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佑子隔了两个星期之后重新踏进研究室的日子。整理完在美国免疫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和投影片之后,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偷闲喘口气,这个时候,秋叶安由美走了进来。

“夏木老师,基美拉……”安由美脸色苍白。那只基美拉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吗?

“基美拉怎么了?”

“总之,请您过来一趟。”佑子跟在安由美身后,朝着走廊尽头的第二实验室走去。那间实验室在私底下被人称作“茧居房”,从五个月之前,安由美就一个人关在里面。两年前开始,那间实验室里就一直进行着将部分鹌鹑胚盘移植到鸡胚盘的手术。这是要切除蛋里面受精一点五天的部分胚盘移植片,再进行移植的精密手术,所以需要相当高超的技术。在这个时期,胸腺等免疫器官还没分化,移植片上没有血液细胞。在免疫系统尚未分化的时期,才有进行移植手术的意义。因为在胚盘时期进行异种组织移植,会得到免疫耐受性,也就是移植组织会在不被本体排斥的情况下生存下来。然而,基于这个假说的实验进行得并不顺利,没有人能够完成手术。这个免疫学研究室的权威中川教授分析再继续做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大幅缩减了研究经费。

对于这个被大家放弃的研究,安由美却扬言要一个人继续做下去,让人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然后到了最近,她终于成功了。那个时候,佑子觉得安由美执着于那个研究的理由,并非出自对研究的热爱,而其他研究员也如此认为。因为对于不擅与人接触的她来说,那是最适合她把自己关起来的地方。身为研究室权威的左右手、又是担任统整小组角色的佑子,在知情的状况下默默地接受这个事实。说实话,与其让她和其他研究生起冲突而遭全面孤立,维持这样的状况还比较好——这是佑子内心的想法。

约莫半年前,安由美和同是研究生的川本由香里曾经起过冲突。原因是指导两人的桥诘透对川本比较好,导致安由美大表不满。有好一段时间,两人陷入冷战,后来,安由美的实验用兔子在保温箱里死亡,大概是感染了某种疾病吧。结果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安由美一心觉得是川本干的好事,于是便陷入精神错乱。就在她休息一个月左右的时候,无法继续待在研究室里的川本由香里便放弃了学位,回到医疗中心去。

佑子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安由美,催促她回到研究室来。这个免疫学研究室是K医大的基础医学研究室,由知名的免疫学教授中川率领。讲师佑子的重要工作,就是每年收两、三个临床医师,指导他们取得博士学位。医大学生在取得医师执照之后,会经历实习医师的阶段,然后毕业、到大学以外的医院去出差一次。其后,他们会以研究生的身份回来,在基础医学研究室取得学位,这是最一般的流程。如果门下的医师没人得到学位,就会变成这个研究室的责任,所以佑子希望至少安由美一个人能够回来。更何况,安由美已经在医疗中心结下梁子,无处可去,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是盛传K医大下届校长人选的名教授之女,站在讲师的立场,还是希望能够想尽办法让她顺利取得学位。就这层意义来说,桥诘反而对安由美比较照顾。然而安由美声称桥诘透偏心川本由香里,只是这个主张在任何人的眼中看来,都不像是客观的抗议。

后来,回到研究室的她陷入了过度的被害妄想,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比方说只是她用的原子笔不见了,就会让她大吵大闹,说什么是“被人藏起来了”,最后终于演变成无法和小组中任何人相处的局面。

只要避开和人的交际,她就会变得很乖巧,这对整个研究室来说也比较好。任凭她躲在第二实验室里不去管她,其实就像拿盖子掩住发臭的东西的那种感觉。佑子完全不把安由美当成一个研究学者看待。她比佑子小七岁,现年三十三岁,并没有在大学医院打拼下去的耐力。来这间研究室,也只是为了取得学位罢了。不管怎么样,她都会接续在京都市内担任内科医师的祖父之后,成为开业医师——这是她的口头禅。她无法面对人际关系之中微渺的争执,她的心灵就好像抛在空中的玻璃一样脆弱。因此对她来说,一定要留给她开业医师这条退路。

毕业于药科大学的佑子没有医师执照,所以没有开业医师这条可供她逃避的道路。她因而必须在这个世界里拼命咬着牙,尽全力进行研究。由于桥诘透和西本健二都是理工科出身的研究学者,所以他们总是会说:“真是的,女医师还真是任性啊。”拐弯抹角地指责安由美的骄纵。当然,不是所有的女医师都这样。安由美的身体比较孱弱,是个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受到过度保护的独生女。

“你太宠秋叶了啦。就算那样子关在实验室里,也不会有什么进展的。”中川教授曾经批评过太过担心安由美的佑子。

“我觉得现在还是让她一个人独处比较好。我会花些时间在她身上多费点工夫的。至少要让她取得学位之后,再离开这里。”

“要怎么取得学位啊?她是不可能靠现在那个研究主题拿到学位的吧?”

佑子预计等到安由美的精神状态稍微稳定之后,再将她的论文题目更换成其他比较好写的研究主题。她告诉中川教授,自己现在正在观察时机。

“你也还真能忍。哎,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喔。”中川教授拍拍佑子的肩膀,走出了教室。

佑子经常被人形容是个爱照顾人的好人,而安由美的存在则是让这个评价更上一层楼的助力。这并不是因为安由美对佑子来说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人——佑子曾经不经意地这么想过。难道是自己想要卖她父亲一个人情这种心机在作祟吗?不,不可能是那样——佑子慌张地打消这个念头。自己是打从心底担心她、照顾她的。如果只是靠着那么肤浅的想法,自己是不可能照顾安由美到这种地步的。过了三个月之后,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夏木老师,你看。我成功了!怎么样?吓一跳吧!”安由美开心地将保温箱放在佑子面前。看到她得意洋洋的笑容,佑子大吃一惊。她从来没看过安由美如此满足的笑脸。不过,保温箱里面的东西更让她感到意外。一只长着鹌鹑翅膀的小鸡在走路。安由美完成了无人成功的移植手术,并且顺利地将基美拉孵化出来。任谁也想象不到那个没用、毫无优点的安由美,竟然能完成这么困难的手术吧。如果是桥诘透跟西本健次,应该能够接受吧,毕竟他们两个人都是优秀的研究学者。不过安由美成功孵化、养育基美拉这个事实,却超乎佑子的想象。世界首例——这个词在她的脑海中出现了数十次。这个中川研究室的污点的安由美,突然在佑子眼中成了闪闪发光的存在。她究竟是如何成功的呢?

“你是怎么做的?”

“我制作了手工手术刀。您看,就是这个。”安由美拿给佑子看的,是棉线用缝衣针。仔细一看,前端仿佛被锉刀磨过一般尖尖的。

“我用质地最细的磨刀石磨过这根缝衣针。”

佑子瞇起眼睛观察缝衣针的前端。刀刃的部分大概有两公厘左右。原来如此,原来是手工精巧的迷你手术刀啊。佑子费尽心思想出来的时钟用镊子,或是实验用的刀片做不到的细琐作业,都可以靠这支手术刀做到吧。“还真亏你想得到呢。”

“我执行手术的技术也变好了喔。做了好几次之后,我的速度变快,手术用胚盘的负担因而减轻,这是其中一个因素。还有,我也一直在调整孵化之后的保温箱湿度,发现如果湿度不够的话,羽毛就会黏在蛋壳上,小鸡就无法从蛋壳里爬出来了。另外,我还知道刚孵出来的小鸡无法站在报纸上,可是把它们放在铁丝网上的话,它们就可以站得很好。”

手术的速度、湿度,以及小鸡站立的地方。光靠这么单纯的事情,就能成功响化,这是多么严重的盲点啊。在这个实验中,佑子曾经牺牲过数百个受精卵,还是没办法孵化出基美拉。没有想到这么单纯的事情,反而一直着眼于免疫系统等困难的问题上,或许就是她失败的原因。

安由美的眼睛闪烁着光辉,脸上绽放着胜者充满自信的笑容,让人觉得她的精神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真是厉害!”研究室里一片哗然。

安由美每天早上都哼着歌来研究室。她又成功地让第二、第三只基美拉诞生了。不过,这个时候再度出现了问题。由于她一个人关在第二实验室里,别人无法习得她的技术;而且光是孵化出基美拉也没有什么意义,必须进行解剖、确认组织状态才行。佑子曾经数度说过自己要协助研究基美拉,可是安由美却从来不曾答应。佑子虽然感到焦虑,不过还是决定忍住自己的不安,在一旁观察安由美的研究。安由美的研究生活安稳地过去,小基美拉也顺利长大。事情演变成这样,佑子也只能让她做手术做到满意为止。她打算接下来再叫她写论文。在这样子的状态下,三个星期过去了。

光是看到今天早上安由美半疯狂的面容,佑子就知道一定是基美拉发生了什么异变。她紧张地跟在安由美身后走进第二实验室。里面非常整齐清洁,感觉就像是有洁癖的安由美待的实验室一样。

“请您看看这个。”发生异变的似乎是一号基美拉。佑子专心地观察保温箱中的鸡。很明显的,它的翅膀动作出现了异常。

“怎么会这样?”佑子因为惊讶和激动而看着基美拉出了神,完全忘了安由美那张哭脸。看起来像是有免疫耐受性的基美拉,现在却开始发生排斥反应了。

“请您帮帮忙,再这样下去它一定会死掉的,太可怜了。”

安由美的话在佑子耳里听来根本无足轻重。

“不过,这并不能算是失败。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发现。”

无法预测——这就是研究。佛莱明一八八一~一九五五),苏格兰的生物学以及药理学家,为盘尼西林发明者。)之所以会发现盘尼西林,也是因为他的疏失,让青霉孢子掉落在细菌培养皿上所致。这个小故事告诉人们,大发现经常是这种偶发性的巧合带来的。

佛莱明如果就这样丢掉发霉的培养皿,或许就不会发现抗生素,他的名字也不会永留青史了吧,这样的话,就算到了现今的时代,人们可能还会因为小小的感染症状而一命归西。

可是,他之所以被人称为优秀的研究学者,就是因为他用显微镜观察了发霉的细菌培养皿。然后,他发现只有霉菌四周没有细菌生长,进而发现了霉菌能分泌出抑制细菌生长的物质。

谁能想到霉菌可以制造出抑制细菌生长的特殊物质呢?佛莱明果然是天才。从失败而生的成功,会是超乎一开始假定目标的大成功。

佑子继续观察基美拉。基美拉逐渐开始呈现无力状态,翅膀完全下垂,下肢也开始痉挛。到了最后,它就因为步行困难而横躺在地。

“将这只基美拉固定,检查移植部位的组织。”

这一定和某种重大发现有关——这个预感让佑子兴奋不已。

“但是这么做的话,它会死掉的。”安由美一边哭、一边剧烈地摇头。

“你在说什么!这是你创造出世界上第一只基美拉,会带来颠覆常识的结果。我们要检查这只基美拉的组织,彻底追踪它的免疫系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想知道。这只基美拉是我的生存意义,不要杀了它!”

佑子呆住了。这个想法也未免太幼稚了吧?研究学者怎么能对实验动物抱有不舍呢?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进行实验的?难道独自一人关在实验室里,让她连研究学者的自觉都失去了吗?

“这就是研究啊。什么生存意义,别说傻话了。它只是实验动物啊!”

“不要……不要这样。”安由美像是在恳求一般无力地说道。

这不正常,是不是应该好好跟她谈呢——佑子在一瞬间迷惑了。但是,她不可能理会这种请求。在这一步退让的话,这个卓越的成功就不能带来任何成果了。身为研究学者的佑子,理所当然地对排斥反应如何呈现在移植部位的骨髓上感到兴致勃勃。如果在学会上发表这个结果,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瞩目呢。这只基美拉一定可以帮忙提升自己在研究室的地位。

中川教授开心的面容浮现在佑子眼前。若是将这个研究整理成论文公诸于世,她绝对可以获得助教的席次。佑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东西。而且,她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基美拉体内的组织。她顾不得安由美的心情波动了,或许是这只拥有黑色羽毛的鸡在煽动自己也说不定。佑子无视安由美的反对,将基美拉仰躺固定在保丽龙板上。

安由美抓住佑子的手臂。佑子赶忙将手放在安由美的肩膀上,安慰她说:“放心,你等我一下。”然后请她在椅子上坐下。接着,为了让她乖乖坐在那里,佑子又诚恳地说:“你听好喔,我会救活这只基美拉的,所以你要乖乖坐在这里。别

担心,我不会杀死它的。”

安由美默默地点头。

固定实验动物需要相当熟稔的技术和集中力。佑子用刀片切开基美拉的腹部。之后,她切开横隔膜,从左右肋骨的外侧朝着头部各划上一刀,让基美拉的心脏外露出来。佑子将装了三聚甲醛(paraformaldehyde)固定液的针筒从左心室插进去,慢慢地伸到大动脉的位置,再用钳子固定。安由美似乎在她身后说了什么话,不过佑子几乎完全没听到。她的发言就像是在远方发生的事情一般,只在佑子的耳膜造成些微的鼓动而已。

她切开右心耳。三聚甲醛能迅速和由蛋白质构成的胺基酸分子结合,将生物构成的要素维持在原本的状态下。据说在三聚甲醛注入体内的时候,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佑子曾经听说,如果要将猫这种高等动物在活着的时候固定,还必须打麻醉药,不过即便如此,它们的模样还是会很凄惨。佑子只固定过老鼠和鸟类而已。面对猫、狗这种赏玩用的宠物,她实在无法像这样平心静气地进行固定作业。

在固定液流遍基美拉全身组织的这五分钟,基美拉产生了严重的痉挛反应,不久之后,它就变得跟仙贝一样硬邦邦的了。确认固定顺利成功之后,满足的感觉让佑子心头的紧张稍稍松弛了。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一个高亢的尖叫声。是安由美。佑子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安由美是不是一直都在尖叫呢?她的音量大得响彻实验室。

(她尖叫的原因,该不会是我吧……)

佑子呆住了。自己只是做了身为一个研究学者理当做的事情而已。不,站在安由美的角度看,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她眼中,佑子是个用最残酷的方法杀害她珍贵宠物的人。就在听着安由美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时,佑子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佑子不安地颤抖不已。由于自己闯下的祸实在太严重了,佑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桥诘透、西本健二以及年轻的技师都聚集到第二实验室来。到了最后,连中川教授都来一探究竟。

安由美一边喊着:“骗子!你这个禽兽、杀人犯!怎么、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人!”然后开始乱丢试管和药剂。

三个大男人压着她,试图让她的心情恢复平静。

“大家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过,她还是这么大声喊着,所以大家只好先到走廊上去。把大家关在第二实验室外面之后,安由美就一直躲在里面不愿意出来。

被安由美赶出实验室的时候,佑子还是尽责地将硬邦邦的基美拉给带出了实验室。

发生这样子的骚动之后,佑子发现自已对于这个研究的执着远大于对安由美的关心,她看着紧紧握在手中的基美拉,重新对自己深层的一面感到恐惧。这么一来,就可以调查组织了——她的心中燃起了野心。自己的灵魂是不是被这只基美拉给夺走了呢?

“总之,还是先让她静一静比较好。”西本健二说。

“对不起,我犯下严重的过错了。我原本没打算这么做的。”

“先别管她,过一会儿她就会恢复平静了吧。这种状况,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嘛,那只兔子死掉的时候也是这样。”

西本仿佛回想起痛苦的记忆一般皱起眉头。由于待在研究室里只会让自己更喘不过气来,于是那一天,佑子便决定提前回家。她离开基础医学研究病栋,跨着大步走到后方的停车场去。她现在的心情,只想快点逃离大学。她坐上固定停在最旁边位置的红色雪铁龙,发动引擎。佑子对服装没什么特别的执着,不过就是很喜欢车子。在她开上堀川通、朝着自己位于北山的家驱车前进时,安由美的叫声又在她脑海中浮现了好几次,而且每一次都让她误打方向盘。

回到家之后,她打算直接走进寝室,于是便穿过了客厅。她的余光瞄到女儿洋子横躺在沙发上。用手肘支着身子、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洋子瞥了佑子一眼,然后又兴趣缺缺地将视线移回电视屏幕上。洋子最近总是这副调调,连“你回来啦”都不会说一声。

佑子走到洋子旁边。今天,她突然起了跟洋子说话的念头。不管说什么都好,她只想进行一些能让心情开朗的对话。然而当她一开口,吐出来的却都是责备的言语。

“我在河原町通看到你了。你的朋友还真花枝招展啊!”

昨天中午,佑子去四条河原町的银行时,发现洋子和她的朋友穿过对面的斑马线。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当时的光景之后,佑子突然生气起来。最近女儿的话很少,完全不说学校和朋友的事。可是每当朋友打电话来家里,她又放肆地跟对方聊上一个小时。

“我跟朋友去看电影啦。”洋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去看什么?”

“印第安纳琼斯。”

“那些打扮是怎么回事?你都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啊?”

洋子的朋友全都打扮得很夸张,甚至还有人只穿着迷你裙和坦克背心。洋子虽然穿着牛仔裤,不过上半身的了恤是桃红色的,还露出了大半的肌肤。佑子还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为那不是自己的女儿。洋子什么都没有回答,再度将视线移到电视屏幕上。这副恬不知耻的态度让佑子火冒三丈,她关上了电视。

“那不是高中生的打扮,而且连你都穿那么花哨的T恤。听说你还拜托奶奶买洋装给你啊?”

这是婆婆昨天晚上偷偷告诉佑子的。与其事后才让佑子发现,婆婆大概觉得先跟她说一声比较好吧。佑子一听到洋装这个字,就觉得非常不高兴。

“因为朋友邀我去舞厅啊。”

“舞厅?那不是高中生该去的地方。”

“那是我们的大学主办的,你别担心啦。大家已经约好要一起去了。”

“那穿牛仔裤就足够了吧?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朴素一点。”

“大家都会打扮得很时髦啦。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穿得一副穷酸样,那多丢脸啊。”

“什么叫做时髦?妈妈不希望你变成讨好男人的人。穿得随随便便在舞厅跳舞,不就是想吸引男人注意吗?那是肤浅女人做的事。”在不知不觉间,她开始碎念个不停。一想到洋子穿着洋装上舞厅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为,佑子就觉得不可原谅。

“妈妈太落伍了啦。”

“我希望你能说这是有前瞻性。听好了,人类是在出生之后,才被区分为男女的。”

“又来了。我对那种老掉牙的女权观念没兴趣。”

“你想要成为男人眼中的轻浮女子吗?温顺、除了打扮什么也不会的女人,只会让女性的地位低下。我不希望洋子变成迎合男性社会的人。”

“喔,够了。我不想听。”洋子捣起耳朵。

“至少妈妈的工作不输给男性,也有相当的地位。”

“我跟妈妈不一样。我是个没出息的女儿,请你放弃我吧。”洋子捣着耳朵这么说道。

“你不是说要念医大吗?”

“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明明听得到佑子说话,洋子还是执意捣着耳朵。“是因为你自己说了这些话之后,现在没了自信,才会说要放弃的。如果在年轻的时候就在达成目标的路上跌倒,之后是会变成无法努力的人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啊!”

“我不想当医生,那根本不是什么梦想。我要活得比妈妈聪明。拼命念书当上医生,和男人竞争,简直蠢到极点。我要成为漂亮、受人欢迎的女人,这才是支配男人的快捷方式。”

佑子瞠目结舌。讨好男人才是支配男人的快捷方式?这是多么没出息的想法啊。更何况这句话还是从自己女儿的口中吐出来,佑子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就算能够用美色支配男人,到了最后,女人还是会被看成使用不公平手段的生物。到目前为止,自己究竟教给女儿什么样的东西呢?佑子一直觉得洋子理解自己说的话。就算是女人,也能拥有和男人同等的能力;为了不让男性社会压榨,绝对不要降低身段讨好男人;和男人站在同样的水平线上奋斗、获得认同——佑子告诉她的都是这些东西。看似认同的女儿,现在却不知羞耻、淡然地说出完全相反的主间张。或许自己不应该从女儿国中开始,就把她送到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就读。去参观学校的时候,她注意到女学生的衣服都很花哨,不过因为那是京都市内排名前五的好学校,所以她才松了口一口气。“打扮”和“女人味”这些字眼,总是会让佑子莫名地火大。女儿打算走比较轻松的道路。一想到此,一股难以言喻的嫌恶感遂涌上佑子心头,她觉得身体的某处好像断了线。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想看到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讨好男人。如果你想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就等你能够自己工作、离开这个家之后再说!”等到佑子回过神,她已经在歇斯底里地怒骂了。她的情绪激动,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洋子用冷淡得可怕的眼神看着佑子。然后,她讽刺地哼笑了一声。“我知道啦。我知道妈妈那么生气的理由喔。”

“生气的理由?那是因为……你想讨好男人……”

“一定不是这样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孝臣吧?”

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让佑子吃了一惊。“孝臣怎么了?”

洋子开始呵呵呵的笑了起来。“被我说中了吧。你的表情很恐怖喔。妈妈,你只是无法正视孝臣的问题而已。不让我像个女人一样打扮自己的原因,就是这个。”

“你……什么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边这么回答,佑子一边在脑海中询问自己——我该不会知道她在说什么吧?佑子的声音颤抖,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

“你希望我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吗?”

面对咄咄逼人的洋子,佑子很想说些什么,不过却说不出话来。

“那我就别说了吧,我不想让妈妈更痛苦。”佑子内心因为洋子放弃了这个话题而偷偷地松了口气。她不想听到的话差点就从洋子的口中说出来了。那是她无法承受,甚至会让她想要捣住耳朵的话。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佑子仍然无法静下心来。她想要忘却洋子刚才说过的话,但是那些话马上又会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逆抚着她的神经。

——问题出在孝臣身上?

他是个有点纤细、头脑非常好的儿子啊。完全没有污点。当她把孝臣介绍给研究室的伙伴认识时,真的觉得很骄傲。洋子一定是在嫉妒孝臣、嫉妒这个比她会读书、将来又有希望的弟弟,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来。就在佑子好不容易忘掉了洋子带刺的话,准备睡觉时,她又回想起今天在大学里发生的事。真是坏事连连的一天。她突然变得很胆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孤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从今年春天开始,丈夫就被调到舞鹤的医院去了,两个人的分居生活得持续好一阵子。佑子原本想要打电话到丈夫独自赴任的地方去,不过她看了一下月历:今天是他值夜的日子。

话说回来,佑子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那种小事,成为她照顾了这么久的安由美无可救药的憎恨对象。佑子觉得白天那件事情其实非常不合理。她感觉到自己对安由美的脆弱产生的愤怒,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过另一方面,她也想不透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坚持要解剖基美拉。那是让她不惜对安由美撒谎、也要强行执行的动作吗?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应该更谨慎一些呢?佑子反省着。

最常叮咛中川教授和其他研究学者,告诉大家“一定要谨慎处理她的事情”的人,就是佑间子。结果她竟然做出了最欠缺谨慎的行动。她用最笨的方法,踩到了只有自己能顺利避开的地雷。多么愚蠢啊!最不了解安由美的人,或许正是佑子。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搞不懂自己过。她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和自己真正的心意似乎是分离的,连行动都背叛了自己所理解的。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开始排斥植入鹌鹑组织的基美拉一样。在某一天,她突然注意到一没直以为是自己体内一部分的东西,其实不是自己的,体内便进而产生排斥。那只全身痉挛死亡的小基美拉令人不舍的模样,和自己重叠在一起了。佑子连忙挥去这个念头。她作了一个梦。那是在固定基美拉的时候发生的事。基美拉发生了剧烈的痉挛,在她的手中痛苦的挣扎着。啊,终于完成固定了——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看了固定的基美拉一眼,结果发现基美拉的脖子上方竟然变成了孝臣的脸。

佑子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洋子锁上房门,拉开衣柜的抽屉。里面放着叠好的白色、深蓝色朴素T恤。

那个东西就藏在这下面。翻开了恤,伸手拿起那个东西,洋子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那是她拜托奶奶买给她的。在奶奶把钱交给她时候,她还恳求奶奶千万别告诉妈妈。

奶奶有个把柄在洋子

手上,所以不管她说什么奶奶都会听。这是当然的。

那是明星中学录取通知寄来那一天的事了。洋子提早放学,碰巧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儿。

因为奶奶和孝臣的窃窃私语而醒过来的洋子,全将他们俩的对话给听进去了。

“你看,阿孝,奶奶从你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存钱喔。你不可以告诉妈妈跟洋子。”

从孝臣出生开始,奶奶就偷偷用孝臣的名义开了户,每年将赠与税免除额的上限六十万存进那个户头里。在收到录取通知之后,乐不可支的奶奶便将邮局的存折拿给孝臣看,并骄傲地说着上面的金额。

洋子僵着身子、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不久之后,她觉得只能躲在这里听他们说话的自己很悲惨,于是便猛然坐起身。奶奶一看到洋子,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洋子一边说着:“给我看!”一边粗鲁地从奶奶手上抢下存折。上面印着将近八百万圆的高额数字。看到这个金额的瞬间,怒气充满了洋子全身。

过年只给洋子一万圆红包的奶奶,竟然为孝臣存了这么多钱!偶尔出手比较大方时,奶奶也只会给洋子三千圆程度的零用钱。妈妈经常说,亲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那个时候,洋子却觉得亲情和金钱成正比。发觉自己的价值甚至不到孝臣的百分之一,洋子不由得因为懊丧和羞耻而当场哭了出来。从那次之后,奶奶也开始对洋子做出同样的生前赠与行为。不过即便如此,洋子和孝臣还是差了十三年。只要洋子把这件事情拿出来抱怨,大部分她想要的东西奶奶就都会买给她。

这次到手的就是酒红色的洋装。洋子一边将洋装放在身上比划,一边确认着自己在洋装鲜艳的颜色上方的面容是什么模样。啊,这种让人胸口发热的颜色,真是太漂亮了。她一直希望能够将这么热情的颜色穿上身。她看了镜子好一阵子,不过还是觉得不够,于是她便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洋装。洋装短至膝上,是服帖着身体曲线的现下流行设计。为了穿上这件洋装,这一个月的减肥也值回票价。洋子将绑起来的头发放下,小心地梳理着。披下来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洋子小巧而有点土味的脸庞,瞬间变得华丽又有女人味。

她一边出神地看着镜子,一边绾起头发,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最近,洋子开始追求举手投足的美丽了。所以,她会花个大半天站在镜子前面研究走路的方法、回头的程度、手脚的动作口等等。在镜子中的自己几乎和洋子理想中一样。简直就像个杂志模特儿嘛。

自己已经多久没穿洋装了呢?一直以来,洋子都为了顾虑妈妈的心情,老是穿着朴素的衣服。没对读书失去兴趣之后,她花在看杂志上的时间,比看课本或是课外读物还要多。最近,她的零用钱都花在买时装杂志上,大概是因为压抑太久了吧,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要变漂亮”。

她上一次穿洋装,是在国中一年级学习发表会的时候。洋子为了学习发表会,向朋友借了一件蕾丝洋装,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穿。结果,她突然发现孝臣就站在她的身后。没错,那时的孝臣才十岁。洋子觉得他看着打扮后的自己看得很入迷,于是便骄傲地拉开裙子对他说:“怎么样?很适合我吧?”孝臣仿佛被吸过去一般接近洋子,然后伸手拿起洋装的布料,仔细地观看。那副样子让洋子感受到一种执拗而毫无活力的感觉,她不假思索地拍掉孝臣的手。

洋子有时候会想不透弟弟孝臣究竟在想什么。从小时候开始,他就缠着洋子一起玩洋娃娃和扮家家酒。后来,妈妈开始不喜欢孝臣只玩女孩子游戏,洋子自己也被年幼的弟弟缠得很烦,所以就不再跟他玩了。在不理会孝臣之后,洋子便开始在意起他在学校时的状况,时而偷偷观察他。当她的视线扫过操场时,发现弟弟的身影并不在玩球、追逐的同年龄男孩之中。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操场角落。

这种时候,孝臣的视线都会对着女孩子。才小学低年级就已经对女孩子有兴趣了吗?这个弟弟真是早熟又奇怪。真希望他是个活泼地和朋友们打躲避球、棒球的弟弟——就像个普通男孩子一样。所以在那个时候,洋子总觉得有这个弟弟很丢脸,都装作没看到他。

弟弟本来就很奇怪吗?还是妈妈的教育方式让他变成这样的呢?洋子并不清楚。不过不管怎么说,妈妈确实是个充满矛盾的人。最常从妈妈口中吐出来的台词就是“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开拓。女生也要找到自己喜欢的事物,好好在接下来的社会中生存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小学中年级的时候,就像其他重视教育的家庭,洋子也和那些小孩一样开始上市内屈指可数的升学补习班。那是和自己喜欢的东西完全沾不上边、强迫灌输考试分数就等于人生全部价值这种观念的补习班,而且,还是洋子自己主动说要去的。

比她小三岁的孝臣才国小一年级,不过他也在同一个时期和洋子一起去了搭公交车要花上四十分钟的同一间补习班。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孝臣和洋子厮混在一起的妈妈并没有反对他们上同一间补习班。洋子知道自己的直觉很准。然而,这个神准的直觉却害了她。等到她发觉的时候,她已经随时都在观察爸爸、妈妈的脸色了。就算妈妈不说,她也能清楚知道妈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如果说自己喜欢读书、想跟爸爸一样念医大,妈妈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妈妈自己是从药科大学毕业的,所以非常希望女儿能够成为医生——洋子在很早之前就看穿这一点了。

“不用模仿父母啦,只要走自己想走的路就好了。”——嘴上虽然这么说,妈妈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她的心里很高兴。

妈妈总是说:“人重要的不是学历,而是人品喔。”不过这么说着的同时,她在对话中不着痕迹赞美的,总是大学教授或是律师等高学历、社会地位崇高的人;被她形容为没有价值的,也都是低学历、毫无社会地位可言的人。

洋子和妈妈的日常对话中,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简直就像催眠的效果一样,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地渗透、积蓄在洋子的脑海里。在洋子的脑袋深处,大量沉淀着妈妈重复说过的“高学历的人=伟大”等日常用语。还有,她从很早以前对“不读书的话,人生就完了”这句话感到恐惧。所以她才会上补习班,拼命念书。

在高中堕落了以后,她才发觉人生是不会因为成绩不好就毁灭的。物以类聚,她知道和同样的人混在一起,就能开心地度过每一天。和朋友聚在一起聊时装、电影时,她甚至还忘了时间。当她学着妈妈说“我在做我喜欢的事情”时,妈妈却用不高兴的声音回答:“不好好念书、考上好的大学,是没办法找到真正喜欢的东西的。”

从此之后,她便几乎不跟妈妈说话了。直到那个时候,洋子才发觉妈妈并不希望洋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妈妈口中的“喜欢的事情”根本没有具体意义,只是讲起来好听,妈妈才不经意地把它当作台词罢了。洋子第一次觉得她找到自己心里感到混乱的原因了。

妈妈只是想要洋子拼命读书而已。可是,她又不要洋子心不甘情不愿,所以希望读书能成为洋子喜欢的东西。她大概不想让自己变成逼小孩读书那种形象很差的教育妈妈吧。

到了现在,洋子觉得同时实行两个矛盾点的自己真是太莽撞了。一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一边上洗脑型的补习班——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种神乎其技的行为的呢?洋子不由得佩服起自己来。内心因为在乎考试成绩而痛苦的同时,她又一心觉得那是很愉快的事。明明她最喜欢的事,就是逃课看漫画啊。

到了最后,无论是拼命读书还是逃课,都不是妈妈口中“自己喜欢的事”,洋子的心中充满了罪恶感。慢慢的,她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全都没有意义了。

在无力感频繁袭来的某天早上,洋子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一整个月,她都逃课去图书馆、泡沫红茶店看好几个小时的漫画。然后,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并不喜欢看漫画,而是对漫画中登场的时髦少女们充满憧憬,大受吸引。她还发现除了念书之外,其他的事情她都不太讨厌。

她已经觉得就算失去妈妈的爱,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这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没关系——她重新改变了想法。对于做了这个决定的自己,洋子感到很满足。

可是,孝臣现在还没从妈妈的洗脑中解放。他今年进入了市内排名一、二名的男子中学,并且参加了羽毛球社。在他的主动要求之下,有时候妈妈还带他到研究室去观摩。就像过去的洋子一样,他说自己以后要当个像爸爸一样的医生、像妈妈一样的一流研究学者。

那是妈妈真正的渴望。然而,那些话讽刺的从孝臣口中说出来,就像妈妈在做表面工夫时说的肤浅台词,完全没有真实的感觉。不过就某方面来说,洋子还是感到很钦佩——他们真是对相似的母子啊。连声音的抑扬顿挫都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看脸的话,搞不好还会听错呢。

就读明星中学的儿子来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妈妈当然会感到非常满足吧。

现在,孝臣就如同妈妈期待的一般,还没堕落。他应该做得很勉强吧——洋子感到佩服。不说读书,孝臣在从事社团活动时一定也很痛苦。

为什么不擅长运动的孝臣非得加入羽毛球社不可呢?

大概是孝臣察觉妈妈有个心愿:“男生就应该从事有男子气概的运动”,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吧?小学的时候从来不在操场玩球的孝臣,真的会打羽毛球吗?

当然,妈妈听到孝臣加入了社团之后,开心得不得了。很不幸地,孝臣也和洋子一样是个直觉敏锐的孩子。比起妈妈说的话表面的意义,他马上就可以察觉妈妈真正的心意。妈妈希望孝臣成为一个最正常的男子汉。那种感觉就像是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在一条单行道上了。乍看之下,自己好像有很多选择,其实什么也没有。把令人窒息的一般精英分子伪装成自由人的模样,然后强迫小孩子们变成那样的人,这就是妈妈。

堕落之后,自己就能从妈妈的迫害中成功逃脱——洋子对发觉这一点的自己感到很自豪。

我战胜妈妈了——她在内心这么觉得。妈妈的矛盾应该已经将孝臣的内心腐蚀至无法挽救的地步了吧?这么认为的洋子,有时候便会认真地观察弟弟的脸。不管什么时候,孝臣的脸上几乎都不会显露出任何感情,总是一脸冷酷。

“你真的想当医生吗?”某一天,洋子试着这么问他。

“嗯,那当然是我的打算。我要和爸爸一样,去念K医大。”

“跟爸爸妈妈一样的人生,不是很无聊吗?”

“不同啊。我只是上同一所大学而已。就算经历一样,人还是不同。我不是爸爸,我就是我。”

虽然这是常有的事,不过弟弟确实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在孝臣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完全不带感情。在洋子眼中看来,孝臣就像是在复诵拟好的台词一样,毫无破绽。以孝臣的年龄来说,将自己的情感压抑到这般地步,真的很可怕。洋子觉得孝臣的心中有岩浆在翻腾,而且还是处于随时都会喷发的状态。

“男人和女人只有肉体上的不同,在精神上是完全没有差别的。”妈妈经常这么说。

可是在幼年时代,孝臣曾经因为抱玩洋子的洋娃娃而遭受妈妈猛烈的殴打。那幅光景至今仍烙印在洋子的脑海里。有必要那么激动吗?在幼年的洋子眼中,那件事情有点超乎寻常。

被打飞的孝臣呈现仰躺的姿势重重地撞到头部,引发了脑震荡,非常痛苦。可是,妈妈却没打算扶起孝臣。她用充满憎恨的目光,俯视着仰躺在地上的孝臣。妈妈仿佛要用眼神杀死孝臣一般。洋子害怕地颤抖,甚至还尿了裤子。从那次之后,洋子就再也没有玩过洋娃娃了。

几天之后,妈妈以不干净为由,丢掉了所有的洋娃娃。

既然男人和女人没有不同之处,为什么玩洋娃娃和扮家家酒的孝臣要被打呢?

从洋子到了某个年龄开始,别说洋娃娃了,妈妈甚至连裙子都没买给她。一想到这件事情,洋子就察觉妈妈对“像女人”这一点抱持着超乎理性的敌意。不希望女儿像个女孩子,这样子的爸爸、妈妈是很罕见的。光就这一点来看,或许会很难理解吧。妈妈的思考模式是非常扭曲的。

原因大概还是出在孝臣身上。洋子回想着那个痛苦的回忆——国中一年级的学习发表会那件洋装造成的大骚动。发表会前一天,洋子想要再试穿一次已经收起来的洋装,于是便打开了抽屉,可是却没看到那件洋装。她找遍了房间,然而还是一无所获。应该不可能是小偷闯进自己的房间,只偷走那件洋装吧。洋子对着来准备晚餐的奶奶哭诉,结果她们便在家里找了起来。

“你没带到学校去吧?”

“没有,绝对放在家里。那是我跟朋友借的,要是不见的话怎么办?”

不仅如此,要是没有那件洋装,明天的发表会就完了。她只能穿替代的衣服去,可是别说蕾丝洋装了,这个家里连一件休闲式的洋装都没有。

这个时候,洋子突然想起摸着那件衣服、送出执拗目光的孝臣。

当洋子和奶奶两个人打算走去位于一楼最里面的孝臣房间时,她们发觉有人在妈妈的房间里。两个人敲了门,不过没人应答。奶奶静静地打开房间门。洋子看着在房间里的孝臣的模样,然后又看了奶奶的脸。奶奶的目光停留在孝臣身上,并且因为过度惊讶而颤抖。在她们眼前的,是穿着洋装、站在镜子前面歪着头的孝臣。弟弟忘我地望着镜子,甚至没有注意到洋子她们的存在。他就是那么专注。那个时候,是洋子第一次看到弟弟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

“阿孝,你在干什么!”奶奶不悦地吼着,她大概只觉得这是孝臣低级的恶作剧吧。在洋子眼中,盯着镜中的自己的孝臣非常诡异。

奶奶的声音让孝臣惊讶地回过头。他慌张地脱下洋装,直接冲出家门。

虽然洋装找到了,不过她们又担心跑出家门的孝臣,于是洋子便和奶奶两个人静悄悄地等待孝臣回来。无法忍受静默的洋子打开了电视。两个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她们只想极力避免刚才看到的光景成为话题。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孝臣回来了。那天晚上,他一直躲在房间里。

奶奶对九点回家的妈妈报告了这件事。妈妈认真地盯着一脸严肃地描述情况的奶奶看,接着,她突然发出了不自然的大笑声。

“男孩子穿着女装玩,这是常有的事嘛。他现在刚好到了这个年纪吧。”

轻笑声在厨房中回响,奶奶好像弄懂了什么似的,莫名地点头,说:“对嘛,说得也是。”不过,她并没有跟着妈妈笑。

如果妈妈看到了那幅光景,还能像现在这样大笑吗?看到那幅光景的瞬间,洋子完全失去了力气。

那一天,没有人去叫躲在房间里的孝臣吃饭。甚至连发出笑声的妈妈,都没有那份勇气。

在镜子前搔首弄姿的孝臣,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穿着女装在玩。他是打从心底对穿着洋装的自己感到着迷。窥见了弟弟内心的秘密之后,洋子除了觉得“果然如此”之外,也感受到弟弟的人生潜藏着某种混浊的黑色物体。那天晚上,她的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件事,她难受得睡不着觉。洋子会如此痛苦,或许已经遭受妈妈特有的常识给束缚了吧。

把当时发生的事连结在一起思考,洋子就知道弟弟的梦想绝对不是考上医大、成为研究学者。这点她可以确定。戴着宛如面具一般的表情、乖乖照着妈妈的希望行事的孝臣,在背地里仿佛有什么别的企图似的,让洋子不能放心。

后来,那个话题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只不过孝臣不像个男孩子,喜欢和洋子她们玩在一起、只喜欢玩女孩子玩的游戏,还有,他会对穿女装的自己着迷而出神地看着镜子,只有那一瞬间,洋子从未见过的生命光芒寄宿在孝臣的瞳孔里。没错,只有在那个时候,孝臣仿佛活着似的。轻易忽略这些事实,是正确的行为吗?

洋子曾经听过,就人格上来说,有一种把自己的性别误认为另外一种性别的障碍症。孝臣是不是就是这样呢?妈妈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所以她才会禁止洋子穿女性化的衣服。她害怕裙子、洋装会刺激孝臣。洋子觉得,妈妈对“女性化”的厌恶就是从此而来的——因为如果认同女性化是与生倶来的话,妈妈就不得不承认孝臣的障碍症也是可能出现的了。

暑期辅导下课之后,孝臣到了位在深泥池町的阿妹家去。平常的这个时间阿妹的妈妈总是在家,不过今天孝臣却没看到她。他伸手拉了玄关的门,发现门上锁了。

水银灯的光线透过厨房的毛玻璃流泄出来。孝臣按了门铃,可是没有人来应门。他一一抬起门口的盆栽——因为他回想起阿妹的妈妈曾经说过,钥匙就藏在盆栽下面。他在从右边数来第三个盆栽下面找到了钥匙。

进入屋子里之后,孝臣看到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辈子也吃不完的巧克力山。他发现下面有纸板,便伸手去拿。纸板正中间画着阿妹的肖像画,上面还用粉红色和水蓝色、橘色的签名笔写着“搬家之后也要保重喔”、“就算到了遥远的地方,你也要保持这个笑容喔”等饯别的字句。是特教机构的老师和家长们写的,简直就像是因为阿妹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他们才写下这些离别纪念语的。阿妹孤零零地坐在客厅的角落。孝臣来了之后,总是活力十足、笑脸迎人的阿妹却陷入了低潮,她的脸色也很差。

“你妈妈呢?”

阿妹低着头说:“从昨天开始就没回来了。”

“从昨天开始?为什么?”

“我不知道。”阿妹哭丧着脸看着孝臣。

他再度看向巧克力山。几乎都是片状巧克力,除此之外就是草莓巧克力棒、百奇(POCKY),还有巧克力夹心饼。严格禁止阿妹吃甜食的妈妈留下了这么大量的巧克力,跑到哪里去了呢?

孝臣只有在国小一年级的时候和阿妹同校。那个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愿意开心地和孝臣玩。虽然她自称自己是阿妹,不过她也不知道字怎么写,或许是她妈妈帮她取的小名吧。

一到公园去,两个人就会开始搜集各式各样的叶子,用泥巴做丸子。孝臣会扮演阿妹的姐姐或是妈妈,做菜给她吃,或是把洋娃娃当作小宝宝照顾。就算孝臣扮演女性角色,阿妹也能接受,不会露出奇怪的表情。放假的时候,她妈妈也会跟他们一起到公园去玩扮家家酒。

阿妹只有国小一年级那一年待在普通班级,后来,她就花半个小时搭公交车去上特教机构。虽然不同校,不过偶尔在路上碰到的时候,她总是会开心地走过来对孝臣说:“阿孝!你今天有空吗?我们一起去玩吧。”

“哇,别过来,会被传染白痴病的!”同校的同学总是叫着跑开,孝臣也从那个时候开始避开她,快步离开那里,然后再绕远路去她家玩。每当孝臣去她家的时候,她妈妈的眼中都会开心地发出光芒。她总是会替孝臣端出仙贝和茶。

“阿孝,你要永远跟阿妹做朋友喔。这个孩子是我的宝贝。不管多高级的宝石,都没有比她的灵魂珍贵。简直就是个奇迹呢。呐,你说对吧?”

孝臣默默地点点头。然后,她妈妈就会开心地握住他的手,接着抱紧他入怀。

“只有阿孝一个人懂。阿妹是我的生命,只要能跟这个孩子在一起,阿姨就觉得很幸福。每天晚上,我都会感谢这个为我带来幸福的孩子喔。可是那个男人,竟然在这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勾搭上别的女人逃走了,真是个差劲的男人啊。阿孝千万不能变成那种跟人渣一样的大人喔。”

阿妹的妈妈是个眼睛细长的美女。白天她总是没化妆,穿着牛仔裤,可是到了傍晚,她就会换上缝着亮片的粉红色洋装,开始化妆。这个时候,媚惑孝臣的化妆品香味便在房间中飘荡。被这个香味吸引的孝臣,时常跑到阿妹家去玩。

可是到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为了让阿妹可以一个人上学,母女俩便搬到特教机构附近的城镇去了。后来有一阵子,孝臣完全忘了阿妹的存在。不过等到升上小学高年级,自己的体格渐渐有了男性的样子时,在阿妹家闻到的那股香味强势地在孝臣的脑海中苏醒。与其说是想和阿妹见面,孝臣更希望能再次呼吸到飘荡着那股香味的房间里的空气。

小学五年级结束时,孝臣决定去寻找阿妹的家。找出阿妹搬到哪里这件事情,出乎孝臣意料地简单。由于同学和阿妹有交集,所以记得她念的学校名字。孝臣先从电话簿查出学校的住址。深泥池町,从孝臣家过去的话,公交车要坐三站。然后,他埋伏在特教机构前面等她。

“是阿孝耶!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从电话簿里查的。”

“见到你真是太开心啦!”阿妹打从心底为了和孝臣重逢一事感到高兴。她家位在距离特教机构步行十分钟的山麓上。

路边并列着长屋风格的房子,爬上缓缓的坡道以后,出现了一片竹林,穿过竹林之后,她的家便出现在眼前。前面的道路更加狭窄,坡度也变得更陡,仿佛进入山里的入口似的。再前面一点,恐怕就没有人家了吧。被竹林和树林包围的十坪大老房子散发出一种孤寂的氛围,让孝臣觉得有些心疼。阿妹笑眯眯地握着孝臣的手,招待他到自己的家去。

打开玄关的门之后,她的妈妈出来迎接他们了。

“阿孝,你竟然来了。我还以为你忘记阿妹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她开心地流下眼泪。

升上国中以后,每当阿孝穿着制服前去阿妹家玩时,阿妹的妈妈总会用一种和以往不太一样的黏腻视线盯着孝臣看。“哎呀,你穿的制服真帅,这是那间名校明星中学的制服吧?让我好好看一看。真是漂亮呀。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这么说着的时候,她妈妈还将身体贴在孝臣身上,孝臣吓得抽开身子。

“阿孝,你长大之后,要到阿姨店里来玩喔。你长得这么帅,长大之后会让女人为你哭泣喔,真是可恨呀。”她一边说,一边递出一张名片,然后轻轻地抓了孝臣的膝盖。她拿给孝臣的名片上写着“酒店·咲”。

“我在店里叫做明菜,因为我是中森明菜的歌迷嘛。阿孝,你试着叫我明菜看看。”

“明菜小姐……”

用生硬的声音这么叫了之后,阿妹的妈妈在孝臣耳边细语道:“我好高兴喔。如果要我让你变成男人,我也愿意喔。”她将双手放在孝臣肩膀上,在孝臣的颈部喘着气。这和以前那种关怀的拥抱不同,让孝臣不禁全身僵硬。

让你变成男人——就另一方面来说,这句话让孝臣受伤了。确实,他的肉体越来越男性化。他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义,也理解自己的身体就是男性的身体。不过唯有他的内心,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变成男人。从孝臣很小的时候,他就觉得男人的形象是很模糊的。妈妈太过在意自己的运动能力、力气还有玩的东西了。妈妈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幼稚园操场玩耍的自己看,她在评估孝臣究竟有多像个男生。这种时候,在意母亲目光的孝臣总会勉强自己和朋友吵架、全速奔驰、或是玩自己根本没兴趣的火柴盒小汽车。

越是装成男生的样子,孝臣就越觉得自己的精神受虐。他憎恨自己以男性的状态成长的肉体。当他起了冲动、想要切断肉体和灵魂的联系时,甚至还烦恼过自己是不是该自杀。只要死了,他就能从裹在自己表面的伪装躯壳解放。他渴望自己能够从这个狭隘的躯壳中破茧而出,获得自由。

“你已经是国中生了,应该长得不错了吧?”阿妹的妈妈试图将手伸进孝臣的双腿之间。

孝臣慌张地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你还真是晚熟呢,我是开玩笑的,别担心,我不会对未成年人下手的。”这么说完之后,阿妹的妈妈似乎真的生气了,她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她做了饭团和味噌汤,五点左右就出门去上班了。

在离开家门之前,她交给阿妹一枝状似原子笔的东西。仔细一看,前端并不是笔芯,而是针。阿妹把那个东西刺在自己的大腿上,接着按下按钮。

“这孩子有糖尿病,生来就无法分泌胰岛素,所以只能靠注射。”

“如果不注射的话会怎么样?”

“高血糖。血液中的糖分增加,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所以她才不能吃甜食。”

到了半夜,阿妹就会独自留在家里。阿妹的晚餐是柴鱼梅干饭团和海带芽味噌汤。每天晚上,她都吃一样的东西。好像光是这样,她就觉得很满足了。

孝臣大概可以想象这对母女一整天的作息。妈妈和在三点左右从特教机构回来的阿妹一起度过午后时光,然后在五点出门,凌晨两点左右搭出租车回来。这个时候,阿妹已经在睡觉了,所以母女相处的时间只有早上送阿妹出门的短短三十分钟,以及下午那两个小时而已。虽然很短,不过应该足以让这对母女之间的羁绊加深了吧。

昨天,这位母亲没有回来。那个总是开朗微笑的阿妹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一般,面无表情。盛装饭团的盘子还放在桌上,上面黏着硬邦邦的饭粒。再加上那座巧克力山……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你有去上学吗?”

“可是我就快要搬家了啊,大家也已经帮我办过送别会了。”

“送别会是什么时候办的?”

“唔……”阿妹想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拿起桌上的纸板。上面写着三天前的日期。

白天,特教机构会提供餐飮,如果阿妹没去的话,就代表她从昨天开始什么都没吃了。然而,她却没有叫肚子饿。巧克力的包装纸和空盒大量散落在榻榻米上。从包装纸数量看来,阿妹已经吃掉将近一半的巧克力了。即便如此,巧克力还是堆得跟山一样高。

“你不是不能吃这种东西吗?”

孝臣打算处理掉桌上的巧克力,结果阿妹用激烈的口气说道:“是妈妈说可以吃的。她说我的病已经治好了,不管要吃多少甜食都没关系。”

孝臣还是强硬地将巧克力收到壁橱里去。接下来,他开始寻找胰岛素针筒。他记得应该是放在冰箱里面。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他看到里面只放着一些果酱、奶油之类的东西,几乎完全没有生鲜食品存货。孝臣轻松地在冰箱第二层左边找到了笔型针筒和填装用的胰岛素。他将这些东西带到客厅去,照着她妈妈平常的作法换装胰岛素,然后将针筒交给阿妹。

阿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用熟练的动作,将针筒刺在大腿上。接着,孝臣跑了一趟便利商店,买了御饭团和杯装味噌汤回来之后,交给阿妹。阿妹只吃了两口御饭团,就把它丢在榻榻米上不管了。她打开电视,茫茫然地盯着屏幕。她穿着牛仔裙和粉红色T恤。孝臣一靠近她,便闻到重重的汗臭味。看来她似乎连澡都没洗。大概是小学一年级夏天的时候吧?孝臣记得两个人曾经一起洗澡,代替玩水。两个人让鸭子、船浮在水上,联想出各式各样的故事,在浴缸里泡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想到自己可以和阿妹一起洗澡,于是便走到浴室,扭开浴缸的水龙头。“阿妹,来洗澡吧。”

“不要,我要看这个。”

“电视可以待会儿再看啊。来洗澡吧,你流汗很臭耶。”孝臣拉着兴趣缺缺的阿妹走进浴室,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脱衣服。孝臣的心情和那个时候一样,仿佛两人是兄妹。孝臣也自然地脱掉身上的衣服。

裸体的孝臣率先跨进浴缸里,阿妹也跟着他进去。两人就像小时候一样,一起泡进热水里。然而彼此的身体却起了变化。阿妹的身体变成了半个女人,她的胸部隆起,就像个缓丘一样,双腿之间也生出了些许阴毛。这滑顺、充满温柔感觉的肉体能够包容所有的攻击,并将之转化成温暖的东西。光是看着,孝臣就觉得心情很安稳。

孝臣打量着阿妹美丽的肉体和自己双腿之间那个跟蚕宝宝没两样的愚蠢突起,感到了微微的嫉妒。神为什么会赐给她那么温柔的肉体,却把这个粗糙身体硬推给自己呢?就算看了阿妹的身体,孝臣也不会勃起。蚕宝宝还是维持着蚕宝宝的模样,呈现缩在一起的状态。他曾经让自己勃起过,然而他对这个动作本身也充满了厌恶。看了女性的身体之后也不会勃起,那这个突起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在海绵上抹了肥皂,仔细地在阿妹身上搓出泡沫。他摸了阿妹的皮肤,发现触感同样很光滑,让他觉得很舒服。

孝臣也认真地用海绵搓着自己的身体。在头上浇了好几勺热水之后,他离开了浴缸,阿妹也随着他站起来。在阿妹用浴巾擦拭身体的时候,孝臣穿上了制服。然后他拉开浴室门口的壁橱抽屉,拿出阿妹的内衣裤和睡衣。将这些衣物递给阿妹之后,她用不太熟练的动作开始穿上上衣和内裤。

“我讨厌这件睡衣,很难穿。我要穿猫咪的。”阿妹把孝臣给她的粉红色花纹睡衣塞回他的手上,然后自己拉开抽屉,开始寻找猫咪图案的睡衣。在最左边的深处找到了黄底白猫图案的睡衣时,阿妹开心得不得了。这件睡衣前面没有钮扣,而且下襬还开了衩,看起来确实很好穿。

洗完澡之后,阿妹穿着睡衣黏在电视前面。孝臣坐在看着电视的阿妹旁边,看着她的侧脸一会儿之后,知道自己就算不管她也没关系,于是他便站了起来。

客厅隔壁有一间四叠半大的房间。孝臣走进房间以后,发现垫被还铺在地上。由于房间一直是密闭的状态,地上的垫被发出了一种腐臭味。这间房间有个镜台,阿妹的妈妈总是歪歪地跪坐在这里化妆。孝臣学着她歪歪地跪坐着,拉开抽屉,里面的化妆品瓶罐发出了碰撞声。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孝臣就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了。

抽屉里有乳液和隔离霜、口红等好几种用到一半的东西。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将隔离霜以及粉底液涂在脸上之后,他的手便开始自动地动了起来。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操纵了似的,他专注地进行着这些作业。他之所以没有杀死自己的肉体,恐怕是因为对这样子的行为着了迷吧——尽情地玩弄这张脸、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直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

他慢慢地花时间小心地画上眉毛、眼线、睫毛膏,最后抹上了口红。自己原本的样貌几乎完全消失了。这个时候,孝臣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解脱感。他短暂地沉浸在“自己的躯壳属于自己”的心情中,说不定还有人会称赞他漂亮呢。他好想让别人看看这样的自己。然而,就在他透过镜子,看着自己涂满化妆品的脸时,妈妈悲伤的面容突然掠过他的脑海。就宛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一般,他醒了过来。自己竟然做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真没出息,还想让别人看,真是不知廉耻的想法。任谁看到这样的自己,都一定会觉得很可耻的,妈妈也会因为自己而丢脸得无法出门。社会的固有观念如同雪崩一般涌进孝臣的心中,让他不停地咒骂自己。

真是太愚蠢了。自己真是个毫无生存价值的存在。罪恶感像龙卷风一般袭击他的脑袋。他好想将自己的脸切得四分五裂,要是眼睛、鼻子、嘴巴都能四散消失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搞不好干脆一点死掉,还比较轻松。他全身无力,觉得好想哭。就算知道自己会这么痛苦,那个时候他还是无法停止这个罪孽深重的行为。简直就像是吸毒成瘾的人一样。

孝臣走到洗脸台,用肥皂卸掉脸上的妆。然后他对自己说道:“你是蛆。不,比蛆还不如。蛆还能变成苍蝇,可是你这一生都得忍受着这丑陋的身体活下去。不管精神怎么样,肉体就是无法改变,精神应该要配合肉体。如果期待着相反的状况发生,只会让家人蒙羞,社会也会拿你当作笑柄吧。”

就在他在镜子前重复地说着自己是最差劲的人时,心情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他总是透过彻底地教训自己、轻蔑自己,辛苦地维持精神的平衡。这就像是他一时沉醉于自己面容的愚蠢所遭致的惩罚一样。乖乖接受这个惩罚,就能让他的心情如同赎罪者一般平稳。他回到客厅,阿妹还是在看电视。就算孝臣回了家,阿妹大概还是会一直看着电视,等到十点过后才会睡着。

“这个孩子是我的宝贝。不管多高级的宝石,都没有比她的灵魂珍贵。简直就是个奇迹呢。”

孝臣回想起那道仿佛被梦境附身一般的目光。今天晚上,她应该就会回来了吧。她那么疼爱阿妹,是不可能丢弃阿妹的。离开阿妹的家,走下竹林包围的坡道时,一个粗鲁的声音飞进孝臣耳里。“喂,你在这里干嘛?”同是羽毛球社的山本洋次站在路中间,抬头看着孝臣。

孝臣在背地里都称他叫阿蛞,因为他是个跟蛞蝓一样,一碰到盐就立刻缩小的胆小鬼,而且他还是个全身上下几乎都是水分、完全没有内涵可言的家伙。他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呢?他家和孝臣家属于同一个学区,虽然从来没有同班过,但是他们国小也同校。阿蛞总是会对阿妹又推又撞,或是叫她:“不要把白痴细菌传染给我!”经常欺负她。那个时候,站在远处观看的孝臣从来没有直接跟阿蛞说过话。

阿蛞对弱者的嗅觉异常发达,这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弱小感到恐惧的关系。在孝臣幼小的心灵里,总觉得那份恐惧就是驱使他做出虐待行为的原因。放学的时候,阿蛞总是等着阿妹,不是把她书包里的东西全倒进河里、在笔记本上画满一大堆涂鸦,就是用美工刀割她的头发。身体孱弱、拙口笨舌的阿妹无法好好保护自己,彻底地成了他的牺牲品。

从他散发出来的氛围察觉危险之后,孝臣绝对不会接近他——因为孝臣自己也有阿蛞会喜欢的弱点。他本能地避开,不让自己成为阿蛞的饵食。然而,阿蛞和孝臣考上了同一所中学。由于两个人参加的社团也一样,所以这几个月来,阿蛞突然成了他身边的人。

阿蛞的脸上出现了发现什么有趣东西的表情,露出令人害怕的贼笑。孝臣莫名地觉得很不舒服,他有种预感:在这里碰到阿蛞,绝对会带来最糟糕的结果。

“怎么啦,前面不是那个白痴细菌的家吗。你该不会去了那家伙家里了吧?”

“你说错了。她的名字不是白痴细菌。”

“你果然去了那家伙家啊?”

“我说她不是白痴细菌。”承认了自己去过阿妹家之后,孝臣一边后悔,一边出言反驳。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她是之前在学校那个家伙吧?就是那个反应迟钝、一脸白痴的家伙。之前我经过这里的时候,刚好看到她出门。你跟那家伙是朋友啊?我还不知道哩。她该不会是你的这个吧?”阿蛞伸出小指,发出了低级的笑声。

孝臣打算无视他的存在,直接离开,不过对方却一直挡住他的去路。

“你最近都没来社团耶,退社了吗?光是跑一跑就吐个半死,你还真是个软弱没用的家伙。你只能跟那种白痴细菌做朋友吧?哈,真个没用的家伙。”

阿蛞不断地重复说着“没用的家伙”。他的鼻子和嘴唇扭曲,表情丑陋极了。孝臣感觉到覆盖着自己真面目的坚硬躯壳之中,某个具有极大攻击性的东西就要爆发了。可是,阿蛞比矮小的孝臣足足高了二十公分,而且还很强壮。如果真的打起来,孝臣是赢不过他的。

为了压抑住怒火,孝臣一个劲地思考着——在变成这么肮脏的人以前,阿蛞究竟经历了多么凄惨的事情呢?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就立刻扭曲的嘴巴、歪得要命的鼻子,以及执拗地在眼窝中转动、试图度量自己和对手的能力高下的眼珠。他脸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渗透出和环境妥协的丧家犬一般的卑屈。他才出生十三年,就已经输了。不,他或许是在更早的阶段落败的。小学一年级开始,总是执意等着阿妹放学、追着阿妹到处跑的他,早已开始害怕旁人知道他的弱小了。就在这些想法在孝臣脑海中穿梭时,气氛微妙地改变了。阿蛞开始觉得面无表情的他很恐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笑下去了。他的优越感开始转变为自卑感。

哼,懦弱的家伙。孝臣没打算一直看着阿蛞那副察觉恐怖就在眼前的表情,于是他推开动弹不得的阿蛞,快步踏上归途。

安由美还是关在第二实验室里,顽固地对佑子封闭了自己的心。在这个教室里,似乎只剩桥诘能让她敞开心房,所以他时常去看看她的状况。她反锁了实验室的门,很少出来,只有桥诘敲门或是出声喊她的时候,她才会开门。她好像还是不停地制造着基美拉。

观察她的状况,再向佑子报告,成了桥诘的工作。二号基美拉产生排斥反应,一定也是迟早的问题。这样子的话,她就会亲眼目击基美拉死去的模样。一号基美拉并不一定是佑子杀死的。基美拉的宿命就是注定要死亡。安由美应该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她必须了解:固定组织、接着进行研究是多么有意义的行为。这几天,佑子开始着手调查之前固定的基美拉组织。她判断基美拉有两个显著的变化:第一,基美拉的血管周围腔扩张,导致血球渗出血管外。确认骨髓的神经纤维之后,断定出现了脱髓鞘斑,这是类似过敏性脑炎和多发性硬化症的症状。

还有,在试管内培养的鹌鹑细胞加入基美拉的血清之后,细胞死亡。基美拉的血清里有鹌鹑的抗体,换言之,它把鹌鹑细胞视为异物,会制造出具有攻击性的物质。为什么这种物质到现在才出现呢?这个疑问在佑子的脑海中盘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突然把一度认定是自我组织的部分视为异物呢?”

“因为移植过去的不只是神经细胞嘛。”

神经细胞的细胞表面有组织兼容抗原,换句话说,它没有判断移植片是否为本体组织的抗原,所以很难出现排斥反应。

“会不会是因为除了神经细胞之外,色素细胞也一起移植过去的关系呢?所以基美拉的翅膀才会是鹌鹑的颜色。可能是组织兼容抗原从移植片上分化了喔。”西本一脸兴奋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划时代的发现。这是利用新的实验形式挑战免疫学一大疑点所造成的结果。即使在胚盘时期移植的组织,在本体的免疫系统尚未成形时就已经存在了,本体也不承认那是自我组织。“但是,一开始本体认同移植片是自我组织吧?怎么会在成长到一半的时候开始制造抗体呢?”

“可能和基美拉的成长有关。”原来如此。西本总是有着不一样的精辟想法。

“会不会跟成长荷尔蒙有关呢?”基美拉开始产生排斥反应的时候,会不会刚好是人类的青春期、开始出现第二性征的时候呢?如果针对免疫系统和成长荷尔蒙研究的话,应该会找出什么有趣的发现吧。

“夏木老师,这还真是有趣呢。我真想调查一下第二实验室里的其他基美拉。”西本这么说的时候,桥诘刚好走了进来。

她的状况怎么样?”

“还是一直在进行手术。”

“基美拉呢?能不能协助我们这边的研究呢?”

“就现在的状态来说,还是没办法。不要过分刺激她比较好。”

“果然不行啊!”

“桥诘,你打算一直放着她不管吗?她制造的二号基美拉应该差不多要出现排斥反应了吧?”

“目前还没有那样的征兆。”桥诘板起脸孔。对于这次的骚动,他明显地表现出对佑子的行为不满的态度。

佑子也变得不太高兴。在两年前,他热中于某个实验中。他觉得那个实验可能会带来新的发现,乐不可支,不过中川教授和佑子都不太赞同。观察了半年之后,佑子预测不会出现什么好结果,于是便下令终止那个实验。她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当时继续那个实验的话,至少会浪费掉两年的时间吧。然而,他无法谅解佑子的判断,直到现在都还为了那件事情耿耿于怀。他盯着佑子看的视线,也经常散发出憎恨的神色。

“不,一定会产生排斥反应的。一号基美拉的体内检验出大量的鹌鹑抗体。这是因为移植片的细胞上出现了抗原的关系。就算已经死了也没关系,能不能麻烦你把出现排斥反应的基美拉拿给我们呢?”

西本还是不肯放弃——因为安由美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目前,她似乎只要制作基美拉,就能感到满足,不过一想到一号基美拉,她还是会哭。”

“可是,二号基美拉也快死了啊!”

“这也是个问题。她又吵着说是谁的阴谋害死基美拉的话,也会很麻烦吧。”桥诘用讽刺的口吻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杀死一号基美拉的我,连二号基美拉的死亡都得负责吗?她这次该不会认为是我下毒害死基美拉的吧?真是伤脑筋。”佑子烦恼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无妄之灾呢,夏木老师。”西本安慰似的说道。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制作基美拉的?将手术刀放进受精卵里的那一刻,对方不就已经成为实验动物了吗?实验动物并不是赏玩用宠物。如果要把它们当作生物来爱护的话,单纯地个别培育鸡和鹌鹑就好了。就是因为进行移植手术,才会带来排斥反应。倘若不想看到为此受苦的基美拉,那根本就甭进行什么手术了。

“早夭的动物明明就是她亲手制作出来的,她自己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一点呢?”

“老师,请不要认真地说这种合情合理的理论了。在她心中,制造基美拉和其结果引发的排斥反应根本毫无关系,她没办法将原因和结果连结在一起啦。”西本用嘲讽的口吻说。

“不,不是没办法,或许只是她不愿意将两者连结在一起而已。她大概非常执着于存活论调吧。实际上,那也不能说是不可能的。”桥诘替安由美说话。

“也就是说,她觉得下一只基美拉会正常成长啰?”

“正是如此。因为她的目的就是制造出健康的基美拉。”

“真是痴人说梦……算了,那我们就只能作壁上观啦。”

就算强迫把实验用动物当成自己的东西的人接受正确的论调,也没有意义。不只是动物,她还霸占了第二实验室。把安由美逼到这步田地的人,果然还是佑子吧?如果当时在场的人是西本,他一定也会做出和佑子相同的行为。那只是身为一个研究学者理当去做的行为罢了。这么一想,佑子不禁想要诅咒自己的厄运,并且更加憎恨她的柔弱了。

她回家的时候,孝臣正在和婆婆吃饭。洋子和朋友去看电影了。佑子没有食欲,不过却很想喝酒。她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将酒倒进杯子里。婆婆端出了筑前煮和凉拌豆腐当下酒菜。主食是孩子们喜欢的奶油烛饭。佑子将家事全都交给婆婆处理。一开始的时候,婆婆还对不做家事的佑子感到愤慨,不过到了最近,她几乎不会发出任何怨言。丈夫是个很能谅解佑子工作的人,所以经常帮佑子说话。

无论是打扫或是煮菜,婆婆都比佑子上手得多。她赞破了嘴,好不容易才成功地将工作分派到婆婆身上。即便如此,婆婆有时候还是会出言抱怨,不过这种时候只要讨论一下,就能解决问题。等到佑子当上K医大的讲师之后,连这种讨论都免了。喝了一口啤酒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口气。吃完奶油焗饭,孝臣便默默地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孝臣,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呢?”

“很开心啊。”

“是哦。有交到朋友吗?”

“有几个跟我不错的朋友。社团活动也很有趣,幸好我有参加。”

“是吗?那就好。”

佑子也觉得每天的问题、回答都一直在重复,不过日常的对话很平凡,就是生活顺利的证据。孝臣这学期的成绩是全年级第五名。如果出了什么问题的话,他的成绩一定会下滑。学业可说是判断精神状态的指标。反正这间学校是他自己选择的,会顺利也是理所当然。

孝臣尽责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冲刺。果然,男孩子就是不一样,真有毅力——佑子深有所感地想着。她一边目送着走进自己房间念书的孝臣的背影,一边觉得他真的很可靠。

相较之下,洋子就……最近的她实在太令人操心了。升上高中之后,她一天到晚和打扮花哨的朋友去看电影、上舞厅;第一学期的成绩也差强人意。明明从小学时代开始,她就一直努力念书,原本说要念医大的,最近却完全丧失了斗志。昨天晚上,担心的佑子跑去打扫洋子的房间,结果从她的桌子下面找到好几本程度很低的杂志。

“我要成为漂亮、受人欢迎的女人。这才是支配男人的快捷方式。”佑子回想起洋子前两天说过的话。现在对时尚产生兴趣还太早了,肤浅的女人才会这样。被无聊的事物影响,也只不过是逃避现实而已。大概是因为成绩退步,才让洋子自暴自弃的吧,自己该如何将女儿导回正途呢?只能好好跟她聊一次了。以前,她是个会乖乖听妈妈说话的孩子。她头脑聪明、懂道理,应该不难让她理解自己的想法。

早上,孝臣为了拿报纸而走到信箱旁边。确认了信箱里的信件之后,很稀奇地,他看到一封署名给自己的信。随处可见的茶色信封上,只用小小的字写了“夏木孝臣收”,信封上找不到寄件人的名字,也没贴邮票。孝臣犹豫着要不要将这封信直接丢掉,不过他还是断然撕开了信封。信封里面有两张信纸,上面的字感觉像是刻意用不让人察觉笔者是谁的方式写出来的。

你是个对残障少女做出猥亵行为的下流家伙。我发现你经常出入那名少女家之后,已经无法继续容忍你的行为了,为了警告你的卑劣行为,我才写了这封信。我刚好在去亲戚家的途中,看到你从那名少女家出来。你进出那名少女家的原因让我愕然。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对少女做出猥亵行为才接近她的。少女当然无法对家长说明这些事情。趁着少女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没有受到家长看顾就做出这种行为,你不觉得很可耻吗?你的行为和鬼畜一样。让搞不清楚状况的少女脱光衣服、对她恶作剧的卑劣家伙,下地狱去吧!

看到冲击场面的人,怒火和羞耻心让孝臣的全身上下热了起来。他一回到房间,就将信纸撕成碎片,还用火柴将破碎的信纸完全烧成灰烬。

走进校门时,高雄突然跑来跟他说话。“喂,夏木。有个超严重的谣言跟你有关欸。”

在学校里,孝臣只会跟高雄说话。他从不觉得不爱说话的孝臣厌烦,反而一直不停地缠着孝臣说话。他个子很高,有个怪怪的驼背,而且因为视力很差,所以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不仅走路方式和外貌都很奇怪,还很喜欢不顾现场气氛乱说话,因此才开学没多久,他就被同学孤立了。校园生活为他锻炼出来的好眼力,让他找到同样被孤立的孝臣,并迅速和孝臣接近。

“什么谣言啊?”

“有人说你是有萝莉情结中同名的女主角,经常被用来指年纪小,尤其是第二性征尚未发育的女孩。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使用。萝莉情结如字义般,代表对小女孩怀有特别情感或憧憬。)的变态。听说有人看见你走进萝莉商店。”

散布这种谣言的人,大概就是阿蛞吧。那封匿名信件也是他干的好事。可是孝臣无视高雄的话,直接朝着校舍走去。把这种事情当作话题,会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等一下啦。那是骗人的吧?”

“什么啦?”

“就是那个谣言啊!”

“管他的。”

“不能不管啦。这种事情没有根据,放着不管会越来越严重的。”

“没关系啊。没有人会把这种谣言当一回事的。”

“你应该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啊,一定要。更何况这又不是事实。”

高雄威吓的语气让孝臣觉得很烦,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事实。”说完之后,他立刻后悔了。惊讶的高雄向后退了两步,感觉好像他再怎么孤单,也不想要跟一个有萝莉情结的变态做朋友。看来他想证明孝臣的清白,只是为了自己——因为他害怕自己被贴上“萝莉情结变态的朋友”这个标签。

“那谣言是真的啰?”不知道是因为失去了唯一的好朋友而再度沦为孤独,让他觉得很难过,还是觉得只有变态朋友的自己很没出息,高雄露出一副快哭的脸。

有萝莉情结的变态家伙——真是过分的谣言。可是比起这件事,孝臣更在意那封信。如果只看“裸体”这部分,并不是假的。这样的写法,就好像他真的亲眼目睹了一样。阿蛞那天偷窥了吗?阿妹的家立刻浮现在他脑海里。后面的挡雨窗是关上的。浴室的窗户在阿妹家的正面,不过前面有一个很大的柜子,而且窗户还是毛玻璃,应该无法从外面看到里面才对。这样子的话,就代表这是阿蛞编出来的了。

搞不好,那家伙只是写出了他自己的欲望也说不定。原来他的脑袋里装着这种想法啊。孝臣的脑海中闪过阿蛞想着阿妹的脸、做出猥亵想象的模样。不对,等一下喔。真的只是想象吗?他说他是在去亲戚家途中看到的,搞不好,阿蛞那天原本打算去阿妹家。那家伙原来对阿妹……

想到这里,孝臣几乎要因为这下流的状况反胃。一想到那家伙可能已经玷污了阿妹,孝臣的心中就烧起一把无名火。可是,他并不打算跟阿蛞理论,他不想告诉任何人阿妹的事。自己在那间房子里做的事情,或许和那封信写的不一样,不过却是他死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可耻行为。

就算阿蛞没有看到他裸体,也有可能看到他在化妆。放着镜台的那间房间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如果阿蛞从那里偷窥的话……想到这里,他不禁绝望得想自杀。

高雄还是哭丧着脸看着他。有个萝莉情结的朋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高雄光是为了这点小事就要哭的直接个性,让孝臣莫名地感到生气。不管怎么样,他想要赶快逃离这张哭脸。

“骗你的啦!根本是空穴来风。”孝臣不屑地说道。

一听到是骗人的,高雄立刻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那天,孝臣觉得全校同学看到他时,好像都在窃窃私语,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我的校园生活真是越来越惨淡了呢——他自嘲道。这种时候,他就会在脑海中描绘着自己脱离肉体、把自己当作笑柄看的光景。然后,他就会觉得自己稍微离开了现实一些。不过,下课时间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跑了好几次厕所。全班同学都注视着这样的自己。简直就像是爆出丑闻的艺人一样,连琐碎的行动都被大家监视、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他真想放弃这一切,逃到遥远的地方去。

真是充满耻辱的烂人生。他觉得真正的自己好像在压着大石头的壶里慢慢腐烂了。只要一打开盖子,绝对会闻到难以忍受的恶臭。害怕这种事情发生的他,非得永远关紧盖子不可。只要一个不小心,恶臭仿佛就会流泄出去,让他惶惶不安。在走廊上和孝臣擦身而过的阿蛞,露出一副胜者为王的模样笑着。那是清楚知道自己胜出的傲慢表情。

“怎么样,我手上握着你的秘密喔。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活该!”——这些声音在孝臣的心里响起。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特别为你准备一个地狱的!”孝臣在心中诅咒。

安由美依旧关在实验室里。不管佑子敲门还是喊话,只要安由美知道是她,就不开门。

西本一脸不开心地靠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中川教授在学会碰到秋叶教授的时候,对方好像问了事情的状况。”

“喔,这样啊。”

安由美当年以最高成绩考进K医大,同时也是秋叶教授引以为傲的女儿。倘若秋叶教授因为这样而把自己的女儿想得太好,他可能就会觉得这次失态的人是佑子了。不过她的优秀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的她,应该没有办法发挥大学联考时的智力了。她的情况

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的最佳写照,搞不好比一般人还不如。现在,她只是让每个组织头痛的存在而已。

可是,佑子不能忽略这一点:秋叶教授是个有政治影响力的教授。

佑子放弃进入实验室的打算,朝着中川教授的研究室走去。最近,老花眼应该越来越严重的中川教授,却总是不戴眼镜、轻松地看着文献,似乎配了度数不深的隐形眼镜调整视力。他很时髦,所以大概会抗拒戴老花眼镜吧。没有染过的头发黑得发亮,实在看不出他是个年过五十的人。

“老师,您昨天和秋叶教授见面了吗?”

“嗯,他的心情很低落,觉得女儿还是没有天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才好哩。”

“对不起,连老师都因为我的过错而受到牵连了。”

“我已经好好地为你辩护了。不过因为不能让对方听起来觉得我在说安由美同学的坏话,我拐了个弯说。至于对方听进去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是我不好。我当时的态度要是没有那么强硬就好了。”

“别想太多。对了,你还好吗?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喔。”

“比起自己的事,我更烦恼安由美接下来能不能交出论文、成为研究学者。请别为我担心了。”

“如果你这么想,就想办法修复一下你和她之间的关系吧。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安由美同学能顺利在这里取得学位。”

“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虽然嘴上这么说,佑子对现在的状况根本无计可施。中川教授那句“不管怎么样”让佑子的心情更沉重了。

秋叶教授也知道,安由美不能靠着临床医师这个头衔打天下。医疗机构的世界是纵形社会,上下关系非常严谨,就算前辈医师说的话有点不合理,后辈还是只能绝对服从,而且还必须想办法将护士拉到自己的势力范围。

任性的安由美对这点非常陌生,跟每个人相处的时候,都用对等的态度。她暂时待在外部医院时,便因此让其他的医师和护士对她反感。被逼到绝境的她,又做出了让自己的立场更恶劣的行为。她把自己犯下的过错推到护士身上,引发非常大的骚动,没有人站在她那一边。最后,无法在医疗中心继续待下去的她,只好回到这间研究室来。

秋叶教授来拜托中川教授收留自己的女儿时,中川教授和佑子商量之后,佑子爽快地收了她。不管她走到哪里,就是会败在人际关系上。她没有承认自己失败的强韧,只要一碰上失败,就会率先攻击周围的人,不过结果却是自取灭亡。和川本发生冲突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一天,佑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安由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提早回家的她,发现家里很安静。厨房有用保鲜膜包起来的一人份餐饮。婆婆和朋友去吃饭了。水槽里有一个脏盘子,看来孝臣好像已经吃完饭,回到房间里去了。她没看到洋子,最近洋子经常留宿在朋友家。

正当她想要打开冰箱的时候,她看到了明星中学的联络事项。对了,从下个星期开始,孝臣要去参加训练营。一整个星期,他都要在信州这个凉爽的地方进行特训。校方好像会让参加的人在这一个星期之中,训练出判若两人的集中力。不过孝臣就算不参加这种训练营,也已经有足够的集中力了。

一个人吃完晚餐之后,佑子便去洗澡。躺在床上的时候,佑子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这几天,佑子一直觉得自己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拉到和自己的期望相反的地方去。每当她有那种仿佛被负面的能量缠身似的感觉时,就会有一阵寒气跑过她的背脊。安由美和洋子都在负面能量的漩涡中心,让佑子都快要被卷进去了。不说安由美,佑子真的很想相信洋子身边的恶质漩涡只是暂时的现象。

人们常说齿轮乱了,而现在佑子的人生的齿轮倒还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因为她的人生一直以来都很顺遂的缘故。在此之前,佑子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未达目标的状况。以佑子的年龄,以及她不是医师、只是个其他大学毕业的人来看,能在K医大担任讲师真的是特例中的特例。这虽然是拜中川教授的强力引荐所赐,不过也是因为他看上了佑子身为研究学者的能力。再继续累积这样的成绩,她迟早会升成副教授吧。

孩子们也一样,不用佑子开口,他们就会自动自发地读书,考上令人羡慕的高水平学校。这些自立又优秀的孩子让她省了不少麻烦。在这个阶段出一些问题,应该也不会造成往后的大失败。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佑子的心情稍微获得了平静。首先,她要先跟安由美言归于好。然后,她要将基美拉的研究写成论文。未来,应该有闪亮的前途在等着自己才对。只要暴风雨过去,她就可以重新回味之前成功时的感觉了吧。

今天他是生平第一次请假没去学校。他下定决心退出社团活动了。他不想在放暑假的时候,一大早去参加练习,因为那实在太蠢了。

落后、没资格、没用的人——这些字眼从远处传来。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声音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近在耳边。为什么呢?躲在壳中的自己已经腐烂到底,开始风化了吗?

从收到那封信开始,只要他一出门,就会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自己。连去一趟便利商店,他都得回头好几次。他很在意阿妹,不过却没有勇气去她家。她妈妈大概已经回来了吧?该怎么确认这一点才好呢?对了,去“酒店·咲”看看吧。那名母亲曾经说过阿妹是自己的宝贝,这些话应该不是假的。

说不定她是患了疾病,临时被送到医院去了。她会不会现在就在病床上担心着女儿呢?这么一想之后,不禁让他坐立难安。只要去酒店,应该就能知道全部的真相了吧。孝臣从抽屉深处拿出那张“酒店·咲”的介绍名片,确认地点。

傍晚时分,他坐上开往河原町的公交车。他检视了全车乘客的脸,确认有没有人认识自己。确定自己没被人跟踪之后,他才在公交车座位上坐下来。他在河原町三条下了车。

在木屋町三条上朝着南边走,孝臣便找到了那家酒店。木头门很小,前面有一个用黑字写着“酒店·咲”的紫色霓虹灯招牌。把手放在门把上之后,他才注意到自己怎么看都像个小孩子。未成年人是禁止进出这种场所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考虑自己该不该踏进这个他不该来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就这么回去。阿妹悲伤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欢迎光临!”一阵开朗的声音传来。走进去之后,一名坐在吧台边的中年客人用一种仿佛看到什么奇妙生物一般的眼神看着孝臣。

孝臣搜寻着阿妹妈妈的身影。吧台那边有两个女人。一个人留着直长发,另外一个人则是短发。一名年纪稍长的女性从里面走出来。大家都看着孝臣,露出惊讶的表情。虽然这是他预料中的状况,不过周围人们的反应还是让他的脸颊热了起来。

“是妈妈桑的儿子吗?”客人嘲讽地说。

“不好意思喔,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啦。”

“那个……”

“你是谁呀?”

“请问……”

“什么啊?”

店里的客人都是怎么称呼阿妹妈妈的?对了,她好像说过她叫明菜。因为她是中森明菜的歌迷。虽然不是本名,不过店里的人应该都是这么叫她的。

“请问明菜小姐呢?”

“明菜?你是明菜的小孩吗?”这么说完之后,妈妈桑又笑着说了一声:“不会吧。”

“我是她的亲戚。”

“明菜怎么了吗?”

“她今天舍来这里吗?”

“她辞职了。”

“咦?辞职了?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说要结婚了,所以才辞职的。她说她找到了一个有钱的大好人。”

“明菜辞职了啊?那个有钱人是这里的客人吗?”坐在吧台的男人插嘴问道。

“好像是在婚友社认识的。就是那种介绍客人跟医生啊、律师之类的人相亲的地方。她好像还花了大钱,参加宴会呢。”

“阿妹在家里等明菜小姐回去……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咦?阿妹?”

“明菜小姐的女儿。”

“啊?我听说她单身欸。”

“什么嘛,原来有私生女啊!”

“那我一定是搞错人了。对不起。”孝臣这么说完之后,向右转过身,朝着大门走去。他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明菜的本名好像是高木嘛。”短发的女人在孝臣身后说道。

他回过头。“高木……那应该没有错了。”孝臣回想起阿妹家的名牌。确实是“高木”没错。“那孩子大概几岁?”

“跟我同年,所以是十二、三岁。”

“明菜才二十来岁吧?”妈妈桑惊讶地说。

“我看过她的驾照,是三十二岁啦。她虽然说自己只有二十五岁,不过那根本是糊弄人的。”直长发的女人用轻视的口吻说道。

“哇,女人真恐怖。不过明菜看起来很年轻啦。奈留,你说你二十岁,那该不会也是骗人的吧?”客人说道。

“真没礼貌。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大学生。我不是让你看过学生证了吗?”

“但是我从来没听她说过小孩的事耶,而且她也说她一个人住。”妈妈桑一脸无法接受似的说道,把孝臣搞胡涂了。

“你们知道明菜小姐是跟谁结婚吗?”

“嗯,名字不知道啦,不过我听说是在中京区开业的律师还是医生吧。不知道是真是假哩。”

“现在她和那个人住在一起吗?”

“他们好像去度蜜月了。她还得意地说是环游欧洲呢。他们好像要去罗马、威尼斯、巴黎跟日内瓦的样子。”名叫奈留的直长发女人说。

“要去多久呢?”

“她说要慢慢玩十天。还说回来之后,会带礼物来店里呢。我那时候心里偷偷在想:我才不要哩。”

“奈留,我带你去。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夏威夷。”

“在夏威夷过圣诞节,你觉得怎么样?”

“跟大叔你啊?”

“今天的圣诞节,奈留要跟稻川先生一起过啦。你要去夏威夷的话,就带我去吧。”短发的女人说道。

“像稻川那种毛头小子比较好啊?”

“那个人是青年实业家耶。在每个地方都拥有大楼,人又长得帅。”

“不过是个纨袴子弟嘛。他老爸是开不动产公司的,靠买卖土地赚了好多钱哩。”

在听着冰块搅动的嘎啦声响时,男客人吐出来的酒气已经飘到孝臣这边来了。他觉得很不舒服,于是随便打了招呼就逃也似的离开那家店。

根据妈妈桑的说法,阿妹的妈妈似乎一直在店里装作自己是单身,不过她没办法对结婚对象隐瞒阿妹的存在。入籍的时候,对方一定就会知道了。对方应该是在知道阿妹存在的情况下,跟阿妹的妈妈结婚的吧。度蜜月回来之后,她才会去接阿妹,带着她和那个律师一起生活,所以才会在特教机构办了送别会。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话说回来,离家十天,她难道不会担心女儿吗?回家的时候,放心不下的孝臣拐到阿妹家一趟。从他和阿蛞在此短兵相接那个晚上算来,已经过了两天了。

屋子里没有灯光。她已经睡觉了吗?孝臣看看手表,现在是晚上七点。照理说,这个时间她应该还在看电视才对。

孝臣想要从盆栽下拿钥匙,不过钥匙却不在那个老地方。他伸手拉了门,发现大门并没有上锁。他打开水银灯。前几天买来的御饭团残骸还掉落在客厅里。从那天之后,阿妹也一直都是一个人。房间里静悄悄的。是不是阿妹的妈妈把她带出去了呢?他打开客厅的电灯。巧克力的包装纸和纸盒在桌上堆积成山,壁橱是打开的。看来阿妹已经把所有的巧克力都吃完了。

孝臣走去看看隔壁的四叠半房间。阿妹仰躺在铺着没收的垫被上。因为她没有盖被,孝臣遂决定走近帮她盖上被子。一走到她旁边,他就感到事情不太对劲,停下了脚步。有股腐臭味、奇怪的臭味。他突然觉得很不安,在微暗中仔细地盯着阿妹的脸看。

她在熟睡。孝臣强迫自己这么想,不过他知道事实明显不是如此——因为阿妹的眼睛是张开的。“阿妹!”孝臣摇晃着阿妹的身体。她的身体好冷,还发出血液的臭味。孝臣打开电灯一看,发现阿妹的下半身沾满了血,但是这样的出血量不至于让她失血过多致死。孝臣试着将耳朵贴在她的心脏上方,不过听不到心跳。她死了。

孝臣压抑住想要大喊的冲动,拼命地思考是什么原因让她死亡。孝臣无法厘清自己的脑袋。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还穿着两天前换上的黄底白猫睡衣。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因此孝臣可以看出她

的表情。她是带着恐惧和痛苦的面容就这么全身僵硬的。究竟是碰到多么恐怖的遭遇,她才会呈现这样的姿势躺在这里的呢?在看着她的时候,孝臣哭了起来。在此之前,自己从来没有帮助过她。阿蛞在欺负她的时候,自己也只是站在旁边观望。昨天也一样,由于学校里散布着莫名其妙的谣言,为了自保的孝臣就没来这里看她。

他不经意地看见镜台里映照出的自己,然后大吃一惊。那不是悲伤的脸,而是怯懦、对于自己的软弱避而不见的阴险面容。

孝臣绝对不会为了她做什么危险的事,总是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圈圈里。自己只不过是利用了阿妹罢了。看了镜子里那张脸就知道了。那是碰到问题就逃走的人特有的心虚模样。跟阿蛞半斤八两嘛,自己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即使孝臣依稀知道自己的德行,可是在现在这个状况下承认这一点,真的让他痛苦得要命。孝臣甚至还编过这么一个借口:阿妹不是有一个把她当宝贝的妈妈吗?这样子就够了——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卑怯,只好像这样不停地自我辩护。

在他脑海中不断重复的,是阿妹妈妈的话。

“这个孩子是我的宝贝。不管多高级的宝石,都没有比她的灵魂珍贵。简直就是个奇迹呢。”“阿妹是我的生命。只要能跟这个孩子在一起,阿姨就觉得很幸福。每天晚上,我都会感谢这个为我带来幸福的孩子喔。”

当她这么说完,拥抱孝臣时胸口的温度,现在都还留在孝臣身上。阿妹盯着自己的妈妈看,仿佛她在发光似的。她是阿妹的骄傲。对于自己有一个这么棒的妈妈,她感到很自负,那或许是她唯一觉得自己比孝臣优越的地方吧。阿妹模糊地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她无法对自己抱持自信心。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结结巴巴,也是这个原因所致。孝臣深切地体会到她一直在意着别人是不是在嘲笑她。

但是她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妈妈,那就是支持她的力量。看着妈妈的时候,阿妹的眼睛清澈又美丽,散发着自信。孝臣在学校碰到烦人事情的日子,总会对得意洋洋地对着妈妈微笑的阿妹感到生气,还曾经摔下洋娃娃跑回家过。因为他嫉妒阿妹。然而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人保护阿妹,她就这么样貌凄惨地被人遗弃在这里。最令她骄傲的妈妈跑到哪里去了?

孝臣觉得,全世界的人好像都会集合起来蹂躏精神和肉体不一致的孝臣、或是跟不上周遭速度的阿妹这种人。他再次将目光移至镜台。孝臣走近镜子,不假思索地拿起放在那边的香水瓶砸向镜子。玻璃碎片随着哐啷声响四处飞散。他看着映照在碎裂镜子上的自己。玻璃碎片插在他的右眼皮上。一拔掉玻璃,混杂着鲜血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回到家之后,他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镜子前面坐下来之后,孝臣开始思考。自己已经间无法继续活下去了,干脆就这么死掉算了。他躺在床上。如果能就这样一睡不醒、直到自己死去的话,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是,他根本睡不着。孝臣一直在思考自己该活还是该死。越想他就越清醒,结果早晨就在不知不觉间来临了。想了一整个晚上,他得到的结论是:活下去。

孝臣把镜子放在桌上,一边看着镜子,一边思索自己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孝臣想让瞧不起、欺负自己和阿妹的人,全都尝到地狱般的痛苦。为了这个目的,他要把压抑着逐渐腐烂的自己的盖子打飞才行。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他问了镜中的自己无数次。

镜中的自己认真的凝视着他,然后点点头。

这一天,孝臣等到半夜,再度前往那间位于深泥池町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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