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被唤做派恩小姐。

“我不了解什么松树——只希望上帝让她凋零,”伍兹生气地说,因为这位女警监视了她们一整天,“就算在自己的个人空间,只要稍微发出一点声响,她就会飞奔上来问你有没有事。”

“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弗雷德里卡模仿派恩小姐的声音。

穆恩、伊登、巴恩斯三人则是由一名唤做威灵的警察监视着。现在伍兹称这种环境为麻风病院,她全神贯注地在心里编排派恩小姐和威灵先生的绯闻。“但是威灵先生不会的。”伍兹有些沮丧,她一晚上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

“亲爱的,你的双关语真是恶心得不行。”弗雷德里卡说。

他们没完没了地玩着拉米纸牌戏,随着游戏的进行,他们创立了新的规则,这群认为自己受到侮辱的人常有不断升级的唇枪舌战。派恩小姐和威灵轮流监视着他们玩牌,尽管无法确定警察的行动是否合法,也不知道警察这么做是不是为了保护她们免遭突然袭击,不管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单独行动,他们都会一本正经地跟在后面。弗雷德里卡和伍兹突然宣称她们快要闷出病了,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速离开,警察那副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跟着谁的模样让他们得到了很多乐趣。或者是在游戏中间,趁着派恩小姐当值的时候,男士故意说自己想上洗手间。看着派恩小姐悲惨地徘徊在食堂的男厕所门外,觉得她很可怜。后来补充了警力,这套把戏也就玩不成了,不过他们早就玩腻了。

现在他们的神经绷紧了。你可以当成玩笑,但毕竟这不是玩笑。男士们在食堂可怜地吃着饭,有意给同伴加油鼓劲,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女孩们则住在宿舍里,轮流外出到食堂吃饭,还得受到派恩小姐越来越严密的监视。“折磨她们,”考克瑞尔下达这样的指令给派恩小姐和她的新同事布鲁克小姐,“绝不能让她们单独行动,让她们绷紧神经、自乱阵脚。”派恩小姐和布鲁克小姐无条件地执行了这道命令。伍兹也没有再说双关语了。

第二天晚上,考克瑞尔来到宿舍,给这些可怜的人再加上一把火。当那六张惨白的面孔看着他时,考克瑞尔显露出冷酷无情的一面。他们满腔的希望在看到考克瑞尔严酷的脸色之后,已然落空,变成灰暗的绝望。憔悴的面容拼命抑制着愤恨和痛苦,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别人的神情,他们的同伴是无辜的人……无辜的人!要这么说,是猜疑毁掉了他们。他们面面相觑、局促不安、郁郁寡欢。有人犯下了这些案子,有人肯定有罪。他们的阵营分化了……仅仅是微弱的敌意,仅仅是模糊的怀疑,仅仅是心中的不满、急躁和愤怒,但敌对是肯定的。弗雷德里卡在伊登面前炫耀,伍兹对他们俩越发不满,巴恩斯很受伤,伊登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只是暗自得意。

埃丝特脸色苍白,烦躁不安。穆恩因为对埃丝特的溺爱,之前一直跟在她后面,像狗一样瞪着忧郁的蓝眼睛,这却让大家不快。但现在穆恩已不再讨埃丝特的欢心了,他只是个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蹒跚行走的老人。众人振振有词地向考克瑞尔抱怨。

“如果你还对我们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弗雷德里卡说,“我们就要扔东西了。”

“呃,不错,这是为了你们五个。”考克瑞尔说着。后背在壁炉前优雅地摇来摆去,眼睛盯着他们颤抖的手。

弗雷德里卡老是成为考克瑞尔的诱饵。她想也没想,就问:“那第六个是谁?”

“我是保护你们,免得遭到那个人的伤害。”考克瑞尔的笑容很恐怖。

伊登完全明白了,考克瑞尔就是要让他们露出马脚。但他的神经还是脱离了理性的控制,急躁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把凶手指出来逮捕呢?”

“不要急,”考克瑞尔平静地说,“我会这么做的。”

“我搞不懂你还在等什么。”巴恩斯说。

“我在等凶手自首。”

就算你清白无瑕,但这样被人监视的感觉也很可怕。一言一行都被别人控制,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研究,好像是一只小白鼠,打了某种奇怪疾病的预防针,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按照实验者的期望去做。就算你是无辜的,凶手说不定也坐在一旁,手指紧扣书的封面呢。他们绝望地叫喊:“但如果凶手不自首呢?如果这种情况没完没了呢?我们到底要忍受多久?”

“我不知道。”考克瑞尔明显准备打持久战。

“你不可能把我们困在这儿一辈子。”穆恩少校叫起来。

“我没必要这么做。”考克瑞尔沉着自信。

又是一天过去了。外科部的手术名单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帕金斯做的麻醉无可指责,负责手术室的护士长到处散播着威廉崩溃的悲剧,白垩和奶酪护士很高兴地照顾被人遗弃的威廉,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在她们轮流照顾威廉的过程中,三人的友情建立起来了。在对啤酒的热爱程度和啤酒知识的了解程度上,他们彼此较劲。可怜的埃丝特有时得到批准去看望威廉,但派恩小姐或是布鲁克小姐都寸步不离地待在他们身边。威廉的腿最后是由格林纳威中校来主刀的,与人们悲观的预期不同,他手术后恢复得极好。而威廉在第一次麻醉中那不吉利的反应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又是一天过去了。

那晚有空袭,事先造好的掩体正好派上用场。三名女孩困在小小的安德森掩体里,身旁还有派恩小姐。她们在一个角落里挤成一团,坐在狭窄的木凳上,一伸腿就会打到周围的人。这种情况下,没法睡觉,甚至没法呼吸。派恩小姐是晚上当值,必须保持清醒,她给三人讲了一个很爆炸性的故事,大概是虚构的:她一位男性朋友的堂兄弟,不,严格说来通过姻亲关系才成为堂兄弟的,或许应该称其为法律上的堂兄弟。反正这位堂兄弟被扔进了装满融铅的大桶,就在印刷的时候。后来找到尸体,上面裹着一层金属,如果三名女孩明白她的意思,就会发现尸体很像穿上盔甲的骑士。派恩曾经听说如果把手指飞快地伸进融铅中,手指根本不会受伤,但如果你伸入更多,这种经验显然不适用。那位男士真可怜,他们只能让尸体保持裹满铅的状态,让他下葬。尽管他们尝试过很多方法,比如用榔头敲打铅块,能够想到的方法都用尽了,也无济于事。派恩还知道一件事,呃,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但毫无疑问她听说过……

一枚炸弹砸在很近的地方。派恩小姐猛地伏在她们脚下,而三名女孩仍然坐着。“我们受过训练,这种情况下要卧倒。”派恩小姐说完,又爬起来坐回她原来的位置,只是脸无由来地红了。

“很好,很强大。”弗雷德里卡说着,也突然后仰倒在可怜的、凌乱的地毯上。

她们后背很痛,膝盖僵硬,纤细的脖子似乎无法承载耷拉着的脑袋,一刻也撑不下去了。“我想我们该定个规矩,不要再说话了。”伍兹的建议显示出她做作的世故,“睡会儿觉吧。”派恩小姐打心底同意伍兹的建议,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了。

轰炸机在她们头顶上盘旋,她们可以听见引擎单调的突突声,她们也可以听见远处枪炮的声音在回荡。邻近的田野里,人们用尖锐的声音下达开火的命令。雷声在回荡,破裂和碰撞夹杂其中。“炸弹砸过来了!”派恩小姐喊道。

“只是枪声罢了。”弗雷德里卡说。

“什么?你以为我连枪声和炸弹声都分不清吗?我可听过炸弹声!记得有天晚上,我在鹭水街巡逻的时候……”

“伍兹,”埃丝特低声说,“我想我要疯了。”

伍兹伸出一只手放在埃丝特身上,在黑暗中温柔地抚慰她。紧接着伍兹说:“派恩小姐,我真的认为我们不该再说话了,早点睡觉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派恩小姐叫起来。邻近的田野传来一声枪响,于是她下意识地说:“炸弹砸过来了!”

那三个男人似乎极愿意躺在舒适的床上直面炸弹,而不是躲在军官食堂地下室的草垫上。威灵先生整晚都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吮吸他的牙齿。

如果第二天早餐后大家都病恹恹的,而又昏昏欲睡,他们倒是可以通过交换意见的方式来透透气,这也算是一种调剂。但现在布鲁克小姐在场,还有称为秦恩先生的一名警察。

布鲁克小姐真是精力充沛,她善于抓住弗雷德里卡的一些小习惯来表现她的慷慨。“真是对不起。”布鲁克小姐一边叫着,一边拒绝巴恩斯和弗雷德里卡出门散步的请求。丽人只能无动于衷地服从她的话,然后布鲁克小姐就会这么说:“真是谢谢你们。”“你要多折磨他们一点,”秦恩先生把布鲁克小姐拉到一边,向她强调,“如果探长听见你对他们这么友善,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我会多留意的。”布鲁克小姐肯定地说。

三天三夜过去了,要么是派恩小姐的长篇大论,要么是布鲁克小姐的活力四射,要么就是威灵先生吮吸牙齿。没有一时属于私人,没有一刻可以放松,谈话是公开的……弗雷德里卡适应得最好,因为她天生爱好安静,也并不依赖别人。

还有,她骄傲的气质就是对这种折磨的温和反抗。伊登在冷嘲热讽,但当他锋利的话语扫过他们的头顶时,他只感到虚弱无力的苦恼。穆恩太过和蔼,巴恩斯太过客气,埃丝特太过文雅,而伍兹太过沮丧。监视他们的警察仅仅是履行他们监视的职责,并不介意他们从无礼的举动中得到发泄。考克瑞尔在背后一直不停地找寻他想要的东西——证据!

在第三天,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铐,说是要最后一次使用手术室,这里也是所有牺牲者的罹难之地。“总攻的时刻到来了。”他对布雷警官说。这是炙热的绿色手术室,他们正站在熟悉的无影灯下。“就是这个地方,我们需要一点气氛……就在这里,无辜的人离开人世,化为虚无。昨晚的空袭可以说是上帝的保佑,在刚过去的三晚,他们没有丝毫时间睡觉,已到了崩溃的极限。凶手今天就会浮出水面,否则我就承认失败。”他不耐烦地说,“你笑什么?”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空袭称为上帝的保佑,长官。”布雷警官说完,有些歉意地用他那红色的大手捂住嘴巴。像很多人一样,他对更大的灾难免疫,但一听到炸弹落下的声音,他的胃就翻江倒海。

医院本该从事仁慈的工作,但在那六个人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仁慈的迹象,他们被驱使着穿过操场,感觉就像可怜的弃儿。“我简直成了戴上枷锁的匪徒!”伍兹说着,躲在灌木丛后面,却再次被布鲁克小姐赶出去。布鲁克小姐得意地笑着,但也只有她一个人在笑。病人们穿着蓝色病号服,从病房的高窗上向下张望,到处都有戴着白色口罩的医院工作人员出现,他们会停下来说上一两分钟,直到警察赶他们走。一名护工推着推床走到急诊室(手术室被考克瑞尔征用了,虽然院方有些不太愿意),停下来回头望了望。就连推床上的病人也透过毯子和围巾望着他们,一时间,那名病人似乎忘记了自己即将进入未知旅程的恐惧,忘记了乙醚的味道,忘记了打孔器的闪光,忘记了针头缓缓刺进肌肉的那种难以抵抗的炙热感……

考克瑞尔把手铐径直放在手术台上,就在他旁边。但他只是扫了六个人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他们稀稀拉拉地站成一排,白色的灯光毫不怜悯地打在他们身上,他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条皱纹、每一道阴影、每一根被激怒的神经,都照得清清楚楚。这就是那六个人,六个形容憔悴、筋疲力尽、郁郁寡欢的人,凶手就在他们当中,这时考克瑞尔开始了。

他的开场白非常温和,好像同他们聊天一般。考克瑞尔靠在手术台上,身体微倾,把玩着口袋里的硬币,发出叮当的响声。有时他却心不在焉地拿起手铐,听手铐碰撞的声响。考克瑞尔说起赫金斯和他被送进医院的那晚,一直说到第二天赫金斯的死。“巴恩斯中尉,帮我个忙好吗?扮演一下赫金斯。就在手术台上躺一会儿,我会把面罩戴在你脸上……穆恩少校,你站在这儿,伊登少校,你站这儿。伍兹和埃丝特站在手术台旁边,看着他死去。弗雷德里卡——你当时不在场,对吧?你在宿舍床上睡觉?”

“不错,就是这样。”弗雷德里卡挑衅地回答,考克瑞尔问的每一句话,在她眼里看来都是非难。

“那就对了,你只在中央大厅见过赫金斯一会儿,那时他正被人送进手术室,你俯下身子看了看赫金斯,还和埃丝特·桑森说话,就是赫金斯死去前半个小时的事情……”

巴恩斯躺在手术台上,感觉既陌生,又恐惧。脸上戴着橡胶面罩,就在脸上面一点的地方。尽管早已习惯橡胶的味道,但他还是感觉沉重和揪心。他感觉很茫然,把考克瑞尔的手推开:“你不会向面罩里通入任何气体,对吧?”

“保证不会。”考克瑞尔一脸无辜地说。

当然玻璃瓶里的水一动不动。巴恩斯盯着玻璃瓶,这却不能使他摆脱可怕

的担忧,他老是想着气体会通过面罩进入他体内。直到最后考克瑞尔让他起来的时候,他还在发抖。弗雷德里卡站在巴恩斯身旁,浑身颤抖,阴沉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考克瑞尔讲完赫金斯的事,然后说起了贝茨:“她看起来难以置信!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敢相信的东西。你们觉得是什么?”

“我知道那是什么。”伍兹说。她之前跟伊登说过她的推理,但现在看来这个推理并不是那么无懈可击。考克瑞尔兴趣盎然地看着她,粗眉耸动:“这么说来,你已经把所有问题解决了,对吧?只有一点障碍,伍兹小姐。贝茨怎么知道那个蒙面人不是伊登?”

“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看出来的,不是吗?”

“她只能看到一个蒙面人。”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伍兹叫起来,“别去想什么蒙面人的事了。不错,贝茨看不出来蒙面人究竟是谁。但可以看出来,能知道——好吧,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比方说走路的方式,还有他们的举止……”

“但如果凶手只是站在门口呢?”

“喂,我敢打赌她肯定听到了什么。”伍兹倔强地说。

“我们来试试吧。”考克瑞尔说。接着他把其他人赶到洗手间,嘟嘟哝哝地下达了命令。然后一个蒙面人突然出现了,站在手术室门口。伍兹张开嘴正想说是伊登,但旋即又闭上嘴。光从身高判断太难了,说不定是巴恩斯。再看看,也很难判断蒙面人究竟是男是女,埃丝特和巴恩斯身高其实差不多。蒙面人缓缓走来,伍兹仍然无法确定究竟是谁。那双沮丧的眼睛让伍兹最终下定了决心,她认为是伊登,她确定蒙面人是伊登。

“说说吧,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考克瑞尔说完,然后蒙面人开口:“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是奇怪的移动,这是奇怪的感觉。伍兹知道这人肯定是她朋友中的一个,只是装扮了而已,但她无法保持镇静。声音被面罩捂住了,被自己的脚步声捂住了,伍兹心里怦怦直跳。她觉得这人是伊登,但也有可能是巴恩斯。她说:“是你,伊登!”但随着蒙面人面罩被摘去,伍兹老实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你花时间想了想,”考克瑞尔站在门口,看起来很开心,“更重要的是你并没有恐惧,而贝茨护士长却很恐惧,她真是可怜的女孩。”

他们脑海里浮现出一副可怕的情景:可怜的小贝茨蹲伏在那里,她真傻,怀里抱着那件沾上油漆的罩衣,贴在胸前,惊讶万分地看着凶手,浑身颤抖,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凶手的追逐。那个穿着绿色罩衣蒙面人,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手术刀。伍兹压着声音说:“是两次!凶手刺了两次,贝茨死后,凶手还把刀子刺进她体内……”伍兹走到凳子上坐下,浑身发抖。巴恩斯搬过一个凳子,坐在她旁边:“别沮丧,伍兹。他只不过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罢了。”

“我们就是他的猎物。”伍兹说着,惨淡一笑。

“你看起来很憔悴,伍兹。”

“情况这么糟糕,你要我怎么撑下去?”伍兹说话的语气,好像她遭到了控告。

“他让我躺在手术台上——是不是觉得是我把二氧化碳灌进了那个可怜虫的喉咙?”

“你就是这样做的,对吧?当然,我是说,你不知道你当时通的是二氧化碳……”

伊登烦躁地在手术室来回踱步:“考克瑞尔干吗让我穿上罩衣?是不是伍兹对他说了什么,或是她推理中的错误?为什么是我?他究竟想证明什么?”他展现出一种被激怒的滑稽感,但手上却一刻也不消停。弗雷德里卡走到他面前:“别晃来晃去了,伊登,你搞得我很紧张。”

“我以为你不会紧张呢。”伊登觉得他能撑过令人发狂的三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弗雷德里卡的温和平静。

“我真的很紧张,而且他们今早都有些不安。考克瑞尔说了假话,他说在赫金斯死前,我和赫金斯聊过天。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和赫金斯说过话,对吧?”

“我是和埃丝特说了话,当时她正好推赫金斯进手术室。我只是问了问赫金斯他感觉如何,就这点事,没其他了。”

“好吧,既然这样,那你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

“他说话的语气相当古怪。”弗雷德里卡坚持道,猛地拉了一下她的领结。

考克瑞尔的古怪语气也快让埃丝特崩溃了。手术室既炙热又令人窒息,也没有窗户。她虚弱地说:“我只想透透气。”

考克瑞尔示意打开麻醉室的门。“去那儿待一会儿吧。”

他把门拉得很开,这样考克瑞尔就看到埃丝特把窗户向上推开,站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伍兹想走到她跟前,但考克瑞尔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动,待在这儿。”

然后考克瑞尔的注意力就放在穆恩少校身上了。

穆恩少校可没有那么容易被激怒,无言的深愁笼罩着他,这种情绪离恐惧和不安很远。他看着埃丝特站在窗边,眼神困惑。考克瑞尔最后恼怒地说:“够了,她跑不了,锁了的。”

锁了的!他们瑟瑟发抖,看着这些交叉在一起的笨重铁栏。难道他们当中的一个会永远被这样关着,整日面对这样的场景,直到死去?难道他们当中的一个会在铁窗里度过余生——余生,短暂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被人带往预定的地点,送上绞刑架……是弗雷德里卡可爱的玉颈,还是埃丝特那细长的脖子?或是伍兹,会被套上那加强型的“手镯”?还是穆恩少校丰满圆润的脖颈,或是伊登纤细的脖子,难道巴恩斯金发披肩的地方,会被套上绞绳?考克瑞尔打断了他们的思绪。他抬起手,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你们以前见过这个瓶子吗?”

“这是我的,”弗雷德里卡说,“我以前用这个瓶子装吗啡。”

“你没有上交给我的吗啡?”

“是的。”弗雷德里卡有些不高兴。

“现在那些吗啡在哪儿?”

“被偷了,”弗雷德里卡还是不高兴,“有一天被人从我的背包里拿走了。”

“被谁偷了?”

“我不知道。任何人都有可能。那时我们在房间进进出出。”

“任何人?”考克瑞尔问。

“我们六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弗雷德里卡无奈地纠正。

房间陷入冰点一般的沉默。考克瑞尔再次打破这种紧张气氛。他突然转过去,俯下身子,从手术室角落的一堆杂物中拿起一样东西:“现在,穆恩少校——你以前见过这个吗?”

穆恩这个老人的脸不再丰满圆润了,刹那间变成死灰色。他双手颤抖,傻里傻气的蓝眼睛里布满迟钝的疑惑。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好像不太明白考克瑞尔说的话:“这是我的旧花呢大衣。”

“你每天早上绕着操场跑步后,放下的就是这件花呢大衣?你之前把这件衣服放在树下,跑完步后又边穿上衣服边走上大路,直到食堂?我说的对吧?”

“就是这样。”穆恩少校含糊地说。

考克瑞尔依次伸进花呢大衣的每个口袋,把拿出来的东西在手术台上一字摊开:一条手帕、一根铅笔头、两份陈旧的信,以及——两三个硬币。“穆恩少校,当你跑步的时候,你还带了钱?”

埃丝特站在麻醉室的窗户边,来回打转,一直看着他们。

穆恩绝望地咕哝道:“你的意思是,我放煤气毒杀弗雷德里卡?”

考克瑞尔拿起手铐,没有回答。

“但是动机呢?”穆恩少校突然叫起来。他的声音几乎变成叫喊,然后他侧着身子穿过手术室,眼睛牢牢地盯住考克瑞尔的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做了什么伤害我的事吗?”

“她的存在就对你构成了威胁,”考克瑞尔站着不动,眼睛注视着穆恩的移动,“她只要活着,就可能告诉我们某些事情——只要她想通这一点。你希望在她想到这一点之前就让她永远闭嘴……”

弗雷德里卡站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脸惊愕:“我?我能说关于他的什么事呢?我知道穆恩什么呢?我会想到什么呢?”

“他儿子被一名骑自行车的男子撞死了。”考克瑞尔看着穆恩。此时穆恩这个老男人只是傻傻地看着麻醉室的门,咕哝着什么。考克瑞尔又说了一句,声音宏亮而刺耳,似乎他逐渐上升的音调彰显着他的胜利:“你可能会想到那男人骑的自行车的颜色!”

“他的自行车?”弗雷德里卡没反应过来,“他的自行车?他的自行车是什么颜色的?”

埃丝特缓缓地从麻醉室的床边走过来,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穆恩已经叫起来:“不,不!别说这个。不要告诉他们!”他蓝色的眼睛与埃丝特对望,充满了恳求、痛苦和恐惧。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考克瑞尔的声音就好像在阳光普照的池塘里投入了一粒石子:“那是红色的自行车。”

红色的自行车。

邮递员的自行车。

这时穆恩少校突然跳了起来。

考克瑞尔一直在等待,但他要等的不是这个。穆恩跑到麻醉室门口,把钥匙插进锁里,然后就听到了门闩锁上的声音。埃丝特突然哭喊起来,满是恐惧:“不!不!不!”

“我必须这么做,埃丝特。”穆恩用温柔又苍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必须这么做,我无法控制自己……”

考克瑞尔用黝黑的手使劲捶门。“穆恩少校!穆恩!把门打开!”伍兹大声叫喊,使劲摇着门把手,“埃丝特,打开门!到门边来把门打开……!”

“窗户!”伊登喊起来。

“锁住了。”考克瑞尔说。

“这样——天啊,还有一道门,没上锁!他有可能从那道门逃走了!”就在他说话的当口,大家已经冲出手术室了。弗雷德里卡跪在门前,手伸进锁孔,把钥匙从那边推出去。她透过锁孔张望,怀着一种病态的恐惧,说:“他穿过房间朝埃丝特走去……埃丝特背靠着窗户,双手挥舞着,恳求他……他给自己——噢,伍兹,穆恩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

穆恩似乎忘了还有一道门。考克瑞尔、巴恩斯、伊登、还有布雷警官用他们的鞋跟把门踢开了,然后考克瑞尔径直跑进这个小房间,用力从穆恩颤抖的手中抢过注射器。注射器掉落在地上,叮当一声碎了。注射器中的液体流了出来,蔓延在瓷砖上,逐渐稀薄暗淡。“感谢上帝,我们及时赶到了。”考克瑞尔眼睛盯着落在地上的注射器。

“感谢上帝。”弗雷德里卡和伍兹聚在门口,也在一旁附和。埃丝特还是背靠窗户,手臂伸展,做成十字架的姿态,抵御着冬日的阳光。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穆恩少校缩在角落里,恐惧地颤抖着,也对自己说着“感谢上帝”。他粉白色的脸上满是皱纹,此刻他已老泪纵横,失去光泽的眼睛只是绝望地看着埃丝特绯红的脸颊。

考克瑞尔从口袋中拿出手铐,然后埃丝特缓缓地放下手臂,笑了笑,高兴地走上前来,伸出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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