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还有一个地铁站比我们下车的这个要近些。于是我们得在东纽约大道上走八到十个街区,这里不是市里最好的地带,而我们选择的也不是最好的时段——我们出地铁站时午夜零时刚过,找到塔普斯科特街时都快一点了。

一一七号是一幢三层高的砖砌楼房。负责糊墙的工人显然忘了这里,而他们的遗忘也明显有了成果。就像眼前我们看到的,整幢房子以及它两侧的墙完全是一副废弃的景象。一楼的窗子钉着合板,还有不少窗子破了根本没修,笼罩在一片浓雾般的潮湿空气之中。

“太棒了。”TJ说。

前门开着,门锁早就不见了。走廊的灯没开,但里面并非完全漆黑。透过街上射入的朦胧光线,我可以看到门铃和信箱,并由此知道每层楼都分为前后两间公寓。这样,所谓三楼后间就应该不难找了。

我们让自己眼睛适应了这微弱的光线之后,才顺利找到楼梯并爬上二楼。这幢楼看上去很破败,但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没有人住。光线从二楼的前门和后门缝里透进来,有人在做意大利肉食,或者叫了比萨,味道很重,且夹杂了老鼠味和尿骚味。我开始听到有人谈话,但很快声音就变成了广告,我才知道是收音机或电视机。

三楼就亮得多了。前面那间漆黑无声,后头这间的房门开着小缝,光线就从这一英寸宽的门缝里射出来,一起传出来的还有音量调得很小,但节拍极其强烈的某种音乐声。

“雷盖,”TJ小声说,“这家伙可能是那边岛上来的。”

我走近门边,仔细听,只有音乐声。我考虑了一下,敲了门,没人应,我又敲了一次,这次重了些。

“进来吧,”一个男人说,“门开着。”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TJ紧跟在后面。一名瘦削的暗色皮肤的男子从一张破旧的安乐椅中起身。他长着个蛋形脑袋,上面顶着短发,球形鼻子底下留着铅笔画出来似的细胡须。上身穿着乔治城大学的套头运动衫,下身是粉蓝色两褶式宽松长裤。

“我睡着了,”他解释,“听着音乐就盹过去了,你们是什么人?到我家来干什么?”

他迎上来,好奇多于愤怒,这也许是他的口音使然,就算没有背景音乐,光从说话也听得出他是西印度群岛人。

我说:“如果你就是奇尔顿·珀维斯,那我就是你曾经想找的人。”

“你说清楚一点,”他说,“还有你后头那个黑同伴又是谁,该不会只是你的影子吧?”

“他是见证人,”我说,“负责见证我是否做了我想做的事。”

“那你想做的又是什么,老兄?”

“我想给你两千块。”

他的脸一抬,牙齿被一盏电池小灯的光线照得白森森的,“那你真的是我想找的人!关上门,坐下来吧,别客气。”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房间极其脏乱,灰泥墙上满是水渍和剥落的裂痕,一个床垫直接放在地上,旁边堆着两个红色的塑料牛奶箱,唯一的椅子就是他刚才坐着的那张。TJ把房门拉上,或者说尽可能拉上,但我们还是站着。

“所以他们终于知道我所应得的了。”奇尔顿·珀维斯说,“这样做才对嘛,我按照指示到了那里,按照指示做完事情,我留着那个人的命了吗?没有,我被谁盯上了吗?没有。我怎么知道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呢?没人告诉我啊,没人告诉我餐厅里还有另一个也穿成这样。我完成我的任务,我把那个人撂倒,这样他们不该付我钱吗?”

“你马上会拿到钱。”我说。

“是啊,我说,这真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快把钱给我,我们再一起抽支烟,如果你也喜欢的话。但钱先拿来,钱最要紧。”

“你得先告诉我是谁雇你杀人。”

他看着我,就像埃莱娜说迈克尔·莫里亚蒂一样,你可以看得见他在思考。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他开口了,但停了下来,继续想。

“他们不付你钱,”我说,“我付。”

“你就是那个人。”

“我不是警察,如果你在意的只是这个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警察,”他说,好像这一点再明白不过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们一看我就知道我是警察。现在,这人一看我,居然就清楚我不是警察。“你,”他说,“就是他们要我杀的那个人,”他忽然笑了,咧嘴大笑,“现在你居然送钱来给我!”

“这世界本来就很奇怪。”

“这世界很怪,老兄,越来越怪。你给我钱,要我把给我钱杀你的人讲出来,我才说这实在太怪了。”

“但这起码不是坏主意,”我说,“你要的钱到手了。”

“这样我会说这是个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

“你只要说出来谁雇了你,”我说,“还有在哪里可以找到他,这钱就是你的了。”

“你带了钱来吗?”

“是的。”

“哦,”他说,“我把这人的姓名给你,这样就行了吗?”

“是的。”

“我写给你,”他说,“找张纸,还有他的住址,你也要,对不对?他的住址?”

“住址对我很有用。”

“电话号码也一起写给你。让我想想我把纸塞到哪儿去了。”他背对着我,在上面那个牛奶箱子里翻找着,忽然一转身,手中出现了一把枪。他的前两枪打偏了,但第三枪和第四枪击中了我,其中一枪打在我背心正中央,另一稍稍偏右且低了两英寸。

我也拉开了外套拉链。我想我一定察觉出不对劲,因为在他开枪的同时,我的枪也在手了,并在子弹击中我时扣了扳机。当然,我有卡维拉背心在身,而它的制造厂商此刻一定会引以为荣,子弹头没能穿透,但这不像小纸团丢大象那样轻松,而像被谁用攥紧的拳头击中一般,感觉极不舒服,但你很清楚防弹背心有效,它真的替你挡住了子弹,让你感觉这真是太棒了。

他显然没穿防弹背心,我开了两枪,全都准确命中。一枪打在他的右胸上,另一枪则打中他肚脐上方两英寸处。子弹打进去的那一刹那,他双手一甩,枪飞了出去。然后,他开始站立不稳,脚下像美式足球的球员触地得分时常有的那种小舞步一般,最终,他无力支持,重重地坐在地上。

“你开枪打我。”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是你先开枪打我的。”

“我并没占到便宜,防弹背心,是吗?点二二穿不过去的,得打脑袋!穿了背心你就得这么打,但情急之下开枪你还是会打……”

“为什么去餐厅杀我?”

“那是我的工作!”他一定用这样的话跟某个小孩解释过,“我做了,但失败了,错不在我,但还是算失败了。然后你自己跑到我家来,给我另一次机会,如果我杀掉你,他们会付我那两千块的。”

“但我不是答应给你两千块吗?”

“别傻了,老兄,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给我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你,这是我最保险的方法,我可以打死你再掏光你的钱,还可以去要回他们欠我的钱。”他缩了一下,好像剧痛攫住了他,血从他的伤口汩汩地流出来,“还有,你真以为我知道他们姓名吗?你雇个杀手,绝不会把你的名字告诉他的,绝不会的,除非你的脑子坏了!”

“你也没有他们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你说呢?”他又缩了一下,眼珠一转,“我撑不住了,老兄,你得送我去医院。”

我从皮夹中掏出画像来,打开,给他看在街上拦我的那个。“好好看看,”我说,“你看过这个人吗?他是不是其中一个?”

“是是,他是其中一个,我认识他,但不知道他的名字。你现在该送我去医院了。”

我很怀疑他是否真的看了画像。我又给他看另一张,“那这个呢?”

“是!他也是!两个都是,就是他们两个雇我的,说我们叫你杀谁你就开枪。”

“你真是个废物,”我说,“就算我拿给你看的是百元钞票,你也会发誓是富兰克林雇你杀人的。”

我拿开画像,他说:“老兄,我痛死了,你快送我去医院吧!”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不。”我说。

“不?你说什么,老兄?”

“你这混蛋,”我说,“你刚才还想杀我,你现在还希望我救你?你杀了我的好朋友,你这该死的混蛋。”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到底要把你留在这里,让你躺在自己的血里。”

“这样我会死的!”

“那好极了,”我说,“你就可以上名单了。”

“你要把我留在这里等死?”

“为什么不能?”

“操你妈的,混蛋!你听到我的话没有?我操你妈,还有你!”

“好极了,记得也操一下自己。”

“操你妈!我操你,你去死!”

“每个人都会死,”我说,“所以先好好操自己吧。”

我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是咳嗽,但不真是咳嗽。

TJ倒在那里,背抵着墙,皮肤变得灰暗,脸痛得缩了起来,他两手紧压着自己的左腿。血——在这样光线下是黑色的——从他指缝中缓缓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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