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取道大广场上了穿越布朗克斯的公路,然后直向西奔去。我们过了乔治·华盛顿桥进入新泽西,再转上帕里萨德斯大道。米克一路上都没开口,我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但这会儿他说话了:“我想来想去,安迪,你这招真是高啊。”

“行了,我有时间胡思乱想嘛,手边又没什么事让我分神。”

“你是个战术专家。”米克说,“你真是迈克尔·柯林斯再世。”

“哦,别说了。”

“你当之无愧。”

“我是他的俄罗斯表弟,”安迪说,“伏特加·柯林斯。”

“我们弄个大陷阱让他们钻进来,”米克说,“然后我们一收口,他们就束手就擒了。哦,我真想看看,当他发现着了我们的道儿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是个布朗克斯男孩,安迪,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就是帕迪·法雷利留下来的杂种,我会送他到他那个肮脏的混蛋爸爸那儿去,让他们父子相认。没错,他是个布朗克斯男孩,尽管他很早以前就搬走了,他搬哪儿去了?马修?是北边吗?”

“他从瓦伦丁大道搬走时才十岁或十一岁左右,”我说,“确切年纪不知道。”

“他住瓦伦丁大道?那好像离班布里奇只有两个街区远。”

“他住一千一百街区,”我说,“所以他看来不会正好在你们家隔壁。十一岁时他家搬了,犯罪被送入大牢住罗切斯特,但我不清楚在这期间他母亲有没有换过几次房子。”

“那他小学是在布朗克斯上的了,”米克说,这个词不断地在他舌上打滚,“他读小学,我们叫他布朗克斯男孩是说得过去的,呃,我们派个布朗克斯男孩去逮另一个布朗克斯男孩,嗯?我们车子还在四处绕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忽然觉得布朗克斯是多精彩的一个区啊,它一直是个被取笑的地方,不是吗?但还是有它美好的一面。”

“我也这么认为。”

“马修也是布朗克斯来的,还是我记错了?”

“你的记忆没问题,但我们家只住过很短的一段日子。”

“所以不应该称你为布朗克斯男孩。”

“我应该不算。”

“你爸爸开过一家店,”米克说,“他卖童鞋。”

“天哪,你怎么会记得这个。”

“我也不知道,”他说,“不知道怎会记得这个而不记得那个。这当然和有用没有无关,有太多对我有用、可以救我命的事情我一件也不记得,但我记得你爸爸开过一家鞋店。”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迪,你妈好吗?”

“很好,真是感谢上帝。”

“真是感谢上帝,”他像回音般重复着,“你回去找她谈那件事时,她一定正在厨房里吧。”

“老实说,她是在电视机前面。”

“看电视。是吗?”

“同时也看报纸,怎么了,米克?”

“哦,只是想到随便问问,看报纸,看《爱尔兰回声报》吗?”

“我没注意,可能就是《回声报》。”

“安迪,你也看过这份报纸吗?”

“那是给年纪大的人读的,不是吗?或那些刚下船的新移民。”

“刚下了飞机,现在应该这么说。呃,你们是个古老的大家族,你知道,巴克利家族,我记得是。也就是所谓的住城堡的爱尔兰人,你知道这个说法吗?意思是他们全是住在都柏林城堡里,是大英帝国在爱尔兰的代表。但巴克利家族还有另一支很受爱尔兰人爱戴,你们不知道是哪一支?我实在很好奇。”

安迪笑了起来,“曾经有人问我,你跟那些家伙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在电视上发表重要言论那些家伙。但你是第一个问我,我们家在那个老国家里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母亲回去过吗?”

“没有,她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她根本没兴趣回去,要她去马萨诸塞找她兄弟都够困难了。”

“你舅舅康尼,是吧?”

“是的。”

“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回过那个古老的国家?”

“你在开玩笑吧,我根本哪儿也没去过,米克。”

“哦,其实你应该去,这并不是那种什么让你开拓视野看看世界的旅行,尽管说起来我自己也很少跑,爱尔兰,当然了,还有法国,马修也去过法国,还有意大利,是不是?”

“很短期的。”

“我没去过意大利,但最后一次回爱尔兰时,我也顺便跑了趟英国,只是去看看从我还在我妈膝盖边玩时就听说的这些恶魔,到底是怎么一副德性。”

“是什么德性?”

“什么德性也没有,”他说,“他们人好得要命,我去到哪里人家都彬彬有礼地待你,尽管他们和爱尔兰有这么多不共戴天之仇,但他们还是让我感觉宾至如归。”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你是爱尔兰人。”安迪猜。

“你说得对,”米克说,“绝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就把我当成中国人。”

我们上了二〇九号公路时,他又说:“这是个好计策,安迪,刚才我还一直在想着,其中最难的部分是,怎么把话顺利传到他们耳中,而不让他们起疑,如果我们能知道谁一直在帮他们,事情就好办了,老弟,这方面你有任何想法吗?”

安迪想了想,摇摇头。“葛洛根有太多的人进出了。”他说。

“现在没有了。”

“呃,以前有,那些替你跑腿的,或自己凑过来的。我得想想,我猜他们挑中其中某一个,请他喝酒什么的,套出他的话来。”

“你认为是这样吗?”

“我猜的。”

“爱尔兰人的传统是极端痛恨这种告密的人。”米克说,“有这么一部电影,就像我一直记得你爸开过一家鞋店一样,偏偏我怎么也想不起男主角的名字,我清清楚楚记得他的脸,就是名字想不起来。”

“你是说维克多·麦克拉格伦吧。”我说。

“就是他,哦,爱尔兰人最恨之入骨的就是这种出卖消息的家伙,《爱国者之母》,你知道这首歌吗?”

我们两个都不知道。米克以一种令人惊讶的轻柔嗓音唱了起来。

啊拉哪,耻辱的阴影

从未落在你的姓氏之上。

哦,但愿你从我胸膛吸食的乳汁,

当你背叛时在你血管之中化为毒液。

“这是母亲唱的,”他解释,“她要自己的儿子就是死在绞刑台上,也不要出卖秘密给敌人。”

啊拉哪,亲爱的,啊,啊拉哪,亲爱的,

当然,你永远不可以做叛徒,做卖国贼。

“哦,这是一首可怕的老歌,但你可以因此知道我们国家的人对此事的看法,仇视通敌者的伟大传统,当然,你也清楚地知道,从另一面说这代表了什么。”

“什么?”

“代表我们有通敌的伟大传统,”他说,“你怎么可能只有这一面而没有另一面?”

老雪佛兰跑起来不像凯迪拉克那般平稳,也不像凯迪拉克那样把路上的噪音或车后的嘎嘎声化为极其安宁的轻柔耳语。但车子还是很舒适的,安迪和我坐在前面,米克一个人坐在后座,车前的大灯划开我们前方浓密的黑暗,我很想我们的车子会这样一直开下去。

转上了一条没编号的路,米克说:“我们就是在这儿看到那头鹿的。”

“我记得,”安迪说,“我差点撞着它。”

“没有,你很远就减速停车了。”

“漂亮的家伙,好大一只,如果还有机会,我真想看清是有几个叉。”

“什么叉?”

“它的角啊,米克,那些猎人偷猎这些公鹿,就是为了这个角。那只鹿的角很大,但别问我有几个叉,我没来得及数。”

“猎人奥加拉一直守护着这片产业,不让那些偷猎者进来。我不许有人非法侵入,你知道,我也不要我的土地上有鹿被打死。这些可恶的掠夺者,你实在没有办法不让他们侵入果园,但我也不想弄些人来开枪打死他们,我真不明白我这是为什么。”

“年纪大了,心肠变软了。”

“可能是吧,”他同意,“慢一点,安迪。”

“慢一点?”

“这一带有鹿出没,像那头大公鹿便站在路的正中央,而且往往它们会一下子跳到你的车前,完全没征兆。”

我想起丹尼男孩和他的那张名单,想象一头鹿撞死在两辆停着的车子之间。

安迪松开了油门,车速减了下来。

“干脆,”米克说,“你为什么不停下算了?”

“停车?”

“是啊,我们又不急不是?我们可以伸伸腿,你也可以抽根烟。”

“说真的,我一时半会儿还忍得了,我们都快到了。”

“停车。”米克说。

“好吧,没问题,”安迪说,“让我在路边找个好位置停下,前面应该就有能停车的地方。”

米克深吸一口气,探身向前,胳膊勾住了安迪的喉咙。他说:“马修,你伸手控制方向盘,嗯,对,好极了。安迪,慢慢踩刹车,慢慢的,小子,要不然我扭断你的脖子。慢慢让车离开马路,马修,嗯,好极了,现在把引擎熄了,把他的枪拿走,腰带上插着一把,看看身上哪里还有没有另一把。”

“你们疯了,”安迪说,“马修,快别这样。”

有两把枪,一把插在前面的腰带上,另一把小的插在后面。我两把都到手了,米克示意我放在仪表板上。

“下车,”米克说,“现在都下车,马修,他就是间谍,我们的通敌者。站好,安迪,想都不要想逃跑的事,你走不出十码远,我就会把你这双脚射烂,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我哪里都不跑。”安迪说,“你完全搞错了。马修,你跟他说,告诉他,他完全错了。”

“这我不是这么确定。”我说。

米克对着我说:“你也知道,不是吗?”

“没有你那么早,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套他的话而已,然后我想到他讲他母亲在看电视。”

“还一边读报。”

“没错。”

“你们两个都疯了吗?我妈看电视,所以我就通敌?”

“你打的那个电话,”我说,“安迪进屋时的一两分钟内打的那个,你说是打给奥加拉的,而且不等他接你就挂断,你其实不是打到农庄,对不对?你按的是安迪家的电话号码。”

“没错。”

“你听到的是通话中的讯号,”我说,“因此你知道他正在打电话,打给道林,告诉他我们正出发过去。”

安迪说:“我们得弄清楚这事,你打到我家是吗,米克?就在我跟我妈说话时?”

“但你不是在跟你妈说话,”米克说,“你是在跟帕迪·法雷利的儿子通话。真可惜你的说话对象不是你妈,要不然她也许会唱那首歌里的一两段给你听,《爱国者之母》,我想你也还记得歌词说什么,因为我实在没那心情再唱一遍给你听了。”

“通话中,”安迪说,“你这样就说我背叛?只是通话中?”

“是的。”

“天哪,我上了个厕所,可能我尿尿的时候我妈打了个电话,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打个电话问她是不是这样?”

米克叹了口气,伸手按着安迪肩膀。“安迪,”他温柔地说,“你认为这几世纪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找神父忏悔?忏悔后他们会觉得好过些,你别告诉我你没什么可忏悔的,安迪,你看看我,安迪,我知道是你。”

“哦,天哪,米克。”

“提议我们去农庄,我们三个全都去。弄个陷阱给他们跳,这你就按响警铃了。你其实应该做得更巧妙一点,想办法让我自己想到这个点子,用暗示什么的把我引到这方向去。

“你不会知道,在提到农庄那一刹那我就忽然明白了,你那个该死的朋友掉到了自己所挖的陷阱里了,他打电话到马修家,马修也打回了那部你刚刚打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没说什么话,但你不是说他听起来像爱尔兰人吗?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柔软?”

我点头。

“奥加拉,一定是的。他们让他活着,以防我万一打电话过去可以仍然由他来接电话。‘对方没声音。’他这么告诉他们,他们就挂断了电话,你认为奥加拉老两口现在还活着吗?或者他们知道我们出发,就可以放心杀掉他们了事了?”

“天哪,米克。”

“安迪,他们杀汤姆时你也在场吗?杀坐轮椅的老太太时你也在场吗?”

“他们没说要这么做的。”

“那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处理

老太太呢?送她上巴士坐到亚特兰大,还给她一大袋硬币好赌吃角子老虎机吗?”

“哦,我的天。”他说,脸埋进了双手里,肩膀开始抽搐起来。

米克很温柔地问:“他是如何找上你的,安迪?是在学校时认识的吗?”

“他是圣伊纳修斯小学的,低我一届。”

“你和他很熟,是吗?”

“不是很熟,但他出现时我马上认出来了,他的样子和小时候变化不大。”

“他说服了你,说服你来对付我。”

安迪两只臂膀无力挂在身子两侧,两眼满是泪水。他说:“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发誓我不知道,我想他是用胡萝卜加大棒同时在逼我。他说我只是从你这儿捡些碎屑吃,如果我依附他,会拿到一大笔钱。他还说,如果我不答应,那我就死定了,我和她都死定了。”

“你母亲。”

“是。”

“你应该直接来找我的,安迪。”

“我知道,天哪,我知道,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但这还有什么差别?你反正会杀我的,好吧,妈的,动手吧,我不能说我不是活该。”

“哦安迪,”他说,“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上帝知道这是我自找的。”

“我不是讲我们有个了不起的通敌传统吗?你铺好床,但既然你可以再铺好,又为什么要睡上去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米克拍拍安迪的肩膀。“你之前靠到对方去,”他说,“现在,你又靠回来了,回到你原来的地方。他们设个陷阱给我们,不是吗?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去治他们,我们三个,看他们在他们的陷阱抓到什么。”

“你肯让我回来?”

“为什么不呢?天哪,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背叛我才这么几天,我们是需要彼此的,安迪。”

“米克,我是个混蛋,你是大好人,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该死的混蛋。”

“忘了这些吧。”

“米克,我们会赢的,他们想着我们会大摇大摆开进去,然后我会把车停到老位置,然后我故意落在后头,点根烟,让你和马修先进屋,他们拿着枪等在屋子里。”

“好计策,那你想他们会不会有人放哨?我们进了车道就盯着我们?”

“可能。”

“我会的,”他说,“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会弄个人躲在可以看到车灯之处。奥加拉怎么样了?他们还没杀他吗?”

“我不知道,他们没跟我说太多,像汤姆·希尼的房东太太,我听到他们这样真是吓坏了,我不相信他们会这样,我真的不相信。”

“这样你很不安,但比起可怜的汤姆被一枪打死,这会更惨吗?哦,算了吧,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再活过来,也不会让其他人活过来,约翰·肯尼和巴里·麦卡特尼,你知道他们要去库房拿酒,是你和道林一起去的吧?”

“我等在外面,”他说,“所以他们没看到我,本来讲好就是绑人抢劫,送货的卡车由我开走,然后我听到了枪声,”他吸了口气,“我不知道他们居然会动手杀人,米克,事情原本只是从你这里偷点东西而已,他们抢了酒,拿去卖掉,我可以分到点钱。”

“不会有人受到伤害是吧?”

“我听到的是这样,但结果巴里和约翰都被杀了,我发现我陷在里面了,然后事情他妈的越来越严重。”

“失控了,”米克说,“像野火燎原。”

“比这还严重。”

“是更严重,彼得·鲁尼,还有伯克,以及死在葛洛根的所有人,另外马修的好朋友,就是那个打禅的佛教徒,然后把我留到最后,他们没要你来动手吗,安迪?由你动手是很容易成功的。我的脸扭向另一边时,后脑袋一枪就了结了,比在农庄搞这么大麻烦诳我去简单多了。”

“我绝不会这样做的,米克。”

“不会的,我也相信你不会。”

“而且他要亲自动手,他很恨你。”

“的确如此。”

“他说你杀了他爸爸,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他爸爸,但这有什么差别?这是他妈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小男孩的复仇圣战,”米克说,“此仇不报,绝不善罢甘休。哦,安迪,你和汤姆两人总是连在一起,看到汤姆死去,只剩你一个人,这让我心碎,你知道吗?”

“米克……”

“但你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你肯同来真好,安迪。”

“天哪,米克,你再不用担心我了,我对上帝起誓,米克。”

“哦,难道我会不知道吗?”他说,一只大手伸到安迪脑后,另一手伸到安迪下巴上,同时一拧,扭断了安迪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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