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苍鹭公园的音乐大厅,此刻贝茨护士长正站在破旧的长毛绒帷幕前演唱《树林》。她傻气的脸长得很可爱,现在带着茫然和受惊吓的表情。她双手垂在两边,没什么血色,像一块未加工的生肉。她有时把手掌朝向观众,做出些许令人困惑的姿势,不知道她是想强调还是借此吸引观众的注意力。

弗雷德里卡和其他两名救护队员坐在观众席最后面,因为她今晚要值夜班,所以想在音乐会结束前离开。“弗雷德里卡,”伍兹说,“待会儿出去我要把你杀了,你跟我发誓贝茨会穿着草裙,把肚皮亮出来,边唱《万福玛利亚》边跳草裙舞。结果现在她唱的是《树林》,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

“不要搞在一起,两个笨蛋。”埃丝特说。三人捂着嘴笑作一团,嬉笑的声音回荡在庄严的大厅里。

穆恩少校、伊登少校和巴恩斯中尉坐在前排,但他们尽可能地远离指挥官比顿上校。“等下我要去找那些女孩算账,”伊登说,“她们信誓旦旦地说贝茨会穿着草裙,把肚皮亮出来,我就是冲这个来的。”

穆恩少校觉得,伊登这般嘲笑可怜贝茨的做法很不好,因为据说她疯狂地迷上了伊登;不过穆恩也一样忍不住发笑。一想到贝茨打扮成夏威夷土著,把肚皮露出来的模样,他就咯咯大笑起来。

格尔维斯·伊登的笑话很成功,自己也转过头马上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些言行粗暴,不过老实说,贝茨的问题现在变成他的紧箍咒了。刚到苍鹭公园的时候,他不习惯这里的生活,穷乡僻壤的,感觉很无聊,也没多少工作可做。他本打算稍微引诱一下贝茨,稍微而已,发展一段露水情缘,点到即可。但是他显然没想到,牙齿外突的女人都是烫手的山芋。现在又有弗雷德里卡·林雷的问题……

巴恩斯中尉没有笑。他觉得贝茨护士长站在上面,不顾一切地想在伊登心里留下深刻印象,这种行为真的很傻。老实想想,伊登根本没有花力气去吸引女人,那些女人似乎都被伊登迷住了,这就使得伊登觉得自己对她们负有某种责任。而贝茨明显不快乐,她是个傻得可怜的女孩。“你忍不住爱上了弗雷德里卡,”巴恩斯对自己说,“但是……”

但即使是弗雷德里卡,似乎也无法抵抗丘比特的无心之矢。巴恩斯对她一见钟情,本来打算耐心等待三个月后再制造机会和她认识;可仅仅过了三个星期,他就在军营的舞会上迫不及待地对弗雷德里卡表白:没有她,他的余生不知该怎样度过。弗雷德里卡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巴恩斯手中,说“有朝一日”会嫁给他:“巴恩斯,我暂时还不能嫁给你……但总会有那一天的。”后来伊登被贝茨护士长的柔情蜜意压得喘不过气,正想抽身而退的时候,弗雷德里卡的眼神就迷离在伊登的身影中了。

弗雷德里卡坐在大厅对面,巴恩斯看到她和埃丝特、伍兹坐在一起。弗雷德里卡有一头深金色的头发,在救护队的护士帽下面繁复地卷曲着。她的脸精致得像浮雕,清澈的灰色眼眸就是浮雕上镶嵌的宝石。她下巴浑圆,看上去显得坚毅果敢;而头则被纤细而美妙的脖子支撑着。坐在弗雷德里卡旁边的是伍兹,她长着朴素的圆脸,有一双狡黠的黑眼睛。现在她双手抱在胸前,肩上挂着一件红边的短披肩,今天的装扮像是皮克迪利大街的卖花姑娘,随时都在大声呼喊:“好心的先生,买束花吧。”然后把一束蓬乱的康乃馨凑到你鼻子底下。埃丝特坐在两人之间,今天却失去了所有光彩。她妈妈去世的可怕消息传来后,她的心备受煎熬,像变了个人似的。但她的心情巴恩斯很理解,因为巴恩斯被弗雷德里卡的不满足给伤害了,使得他对其他人心中的伤痛感同身受。

大概有六首歌可供演唱,本来这些歌曲都可以起到良好的反应,不管这些歌唱得多糟,《树林》(很遗憾)就是其中之一。观众们喧闹的掌声让贝茨护士长脸上泛红,既高兴又骄傲,若不是主持人打断,她就会接着唱起圣经中的《雅歌》。主持人是连队里的下士,今天穿上大礼服,没人知道他的装扮是不是故意搞笑。他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沮丧地宣布:“有请指挥官比顿上校讲话。”

每位指挥官在上台的时候,都会找个由头把什么东西重新漆上一遍,这样可以树立官威:我做事很有效率。“……我的天啊,他才上任两天,就把圣艾尔摩的病床都刷成了白色!”本来原来走廊上的垃圾桶都涂的是“垃圾桶”的字样,但比顿上校用油漆把垃圾桶重新刷了一遍,黑底白字,写上了大大的“回收桶”字样,这种做法可谓轰动一时。在那个时候,他的声望达到了顶峰。他让人联想起瓶塞被推进太深的酒瓶,你会想捧住他的头,用力往上扯,好让他的脖子稍长些。他这只酒瓶里,空空如也,里面装的几乎全是泡沫。此刻他上台,做了欢快而直爽的讲话:

“……很遗憾打断了大家欢快的聚会,但是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马上就有一次空袭!娱乐活动要受到严格管制,希望大家理解,一旦情况严重,就立刻终止聚会,”他认真地解释道,“如果这次空袭造成太多人员伤亡,到时候局面就不好看了。”大家都觉得很可笑,有些小题大做;很明显,大家对这些话已经司空见惯了。“现在,我担心行鹭镇的情况,那里可能很糟糕;因为空袭预警中心受到了袭击,造成了很多伤亡。乡村诊疗所那边已是人满为患,一些病人会转到这边。大家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吧!”他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不要恐慌。”但要说现在的情况不让人恐慌,这才难以想象呢。贝茨护士长现在还站在舞台边上,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比顿上校忽然稍稍低下头,对她说:“我们都非常喜欢你的‘表演’,现在开始工作吧!”他匆匆走下舞台,急急离开了大厅。

“我之前没看见有人在工作啊。”病人们站起来,彼此交谈,一副迷惑的样子。

医院的形状像一个巨大的轮子,轮子的辐条就是不同的部门,地平面上下都有病房。医院的中心是一个很大的圆形大厅,但这个大厅与皮克迪利广场的地铁站没有可比性,因为它们在形状和功能上都有所不同,圆形大厅看起来更显动感。大厅中有电梯可直接上下,而楼梯是螺旋状的,缠绕在电梯上,缓慢上升。一楼是主手术室,离外科病房很近。急诊室在地下,只在空袭的时候使用。

玛丽恩·贝茨是苍鹭公园负责手术室的护士长,她现在连忙去查看晚上急救的准备做好没有。现在她脑子乱得很,全是奇形怪状的手术器械、圣经中的《雅歌》,还有伊登。她知道自己试图取悦伊登的那些可怜的小伎俩没能奏效。“谢天谢地,我还没有跳舞。”她这样想着,冲进了手术室的双开式弹簧门,“他不会喜欢的,只是会笑笑罢了。”冷汗从她额头上渗出,她总以为可以打动伊登,但这种想法很愚蠢。如果她是弗雷德里卡——不,弗雷德里卡不会自贬身份做这种事的,从来不会。不管怎么说,今晚他们没有在一起,弗雷德里卡去了病房,而伊登和伍兹在圆形大厅逗留。伍兹少说也有四十多岁,脸长得像出租车的屁股。“拉钩、剪刀、手术刀、针持,”贝茨护士长念叨着,紧张地检查着这些器械,在这间明亮温暖的手术室里,背景的绿色和器械的银色相映成趣,“拉钩、剪刀、手术刀、针持,但是伍兹的腿美得不成样子!”在外面,枪炮的声音如打雷一般轰鸣着,不断翻滚,一枚炸弹呼啸着落下来,机关枪的突突声不时响起。即使在这儿,地下二十英尺,每一次枪炮的声音都会摇晃着房间。“我想知道他对伍兹说了什么,”贝茨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把手术器械分开,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我想知道伍兹是不是还和伊登一起待在大厅,我溜出去看看……”

弗雷德里卡回到她负责的病房,碰到埃丝特,后者今天白天值班。“我留下来帮你一把,”埃丝特说,“这儿有两张空床,如果他们把伤员运过来,就安置在这儿吧,这儿留一个人应该够了,现在太缺护工了。”

救护队队员对护工是非常欢迎的,这时护士琼斯说:“对了,弗雷德里卡,值班军官还没有来巡查。护士长说,等到值班军官来的时候向他要一些吗啡,用在今天做的两名疝气病人和那名阑尾病人身上。对了,她还说值班军官来的时候会带些东西来,你帮忙拿给七号床的哮喘病人。她现在去圣坎特病房了。”

“好的,没问题。谢谢你,琼斯,我会跟他说的。”

“这些空袭的巨响,”琼斯爽朗地说,她穿上那件难看的蓝色外套,准备冲到掩体里面躲炸弹,“让大家都睡不着觉啊。”

病房在一楼,和主手术室相对。病房很高,也很长,晚上看去,高高的窗户显得黑黝黝的。里面一共有三十张床,平均分布在两边,中间则是走廊,狭窄的工作台上光秃秃的,连花瓶也没有。寄物柜整齐地排列着,并未上锁,里面塞满了病人各式各样的物品。下面的一层架子放着制服,叠成方形的包裹,而床头的钩子上挂着大衣和帽子。病房里靠门的一块方角被隔离开来,用做护士们的值班室,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在这儿护士们要做记录、写报告、和军医讨论病情,在这儿可以随便喝茶,也可以偷偷摸摸地找些乐子。值班室有一扇大窗户,面对着病房,可以从中观察病房的情景。但值班的医生护士经常看不清病房,尤其是值班室亮灯的时候,从病房里反而能清晰地看见值班室的情景。

空袭变得非常厉害,飞机的嗡嗡声不断地从头顶上传来,附近的枪炮声使大楼摇晃颤抖,让人讨厌的炸弹不时落下。人们不安地待在病床上,倒是开起了大胆而荒谬的玩笑:“靠!这炸弹真近!差点把我头发擦下来,就是这枚!护士,他们一定是听说我今天吃了布丁,想把厨师杀死!”这位医院的幽默大师坐在床上,每一枚炸弹落下时带起的震动,都敲击着他的后脑勺,假牙就这样被敲出来了。

“你无权把所有的灯打开。”弗雷德里卡严厉地说,走过去把灯逐一熄灭。

这时值夜班的护士长在门口出现了:“喂,埃丝特,你在这儿吗?”

“我要在这儿帮弗雷德里卡的忙,一切都还好吧?”

“还好。我想她一定很感激你吧。可惜今晚我不能在这儿帮你们忙了,圣凯瑟琳病房那边来了四名重伤员……不过如果你需要什么就来叫我。对了,刚刚接待室那边来了一名股骨骨折的病人,帮忙把他安顿到床上,好吗?保持住他的体温,让他安静下来就可以了,不要动他的腿,伊登少校待会儿过来看他。如果伊登少校需要我帮忙,和我说一声。”说完她就急忙离开了。

“真倒霉!”弗雷德里卡面无表情看着她离开。

两名担架手出现在门口,抬着一个帆布担架,只见上面躺着一个邋遢的人。“是这儿吧,小姐?接待室那老头让我们把人直接送到这儿来,他那儿没有护工。”

“是这儿,角落里的那张床,麻烦你们了。埃丝特,我要去看看病房其他病人,你能帮我处理一下吗?我想这样安排比较合理。”

那两名抬担架的人把病人放到床上。“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复苏室?”埃丝特很惊讶于病人的状况。

“那里好像已经人满为患了,而且与其他人的重度休克相比,他的情况还算好的,复苏室那边已经有两名病人死去了。本来是不该送他们到这儿来的,但我们觉得还有一点点机会。空袭预警中心遭到空袭,格德里斯通郊外的一个酒馆也被炸了,还有其他的一些地方,救援队那边还等着工作呢。看起来这家伙需要把自己救回来!”抬担架的人笑着说,他伸出手捋了捋病人潮湿的头发,动作粗暴却又透出温柔。“可怜的老头子!”说完这句话,他收起担架,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就离开了。

可怜的老头子。病人悲惨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床单,周围塞满了装着热水的瓶子。他的手无力地放在身体两边,眼睛闭着,脸上全是尘土和污垢。他的腿被一根长长的木夹板固定住,缠满绷带。他的鞋子大概是在炸弹落下的时候遗失了,身上的衣服也支离破碎。但埃丝特并不打算替他清创,现在要做的是让病人保持体温、好好休息,这样可以使脉搏变强,从若有若无的呼吸中恢复过来。她把手放到病人的嘴边,用手指感受他冰冷的呼吸。病人对这个动作应该没有多大感觉,他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头,邋遢的脸贴着她的前臂,这是一种信任与依赖的姿势。埃丝特眼里噙满泪水:“别担心,好好躺着。一切都结束了,这儿很安全,你很快会好的。”

他睁开眼睛,埃丝特却把头别过去,她很清楚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她妈妈六个月前不幸遇难,埃丝特听到空袭的消息,两天两夜都在忧心忡忡地等待,而救援队在一片废墟中通宵达旦地搜救幸存者,那片废墟曾是一栋高高的公寓楼,那些横梁、撑柱、混凝土,最终只证明了所谓的掩体是多么脆弱,只是给自己挖了一个深深的墓穴。第二天快结束的时候,救援队队长走到埃丝特面前,疲倦地擦擦脸上的尘土和

汗水,对她说再进行下去没什么意义:公寓楼随时可能坍塌,会把救援队队员和那些已死去的人埋在一起。到了第三天,公寓楼彻底崩塌,救援队又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终于找到她妈妈的尸体。他们把桑森夫人的尸体放在担架上抬出来的时候,桑森夫人的头微微偏向一侧,眼神正好与埃丝特相遇。人们心灵深处百感交集、不可名状,只有痛苦、迷惘和恐惧——难道是——自责!妈妈就这样走了,她以前是多么可爱温柔,多么乐观幽默啊!她几乎没有自私自利的心思,也不耍小性子,她拥有无私的心灵,而只有那无法衡量的高贵品格才能做到这一点。现在只剩下埃丝特一个人在世上了,从辨认她妈妈的尸体开始,一直到她妈妈的葬礼,埃丝特都像个木头人一样,悲痛欲绝。她在医院病房里做着繁重艰苦的工作,只有用持续不断的工作来麻醉自己,才能减轻心中的自责,才能让自己满意。最开始的那段日子,她工作的时候浑浑噩噩,经常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无法终止。就在这时,伍兹和弗雷德里卡开始成为她的朋友。相比于弗雷德里卡的过分冷静,伍兹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她用自己的温柔,抹平了埃丝特失去妈妈的心灵创伤……“我回到这儿来,真是个傻瓜,”她想到这一点,看着病人的脸靠在她手臂上,“我本以为我能够忘记妈妈最后看我的眼神,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陌生人的眼神,就止不住回想,我真傻……”她心里不知不觉地又回复到童年时代的祈祷用语,“可怜的人啊,上帝保佑他,让他好起来。”

弗雷德里卡走进病房:“埃丝特,快十点了,我刚刚想起我还没吃饭呢,你能帮我代十分钟班吗?我好出去吃两口饭。今晚忙死了,护工们也都在帮着抬担架,如果我现在不去吃饭,难道要饿着肚子到明天早上?”

“没问题,弗雷德里卡。你不用担心,我能处理好的。”然后弗雷德里卡就出去了。格尔维斯·伊登走进病房,他正好是今天的值班医生:“护士长在这儿吗?”

“不在,她在其他病房。要不要我去叫她过来?”如果是在医院外,埃丝特、弗雷德里卡和伍兹都对伊登直呼其名———格尔维斯,但现在她还是照例加上了一句“先生”。

“不用了,她可能是在给伤员做麻醉吧。穆恩少校刚刚给一名男子办理了住院手续……”

“就在这儿,先生,角落里那张床上。急救标签上面写着:股骨骨折。两个半小时前找到他的时候,给他打了一支吗啡。目前还不知道伤员的名字,可能他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还没有给他做清创吧?”

“他被转移过来的时候,还在休克,所以我先设法维持他的体温。这样做是对的,不是吗?”

“是的,完全正确。”伊登说。他把病人的身体翻过来,用自己短瘦的手指触及病人的皮肤和肌肉,甚至触及骨头。病人忍不住颤抖一下,发出了呻吟。“这老家伙很好。我不能在这儿待得太久,先给你开一服药吧。别担心,一定会好起来的。”伊登直起身子,离开了病床,“确实是股骨骨折,伤口还没有处理过,没有内伤。”随后伊登走到外面盥洗室洗手。这时护士长进来了。“我想我们今晚还是不处理他比较好。”伊登边说,边在盥洗室向护士长解释病人的状况,“他的休克太严重了,我们把能处理的都处理了,在急诊室的时候就给他上了夹板。我觉得先让他在这儿待到明天早上,做手术的时候先照个X光……”他翻阅着一份名单,“穆恩少校九点半的时候要做个十二指肠溃疡手术,之后你能安排照X光么?”

“没问题,先生,到时候在合适的时间给他照X光。”

“好的,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么多了。护士,给他稍微做一下清创,但是不要动他的腿,也不要惊扰他。然后再给他打一支吗啡,明早我再过来。”

“在他周围放上屏风,护士,”护士长说,“免得灯光影响他。我给你留一支吗啡,对了,伊登少校,今天穆恩少校做了一个阑尾手术和两个疝气手术,需要我帮忙吗?还有7号床吕萨姆上校的软骨组织,你是知道的,他现在哮喘得厉害……”她和伊登慢慢离开,走向值班室。

弗雷德里卡回来的时候,仍然在吞咽她饭中最后的少许面包屑。“你真的太好了,一直待在这儿,亲爱的埃丝特。没出什么事吧?”

“是的,没发生什么事,只是伊登来过一次。”埃丝特解释了伊登的指示,“我待在这儿陪这个股骨骨折的病人吧,你先忙你的,我一个人在这儿就够了。”

听完这话,弗雷德里卡就走出了病房,因为空袭的缘故,灯都变得闪烁不定。一枚炸弹落在不远处,惊醒这名骨折的老头,呻吟着:“炸弹!炸弹!炸弹!”

“不是炸弹,”埃丝特宽慰他,“只是枪声而已,不是炸弹。”

这时病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炸弹上了:“痛!”

“再忍一忍,”埃丝特握住他的手腕,“我马上把你衣服脱掉,给你清创。然后你就安心睡一觉,把所有的事情忘掉吧。”埃丝特臀部靠在盆边上,用毛巾擦干净手,怜悯地看着这个病人。真是一个可怜、悲惨、令人同情的老人……她在热水里淘洗好毛巾,轻轻地在病人脸上拭擦起来。

值夜班的护士长留下了四片吗啡,每片重0.25格令,放在值班室的盘子里。弗雷德里卡正在看使用说明:“你打算怎么用这些吗啡,埃丝特?三个人马上就要,一个人可以稍微缓一缓。那名股骨骨折的病人给一片,那两名疝气病人一人给一片如何?那个阑尾病人已经睡着了,暂时先不给他打吗啡,等他要的时候再说吧。哮喘病人的问题我来处理。那就这样吧,威尔逊,我来了!”

埃丝特点燃酒精灯,把汤匙放在火上消毒,然后倒入一片吗啡,再加入一点蒸馏水,随后用针管吸进吗啡溶液,又拿上一团沾满碘酒的纱布,走到一名疝气病人面前:“打吗啡了,”埃丝特笑着说,用纱布在手臂上擦出一小块地方,用来打针,“可以管到明天早上。”

病人也对埃丝特微微一笑:“谢谢你,护士。”

随后埃丝特又给另一名疝气病人打了吗啡,最后给那名股骨骨折的病人打吗啡的时候,他逐渐清醒过来,不断地哀鸣着:“炸弹!好多炸弹!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吗啡可以让你的痛苦减轻一些,让你安心睡觉。”

“都死了,我的同事都死了……他们都在那儿坐着,炸弹就从头上掉下来了,”他挣扎着想从枕头上爬起来,哀鸣着,“炸弹来了!炸弹来了!……”停顿了一下,他又开始嘟嘟囔囔,“丘吉尔领导的大英帝国已经不在了……在德国人的空袭下,他们只能躲到兔子窝里……”

弗雷德里卡走了过来,站在床尾:“这家伙说什么呢?”

“他大概在引经据典吧,可能脑子不太清醒……”

“都死了,”病人还在呻吟着,似乎是自言自语,“他们都死了,我也快了!”

弗雷德里卡真是完美的护士。如果她同情病人的痛苦、忧伤、恐惧,她就经常会用不动声色的、甚至可以说是不礼貌的直接方式来安慰这些遭遇悲惨的人;而这种方法,比很多温和的方法更有效。现在她温柔而坚决地说:“不要再说话了,已经打了吗啡,就好好睡觉吧,不要回想过去,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躺下,安心睡觉吧。”她的声音单调没有起伏,不断重复着,使病人稍微宽慰了一些。他再次安心躺下,没有再说话了。弗雷德里卡关掉病房里剩下的灯,把病床四周用屏风围起来,让病人几乎处于完全的黑暗中。病房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在黑暗中照出了一块光亮。枪炮和炸弹使天花板的灰尘纷纷下落,弗雷德里卡用抹布将灰尘拭去。五分钟后枪炮声再次响起,人们不安地四处移动着,今晚只能听天由命。但是仍然有一两个声音:“晚安,护士!愿上帝保佑你!难道你们不想在睡前和我们来个吻别吗?”外面山脚下,隆隆的枪声回荡着。火光闪入空中又落下,天空被分割得支离破碎,轰炸机低沉的嗡嗡声现在也被撕裂了,炸弹落下,引发出恐惧的尖叫……

埃丝特把注射器放回托盘,熄灭酒精灯,将汤匙清洗干净。“好了,弗雷德里卡,我今晚帮忙就帮到这儿吧。”

“好的,我就大恩不言谢了,甜心。过会儿还会有一名伤员从复苏室转过来,没有你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现在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病房里一切正常。最该死的是空袭,让大家都不得安生。”

“就是啊,我和伍兹也只能躲到发霉陈旧的掩体里面,值夜班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待在地面上。要不我们试试不去掩体,躲在被子里,看看能不能躲过空袭?”

“天啊,上次空袭的时候,琼·皮尔森和希伯特就是这么干的,结果被头儿发现,然后把她们赶到掩体里。这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希伯特只穿着内衣裤就躲在床上了。”

“呃,我们可不会只穿内衣就躲在床上。就算头儿赶我去掩体,我也会把耶格的睡衣穿上。希望伍兹在宿舍里已经把茶泡好了。”

“就在这儿喝一些茶吧,埃丝特,要不要喝点再走?”

“不用了,我还是回宿舍吧,否则伍兹一定会奇怪: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晚安,弗雷德里卡,上帝保佑你!”

“祝你在掩体里快乐。”弗雷德里卡说,然后又说了一句话,带有罕见的关心,“你看起来真的很累,亲爱的,很抱歉这是我的错!”她走上去又说了一些表达感谢和歉意的话。

十点早过了,埃丝特离开之后,弗雷德里卡照例喝了一杯茶,然后开始完成那数不清的琐碎工作,都是傍晚堆积起来的。这时一个人影投射在桌子上。“弗雷德里卡,嗨。”

“嗨,巴恩斯,我正想知道你来不来呢。我给你留了些茶,刚泡的。”

“我需要茶,”巴恩斯疲倦地说,“这几天太累了,帕金斯正在休他七天的假期,只有我一个人上班,每天都在急诊室做麻醉。有些病人真是惨不忍睹,复苏室那边已经有两名病人死去了。还有一名病人,你知道吗?好像是胫骨和腓骨严重骨折。他们已给病人清创,做了牵引,那名病人很快就会被送到这里。我是趁着有点空才赶紧溜出来,过来看看你,”他小心地把茶放下,绕过桌子,双手抱住弗雷德里卡,“弗雷德里卡———我熬过这些天,就为了这一刻!”

她轻轻地回吻,优雅地推开巴恩斯:“你应该好好工作,巴恩斯中尉,不要老是儿女情长的!”

巴恩斯听到这话,心里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表露出来。他坐下来搅动着茶,突然问了一句:“弗雷德里卡,你不会让我失望,对吧?”

“当然不会,亲爱的。”弗雷德里卡飞快地说出这句话,但说得有点太轻巧、太迅速了。

巴恩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杯茶,不是对弗雷德里卡说话,而是自言自语:“那真是太残酷了,”他缓缓地说,“我———我无法忍受。残酷和欺骗———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两件事……”

“如果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我是说必须在残酷和欺骗中选择一样,我是说,如果有时你不想接受残酷的事实,那你就只有撒谎,或是伪装。”

巴恩斯突然站起来,脸色变得苍白,他看着弗雷德里卡灰色的大眼睛:“这样,弗雷德里卡———永远记住这点:我宁愿接受残酷的事实,也不愿被人欺骗。我宁愿受到伤害,也不愿蒙在鼓里……”

有东西闯进了弗雷德里卡内心,她走近巴恩斯,小手抓住巴恩斯外套的袖子,偎依在他怀中,两人都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巴恩斯,我很抱歉,亲爱的。不要这样,你是我最爱的人。你让我伤心了,我从没伤害你,也从没欺骗你。巴恩斯,我真的没有,我发誓我没有……”

巴恩斯伤心地看着她,看着她可爱的小脸,深深地看着她清澈的双眸。“弗雷德里卡,”他说,“我的小宝贝———不要吓我!只要一想到你会离开我,我就心如刀绞……你是我的,难道不是吗?答应我你永远都是我的,弗雷德里卡,答应我……”

她闭上眼睛,额头靠在巴恩斯肩膀上:“是的,亲爱的,我答应你,永远,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这时病房里有病人在呼叫护士。“好了,马上来。巴恩斯,你得走了,亲爱的。那名胫骨和腓骨骨折的病人马上就要送过来,我得把这儿收拾一下……(是的,就是这样,护士马上就到)晚安,我的爱人。”

那名阑尾病人醒过来,有些疼痛,于是弗雷德里卡给他注射了最后一支吗啡,然后返回值班室。角落里的那名病人还在低声咕哝着,弗雷德里卡用手电筒扫过他的脸,但是他的眼睛紧闭着,她也就做自己的工作了。正在这时,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伊登走了进来:“嗨,弗雷德里卡,我可爱的宝贝!”

“嗨,伊登。”她有些不安地说。

“你坐在桌子旁,灯光照耀着你的头发,真像一株兰花。弗雷德里卡,为什么你穿着朴素的灰白色护士服,却如此光彩照人?”他看见弗雷德里卡嘴唇在动,于是抢先说,“我是从书上看来的。”

“于是你就四处寻找护士,然后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弗雷德里卡笑了起来,但心里却泛起了愚蠢的涟漪。

“我刚才真应该直接问值夜班的护士长在哪儿,然后去找人,而不是和这种不解风情的人开玩笑。”伊登想着,心里很不爽。于是他连忙问值夜班的护士长在哪里。

“好像在其他病房吧,怎么,想她了?”

“说什么呢?”伊登说。弗雷德里卡笑了:“伊登,刚才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贝茨护士长啊。”

“天啊———我有用特别的眼神去看过贝茨护士长吗?”

“当然啦,伊登!你看她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就这样气势汹汹地盯着她,就像这样!”她故意做出可怕凶残的动作,把可爱的小脸揉成一团,把精致的眉毛挤在一起,把如梦似幻的红色小嘴撅起,努力让自己忍住不笑。“看起来好笑吗,伊登?好笑吗?你看贝茨护士长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哦,弗雷德里卡,”伊登说,“一点也不好笑,你看起来很迷人……”

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粉碎了,就像被电击一般,如此真实,如此强烈。伊登把弗雷德里卡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现在不能自已,拼命地吻着弗雷德里卡:“噢,弗雷德里卡———噢,上帝啊!噢,弗雷德里卡……”但是片刻之后,伊登推开弗雷德里卡,把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开,让自己退到桌子的另一边,神经质地理了理领带,“对不起,弗雷德里卡,我———我刚才失态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的。”他静静地站着,不断地用手背捶自己的额头,“我真是个混蛋,弗雷德里卡。请原谅我,把这件事忘了吧。”他忽略了两人间的事实:弗雷德里卡才是完全“失态”的人。

“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伊登,不过如果说到忘记的话———”

伊登不想深究她话中的玄机:“就当做一切没发生过吧,弗雷德里卡,我今天真是太对不起……”他特意说了这句,“我的意思是,我太对不起巴恩斯了,”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神情有些颤抖,“以后你都不会再给我好脸色吧!”

弗雷德里卡静静地站着,伤心地看着伊登,然后她经过走廊走到病房里。这时贝茨护士长走进值班室,怒火冲天、满怀醋意地说:“好啊,伊登少校,你果然在这儿!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我在巡查。”伊登说,其实他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巡查完了。

“你在巡查的时候,是不是都要和每个病房的护士亲两下?”贝茨护士长愤怒地说,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在此刻爆发。

“不,”伊登冷酷地说,“我只和护士长亲过。”

伊登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他也不想追忆过往。那时贝茨护士长值夜班,她跟在伊登后面巡查病房,“碰巧”会在每一个值班室里和伊登相遇。伊登现在这么说,只是想把今天这事大事化小,当做笑话一笑置之,免得贝茨妒忌弗雷德里卡。他有些讨好地说:“对不起。天啊,我不是故意要讲俏皮话,我只想说,我和弗雷德里卡是清白的。实话说我搞不明白,就算我和弗雷德里卡真有什么,又关你什么事?”

贝茨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天啊,伊登——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老天啊!”伊登心里这样想,但是他耐心温和地说:“贝茨你看,我们的事情也应该做个了断,该彻底了断了。我们的确是有过那么一段,我保证不会更多。这种事情不会长久,也不可能长久。那段时光很美好,我会永远记得;我也很感激你带来的快乐——但是现在结束了。”

“对我来说,还没有结束!”贝茨绝望地叫喊,“毕竟你对我说过,伊登——毕竟你对我做过承诺,现在不能就这样抛弃我!”

“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承诺,那是你一厢情愿。”

“你说过你爱我……”

但是伊登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我这辈子从没对任何女人说过这三个字!”

“哦,三个字!”她失声恸哭,“谁会在意这三个字?男人总是认为他们能为所欲为,随心所欲地对待女人,只要他们不说这充满魔力的三个字——我爱你,他们在爱情上就没有任何责任!没那么简单,伊登。你对我的吻就是承诺——还有刚才你的表情,你的沉默……不管你说过什么关于爱我的话,反正是你,让我坠入爱河;现在你又抛弃我,移情别恋,和弗雷德里卡这种年幼无知的小姑娘搞在一起!我要把你们的丑事告诉巴恩斯,我和巴恩斯都在浪费时间……我不会放手的,伊登。否则我会去死的,我不活了……”她放声大哭,可怜而孤弱,“你不能爱上她!”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伊登坚定地说。

“可是你爱上了弗雷德里卡,我猜你想和她结婚……”

“你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和任何人结婚,贝茨。”伊登不耐烦地说。他交往的女士中,也曾有一名可爱的女士像贝茨这样纠缠不休,当时他还没有能力来处理这种极端的局面。现在好多年都不再见面了,不过听说她在伊登之后,就不再接受男子的求爱了。

“可是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噢,贝茨,”伊登疲倦地说,“请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打转了。对男人来说,恋爱和失恋都是家常便饭,就是这样。”一个人千万不要说没谈过恋爱,也不要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被丘比特之箭射中。“我——我只是想说,我会心怀感激地永远记住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就让我来结束一切吧,亲爱的。过分执著只会让大家都得不到幸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但贝茨却只是呆望着她,伤心而又痛苦。她忍不住把希望倾诉出来,却造成了希望的破灭:“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我不会放手的,我要对所有人说你是怎么对我的,我要对所有人说你抛弃我,是因为弗雷德里卡,我要把你拴在我身边……”

伊登抓住贝茨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贝茨的脸上交织着惊恐和愤怒。“你敢!”伊登说。

“我就敢,伊登,我发誓我会这么做。我要——我要控诉你违背了誓言……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所有哈利街的女人……”

伊登不耐烦地把贝茨推开,走出值班室,来到大厅。贝茨在值班室待了一会儿,靠在墙上,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稍后她也出去了。两人都没有再看病房一眼。

弗雷德里卡从那名股骨骨折病人的屏风后面闪出来,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天啊——如果她真对巴恩斯说……”两人的谈话无意间传进弗雷德里卡耳朵里,屏风毕竟太薄了。“如果她真对巴恩斯说了——他就不会再理我了,他就不会再爱我了!我会失去巴恩斯的,全都因为格尔维斯·伊登……伊登可能爱我一个星期,或是一个月,然后就会一脚把我踢开的。‘我会心怀感激地永远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弗雷德里卡,听话,我的小乖乖,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成群的女人都围着伊登转,但是伊登没有和她们在一起……但是他想要我!全都是因为巴恩斯的关系……噢,天啊!巴恩斯,我为什么要移情别恋啊,你多么优雅,多么体贴啊,你如此爱我,而我却……伊登一出现———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直到今晚之前,他都没有碰过我……我真是昏了头,别人一说……烦啊,真的,我不是思春,但这些事真的好烦啊!我真是运气不好,只看到巴恩斯流星的外表,却没看到他恒星般的内心啊!天啊!”她无奈地耸耸肩,整理好自己的围裙,戴上口罩:“我还是不要想这些事了,好好工作吧。”她走到角落里那名骨折病人面前,他正在咕哝着什么,手烫得厉害。弗雷德里卡用自己凉爽优雅的手握住病人发烫的手,她想:“不管怎么说,谢天谢地,埃丝特和伍兹都不知道!”

埃丝特刚从病房回到宿舍,和伍兹坐在一起聊着弗雷德里卡的八卦。她们的宿舍在公园大门附近,是一个慈善团体事先就建造好的一小排劳工宿舍,现在救护队都住在这儿。每套宿舍有两个小房间,大约住三到四个人。宿舍又小又黑,一点也不舒服,好在抽水马桶尚可,还配有小厨房和煤气炉。这间宿舍住着的三个女孩都不习惯团体生活,因为这儿总共有大约六十名女工作人员,年龄差距很大,社会阶层也是参差不齐。所以这间宿舍就成了三个女孩的私密空间和放松、寻求安宁的小天地。弗雷德里卡今晚值夜班,所以轮到埃丝特在楼上房间睡觉,而伍兹则在公共起居室里搭了张行军床。

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但是炸弹好像变少了,火光也渐渐平息。她们舒适地把脚放在壁炉挡板上,喝着热可可,尽管这么做违反了规定:空袭的时候实行灯火管制,然后所有人必须进入掩体中,不得待在宿舍。埃丝特深思熟虑地说:“我真不懂人们看上伊登什么,虽然他很友好,也很幽默,但他长得太难看了,又瘦,头发也白了。对了,我想他至少有四十岁吧……”

“真是感谢你。”伍兹说。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亲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看起来也没多大魅力嘛,也没见他企图讨好女孩子。”

“哦,不过你真是座冰山啊,埃丝特。”

“好吧,我承认,因为我大概是全医院唯一能够不拜倒在伊登脚下的女性吧。对了,今晚的‘宏大表演’如何?”

伍兹笑了:“还不算太坏吧。我碰上了伊登那个登徒子,就在他离开音乐会的时候。然后我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急急忙忙地离开。他真的变了好多啊,可怜的人啊,那时看起来就像块木头。”

“当心,你别陷进去了,伍兹。那可是大笑话!”

“恐怕我真会陷进去,”伍兹做了个很妖媚的笑容,“但这也没坏处啊,埃丝特,效果可能是一样的。弗雷德里卡会看见其他一些女人在经过伊登的时候吹口哨,然后迅速离去。”

“她迟早会知道的,想想可怜的老贝茨。”

“啊,是的。但这就是伊登抛弃贝茨,转向弗雷德里卡的原因。然后过一阵他就会追求又老又胖的伍兹,就像他此前追求弗雷德里卡一样!”

“你确定这里面有问题,亲爱的?”

“当然啦,当伊登出现的时候,弗雷德里卡看起来就像是害相思病的母鸡。爱情嘛,本来就是盲目的,巴恩斯从没这么轻松地谈过恋爱,这你应该知道。如果这事曝光,巴恩斯肯定会伤心欲绝,甚至和弗雷德里卡一刀两断:他爱她如此之深,弗雷德里卡却把他耍得团团转。看在巴恩斯的分上,我希望弗雷德里卡和伊登两人结束这种关系,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我只希望你不要卷进这个旋涡,伍兹。”埃丝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伍兹看着火光,把披肩放在胸前,她对着壁炉伸出自己那美不胜收的腿,脸上的笑容却退去了。她缓缓说:“天啊,我都已经冲出这个旋涡了。生活真是爱开玩笑,埃丝特。不过我知道,无论是卷入旋涡,还是从旋涡中抽身而出,除了伤害到我自己外,不会伤害到其他人。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认为我还有机会再重来。但是弗雷德里卡不同。她这么年轻漂亮,这么有魅力。她应当和巴恩斯安顿下来,住到巴恩斯的大房子里面,生一大堆可爱的小宝宝,成为少妇……弗雷德里卡的魅力来源于她的冷漠和自信——她自己也有某种程度的满足吧,难道不是吗?我不是说坏话,我只是感到有趣和美妙。如果她一意孤行,她会失去自信,失去一切。你知道的,我不相信她会嫁给巴恩斯。我并不是说她会继续欺骗巴恩斯,而是她不会对巴恩斯坦白自己的软弱。我不知道,或许我全错了,干吗去了解别人的八卦呢,我真是坏透了……但是无论如何,如果我能使她免遭唐璜的毒手,不管是不是出于本心,我都会去做的。我不认为我在这个过程中会受到伤害,如果我真的受到伤害,好吧,之前我就一直受到伤害,再来一次我也能应付。”她打了个饱嗝,拍拍胸口,“天啊,那些炖肉!”

“好吧,希望你的方法能奏效,伍兹。如果你真这么做,但愿弗雷德里卡会感谢你。”

“我不想要任何感谢。”伍兹平静地说。埃丝特看着她,伍兹裹着披肩,身材略胖,她长相也真的很普通,化过妆的脸泛出神采,黑眼睛闪出精明的神色。埃丝特亲切地说:“是的,亲爱的,你从来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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