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在之处, 是我不得不思念的天涯海角。

——简媜

·

手机是跳起来的。

是跳,不是振,跟突然醒来,骤然猛跳了几下的心脏一样。

苏南昨天被何平拉着去应酬, 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碰到了华人客户。对方先不来虚的,拾起了汉语文化圈的陋习, 别的不说, 先喝个不知今夕何夕。

苏南从前酒量就不行,被何平带着练了, 还是不行。

一提到喝酒,就恨自己对自己太狠, 来非洲又是被砸车又是得疟疾,都撑下来了, 最后差点倒在饭桌文化上。

中午吃过饭,她就赶紧回自己的格子间,趴着补觉。

然后手机就欢快地跳起来了。

摸到手机,没看屏幕,直接接起来, 揉了下宿醉以后闷疼的太阳穴,“喂……”

“苏南……”

苏南使劲想了一下,一愣,坐起身,“江鸣谦?”

“嗯,是我,你还能听出我声音啊。”

“怎么了?又来问我能屈能伸的问题了?”

“不是……”江鸣谦犹豫着,“……陈知遇出车祸了。”

苏南猛一下站起来, 脚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赶紧扶住桌子,堪堪站稳。

江鸣谦:“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

心脏噗通直跳,太阳穴里也像是有一根神经一扯一扯,“他……”

“闪避及时,就是颈椎有一处轻微骨裂,要住一个月的院……”

苏南慌得坐立难安,“你能把电话给他吗……”

“他还没醒。”

反复咀嚼几个字,“颈椎……”

“检查过了,不会影响到身体机能。我已经给涵姐打过电话了,涵姐在联系他家人。我想……可能还是得跟你说一声。”

苏南懵了半晌,才想起来跟江鸣谦说谢谢,“……是你送他去医院的?”

江鸣谦沉默一会儿,“……跟他约了今天碰头。”

到时间了,陈知遇还没到。正准备再打个电话催一催,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出车祸了。出去一看,就在参观出门两百米的路口处。没含糊,赶紧报警叫救护车,把人先送去医院。

苏南哽咽,“……谢谢。”

挂了电话,就去找何平请假。

何平正在打电话,做个手势让她等着。办公室窗户靠北,撒了点阳光进来,落在地板上,白晃晃的。

苏南盯着那一片,听见何平打完了电话,回过神来,“何主任……”

何平瞧她,“怎么了,这副表情?”

“我得请个假,回国一趟,陈知遇……出车祸了。”

何平一提眉毛,“……情况严不严重?”

“……颈椎轻微骨裂。”

“没什么大碍吧?”

听语气,是不想批假的意思,苏南咬着唇,“我必须得回去一趟。”

“苏南,不是我不想给你批。你来我就说过,这儿苦,来容易回去难。路上就要花去两天,你能回家待多久?我老婆没来之前,有回她做手术,这边工程要交付,大家都没日没夜加班,我也是没回去的……谁能等你一个人?”

“……五天,行吗?就当是预支了今年的年假。我就回去看他一眼,不然我没法放心。”她忍着泪意,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

何平沉吟。

把人留着,估计也没法沉下心工作。他们上周刚刚交付了一个项目,新项目还在接触之中,没到最忙的时候。考虑片刻,还是准假了。

“去网上填申请表,下载了交给行政打印盖章。”

苏南颔首,说声谢谢。

临时订,机票贵得令人咋舌,而且相当麻烦,要中转约翰内斯堡和亚的斯亚贝巴两个地方。

这些,苏南都顾不上了。

这一回,她对“心急如焚”和“归心似箭”这两个词,陡然有了贴身的体会。

在机场中转的时候,拿出手机连接机场WIFI,就有陈知遇几小时前发来的未读消息。

直接说的语音,告诉她他已经没事了,让她别冲动回来。

苏南回复他:你了解我会冲动,难道不了解你劝不住我么。

披星戴月,抵达崇城是在次日下午。

她行李轻便,没办托运,等不及坐机场大巴,直接去乘出租车。

出租车上,再把手机打开,陈知遇也就只回复了四个字:一路平安。

她盯着屏幕,莫名的就要哭出来。

想到那年接到父亲酒精中毒去世的消息,被苏母拉扯着往医院紧赶慢赶,一路仓皇惊惧,看见病床上盖着白布的身体,第一反应不是哭,是想要去扯开那白布。

苏母一把拽住了她,抱住她嚎啕大哭。

痛感才一点点漫上来。

接到江鸣谦电话的那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被母亲紧抱着快要喘不过来,哭得脸憋得泛红的自己。

世间太多的猝不及防,死亡是最蛮横无理的一桩。

所幸陈知遇没事。

然则不能细想,一想就觉得骨头缝里都在泛着冷。

下午五点,抵达医院。

苏南立在走廊,整理了一下表情,才推门进去。

程宛和顾佩瑜都在,陈知遇躺在床上,带着颈托,头动不了,只斜了一下眼。

苏南捏着行李袋的手指松了又紧,“程小姐,顾阿姨。”然后将目光定在陈知遇脸上。

他眉骨上有伤,贴着纱布,冲她笑了一下,“不是让你改过口了吗?”

顾佩瑜笑笑,“没事儿,慢慢改。”将程宛一拽,“走,陪我去弄点晚饭过来。”

拍了拍苏南肩膀,带上门,贴心地把空间留给两人。

苏南放下行李袋,这才慢慢地走过去。

在床边蹲下,抓住陈知遇的手,顿了一下,把脸靠在他手背上。

“苏南……”

没听见她出声。

片刻,她紧攥着他的手,俯下头去,脸把他的手掌压在床沿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知遇头没法动,很费力地抬起另外一只手,放在她脑袋上轻抚,“真没事了。”

苏南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

陈知遇手掌摩挲她的发丝,“累不累?”

苏南看着他,摇头。

“过两天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颈托要戴一个月——好在马上放暑假,没人能瞧见我这副尊荣。”

他还有心思自嘲。

苏南气笑了,脸上还挂着眼泪,“……你答应我会照顾好你自己的。”

“天灾人祸,不可抗力。”就跟她讲了具体怎么回事。

苏南咬牙切齿,“……她自己想死,为什么要拉上别人当垫背。”

陈知遇安抚她,“她精神有问题,心理室的老师说,有点儿妄想症的症状。和病人怎么讲道理?问过了,她不是想自杀,是想拦车伸冤。”

手掌上,还沾着她刚刚哭过的眼泪。

嫌弃地抬起来,“……给我擦了。”

苏南:“……”

抓着他手,在被单上胡乱地蹭了两下。

陈知遇笑出声,把她手攥过来。

双人病房,另外一床空着,就住了陈知遇一个人。

阖着门,房间里安安静静。

“苏南,”陈知遇仰视着她,“既然这样,正好,有两句话跟你说。”

“什么?”

“生老病死的事,谁也说不准,”陈知遇看着她,“如果……”

苏南立即明白过来他要说什么,抬手就去捂他嘴,“你别说!”

陈知遇没动,看着她,目光沉静深邃。

苏南紧咬着唇,与他注视。

片刻,盖在他嘴上的手,慢慢往下滑。

陈知遇顺势攥住了,贴在自己穿着病号服的胸口上。

里面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

“年轻气盛的时候,三年五年,从不以为时间是多可怕的事。到我这年岁,生离死别都遭遇过了,再送人离开,跟动刀一样。但我为什么还是答应了你外派,你想过吗?

眼前的人清瘦,憔悴,目光却清亮,一如他的灵魂。

苏南摇头,觉得自己又要哭出来了。

“就怕你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我长你十岁,以后多半是要走在你前面的……你在外历练之后,能抗得住事,以后万一我……”

“你不要说了……”眼前模糊,水雾一层一层往上漫。

陈知遇笑一笑,温柔地看着她。

看她咬着唇,两只削瘦的肩膀枯叶一样微微颤抖。

不忍。

然而这最后一堂课,不得不教。

“你答应我,不管我怎么样,别人怎么样,你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苏南安静饮泣。

“……没有谁,是离了谁一定活不下去的。”

苏南摇头,眼泪顺着鼻梁滑到下巴,滴落而下,她克制不住,从没哭得这么狼狈过,一把把他攥在手里的手抽/出来,“……不,你要是不在,我一定活不下去!你不要不信!”

她顿了顿,像是瞬间找到了最有利的反驳武器:“要是我死了……”

“瞎说!”

“要是我死了,你还能爬得起来吗!陈知遇,你还能爬得起来吗?”

陈知遇不说话了。

不能。

二十来岁,失去所爱,已经去了他半条命。

那样枯朽地活过了十多年,风穿过锈蚀的躯壳,空荡荡都是回声,活着,仅仅只是活着而已。

直到遇到苏南,荒野之中,心里那间黑暗了很久的屋子,才被烛火一盏一盏重新点亮。

如果这烛火灭了,他将永远沉沦。

她看着他,凝着泪的眼睛,固执而清澈,“这一课还给你,我才不要听。我好好活着,你也好好活着。”

半晌。

“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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