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游缺佬来到了郑文浩家门口。他敲了敲门。郑文浩在里面粗声粗气地问:“谁?”游缺佬说:“是我。”郑文浩开了门,游缺佬走了进去。郑文浩说:“坐,坐。”游缺佬找了凳子坐下来,看到钟华华在洗衣服,就说:“你们家还没有做晚饭吧?”钟华华说:“马上,洗完衣服就去,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就把店门关了,往常都要晚上九十点钟才关门。”郑文浩也说:“是呀,怎么那么早关门,我还想去理个发呢。”

游缺佬笑笑:“今天关门是早了点,可是有原因的。”

郑文浩也笑了笑,说:“甚么原因,说来听听?”

游缺佬说:“今天是我五十岁的生日,要不是我儿子打电话来提醒我,我都记不起了,多年来,我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可是儿子一定要我找几个合得来的人吃顿生日饭,钱由他出,就算是他的一片孝心。”

郑文浩说:“还是你儿子懂事呀,你看我们家那小子,也不好好读书,成天不知道躲在楼上干什么,还老管我要钱,我卖猪肉赚几块钱容易吗!”

游缺佬说:“我儿子小时候也那样,皮得不得了,长大懂事就好了。”

郑文浩说:“佳敏也十来岁了,早该懂事了,我那个年龄,都一个人上山打柴,和我爹学杀猪了。”

游缺佬说:“不能比,不能比,那是甚么年代,现在是甚么年代,电视上不是老讲,要与时俱进嘛。”

说到电视,郑文浩就来气:“干他老姆!镇上停了我们那么长时间的电,电视机都生锈了。这些打靶鬼,恶呀!”

游缺佬说:“莫生气,莫生气,没事到我家去看,就几步路嘛。”

钟琴琴说:“缺佬,你今天不是五十大寿嘛,我看就在我们家过好了,我去给你们弄几个菜,喝点酒吧。”

游缺佬笑了笑说:“不用麻烦你们了,我都准备好了。我来的目的,就是请你们一家和我一起过生日,我让刘洪伟准备了一桌。你们也晓得,我在唐镇没有几个真正合得来的,也就你们家和王秃子还有游武强。游武强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王秃子在医院照顾吴四娣,也就你们能够陪我过这个五十岁的生日了。我特地上门来请你们全家,不晓得你们能不能赏脸。”

郑文浩笑着说:“哪里话,你游缺佬过生日,我们一定要去的!”

游缺佬说:“琴琴,洗完了吗,洗完我们就走吧,估计刘洪伟那边也准备好了。”

钟华华说:“马上,马上。”

游缺佬说:“佳敏呢?”

郑文浩说:“在楼上。”

游缺佬说:“叫他下来吧。”

郑文浩大声喊叫:“佳敏,快给老子滚下来——”郑佳敏说:“干什么呀?”郑文浩说:“吃饭去。”郑佳敏说:“到哪里吃饭?”郑文浩说:“刘家小食店。”郑佳敏说:“我不去。”郑文浩说:“为什么不去,你缺佬伯伯过生日呢。”郑佳敏说:“我要守住我们家的房子。”游缺佬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说:“佳敏,快下来吧,今天不可能来拆房子的,你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吃饭的地方不远,如果有动静了可以听到了。”郑文浩有点生气:“佳敏,我告诉你,你再不给老子下来,我就揍死你!”郑佳敏说:“你打死我也不下来。”郑文浩冲上了楼,看郑敏佳坐在那里,看着不远处停放在废墟上的推土机,那推土机自从拆迁开始就一直停放在那里。郑文浩一把把他提起来,拖下了楼。

这时,钟华华也洗完衣服了。

郑佳敏无奈,只好跟大人们去了刘家小食店。

他们就在平常镇干部喝酒的楼上那个包间里吃饭。刘洪伟夫妇准备了一桌子菜,鸡鸭鱼肉全齐了,还炖了一盆甲鱼汤。吴文丽把甲鱼汤端上来时,笑着说:“你们真有口福哟,这甲鱼三斤多重,是从唐溪上摸上来的野生甲鱼,肉美汤鲜。”

吴文丽还给他们开了瓶五粮液。

看着好酒好菜,郑文浩倒吸了口凉气说:“哇,这些酒菜,要花多少钱哪,缺佬,你给人剃一年的头,也换不来这顿饭的饭钱哪,你也太破费了嘛。”

游缺佬笑笑说:“没事,没事,儿子说了,钱由他掏。”

钟华华说:“远帆还没有毕业呢,哪来的钱呀。”

游缺佬说:“他现在已经在上班了,边读大学边上班,叫甚么来着——”

郑文浩说:“勤工俭学吧。”

游缺佬说:“对,对!不管甚么学了,儿子给钱,我们就吃,也该享享他的福了,苦了一辈子。吃吧,吃吧!”

他们就吃喝起来,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郑佳敏闷头吃东西,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他吃得差不多了,就下楼去了。游缺佬说:“佳敏,你干甚么去呀?”郑佳敏说:“屙屎去。”游缺佬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屙完了赶紧回来吃呀。”郑佳敏没有回答他。郑文浩说:“你看这个没出息的狗东西,吃点东西就屙。来,缺佬,祝你生日快乐,干一杯。”游缺佬说:“喝!”他们这一来二去,喝了不少。钟琴琴提醒丈夫:“文浩,少喝酒,多吃菜,不要像王秃子那样,喝多了,房子被人拆了都不晓得。”郑文浩喝了酒,声音很大:“没事,今天高兴,好好陪缺佬喝几杯。我不是王秃子,他们敢来拆,我就敢用杀猪刀捅他们!”

过了约摸二十分钟,郑佳敏还没有回来,郑文浩舌头都喝大了,说话结巴:“缺,缺佬,我,我佩服你,你;靠,靠着一把,一把剃头推子,培,培养了,一,一个大,大学生,干,干——”

钟华华说:“文浩,你还是别喝了。”

郑文浩推了她一下,说:“别,别管我,老,老子很久,没,没这样痛快了。”

游缺佬说:“让他喝吧,没事,没事。”

郑佳敏没有回来,却有人冲进了小食店,跑上了楼,对郑文浩说:“你还不快回家,出事了——”

游缺佬慌了,说:“出甚么事了?”

那人说:“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轰”的一声响。

钟华华说:“文浩,快走,他们在拆我们的房子了。”

游缺佬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郑文浩虽然喝得有点多,但是头脑还算清醒,他说:“缺佬,对,对不住了,不,不能陪你,喝,喝了,老子要去杀人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果然,李飞跃指挥拆迁队在拆郑文浩的房子了,那阵势和拆王秃子房子时一样,不同的是,张洪飞他们没有去撞门,离郑文浩家有一段距离。因为郑佳敏站在阁楼上,一手拿着一个啤酒瓶子,另外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啤酒瓶里面塞满了什么东西,瓶口露出一根引线。郑佳敏叫道:“你们都给我滚开,不然我炸死你们——”

郑佳敏根本就没有去屙屎,而是偷偷回家了,那些人已经准备拆房了。

郑文浩疯狂地朝家门口扑过去,他要回家拿杀猪刀。

钟华华叫着儿子的名字,紧紧跟在丈夫后面。

李飞跃看到了郑文浩,他赶紧用对讲机叫道:“张洪飞,张洪飞,郑文浩过来了,他手上没有杀猪刀,赶快叫几个人把他摁住,给老子捆起来!把他老婆也摁住,要快,千万不能让他们进了家门。”

张洪飞捂着肚子,他的肠子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他忍着肚子疼痛,指挥着十几个保安,把郑文浩团团围住。郑文浩酒劲上来了,不像王秃子睡得像死猪一样,而是变得十分狂暴。上去七八个人才把他摁倒在地,摁倒在地后,他还不停地挣扎叫骂。钟琴琴也被他们抓住了,反剪双手,动弹不得。

阁楼上的郑佳敏见到父母亲被制住,大声说:“放开我爹,放开我妈姆——”

没有人理会他。

他气坏了,点着了啤酒瓶口的引线,引线滋滋地冒着火花。

他把啤酒瓶子扔了下去,“轰”的一声,炸响了。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拆迁队的一个人的大腿被飞过来的玻璃碎片扎伤了,鲜血直流。拆迁队的人纷纷后退,推土机也在后退。那些保安把郑文浩捆绑起来,也往后面拖。钟华华大声说:“儿子,下来,儿子,下来,让他们拆吧——”她是担心儿子的安全,她不知道儿子怎么弄出了能爆炸的啤酒瓶。她哪知道,郑佳敏把和父亲要来的钱都买了二踢脚,从鞭炮里取出黑硝,拌上少量晒干的黄泥,放在啤酒瓶子里塞紧,插上引线,做成了炸瓶。

郑佳敏又拿起了一个啤酒瓶。

钟华华大喊:“儿子,儿子,你别管了呀,让他们拆吧——”

郑文浩怒吼道:“儿子,炸死他们,炸死他们——”

从小食店赶过来的游缺佬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飞跃赶紧让人把炸伤的拆迁队员送到卫生院去包扎。

他对派出所的马建说:“该你们出马了,你看看,他们自制炸药,公然和政府对抗,你们看着办吧,他娘的,这个刘西林跑哪里去了,他这个所长想不想干了!”

马建跑过去,朝郑佳敏说:“佳敏,快放下你手中的瓶子,赶快下来——”

郑佳敏倔强地说:“让他们离开,放了我爹和我妈姆,我就听你的,不然,我连你也一起炸!”

马建还在说着什么。

郑佳敏死活不听他的,坚持自己的态度。

李飞跃眼睛里冒着火,他想到了郑佳敏朝他头脸上撒的那泡尿,一股无名火冲上了脑门,肚子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他不像张洪飞那样疼痛,而是不断增加他的怒火,让他头脑发昏。

人们看到怒不可遏的李飞跃不顾自己的体面和斯文,跳上了推土机,把推土机司机推了下去,开着推土机,朝郑文浩家撞过去。郑佳敏又点燃了啤酒瓶口的引线,朝推土机扔了过去,啤酒瓶没有扔到推土机上,在推土机旁边爆炸了。李飞跃猛地刹住了推土机,一块玻璃碎片擦着李飞跃的头皮飞了过去,李飞跃更加愤怒了,体内的魔鬼在叫唤:“撞死这个小兔崽子——”

他正要开动推土机。

一个人冲到了推土机前面,大声喝道:“李飞跃,你给我下来!”

李飞跃定眼一看,原来是刘西林,他怒吼道:“刘西林,给老子滚开!”

刘西林掏出了枪,说:“李飞跃,下来!”

李飞跃咬了咬牙,他无法控制体内的魔鬼,开动了推土机。

刘西林想,推土机要是撞倒了房子,郑佳敏危在旦夕,他不顾一切地朝天开了一枪。枪声使现场安静下来,也让李飞跃清醒过来。李飞跃又一次刹住了推土机。刘西林赶紧跳上了推土机,对李飞跃说:“下去!”李飞跃说:“你这样做,想过后果没有!”刘西林冷静地说:“你想过后果没有?”李飞跃牙咬得嘎嘎响:“你这个所长是不想干了!”刘西林说:“由不得你,快下去,放开郑文浩,赶快让所有人撤走!”

李飞跃说:“我要不呢?”

刘西林用枪指着他的脑门,说:“那你就试试。”

僵持了一会,李飞跃跳下了推土机,大喊:“撤,放人!”

刘西林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

李飞跃对他说:“刘西林,等着瞧!”

刘西林报以蔑视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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