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

秋叶安由美从一大早开始心情就很差。今天她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想要提早去大学的,结果竟然看到了夏木佑子。在她搭电梯下楼的时候,她看到那个女人突然出现,打开了尽头的安全门走了出去。那个女人一大清早就从那里出去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罕见了。这让安由美的心情一落千丈。

她该不会对基美拉做了什么吧?安由美检视着第二只成功培育出来的基美拉的保温箱。小鸡骄傲地拍着鹌鹑翅膀,活力十足地走来走去。

“太好了。”安由美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基美拉的健康状况不佳,不知道那个女人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她需要拥有每天早上来观察保温箱的勇气。不过在看到基美拉这副健康的模样,安由美还是放心了。

“我这次绝对会保护你的。如果那个女人想做什么,我也会拼上自己的性命保护你的。”

回想起夏木佑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安由美不由得全身发颤。那一瞬间,安由美彻底顿悟了——之前夏木佑子用那副温柔得夸张的口吻对自己说过的话,全都是假的。她暂停思考,想了这件事情一会儿。可是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她得着手进行鸡和鹌鹑的移植手术才行。在受精卵时期进行移植,顺利成功的机率只有十分之一,能够顺利熬过孵化、养育过程的,又只有其中的五分之一。换言之,在五十个移植胚盘当中,只有一个能成为基美拉。

安由美将自己的感情投注在每一颗受精卵上,然后像是将生命吹进它们体内一般进行手术。为了让这只基美拉诞生,她灌注了多少的爱啊。可是,那个女人却只因为翅膀的动作不太顺畅这种理由,就轻率地把它杀了。而且还打着实验之名,把它切割成一块一块的,连重组回原本的样子都没办法了。

多么残忍的人啊。那根本不是什么排斥反应,只不过是翅膀的动作不太好而已。假使真的是发生了排斥反应,她也可以注射免疫抑制剂,治疗的方法多得是。对于那么残忍的杀害方式,她竟然还骄傲地说是身为研究学者理当做的事。这算哪门子道理?研究学者一定全都被生物的灵魂附身了。安由美进入医大的原因,有部分是因为双亲的建议,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她自己也想当医生。她是在国小三年级的时候,发觉将人们从疾病中解救出来这种职业就是自己的天职的——她在某一个纪录片节目当中看到了因为罕见疾病而受苦的人们,当时她情绪激昂,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救助那些人。

想当医生的话,首先必备的就是学识。不过念书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就算不认真念书,她的成绩也总是全年级第一名。安由美非常喜欢把答案纸填满,再怎么困难的问题,都只会有一个正确答案,只要找出那个答案,她就会无条件被赞美,得到好评。单纯、明快又公平——所以比起在下课时间还得跟朋友聊天的学校,安由美更喜欢需要长时间面对答案纸的补习班。

在学校生活中,公平的人并不一定会有好报。国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的美术成绩比安由美优秀。她都是把美术作业交给美术大学毕业的妈妈做,然后在老师面前装出一副勤勉不懈的样子。那位同学本人也毫不避讳地说这是自己算好的。她不觉得自己投机取巧有什么好丢脸的,反而还觉得很骄傲。不仅如此,她还可以平心静气地说自己的手段不好——正确说来,应该是想耍小手段,但是却失败的时候。这也令安由美无法忍受。

考试作弊时,因为抄错一行而得到零分;跷掉打扫回来的时候被老师发现,于是便慌忙装病咳嗽,结果不但没成功,反而被老师捏了耳朵——她总是一边发出尴尬的白痴笑声,一边把这些糗态和懒散跟朋友分享。安由美打从心底轻蔑她这个人,连话都没跟她说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班上却很受欢迎。安由美怎么也无法理解。明明那副厚脸皮的怪表情,应该很讨人厌才对,但是大家却总是围着她大笑。总之,大家都和她一样是愚蠢的人,互相看着彼此的愚蠢,才能让他们安心。

他们和自己是不同次元的人。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安由美便自动孤立了自己。在答案纸上,她可以获得与实力相当的评价,可是在现实世界中的自己却会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她一直都这么觉得。在碰到了好几次同样的情况之后,安由美便越来越讨厌学校这种“耍小聪明的人就会得到好处”的社会。高中毕业的时候,安由美完全孤立了。除了老师问问题之外,她绝不主动开口说话。

刚进入医大就读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期待。至少立志当医生的人,应该会和自己之前碰过的那些人不一样。毕竟聚集在医大中的,都是以“助人”这种纯粹的行为为目标的年轻人。在刚入学一个月的时候,她积极地和同学们说话。然而,医大中还是充满了靠小手段获得好处的人。顿悟了这件事情之后,安由美便放弃勉强自己去和别人沟通了。进入医疗中心以后,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蒙混自己的失误、随便对待病患的护士多得要命。一开始安由美还稍有保留,后来渐渐无法忍受,只要一看到护士偷懒,她就会破口大骂。后来在不知不觉间,连前辈医生都疏远她了。因为和安由美对立的护士使用手腕,将护士长和其他医生拉到自己的阵营。

安由美觉悟了,不管走到哪里,认真做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吃亏。她对自己从孩提时代就憧憬的医学世界也失去了兴趣。她哭着对父亲说自己要重新回到重考班去。只要埋首于答案纸,就会获得大家的尊敬。再也没有比那个世界更公平对待自己的地方了。在父亲的建议之下来到免疫研究室的时候,说实话,她完全不抱期待。只要一拿到学位,她就打算离开这里。这里还是跟安由美想象中一样,到处都是耍小手段的。西本健二老是在迎合夏木讲师;川本由香里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对指导人员桥诘透卖弄姿色。有好几次,桥诘都将川本的实验视为优先,轻蔑安由美。肮脏的家伙!

她不想要因为跟这些家伙待在一起,害自己都跟着变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忍到极限了,于是便不再去研究室。当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时,平时总是告诉安由美“不用勉强自己也没关系”的父亲,却出口责骂了安由美的行为。他唠唠叨叨地训斥安由美,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拿到学位。甚至连夏木讲师都来家里低下头恳求她说:川本已经离开研究室了,我非常希望你能回来。于是安由美再度开始去大学上课,并且独自一人接下了大家都放弃的基美拉研究。她觉得能够不被别人烦、一个人默默地做研究是很幸福的事。

当她成功完成基美拉移植手术时,吓坏了研究室里的人。全班只有自己一个人解出超高难度问题时的那份荣光又回到她身上了。对啊,自己想要的就是这种快感,只有自己做得到,其他人都办不到的那种优越感,以及旁人脸上那种尊敬又嫉妒的表情。随着基美拉的成长,充满荣光的日子也一直持续着。然而,那个女人却破坏了这一切。就像是把精心制作的料理直接倒进垃圾桶里一样,她杀死了安由美的基美拉。如果只是料理就算了,轻轻松松地抹杀一条生命的行为,最让安由美受伤。她无法原谅那个平心静气地做出这种事情的女人。

早上,她做了三起胚盘手术。可是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憎恨之火总是在手术执行到一半的时候卷起,让她的手发抖,无法顺利进行手术。她还没从一号死亡的打击中站起来,更无法控制间自己对夏木讲师的恨意。

安由美注意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两点了。她离开实验室,穿过走廊朝着电梯走去。为口了不和别人的视线对上,她低着头走路,反正不会有人跑来跟安由美说话。要是和安由美的视线对上了,大部分的人都会露出疑惑、紧张的表情。从事研究这种和因果有关的工作的人,全都会没有种良心不安的感觉。因为他们会打着研究之名虐待、杀害动物。他们害怕着看穿这一切的安由美——安由美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好心地低头走路。大家一定都会在和安由美擦肩而过的时候,因为双方的眼神没有对上而安心地松了口气。搭乘电梯下到一楼,安由美走进入口的大厅。

有好几名医生和研究学者站在正中间说话。安由美很讨厌这种由好几个人围出来的圆圈。

在圆圈里的谈话,全都是若无其事地批评、贬低身边的人的闲话,以及为了让自己的地位攀升的姑息交涉。围着圆圈站着,他们就可以散发出一种诡异的连带意识,好压迫周遭的人,让人们误解只要能够进入那个伙伴的圆圈,自己就会比孤立的人优越。安由美避开那个圆圈,快步走出建筑物。走出大学校门、通过南侧的步道之后,有一家安由美常去的泰式料理店。本来很少人会从中午就开始吃泰国菜,到了这个时间,她也不想和大学的人碰面。爬上楼梯之后,二楼就是餐厅。安由美将木门向佐拉,打开了门。餐厅里总共有四张铺着泰国制桌巾的餐桌,还有吧台,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两名店员都是泰国人,只会说一点点日文而已。今天的午餐是九层塔猪肉丝炒饭以及椰浆汤。安由美点了这个套餐之后,摊开一本名为《自然》的科学杂志放在桌上。五分钟过后,料理便送上来了。汤里面放了很多柠檬,酸味恰到好处。

吃完饭之后,她又继续看了《自然》一会儿。然后她喝着咖啡,呆呆地看着窗外。这个时候的行人也很少。对面的二手商店门口挂着的二手衣随风摇晃,感觉有点凄凉。回到实验室之后,安由美继续进行手术。桥诘在过了三点的时候来敲门,于是安由美便将门打开,却看到西本健二和他一起站在门口。西本是夏木的亲卫队。不想跟这种家伙有所牵扯的安由美遂打算直接关上门,不料西本却用肩膀挡住,一脸认真地说:“等一下。”

“干嘛?”

“我们找不到夏木老师,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从早上开始就没看到她了。”

“可是中川教授告诉我们,夏木老师说她要跟你说话,今天一大早就过来你这里,后来就失踪了。她三点应该要跟教授开会,结果却没有现身。”

“啊,我好像看到她从安全门走出去。我看到的应该是那个女人没错。”安由美不屑地说完之后,毫不留情地把门甩向西本面前关上。她的情绪又乱掉了。被他们这么一搞乱心情,她就会短时间内什么都做不了。安由美不甘心地流下了眼泪,一直看着窗外一个小时。那种女人,被基美拉咒死最好。安由美一边透过保温箱看着精神饱满的二号基美拉,一边暂时幻想着夏木佑子被基美拉咒杀的事。

心情平静下来之后,她再次开始进行手术——这次一定会成功的。顺利完成手术以后,她将二号基美拉从保温箱中拿出来,采集它的血液冷冻保存。只要勤于采集、分析血液,就算基美拉出现了什么异常,应该也能处理。幸好这间实验室设置了名为deepfreezer的负八十度冷冻库。里面虽然存放着冷冻保存的细菌和酵素,不过这些东西现在也全被安由美独占了。安由美将基美拉的血液放在试管里,然后朝着实验室最里面的deepfreezer走去。用右手打开deepfreezer的盖子之后,她咽了一口口水。她揉了好几次眼睛,眨了眨眼。放在里面的东西,不是原本里面该有的东西。她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她再度闭上眼睛,然后张开了眼。状况没有改变。

里面有一张人脸,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看。

安由美放声大叫。就在不停尖叫的时候,她的意识逐渐远去,眼前一片空白。

玄关的门铃响了。横躺在客厅沙发上的洋子这才想起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里。

孝臣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去信州参加训练营了。奶奶也在昨天和三个以前的朋友一起去北海道旅行。奶奶是绝对不可能丢下孝臣一个人去玩的。她似乎对这样的行为很反感,所以总是会配合孝臣的毕业旅行、训练营的时间出门。不过这次她傻傻地搞错了时间,安排了提早一天出发的计划。她不断地找借口说是因为孝臣没有把通知单拿给她,她确定自己听到的日期是二十日什么的,让洋子听得都烦了。

“奶奶,不会有人听你说话的,快去啦。”洋子悄悄地在心里念着。

最后,奶奶在中午过后静悄悄地出门了。目送着她充满内疚的背影离去之后,洋子便到朋友佐和子家去玩。幸好没有奶奶监视,洋子才可以在佐和子家过夜。今天她在佐和子家看了三卷录像带,傍晚吃了麦当劳填肚子之后,在七点左右回家。门铃执拗地响着。她看看时钟,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大概是送快递的吧。嫌麻烦的洋子决定装作不在家。她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洋子躺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来访者回去。门铃响到第七次的时候,才终于安静下来。

她再度打开电视,现在正在报导东京的某个地方发生了火灾。“已经连续延烧了十七个小时,还是无法控制火势。”主播这么说道。洋子根本不在乎这种事情,于是就切换了频

道。

她看了以奥勒冈的大自然为舞台的连续剧一会儿,不过因为实在太无聊了,她便闭上了眼睛。昨天,洋子和佐和子聊天聊到天亮。她拥有洋子连看都没看过的漂亮衣服和首饰。

“爸爸有时候会到国外出差,这都是他买回来送我的。”她不怎么骄傲地说。

升上大学之后,洋子也想出国留学。如果跟妈妈说是为了学习语言,妈妈或许会答应吧。去了国外之后,她才不会读书。她要打工,买喜欢的衣服和首饰好好打扮一下。

当她想象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空想变成了梦境,就在她在巴黎香榭大道的首饰店里试戴着金色台座上镶着红色、粉红色珠珠的耳环时,她突然听到了刺耳的声音。

镜子里的自己正因为耳垂上挂着的耳环,以及和耳环非常相称的美丽脸蛋而陶醉着,可是莫名其妙的杂音却越来越大,镜中的脸蛋也因为激烈声音的震动而扭曲。

她醒来之后,发现玄关的门铃又开始响个没完。啊,原来这就是杂音的来源啊。

她坐起来看看时钟。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一直开着的电视屏幕上,还是映照着奥勒冈的大自然。妈妈好像还没回来的样子。莫可奈何的洋子只好拿起了对讲机。“喂,请问是哪位?”

“警察。”男人低沉的声音传了回来。

警察……到底有什么事啊?该不会是奶奶在旅行的地方遇到意外了吧?洋子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大步走向玄关。一打开门,她就看到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面前。其中一个是中年人,另外一个人比较年轻。年纪大的刑警对着洋子翻开了警察证。刑警的名字是高山,身份是警部补。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请问这里是夏木佑子小姐家吗?”

“嗯,是的……”换言之,不是奶奶出了什么事,而是妈妈。由于刑警的表情很严肃,洋子的神经也突然绷紧了。她只知道这一点——这是告知某件坏事的前兆。

“你是夏木小姐的女儿吗?”

“是的。”

“其他的家人呢?”

“其他?”

“比方说爸爸。”

“爸爸在舞鹤的医院,奶奶在北海道。”

“那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啰?”

洋子默默地点点头。刑警瞪着洋子的脸一会儿。由于那副表情实在太认真了,洋子不禁警觉到他要通报的情况,或许超乎想象的严重。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今天傍晚,夏木佑子女士,也就是你母亲的遗体被人发现了。”

遗体?意思就是妈妈已经死掉了吗?她不是出了意外被送到医院去,而是遗体?这些疑惑在洋子的脑海中打转。她的身体摇晃,差点倒了下去。

“你没事吧?”两名刑警扶着她,把她带到客厅里那张她刚才还躺在上面的沙发上坐下。她静静地忍耐了两、三分钟,然后她的眼泪突然不停地涌了出来。刑警递给她一条手帕。在哭泣的时候,她慢慢地恢复了。可是,妈妈为什么会死掉呢?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在哪里发现妈妈的?”

“研究室。”

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发现妈妈的遗体?洋子又哭了起来。

“你知道怎么联络爸爸吗?”高山刑警问。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该再告诉洋子更详细的状况吧。

洋子将爸爸所在的舞鹤医院的电话交给刑警。刑警对爸爸说明妈妈的遗体被人发现,他们必须搜索死者的家之后,便挂上了电话。爸爸紧张的神色浮现在洋子眼前。放下话筒之后,他应该会马上准备赶来这里吧。又过了几分钟之后,大量的制服刑警出现了。好几名警察走进家里。他们会搜索这间房子,就表示妈妈不是意外身亡,而是卷入了某起事件。

对了,得联络奶奶才行。洋子回想起奶奶在离家之前交给她一张便条纸,那张便条纸应该是放在厨房的桌上。洋子急忙走进厨房,拿起厨房桌上的便条纸。她走到电话前面,打电话联络奶奶投宿的饭店。“妈妈她……”接下来的话,洋子说不出口。

“妈妈怎么了啊?”毫不知情的奶奶,声音一派轻松。

洋子断断续续地对奶奶说明刑警告诉她的事。一开始奶奶好像还不太听得懂洋子在说什么,后来“咦”的一声便突然从话筒传了出来。她大概是在了解洋子的话之后,差点昏倒了吧。

挂上电话以后,洋子还是静不下来。她好想快点见到奶奶。可是仔细想想,现在这个时间根本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让奶奶从北海道送回京都。不等到明天,奶奶是无法回来的。爸爸现在应该正朝着这里赶来。不管洋子坐着还是站着,时间都仿佛冻结了一般。刑警们开始调查房子的各个地方。看着他们擅自打开柜子、拉开抽屉,把里面的东西翻出来的时候,洋子终于忍无可忍了。

谁都等不下去了。距离爸爸回来还有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洋子问了高山刑警他们是在哪里、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现遗体的。由于洋子太过执着,一开始还有点犹豫的刑警,还是对她说明了情况。妈妈是在研究室里的细胞冻结deepfreezer里被人发现的。

虽说是被人发现,不过其实也只有头部而已。目前身体的部分还不知道在哪里。听完之后,洋子的脑袋拒绝想象那戏剧化的状况。不,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她逃避去想象,只想直接阻断自己的感情。换言之,她不想把这件事情看作自己身边发生的事,而是把它当成别人的事,只是单纯地听刑警叙述。为什么会只有头部在deepfreezer中被人发现呢?警察也不知道。

妈妈是被人杀死的。而且如果只有头部被人发现,就表示某个人切断了妈妈的脖子。想到这里,她再度开始避免去面对“那不是别人,而是妈妈”这个事实了。妈妈今天早上七点半在大学的教授室露过脸。那个时候,中川教授看到了妈妈。她告诉教授说自已要去和研究生秋叶安由美和解,所以可能就去了位在同楼层尽头处的实验室。那位研究生就在那间实验室做实验。妈妈的头部是在那间实验室的deepfreezer里被发现的,据说发现的人就是那位研究生。

爸爸在将近凌晨十二点时候回到家里。他的头发凌乱,步履蹒跚。今天晚上轮到他值夜班,因此他可能是在打盹儿的时候知道这个噩耗的。看到家里出现一大堆刑警,爸爸连打招呼的余力都没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了高山刑警出示的住家搜索令之后,爸爸狼狈地问:“那我妻子……妻子到底怎么了?”刑警又说了一次刚才对洋子做过的说明。爸爸在听着的同时,跌坐在客厅的木板上。

“爸爸。”

注意到洋子的声音之后,爸爸静静地搂住她的肩膀。两个人依偎着彼此,在沙发上坐下。

洋子有几年没感觉到爸爸这么靠近自己了呢?小时候,爸爸紧紧抱住在方格攀爬游乐设施上下不来的自己时感受到的那股温度。可是,爸爸那仿佛爆炸声一般的心跳声传到了洋子这边来,让她觉得更加不安了,心想:“父亲比我还不知所措呢。”

过了一会儿之后,高山刑警问了爸爸今天一整天的行踪、妈妈有没有跟什么人结怨等问题。

爸爸被警察怀疑了。看着茫然失神的爸爸的脸,洋子不禁觉得他好可怜。爸爸明明才刚听说妈妈的死讯,现在还处在混乱状态的,刑警却穷追猛打地质问他,刑警那副冷静的态度让洋子恨得牙痒痒的。连周末都因为工作而很少回家的爸爸,根本不太清楚妈妈的事。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绝对不差,不过却有种不太熟悉彼此的感觉。洋子看得出来他们在对话的时候,都很注意对方的感受。在世人眼里看来,应该会觉得他们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吧。爸爸的说话方式很稳重,总是很小心地应对妈妈说的话,可是洋子却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

“其他的家人呢?”看到爸爸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洋子便插嘴说明。

奶奶去北海道,孝臣在信州参加训练营——当她说完之后,刑警接受地说:“原来如此。”并做了笔记。住家搜索结束之后,刑警们便离开了。现在明明是盛夏,房间里却很寒冷。

“妈妈到底为什么会碰到这种事……”爸爸的声音在发抖。

“我不知道。为什么呢?我也是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昨天以前的和平生活,好像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洋子觉得自己好悲哀,竟然已经开始怀念过去了。那个爆发对妈妈的不满、哀叹自己的不幸境遇的自己,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真正的不幸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还能哀叹出声,那种程度的不幸充其量只是奢侈的天真。注意到这一点的自己,现在正品尝着真正的不幸。这种不幸是无论怎么品尝,都无法消化的;随便吞下去的话,胃会被刺破、内脏也会变得伤痕累累。

“听说妈妈跟研究生起了冲突?洋子,你听过妈妈说起这件事吗?”

对喔,刑警也问过类似的话,不过洋子完全不知道妈妈的工作是在研究什么。妈妈有时候会对孝臣说明她做的事情有多了不起,可是每当这个话题一出现,洋子就会马上离开座位逃走。在洋子眼里看来,那就是妈妈最擅长的洗脑。

研究那种东西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洋子这么断定,所以从来不愿意去听。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她就应该多听听妈妈的话了,这让她后悔不已。

“不知道,我没听说。”洋子摇摇头。

“她的工作好像很充实,而且妈妈也没找爸爸商量过这件事。她还高兴地说自己正在写新的论文呢。这样啊,原来她在人际关系上很伤脑筋啊。”

“妈妈是不会在家里说这种不好的事情的。”

“对啊,因为她的个性就是不愿意示弱嘛。所以连爸爸也不知道喔。”不说些什么的话,爸爸一定会不安到不得了吧。这些话听起来也像是他解释为什么一直以来,他都对自己的妻子漠不关心。洋子也一样。太过了解爸爸的心情,让洋子陷入了自我嫌恶之中。

隔天,奶奶从北海道搭飞机回来了,爸爸开车到伊丹机场去接她。为了确认妈妈的遗体,他和奶奶两个人一起前往进行司法解剖的医院。洋子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躲在家里。

妈妈被某个人杀死了。而且,家人成了警方怀疑的对象。刑警特别在意爸爸的不在场证明。他问了爸爸几点到医院上班、开始上班之后是不是哪里都没去、有没有什么证据等等的问题。爸爸似乎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在女儿面前被人询问这种问题,应该会让他觉得很屈辱吧。

刑警盲目地相信了那名研究生的话:爸爸和妈妈起了争执。或许对方希望警方能将怀疑的矛头指向爸爸也说不定。爸爸杀了妈妈——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爸爸恨妈妈吗?

不,看起来不像。妈妈对爸爸来说也不是什么碍眼的存在。如果他讨厌妈妈的话,只要一直待在舞鹤就不需要和妈妈接触了。洋子不觉得爸爸抱持着足以将漠不关心转变成杀意的强烈感情。爸爸是距离杀意这个字眼最远的人。要说家里的某个人杀了妈妈的话,洋子还比爸爸有动机。被妈妈的逼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不是爸爸,而是洋子。说实话,她曾经无数次觉得妈妈的存在很碍眼,不过她并不希望妈妈死掉,只是茫茫然地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罢了。

要说家里有谁对妈妈抱持着杀意的话,大概就是孝臣了吧。孝臣会那样不表现出真正想法,不是因为他甘心服从妈妈,而是不断压抑憎恨所导致的。当他不小心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隐藏在那张如同面具一般的脸皮下方涌现对妈妈的憎恶,好像随时都会爆发似的。要是孝臣没去信州参加训练营的话。洋子一定会先怀疑他的。对了——洋子想起昨天她因为想喝麦茶而打开冰箱时,看到孝臣的训练营时间表贴在上面。洋子走到厨房,确认那张时间表。

时间表上写着昨天早上八点半,全员在学校集合,然后搭乘九点开车的巴士从学校出发。爸爸已经打过电话确认孝臣是不是待在训练营,结果他是按照预订时间出发的。

就时间上来说,七点半出现在教授室的妈妈不可能是被孝臣杀死的。

就算他追上妈妈,在七点半抵达大学,也不可能在八点半之前杀死妈妈、回到学校。如果只是单纯的杀死也罢,要把头切下来的话,只靠那一点点时间是办不到的。

那奶奶呢?妈妈把大部分的家事推到奶奶身上,所以奶奶有时候会诉说自己对妈妈的不满。当妈妈听到奶奶的不满之后,隔天就会立刻煮饭、打扫,这个时候反而更让对家事很有原则的奶奶感到不悦。结果到了最后,奶奶对现在的状况虽然说不上满足,不过看起来也是心甘情愿。妈妈很爱做表面工夫,从来不会舍不得赞美奶

奶,所以也算是圆满解决了问题。再来,就时间上来看,奶奶要从她所在的位置犯案,和孝臣比起来更不可能。从北海道偷偷回到京都,杀了妈妈之后再回到北海道——只要确认不在场证明,马上就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而洋子没有杀害妈妈。换言之,家里的人都不是凶手。想到这里的时候,洋子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凶手一定就是和妈妈起冲突的研究生吧。就在睡意袭来的时候,洋子听到玄关传来了声音。是孝臣回来了。弟弟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突然想到这件事情的洋子从床上起来,站起身打算前去玄关。不可思议的是,洋子的心头并没有涌出那种“想要和弟弟一起分摊失去妈妈的哀伤”的心情。弟弟让她感受到的距离感,就是这么严重。她撞见了走进客厅的弟弟。孝臣脸上挂着难以分辨的中立表情。他的眼神很沉稳,而且至少看起来并不伤心。

“你听说妈妈的事了吗?”

“听警察说了。”

和爸爸不同的清晰口吻。洋子甚至觉得他话中带有气势。“那你已经接受过询问了啰?”

“嗯。因为他们跑来信州接我。”

“警察吗?”

“对。”

“他们问了你什么?”

“最近妈妈的状况,还有我的不在场证明。”

“那你怎么回答?”

“就把我知道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他们。”

“源源本本是什么意思?”

“就是源源本本。我去参加训练营,还有妈妈最近的状况。”

“你怎么回答妈妈最近的状况的?”

“我说她跟平常一样。”

“可是她最近好像很烦躁。我本来以为她是在气我,不过她好像在职场出了什么麻烦。你不是有时候会去大学吗?应该知道什么吧?”

“我不知道。因为那里全都是只会打招呼的人。”

“一定是那个惹出麻烦的研究生害妈妈碰到这种事情的。”这么说着的同时,洋子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说这种话好痛苦。妈妈是在头被切掉的状态下被人发现的,她无论如何都会意识到这件事,可是却无法靠着思考其他的事情来分散自己对这点的注意力。

“谁知道。”

“警察没有问你这个问题吗?”

“问了啊。但是我连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是喔。长相也不知道吗?”

“听说那个人一直把自己关在最里面的实验室里。我可能跟那个人错身而过一次吧。”

“是什么样的人?”

“不记得了。应该是个很普通的人吧。”

“是喔。”

孝臣所谓的普通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洋子想要试着想象普通人的长相,不过脑中的影像却像是雾一般扩散,无法成形。要是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来的人长了一张极其普通、随处可见的脸,洋子该如何是好呢?如果憎恶的对象长相平凡得令人惊讶,这似乎让洋子觉得有些难以自处。

“那我们接下来会怎么样啊?”

这个问题令洋子意外,因为她根本没有余力去担心接下来的事情。洋子原本以为孝臣是因为不安才说出这句话,于是看了看孝臣。这次她清楚抓到他的表情。弟弟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爽朗神情。弟弟这副随时会放松脸颊笑出来的表情,伤害了洋子。他的表情非常自然,这更让洋子痛苦。她从来没有看过弟弟露出这么平稳、开朗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关在监狱里的囚犯踏上自由的土地,心中充满了“好了,接下来就找个地方去吧”这种满怀期待的表情。

该不会是孝臣把妈妈……?洋子急忙甩开这个疑虑。不,孝臣不可能是凶手。只不过他确实因为妈妈死掉、自己终于获得解放一事感到喜悦。

又喝到病毒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在他一边用定量吸管吸着一定数量的病毒,一边呆呆地想事情的时候,液体又跑到嘴巴里去了。桥诘透将嘴巴靠近水龙头,含了一口水。他喝下去的是一种叫做仙台病毒的细菌,虽然人家都说无毒,不过一想到这种东西流进自己的胃里,还是让他觉得不怎么舒服。不过话说回来,现实生活中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夏木佑子的人头被放进第二实验室的deepfreezer里,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发现的人是秋叶安由美。听到安由美的尖叫声之后,桥诘和西本快步跑去第二实验室。

安由美在敞开的deepfreezer前面失去了意识。他们朝着deepfreezer里一看,发现包着保鲜膜的人头面向着他们。人头的眼睛睁开,直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表情有种难以形容的悲惨。西本发出了不输给安由美的尖叫声,然后马上开始干呕。只有好不容易才维持冷静的桥诘努力地正视那张脸。整张脸稍微向左歪,而且因为冻僵的关系,不仔细看的话还看不出是谁。然而在细细观察之后,他从轮廓和五官推测这是夏木讲师。桥诘在告诉中川教授之后,打了一一〇报警。大批的刑警赶来,造成了骚动。

隔天桥诘被叫到中京署,花了半天的时间接受警方盘问发现人头的经过。接下来,刑警还拜访了他两次,要求补充说明。自己到底说了多少次同样的事情呢?害他现在连想忘都忘不掉了。警方将安由美视为重要证人。

那天晚上,桥诘梦到了夏木讲师的人头而惊醒,从此之后,他都无法熟睡,害怕会做梦。

免疫学研究室因为事件太过惨虐而大感震惊,大家似乎都吓坏了。做实验的时候无法集中精神,开会时也心不在焉,谈话的时候,话题马上就会跑到事件上。一想到凶手可能就在众人之中,每个人都无法冷静下来。可是最棘手的,就是失去了小组中的重要人才。

说实话,桥诘在跟夏木讲师相处的时候,经常觉得很疲累。刚开始他觉得讲师很爱照顾人,所以便全面依赖她。虽然她认真、过分积极的地方让桥诘觉得有点难应付,不过至少在两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一直都很信任她。从那个时候开始,桥诘怎么样也无法容忍夏木。那正好是在进行复制细胞激素的时候,桥诘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实验,于是便在会议上提案。听到间这个提案之后,不仅小组的伙伴们为桥诘这灵光一闪感到惊讶,连隔壁研究室的教授都赞赏桥诘的点子。然后,他便花了半年的时间进行研究。随着自己的研究进展,他感觉自己好像即将发觉口什么大发现,兴奋得不得了。然而自从某一天之后,夏木讲师便不再协助桥诘的研究了。不只不协助,她还以要进行别的研究为理由,撤掉了研究费。简直就好像在拐弯抹角地叫桥诘别再研究没了一样。在开会的时候,桥诘激情地陈述自己的研究有多么重要。可是夏木讲师却不肯退让,扬言进行那种研究是没有用的,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在一开始的时候,她明明相当支持桥诘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桥诘摸不着头绪。然后,他只想到了一个理由:桥诘想透过那个实验证明的东西,和中川教授之前一直在学会和论文里发表的理论矛盾;精明的夏木讲师感觉到桥诘的研究有推翻中川教授的理论的危险性。

最后,他半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不得不放弃自己提案的研究。后来,隔壁研究室的教授那一小组继续进行相同的研究,并于一年后在学会发表,还登上了一本名叫《细胞》的高水平科学杂志,受到全世界的瞩目。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情,桥诘对夏木讲师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原本觉得是讲师的优点之处,全都可笑地变成了缺点。一转换角度,人类看起来竟然可以变得这么不同——年过三十的桥诘甚至连人生观都因而改变了。

首先,夏木讲师的身材过瘦,完全没有女性魅力。桥诘原来觉得那是不修边幅的简单、自然,可是现在却觉得她是故意的。其实她比任何人都在意自己是女性这一点,那副不愿输给男人的样子,看起来也只是在强辩。她确实很会照顾人,可是实在太具有强迫性了,不管什么事情,她都要选择任何人都能接受的正义,桥诘很讨厌这一点。对于桥诘的研究也是,她先毁了他的研究之后,再跑来安慰他说:“我不希望你在无法取得学位的实验上浪费时间啊。”并给他其他的研究主题。带着奇特表情说话的她,还装出一副好像很担心桥诘的样子。

在隔壁的教授进行相同实验成功时,桥诘什么都没说,但是夏木讲师还特地跑来跟他说明那是因为过程完全不同,所以才成功的。

他曾经和西本争论过一次。

“看那个人那副样子,真的能好好统整组织吗?”

“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性格就是唠叨地说明自己是正确的吧?听起来太假了啦。”

“怎么个假法?”

“装作她是纯粹的研究学者的样子,其实根本不是。”

“你说夏木讲师不是纯粹的研究学者?对那个人来说,研究就是全部。她不就是这种人吗?”“不,不是。她最在意的是别的东西。”

“真是充满憎恨的说法哩。什么嘛,那你倒是说说她在意的是什么东西啊?”

“在意教授心情不好啊。她最在乎的就是这个了。”

桥诘用讽刺的口气说完之后,西本暴怒地说:“只不过是自己的点子稍微不被认同而已,少在那边生气了。你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我看错你了。”

“稍微不被认同?她毁了我的职业欸。”

“那个研究本来就是行不通的。你的想法太幼稚了。”

“没那回事。我有自信会成功。”

“跟你这样的家伙同为男人,真让我觉得丢脸哩。你是在嫉妒她身为女性又那么有天分吧?”

听完这句话之后,桥诘差点没把手中的试管捏碎。心想:“等等,冷静一下。原来如此。自己是在嫉妒夏木讲师啊?”

西本的话让他烦恼了好一阵子。不过在她后来和安由美之间发生冲突以后,他就确信自己对夏木讲师的疑惑并没有错。桥诘想到,因为西本跟夏木讲师很像,所以才会对桥诘做出那种失去理性的指责。西本自己也跟讲师对教授的态度一样,是夏木讲师至上主义者。

桥诘觉得讲师和安由美之间的不和,是必然会发生的。

知道了她对安由美的态度是装出来的之后,桥诘心中出现了“果然是她的风格”这个嘲讽的感想。然而,会这么觉得的人可能只有桥诘一个而已。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和别的研究学者争论。果然啊——他曾经很想对西本说这句酸话。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理由被这么残酷地杀害。

基本上来说,夏木讲师是一个善良的人,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应该、不至于被这样杀害。当然,每个人都没理由被杀害,不过桥诘觉得这种残酷的杀人手法特别不适合她。

警方的调查陷入僵局。根据中川教授的说法,夏木讲师在八月二十一日早上七点半左右的时候,来过教授室。教授每天早上七点就会来大学读文献。提早来,也提早回家。

其他研究学者来大学的时间都不太一样。大家都比普通的上班族晚到,没有人会像教授这样提早来。每个实验的节奏都不同,所以在出缺勤这方面他们算是相当自由的。有人是在早上十一点左右到,到半夜十二点才回去;也有人下午才来,然后就直接在大学过夜。像上班族一样九点到、六点走的人也有。由于夏木讲师有家室,所以出勤时间是比较有规律的,从早上十点左右到晚上八点,她都会待在研究室。这样子的她之所以会提早来大学,据说是因为她思考了一整晚,最后决定跟秋叶安由美好好谈谈的缘故。

“老师,我打算好好向安由美道歉、跟她和好了,请您放心。”用稳重的声音对教授说。

中川教授只回答:“那就麻烦你了。”要两个人和解的话,只有让夏木讲师先低头一途。关于谁对谁错,完全没有人说起。

秋叶安由美来的时间很不一定,不过大致上都比夏木讲师早。她到了之后,马上就会把自己关进第二实验室里面,进实验室之后就很难找她谈,所以夏木讲师打算提早去等她。夏木讲师去对中川教授说明之后,好像就直接前往第二实验室了,不过只能说“好像”,因为教授并没有确认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其后,早上九点来到大学的西本看到了她的雪铁龙停在后面的停车场里。可是有事找她的西本找遍了整栋基础病栋,就是没看到她。

其他的人都做出了相同的证词——没有人在那一天看到她。那天,秋叶安由美在早上七点五十分来到学校,接着就像平常一样躲进第二实验室。在进入实验室的时候,她说她看到了夏木讲师从安全门走出去的背影。也就是说,讲师在七点五十分的时候还活着。结果,最后看到讲师的人就是秋叶安由美了。两点过后,安由美曾经一度离开实验室。她是算好了大家的吃饭时间,以便错开大家,一个人去吃饭。三点左右,她就回来了。那天三

点,教授室里要举行会议。总是第一个到场的夏木讲师到了三点十五分都还未出现,于是大家便开始担心了。

“说起来,我今天还没看到夏木老师,到底怎么了呢?”西本说了这句话,就跟桥诘一起前往第二实验室。

敲了第二实验室的门之后,安由美探出了脸。当她看到和自己不和的西本那一瞬间,便动手关门。两个人阻止了她的动作,强行问她关于讲师的事。安由美不高兴地回答说,那天早上她目击了讲师从安全门走出去的背影,就只有这样。她在deepfreezer里发现夏木讲师的头颅,是在下午四点过后。因为实验流程的关系,所以在那之前,她都不需要打开deepfreezer。

倘若秋叶安由美没有说谎,这起事件就会是这样:夏木讲师在早上七点半抵达研究室,和中川教授打招呼。接下来,她大概是在第二实验室里一边阅读文献,一边等待安由美的到来吧。然后,讲师在七点五十分的时候走出了安全门。很有可能是凶手将讲师叫到某个地方,并在基础病栋之外的场所行凶的。讲师会从逃生楼梯走下楼,可能是因为她本身希望自己和那名人物见面的事情不要被人发现。如果讲师是在离开基础病栋之后,被某个人杀死的话,那名凶手就是在切下头颅以后再来到第二实验室,将头部放进deepfreezer里的。为什么只把头颅放进deepfreezer这又是一个疑问。是要陷害秋叶安由美吗?

凶手是内部的人,而且知道夏木讲师和秋叶安由美之间的纠纷。不,不一定是内部的人。当初事情闹得那么大,内部的人把两个人的冲突传到外面去这种可能性也很高,范围应该会再扩大吧。可是,后来警方在第二实验室的洗涤处发现有人类的血迹和肉片被冲走、地板上也有血迹被抹掉的痕迹,所以案发现场可能就在实验室里这一点也必须列入考虑范围。以切掉头颅的地方来说,这样子的流血范围实在太小了,这是让警方陷入苦思的一点,不过如果凶手擦掉了血迹,警方就无法判断流血量到底有多少了。总而言之,凶手在第二实验室杀害被害人的这个假说还是成立。

免疫学研究室的所有人都是嫌疑犯,警方一一确认了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第一个被讯问的是中川教授。教授在九点的时候离开研究室,去找待在同楼层解剖学教室的野山教授。两个人一边喝着秘书泡的咖啡,一边听着莫扎特的音乐。中川教授非常喜欢莫扎特,所以接受野山教授的邀请,一个星期到他那边的教室一、两次,已经是习惯了。野山教授和那名秘书都证实中川教授有过去。教授是在十点过后回到研究室来的,接着,直到发现夏木讲师的头颅引发骚动之前,他都和秘书两个人待在教授室里。在七点半看到夏木讲师的教授,有可能在七点半到九点这一个半小时之中,将她杀死、斩首、放进deepfreezer里面,还将身体的部分藏到某个地方去吗?

由于秋叶安由美在七点五十分看到了讲师,所以正确的时间应该是七点五十分到九点之前的一个小时十分钟。要藏身体的部分,也非得将身体带到建筑物外面去才行。中川教授不会开车。再怎么想都不太可能。但是如果中川教授说了谎,这个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那么“教授是凶手”这个说法就成立了。教授也有可能是在更早的时候就来到大学,和夏木讲师见面。如果两人是五、六点见面的话,到教授去找野山教授的时间——九点之前,就不是只有一个半小时,而是更久的时间了。不然就是他一大早在大学以外的地方和夏木讲师见面,把她的身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之后,再将头颅带来大学,这样子还比较方便。

根据教授的证词,他在早上六点十分过后离家,到大学的时候已经过七点了。从教授家搭公交车到大学大概要花四十分钟。据说平常总是跟他一起搭公交车邻居,还跟他一同坐到半途的车站。还有,七点十五分的时候,他曾经一度离开大学,到对面的便利商店买报纸。

警方和教授的家人确认过他离家的时间,也问过一起搭市公交车的邻居,以及便利商店的店长,大家都证实了教授离家、搭乘巴士的时间。而且,关于七点过后他就在大学里——最起码也在大学附近的便利商店——这一点也是千真万确。“在七点半之前和夏木讲师见面”这个假说并不成立。最重要的是,秋叶安由美在七点五十分还看到讲师从安全门走出去,如果这是真的,就代表讲师在那个时间点还活着。

倘若教授没有说谎,夏木讲师就一定是在七点半造访教授室的。警方必须看接下来发生的状况定立假说,寻找嫌犯。他们先将中川教授从嫌犯中剔除。至于其他研究学者的话,桥诘和西本互相确认彼此都是九点左右来的。两个人接下来一直在同一个研究室进出,处于能够互相监视对方的状态;基于和教授相同的原因,这两人也被排除在嫌犯之外了。

晚来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是独居,所以没人能证明那个人从自家出来的时间,不过那名研究学者并无杀害讲师的动机。最后,警方觉得最有力的假说,就是秋叶安由美是凶手了。

如果案发现场在第二实验室里的话,就算不是像桥诘、西本和中川教授那样从九点开始就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时间看来也不可能犯案。也就是说,如果凶手不是安由美而是别人,就必须在夏木讲师抵达基础病栋的七点半之后、安由美来大学之前这短短二十分钟之内,将夏木讲师杀死、斩首,并将身体藏到某个地方去。可是,安由美在七点五十分看到了夏木讲师——她是这么说的。这就衍生出两种可能。

如果凶手是安由美,这个证词可能就是假的。可是倘若安由美不是凶手,讲师就确实是在七点五十分走下逃生楼梯的。由于安由美去吃午餐的关系,实验室空了一个小时左右。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还是没办法完成这么多作业吧。而且凶手也无法将身体部分带出去。那么,如果假定第二实验室并不是切断头颅的地方的话呢?冲掉肉片、留下擦拭血液的痕迹,就全是伪装了。

这就代表凶手是把夏木讲师叫出去,在某个地方切下她的头颅,再回到实验室将头颅放进deepfreezer的。问题就在于,凶手是在什么时候将头颅放进去的?

基础病栋自然不用说,连整间大学以及附近的区域都被警方查遍了。但是,目前还是找不到可能是切下头颅的地方。如果夏木讲师是被带到远处杀死的话,凶手就是在安由美去吃中餐的时候,将头颅放进deepfreezer的。因为除了这段时间之外,安由美都一直待在实验室里,不可能有人偷偷跑进去。这样子的话,凶手就会有时间杀人斩首了。可是这就物理上来说也是不可能的。安由美去吃饭的这段时间,西本在使用走廊上的复印机。由于别间研究室的女生刚好经过,站在那里跟他聊天,所以他一直在走廊上待到两点半左右。如果有什么可疑人物进入第二实验室,西本说他应该会看到。假使凶手是从安全门进出的呢?看见讲师从安全门离开的安由美,后来又锁上了安全门,因此凶手没办法从外面进来。就算凶手成功地从安全门进来了,站在走廊也可以清楚看到安全门,所以凶手不可能在不被人看见的情况下进入第二实验室。除了西本之外,两点到三点这段时间,走廊上也经常有人在,可疑人物要在此进出是非常困难的。

那么,如果凶手是从窗户潜入的呢?攀爬到三楼虽然很辛苦,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安由美说窗户一直都是锁上的。由于这算是对她不利的证词,所以有一定的可信度。

实际上,第二实验室的窗户用半月锁锁得好好的,警方也确认过这一点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凶手能够利用某种方法将头颅放进deepfreezer的话,一定就是安由美不在的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这样子的话,距离发现头颅的时间就只有一、两个小时。

可是讲师的头颅似乎连大脑的中心都完全冻结了。由于脑中有脂肪组织,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冻结。就算是放在负八十度的deepfreezer里面,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完全冻结。

倘若怀疑头部是从外部带进来的话,凶手还是只有秋叶安由美。间早上七点五十分左右来到大学的安由美,在看到夏木佑子待在实验室里之后大发雷霆,以为对方要来夺走她的基美拉,于是便勒住夏木的脖子,将她杀死。杀死夏木之后,她对自己的行口为大感惊讶。总之,她一定要先将尸体藏起来才行。于是,安由美便把尸体放在洗涤场,用锯子切断夏木的头颅,再将身体的其他部分全部切开,放进几个垃圾袋里。她先暂时将装了尸体的塑胶袋藏在实验室的角落。然后在她去吃中餐的时候,再把塑料袋从三楼丢下去。下方灌木丛生,所以塑料袋也顺利地藏在树阴下。前面正好就是停车场。安由美把塑料袋放进自己的车子里,开车到远处将之丢弃,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来。不过,这个假说有两个极大的矛盾。首先,如果她要隐藏尸体,为什么不全部藏起来?有必要先将头颅放进deepfreezer,然后在自己发现的时候表演出吓得昏倒的样子吗?

第二点,泰式料理店的店员证实从两点五分到三点之前,安由美都在店里。这样子的话,她就没有时间开车去弃尸了。剩下来的只有“安由美在午餐之外的时间,将装了身体的塑料袋丢到某个地方去”这个可能性了。她不是在走廊上刚好没人的时候出去、就是偷偷地用绳子从窗户爬下楼的。在来回通过走廊的时候完全没有碰到别人——这种可能性非常低。对运动细胞很差的安由美来说,从三楼爬绳子下楼也是相当困难的。如果只是往下爬还好,要是往上爬回三楼的话,是绝对不可能吧。这跟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通过走廊,是一样困难的。

会不会是夏木讲师在某个地方被秋叶安由美杀死之后,只有头颅从案发现场自己跑进deepfreezer的呢?——这个传闻甚嚣尘上。就算想要进行问讯,秋叶安由美现在也已经因为精神崩溃而住进病院了。就目前看来,调查毫无进展。警方陷入了苦思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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