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这么快就赶来了!”

对于雷昂的开场白,沃瓦尔特医生报以一个谅解的微笑,然后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居家探访虽然不是我每日的例行工作,但是我必须承认,你再次引起了我对你的好奇心。”

雷昂在最后一刻拦截到这位正启程前往东京开会的精神科医师。于是,原本已经在往机场路上的沃瓦尔特医生,特地绕道到雷昂的住处,探视他以前的病人。

他们坐在客厅谈话的同时,沃瓦尔特医生的出租车在汽车禁停区等候着。尽管如此,沃瓦尔特医生却仍旧一派轻松悠闲的模样,跟雷昂久远记忆中的他没什么两样。经过多年以后,再度和沃瓦尔特医生面对面坐着,那种感觉相当诡异。

这位精神科医生一点都没变老,还是跟以往一样留着一头扎着马尾的灰白长发。他似乎想方设法要跳脱出既定的框架。像是皮裤、牛仔靴,还有他脖子上的燕子刺青等,这样的怪异装扮在雷昂还是孩子时,是离经叛道的行径,现在却成了流行时尚。雷昂试图在沃瓦尔特身上找出岁月留下的痕迹,不过只在相当细微的地方有所斩获:稍嫌明显的法令纹、略显暗沉的黑眼圈,以及取代了珍珠耳环的细致银耳环。

“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真是恍若隔世,不是吗?”

雷昂点头表示认同。十七年前,他父母忧心忡忡地把他带到沃瓦尔特的私人诊所。

当时,雷昂还没有把克劳斯和玛莉亚当作自己的父母看待。他十岁的时候,一名厌世者酿造的车祸夺去了他亲生父母的生命。那个患有忧郁症的酒鬼故意逆向行驶,想要迅速了断自己的生命,在没有踩刹车的情况下,正面冲撞造成三名无辜受害者的死亡。只有两名乘客在车祸中活了下来,其中一名就是雷昂。他还清楚记得,当对面来车的大灯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前方时,他和妹妹正跟着车上收音机播放的《黄色潜水艇》一起哼唱。另一名幸存者则是那位“幽灵”驾驶,大难不死的他仅受到锁骨骨折的小伤。面对这般讽刺的命运,大概也只有魔鬼才笑得出来。

成为孤儿的雷昂在医院清醒过来的头几天,几乎就像生活在潜水钟里一般。他听了医生的诊断解说、儿童心理学家的建议,以及那位来自青少年福利局的女士的说明,却无法理解他们的意思。他们检查他的身体、照顾他,最后将他转交给他的寄养父母,他们的嘴唇不停地动、持续发出声音,对雷昂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

“你这里真漂亮,”在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位精神科医生眼睛凝视着雕花天花板说,“不但有电梯,还有面向南边的阳台和拼花地板,要在这一区找到这样的老建筑应该很不容易吧?我猜,有六个房间?”

“是五个房间。不过的确不容易,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娜塔莉在散步时,无意中发现了那张出租广告。尽管他们写信给出租者,却不抱着任何希望,他们甚至还开了一个玩笑:这么一块上等肉,应该刊登在豪华房屋中介公司的漂亮宣传册里,而不是贴在路灯上。

直到收到管理委员会的通知、正式成为这间房子的承租者,他们才相信自己梦想成真,其间等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并且递交了数次公民资格的证明文件。雷昂至今仍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够打败一大堆竞争者,租到这间房屋。理论上来说,这栋大家抢破头且租金不菲的住宅,只会租给有固定收入的房客,像他和娜塔莉这样以接案子为生的自由工作者,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你知道吗?不久前我才在一个座谈会上再次提到你的案例呢!”这位精神科医生突然说。

沃瓦尔特似乎正仔细观察着雷昂的反应,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这位医生踏进屋子的那一刻起,雷昂就觉得好像回到了那段接受精神治疗的日子。那段时间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童年岁月,当同龄的男孩到人工湖边玩耍、到砂石场地踢足球或者在花园的树屋里敲敲打打时,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会在他全身上下贴满与电脑连接的线路,并且以无数的问题不停挖掘他的灵魂。

“是什么理由让你想要再见到我?”

雷昂站起身来。“我很乐意让你看看原因何在。”

他用遥控器启动电视,不过摆在电视机下方的老式录放机就必须用手操作。一个小时前,他才从地下室将这台老机器抬上来,清除了累积多年的灰尘之后,将它接上液晶大屏幕。真是个奇迹!这个笨重的大怪物居然还能动,不过盒式录像带转动时发出的轧轧声,听起来像是没有上够润滑油的齿轮。

“你还保留着当初的老带子?”沃瓦尔特从屏幕上看到第一段的影像时,吃惊地问。这些影像记录是沃瓦尔特医生在最后一次治疗时,送给雷昂作为治疗成功的赠别礼物。

“这还真是个好东西。”

沃瓦尔特站起身来,走到雷昂身旁,凝视着电视屏幕。

雷昂十一岁的脸庞以特写镜头出现在稍稍褪色的泛黄视频里,那时候的他长得圆滚滚的,不像现在这么身材修长。视频里的他直挺挺地坐在儿童房里的床边,床单上印着当时最受欢迎的足球队的徽章,而背景的衣柜门上则贴着一张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这两样都不是他自己挑的,同样地,那张床、那个房间,以及拥有他监护权的寄养父母,通通不是他自己选的。现在的寄养父母已经是第二对了,不过却是第一个替他找医生诊断出他的病症的家庭。

“雷昂,你知道我们今晚有什么计划吗?”沃瓦尔特在视频中问道,雷昂对他点点头作为答复。就算到了今天,沃瓦尔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跟那时候一样。屏幕上看不到这位精神科医生,因为他站在摄像机后面,而出现在摄像机里头的小雷昂则紧张地眨着眼睛。雷昂已经连续三个晚上都只睡了几分钟,严重缺乏睡眠的他眼睛布满血丝,看来相当疲倦。

“这是一个实验,一个至今不曾以你这个年纪的儿童作为对象的实验。不过这个实验绝对安全,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现在要进行的实验不会违反你的意愿强制进行,如果你不想参与这个实验,可以老实跟我说。”

“还好,应该不会疼吧?”

“不会的。”沃瓦尔特笑着说,“我们已经铺上海棉垫了,不过当你躺下时,或许还是会感到有点硬邦邦的。”

说这些话的同时,这位精神科医生也走到了镜头里。有好一会儿,他的背部挡住了镜头,似乎试图将某个东西固定在雷昂的头上。当沃瓦尔特再次退出镜头前,这位少年的额头上便多出了一圈闪亮的金属环,上面固定着一个如拳头般大小、类似矿工头灯的东西。

“装在你头上的是经由无线电遥控的感应式睡眠摄像机。”沃瓦尔特用平静的声音解释说。

“这个摄像机会录下我在睡眠状态中所做的任何事吗?”

“没错!它是动态感应的,也就是说,只要你一起身,它就会启动摄像机制。这次我们破例放弃了头部电极片,那是用来测量你脑波、肌肉波动以及眼球运动的装置。现在没了线路的束缚,你可以毫无阻碍地自由活动。只是,请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这是我们研究团队唯一的一部动态感应式摄像机,它的价钱高得惊人。因此,请不要戴着它去淋浴冲澡。”

沃瓦尔特幽默的玩笑让雷昂露出了笑容,可他的眼神依然充满忧郁。“我就是不知道沉睡中的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而且不管怎么努力,我也都想不起来。”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今晚要戴着这个摄像机睡觉。”

“那么,如果我又做坏事呢?”

沃瓦尔特皱着眉头答道:“什么叫作‘又’?关于这点,我们不是已经仔细讨论过了吗?雷昂,你是个梦游者,这个国家有数以千计的梦游者,而你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为什么摩尔家的人要我离开呢?”

多年以后的这一刻,雷昂首次说出这些话,他不由自主地眼眶泛红,胃部胀气让他很不舒服。

摩尔。

雷昂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往经验,都跟这个姓氏连在一起。不过现在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第一对寄养父母并没有错,他能够理解他们急于摆脱他的心情,尽管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不被疼爱的宠物,因为无法成为训练有素的猫狗,而要被送回动物收容所。

“摩尔太太认为我可能会是个杀人犯,她曾歇斯底里地当着我的面这么指责我。”

“她一定是因为很害怕,才会做出这样激烈的反应。你自己也知道,她亲眼看到你所做的事,换作是你,应该也会受到严重的惊吓,对吧?”

“我想是的。”

“看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梦游者在他人看来如同鬼怪,但是他并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那为什么我的手中握着一把刀?”

我站在她儿子的床前时,为何手中会握了一把刀?

直到今天还是没人知道,雷昂当时是否真的想对九岁的安德烈做出什么不利的事。至于他是怎么从楼上走到安德烈的房间,也是个未解之谜。因为摩尔家的楼梯是悬浮式的设计,并没有加装扶手,即便在清醒的状况下行走,都必须特别留意。此外,最令人费解的就是那把面包刀了。梦游中的雷昂被安德烈的母亲逮到时,正用双手握着这把刀,就像拿着匕首一般,正对着沉睡中安德烈的胸口。然而这把刀并非来自摩尔家的厨房,雷昂自己也无法解释,他是如何取得这把刀的。这次的事件让雷昂感到惶恐不已,而且,假使摩尔太太没有被木头地板的轧轧声惊醒而来察看的话,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至于安德烈自己,则对这位梦游的访客以及他的性命威胁一无所知。

“雷昂,相信我,你不是一个坏男孩。”视频中的沃瓦尔特说。虽然录像质量很差,但是雷昂仍可从当时的眼神中看出来,那时候的他已经不相信这个医生的保证了。

这一点都不意外。

面包刀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摩尔夫妇就告知青少年福利局,他们再也无法忍受雷昂在他们家多待一秒钟。之后,雷昂在儿童之家待了几天,便在纳德家找到了栖身之所。膝下无子的纳德夫妇性情和蔼,极度渴望拥有一个孩子的他们非但没有因为雷昂的过往而放弃收养他,更做出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让雷昂接受沃瓦尔特医生最好的心理治疗。就算他们无法负担那些昂贵的检查费用,仍旧咬牙苦撑下去,录像分析就是其中一例,而当初录下的带子今天再次被雷昂从地下室给挖了出来。

“借着你头上的录像装置,我们可以证明,一切都能有个合理又无害的解释。”年轻的沃瓦尔特医生在录像带中说。

“包括这个东西吗?”雷昂弯下腰,从床下拉出一只塑料袋,将它高举在摄像机前。

“天啊!”当孩子从袋子里抽出一团无法辨识的东西、拿到摄像机前面时,沃瓦尔特不禁喊叫了出来,“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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