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昂从床上坐起身来,有好一会儿,他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处。平常他都是被水族箱的灯光唤醒的,而今天他醒来时,周遭却陷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让他顿时不知所措。

醒来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又被睡眠麻痹症困住,梦见自己试图在幽暗中摸索灯光的开关。但是雷昂伸手所及之处,皆空无一物。

当雷昂意识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娜塔莉,你在哪里?

可是为什么床单摸起来感觉这么奇怪?

雷昂用指尖轻抚床单,没有娜塔莉躺过留下的温热感。他所熟悉的那种气味到哪里去了?通常娜塔莉起床后,即使过了好几个小时,雷昂还是能在空气中闻到那股混合着新鲜干草与绿茶的香气。

此刻除了自己呼气的臭味,他什么也没有闻到,床单摸起来也异常地平滑。

是我感觉迟钝了。而且麻痹了。

没错!麻痹。就是这个字。

雷昂抓住了床单,将它紧紧地握在拳头里。他戳在那里好一会儿之后,眼睛渐渐习惯了房间里的朦胧光线。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为何他会独自一人醒来。

也想起来,为何不远处有一盏红色小灯悬在那里闪烁不止。

雷昂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并且用力揉搓着双眼。

那台电脑。那段录像。

雷昂伸手往前额抓去,却摸不着头上的摄像机。

所以,那只是一场梦?但是为什么那个U盘会在那里闪烁不停?

雷昂翻到床的左侧,在床头柜上四处摸索,终于找到小夜灯的开关。他开了灯,吓得惊叫了一声。

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反射性动作,但是如果娜塔莉在场的话,他会对自己如此惊慌的反应感到羞愧,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惊慌过。

无论是十一岁的他手握着刀、站在安德烈的床边,而安德烈母亲高声尖叫着让他从梦游状态中惊醒,还是第一次在沃瓦尔特的诊所里看到自己梦游的影像时,他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惊恐。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困惑,那是在以往的疗程中不曾出现过的:他的手上竟然戴着一双惨绿的橡胶手套。

这是什么鬼?

在小夜灯的照射下,雷昂像个疯子似的盯着他的手指看,灵光乍现的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双手刚刚犯下一桩罪行。

所以他才会觉得触摸床单的手是麻痹的!

也因此,我才觉得我的手好像不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

霎时,一阵恶心感袭来,雷昂立刻扯掉手上的医疗手套,将它甩到一旁。不过,他似乎已经戴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了,手套的束圈在他手腕的脉搏附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勒痕,指尖上的皮肤也都起皱了,好像在浴缸中泡了太久似的。

他掀开被单,从床上爬了下来,却感觉比上床睡觉前还要更冷。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睡着,不过当他瞄向床头柜上的时钟时,这才发觉:从他爬上床睡觉到此刻,已经过了十四个小时了。

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雷昂往电脑的方向走去,在衣柜旁的地面上发现了绑头带和摄像机,他极力压制自己在第一时间想要捡起摄像机、并且重新装回前额的冲动。

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这是犯罪现场,你不可以移动任何东西。

只能观察!

雷昂拨开那些随意挂在厚重金属椅上的衣物,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将电脑打开,却被电脑屏幕的强光弄得头晕目眩,只好眯着眼睛开启了播放软件。然而,敲在键盘上的手指头却显得异常干燥,他才发现,原来上面还残留着橡胶手套上的滑石粉。

他的右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接着,他将鼠标指针移到再次播放的按键上,迟疑了几秒后,才确定点击。

屏幕上出现了要求输入密码的对话框。雷昂输入了四个数字,是他昨天才设定的密码。视频开始播放了。起先,他只看到阴影,这画面让他平静了一些。尽管现在的他比睡前还要疲惫,但是他的身体无疑经历过熟睡以及做梦的阶段,躺在床上的他十分不安地翻来滚去,因此启动了动态感应的摄像机。一般来说,夜视摄像机录制的视频会呈现灰绿色,画质也会比较粗糙,然而雷昂还是能够辨认出,睡眠中的他是怎么用脚将被子踢到床尾,然后再把它拉回来盖在自己的身上;以及把那个大枕头当作救生圈抱得紧紧的他,又是怎么在几分钟后将它给一脚踢开的。

由于摄像机只有在感应到动作时才会录像,因此,雷昂入睡后的前两个小时,总共才录了不到十分钟的影像。此时,画面下方的定时器正显示着一百二十七分钟,而雷昂已经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希望一直到视频播放完毕为止,他在夜间的活动都能这么平安无事。

一开始并没有任何异状,尽管雷昂自己心里也有数,但是当这些画面真的出现时,他还是被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突然一阵晃动,镜头的视角改变了。雷昂一定是在睡眠状态下坐了起来。随着他环顾四周的举动,镜头由左到右缓慢地移动着,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房间,想要仔细观察每个细节。比起之前震荡晃动的画面,现在的影像看起来稳定许多,像是把摄像机固定在脚架上所拍摄的。

就像个机器人,雷昂心想,而他这才想起来,机械式动作就是梦游者最典型的行为特征。大部分的梦游者如同无生命的躯壳,被一条看不见的带子牵引着四处游晃。雷昂确信,人们很容易把梦游者和僵尸、活死人联想到一块,而梦游者的行动看来就像是被他人所操控。

受限于拍摄角度及采光的问题,出现在大门旁那面镜子里的他,从画面上看来其实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这让正观看视频的他着实吓了一大跳。看着头上戴着仪器的自己,他想起一张以动物实验室为背景的可怕照片。照片里,人们为了要测量猴子的脑部活动而打开它们的脑壳。只不过,雷昂与这些被紧紧钳住的可怜生物不同,就算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他还是可以完全自由地行动。

屏幕上的画面黑了几秒之后,雷昂便出现在娜塔莉睡的那一侧床边,还在她的床头柜上发现了那本以地底防空洞为主题的摄影集。

雷昂转过身来,对比录像画面与周遭的实际状况。那本摄影集还是原封不动地躺在原来的位置,就跟从视频里看到的一样。

但床头柜的抽屉是开着的!

雷昂再次转身面向电脑屏幕,此时,他的右手也伸进了拍摄画面中。他屏息凝视,看着视频中的自己拉开娜塔莉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双橡胶手套。

天知道,为什么娜塔莉要在她床头柜的抽屉里摆这种东西?

雷昂倾身向前,用双手抓住电脑的屏幕,一副要用力摇晃它的样子。就算此时门铃响起,他可能也听不见,或许只有在他耳边直接点燃烟火,才能将他的注意力从视频里的情境转移到其他地方。

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他的大脑有意识地停止了视频的播放,还是他真的小心翼翼地将手滑进了手套里,就像视频里看到的那样。

雷昂试着调整音量的大小。然后他才想到,昨天在激动之余,忘了打开收音用的麦克风,也就是说,视频里像是弄皱或者拉扯塑料手套的声音,全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包括他拖着脚走过卧室时,也没有任何的脚步声,当然也听不见呼吸声或移动的窸窣声。整段视频都是无声的。

我要到哪里去?

雷昂的视线继续盯着屏幕,伸手摸了摸脚上的室内袜,却吃惊地将手给抽回来,袜底防滑层的橡胶颗粒间沾了一些干掉的土块,而他的手指正好把这些给拨弄掉了。

我到底去了哪里?

他看着视频中的自己缓慢但目标明确地往那只老式衣柜走过去,娜塔莉离去的那个早上,就是哭着从这个衣柜里拿了她所需要的衣物。如同雷昂所猜想的一样,视频中的他并未打开衣柜,而是纹风不动地在衣柜前站了许久,连摄像机都因为缺乏动作的刺激而中断了一会儿。接着,画面猛然一震,镜头朝向天花板晃动了一阵子之后,雷昂竟钻进了书桌和衣柜之间的小空隙。

雷昂看着视频中梦游的自己,用一种他在清醒时绝不可能会有的力量,将那只老衣柜推到了一边。

但是,为什么呢?

雷昂中断了视频播放,然后向左望去。那个衣柜是他们从前屋主手中接收的唯一一件家具,只因为娜塔莉觉得它是个漂亮的衣柜。不过现在看来,它却像个暗藏危机的庞然大物。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膝盖不停地颤抖。

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曾经在半夜里移动过这只大怪物似的衣柜。雷昂跪在地上,用手触摸地板上的刮痕。那痕迹既非轻轻地划过地板表层,也不是刚形成的刮痕。恰好相反,它们像是深深刻在木板上的沟槽,仿佛这个衣柜长期以来频繁地被推来推去一般。

雷昂站起身来。

他仿效视频中的自己,将两只手压住衣柜的两侧,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试着用全身的力量移动衣柜。起初衣柜动也不动,雷昂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轻易搬动了衣柜。

在第一次尝试时,雷昂因为手滑而被划了一道伤口,让他懊恼不应该先将手套给脱掉。

最后,在木制衣柜嘎吱作响,以及铺木地板刺耳的摩擦声中,奋力一推的雷昂将这只大怪物般的衣柜往旁边移了一点五米左右,花的时间和视频里的差不多。

然后呢?雷昂倒吸了好大一口气,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手也不自觉地捂住了嘴。

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墙上的东西,就在那面他刚才移去遮蔽物的墙上。

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然而,摆在眼前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原本被衣柜占据的那个位置,出现了一扇门,一扇他从未见过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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