,也很像每名房客都可分配到的小型储藏室。不过,所谓的储藏室也只是用三合板隔成的狭小空间,自行车必须竖立起来才摆得进去。

雷昂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他闯进了某个流浪汉的露宿地了。手机的光线扫过一张摆在地上的破烂床垫、一只半开的搬家纸箱,还有好几个塑料袋。至于塑料袋里的东西,他认为还是不要研究的好,因为从它散发出的味道判断,里面应该装了一些腐败的食物和其他垃圾。

他的脚被纠结的床单给缠住了。在他蹲下来试图解开的时候,看到打开的搬家纸箱里装满了东西,他立刻从中认出一件熟悉的物品。

这是不可能的……

雷昂伸手抓向煮水器,不久前他还在厨房到处寻找这件茶具。令他惊讶的是,煮水器里盛了水,水位刚好到第一个刻痕的高度,好像不久前才被人使用过。

但这根本说不通啊!

他试着寻找电源插座。就在门边的墙上,他发现了一个多孔插座,其中插了一盏似曾相识的小台灯。这是个廉价的电器,没有灯罩,也没有底座,就只是在灯泡上加了一个可弯曲的支架。没记错的话,娜塔莉曾在搬家前将它放在厕所当作小夜灯使用,但是搬家之后,他们就再也不曾将它从打包的纸箱里拿出来了。

雷昂转了开关。灯泡亮起,在朦胧的灯光下,雷昂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得不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门的右侧是一张老旧的庭院坐椅,骨架都已经生锈了。椅垫上有张电器行的广告单,单子底下似乎有根雪茄状的东西。

雷昂用食指和拇指像镊子一样把广告单夹起来,却发现一叠白纸,是他放在楼上工作室拿来画建筑草图的那种纸。这叠纸的正中央躺着:那支钢笔!这支笔是雷昂养父送给他的硕士毕业礼,之前沃瓦尔特开处方笺时,雷昂本来想借给他,却没有在摆电话的小茶几上找到。他震惊地瞪着这支金色钢笔,笔尖如同指南针似的对着他。他将墨水笔芯抽出来拿在手中细看,发现有好几个数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上面,这些数字之前都被笔身给遮住了。

他推测这会是一组电话号码,便将数字输入娜塔莉的手机,打算之后再好好研究。然而,才输入前面几个数字后,连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娜塔莉的手机已经辨识出这个号码了;这个号码早就被储存在联系人清单里。又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发现,就和那些一路把他引来这个小房间的重重疑点一样。

沃瓦尔特医生?

这位精神科医生的电话号码为何会出现在娜塔莉的手机里?

他困惑地盯着手机里详细的联络地址。

他经常和娜塔莉谈起儿时的睡眠障碍,言谈间势必也提及了主治医生的名字,但这还是无法解释为何娜塔莉会有沃瓦尔特的诊所地址、电子邮件地址,甚至是紧急联络用的手机号码。

他们之间有往来?

在正常的情况下,雷昂会试图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不过在这个地底世界里,所有的一切既不正常,也不合逻辑。

更不是没有危险的。

在小台灯微弱的光线下,雷昂再次仔细地检查了这间小房间。他迟疑了。他屏住了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然后,重新望向地板。

之前他以为自己是被床单给绊倒,但是……其实是更令人震惊的东西。

雷昂弯下腰,抓起一块光滑柔软的布。这块带着花朵图案的棉布看上去很干净,只不过接近褶边的地方沾染了一小块铁锈色的污渍。

他闭上双眼,脑中浮现娜塔莉跪在衣柜前,把衣物匆匆塞进行李箱的画面。她的仓皇离去如同柏油路上的胎痕,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雷昂确信,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不可能忘记这段画面的任何一个细节,无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例如娜塔莉身上穿的衣服。她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上衣:有着花朵图案、袖子上缀着荷叶褶边的那件。

娜塔莉,你在哪里?

棉衣上还残留着娜塔莉的气味,趁着还没被其他味道(地下室、血迹以及恐惧)取而代之,雷昂本想把头埋进去,深深吸一口。然而,就在此时,小台灯熄灭了。

一阵清亮的哐当声传来,显然是小台灯的灯泡爆裂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措手不及的雷昂吓得连手机都掉到了地上。

那可是他现有的唯一光源了,他急忙蹲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摸索着。此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像有个东西触碰着他。令人窒息的恐惧几乎达到了临界点,他怕自己再也无法逃脱这个地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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