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哔、哔哔

秋间幸子的手表发出微弱的电子音。

趴在桌上的喜多突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手表。

午夜十二点了。

眼前放了一个没人吃的鲑鱼便当。塑胶盖上沾满水滴,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哪种菜色的便当。

侦讯室里只有喜多和幸子两人。侦讯官寺尾被派到日高鲇美的房间,因此侦讯中断至今。喜多根本不晓得寺尾离开的原因,更不知道鲇美和橘也在这里,或是内海一矢被逮捕的事情。身心俱疲的他,无心过问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呆滞地想着寺尾等会儿就会回来,继续那场严酷的侦讯。

然而,等待的时机让喜多的脑袋冒出一个单纯的疑问。

——是谁向警察告了状?

换言之,是谁陷害他陷入如此不堪的局面?

他用尚未清醒的脑袋思考。

警察一开始就知道“亚森·罗苹计划”。知道这项计划的人只有自己和龙见、橘三人。他们俩不可能向警方泄漏秘密。唯一的可能是,其中一人不小心透露给第三者,并且传到警察耳里。

答案立刻浮现了。

——一定是乔治那家伙。

一定是他搞上某个女人,稍稍透露了……不,应该是为了炫耀说出了这项秘密。而后或许是因为分手,让女人怀恨在心,于是出卖了龙见。只有这个可能。

喜多咂咂嘴,这时,坐在角落的幸子站了起来。她紧抱着纸袋走到中央的桌前,坐在喜多对面的椅子上。

小小的嘴唇动了。

“追诉时效到期了。”

“啊?……”

喜多傻傻地张大着嘴巴。

“岭舞子命案的追诉时效在午夜十二点到期了。”

“时效?”

“是的。案发至今,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她的说明简洁明快,但喜多却还在状况外,只是稍稍感觉到解放的曙光罢了。

“你累了吗?”

幸子忧心地皱起眉头凝视喜多。她的美貌再次让喜多惊艳。

“那,那么……我可以回去了吗?”

“是的,可以回去了。刑事课长在隔壁的大房间,呼再回去吧。”

“谢谢你。”

喜多不知不觉向她道谢。他无法将眼前的美丽女警杀人凶手,折磨他的警察连贯在一起。况且喜多已经筋疲力尽,早已不在乎。现在的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早点回家睡觉。

喜多起身,脚步蹒跚。

屈指数着侦讯的时间,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前转动门个时候——

“等等。”

背后有个声音,一个沉重的语气。

喜多一惊,回头一看。

眼前出现幸子激动的神情。似乎想从纸袋中掏出东西,但因为慌张,不小心连同纸袋全掉到地上。

“啊……”

文件散落一地,幸子急忙捡起。喜多无法坐视不管,只好弯腰捡起写满工整字迹的纸张。

他捡了十张递给幸子,忽然发现纸张下有一本书。

这本书外观相当破旧,破破烂烂的书,就连封面的图和书名都无法判读,四个书角也不完整,露出破碎的纸张。

“请问……”

喜多叫了她,但幸子不应答。

幸子可能是想从纸袋中掏出这本书,却不愿看它,不发一语专心捡文件。她的态度仿佛在诉说着些什么。

喜多再次看着书本。

二十三、四岁的女生会看的书……从厚纸封面装订看来,应该是本诗集。封面上隐约看见咖啡色的图案,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喜多偷瞄幸子的侧脸,翻开厚厚的封面。

——咦?

一只熊的插图映入眼帘。两只、三只……斗大的平假名描述着熊一家人郊游的情形。这是儿童看的绘本。

——我好像在哪看过。

绘本……熊……熊一家人……

“啊!”

喜多打颤的同时弯下腰,直接坐在地板上。他对一旁的幸子露出朦胧的惊恐眼神。幸子不愿看他,但那表情却在肯定着喜多难以置信的想法。

相马的妹妹——高三时自杀的相马,这不就是他妹妹最爱的绘本吗?十五年前,在麻将馆、在相马家,他妹妹总是紧抱着这本绘本。

“……你是相马的妹妹吗?”

喜多战战兢兢地问道。

幸子停下动作。

大大的眼睛湿了。

“我想请你看那本书。”

幸子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喜多睁大着眼睛,着了魔似地遵从幸子的话。

小熊半夜起来躺在熊爸爸的胸怀,它惊叹说看见了白天郊游时看到的山和小河。熊妈妈告诉它那是你做了梦,但熊爸爸摇摇头说,那叫回忆。只要你有很多好的回忆,你就可以随时回到那里,在家里回味千百遍。不过,如果总是做坏事,你就不会留下任何回忆。这样不是很无趣吗?

翻开最后一页,开心玩耍的小熊脸上,留着一段潦草的字迹。

喜多惊恐地抽了一口气。

丰满不是我杀的!

凶手是喜多、橘、龙见!

他们用亚森·罗苹计划杀人!

是他们杀的,是他们干的!

是相马写的!……

喜多以颤抖的手指抚摸字迹。

“我恨你们。”

幸子忽然开口。

“我恨你们,一直……我在仇恨中长大。”

喜多终于懂了,他向警方密告。

“那天……我哥,…”

幸子一脸苍白,就显得困难,但却死命挤出声音。

“我哥把绳子绑在……可是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半夜醒来……我以为他在玩耍,因为我,一直等他回来……所以我好开心、好开心……哥站在椅子上,我抱住他的腿他腿上嬉闹……结果椅子倒了。哥他呻吟:‘呜呜——’……是我杀的。是我……”

幸子突然发出悲痛的惨叫声。

声音回荡在狭小的侦讯室内,拖长了尾音,回荡了一次又一次。

喜多的心被撕碎了。就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幸子的悲鸣依然刺穿全身。刺入、贯穿、弹开,狠狠地切碎喜多的心。

喜多不知所措。无穷无尽的无力感。

父母为了躲债而人间蒸发,相马和妹妹两人被遗忘在都市的角落。哥哥是她唯一的依靠,然而却自杀了,而且她还深信是自己害死了哥哥。她是怎么熬过这些日子啊——

幸子的心,还留在十五年前抱着相马双腿的那个房间里。她抱住相马,悬挂在他腿上,接着撞见相马死亡的冲击,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发出高亢的悲鸣声。她双手捂住耳朵,激烈摇晃身体,乱抓头发,跪在地上,后仰身体。

“是我害死他……”

“不是……”喜多呆滞地看着幸子说,“不是你。”

幸子瞪着喜多。

“不对,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哥哥的!那时候,我也跟大家说了……可是警察或育幼院的人都说不是……可是,我说的才是真的,是我抱住他,椅子才会倒下……我都说过了……可是大家都撒谎!”

“不是你——”

喜多禁不住拥抱幸子。

“不是你害死相马,是我们应该……应该多关心他……”

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相马自杀时都没掉泪,如今却……

喜多紧拥幸子。她的身体发烫,却激烈打颤,犹如寒风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发抖缓和了,颤抖和缓了,体温、心跳、香甜的味道悄悄扩及喜多。

喜多也发现了。幸子终于离开了那间公寓——

幸子加重手上的力道,缓缓推开喜多的身体。缓慢的动作显示她并不排斥喜多。

两人的脸靠得很近,可以感受对方的气息。幸子羞怯地低头,从制服口袋掏出淡色紫罗兰图样的手帕,捂住半张脸。

唯一露出双眼依旧空洞呆滞。

“你已经很累了,我还……真不好意思……”

幸子道歉后,犹如喃喃自语般,谈起相马死后的经历。

她在行政区的育幼院生活到小学毕业。经过几次面试后,一对衣服店的夫妇领养她。为了讨好养父母,她从早到晚帮忙店里的生意。那是一段安稳祥和的日子。上了国中之后,养父半夜溜进她房间,偷摸她的身体。她不敢向任何人说,于是想出了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家出走。她到了那间公寓。她在已成了废墟的房间里,天天梦见哥哥。她好想消失。她恍恍惚惚越过平交道站在铁轨上,想死又似乎不想死,这一切对她而言已经无所谓了。一位中年男子正好经过,救了她。男子说他是警察。男子劝她:为了报复父母也好,反抗社会也罢,不管是任何理由都好,总之得活下去。

透过这位警察的介绍,主办养父母协会的笃志收养了她。新的养父母非常照顾她。她发誓忘掉遗弃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忘掉衣服店的养父母,成为这个家的女儿。然而,始终舍不得丢掉母亲买给她的唯一一本绘本。绘本无时无刻都在她身边,上学时也偷放在书包里,每天放学到公园里一看再看。哥哥留下的笔记令她起疑。虽然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但确实感受到哥哥的不甘与怨恨。她已经长大了,能够体会哥哥的内心世界。

“我读了和哥哥……和你们同一所高中。”

喜多哑口无言。幸子的声凉的景色里。

“上了高中之后,我才知事件,于是在图书馆查了当年的资料,才得知哥哥那些话里的意思。我也向老许多事,问出哥哥的事,还有你们三个人的过往。老师说,你们当时候态度懒堕落,简直是虚度青春——久而久之,我内心萌生恨意……我开始憎恨你们。当时也过着和你们同样的生活吧。不过为什么只有他得寻死呢?……我成天思问题。我猜想现在的你们,势必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从那时候起,我就下一定要报复你们。”

幸子这样说着,但她的双眼纯净,丝毫不见憎恨的神色。喜多内心乞求她,希望她打从心底痛骂自己。

幸子的故事似乎结束了,寂静再度降临侦讯室。

“我错了……”

道歉的话不自觉脱口而出。

幸子惊讶地抬起头,试探喜多的眼神。喜多也抬头,眼前美若天仙的幸子和十五年前面无表情的少女重叠。

“……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非道歉不可。

相马留下的字句里提及了亚森·罗苹计划。相马自杀当晚,龙见和他在咖啡店见了面,这时才第一次知道亚森·罗苹计划。绘本上的话是他上吊前写下的,等同于他的遗书。他在遗书上怀疑三人是杀害丰满的凶手。字面上虽是如此,但想必相马另有他意。他痛恨他们三人。同是属于被社会排挤的人,却唯有相马独处在更强烈的排外感之中。也因此,他比学校或社会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痛恨这三人。

然而,如今已无法查明相马的真意。或许就如同大家猜测的,退学以及失去工作的打击才是导致自杀的关键,也或许是太早熟的他,老早就无力活下去了。

喜多向幸子道歉,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想起相马的死?当年是那么的痛苦、懊悔,以为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记忆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就连当年自己受的打击都遗忘了。并且,更遗忘了独留在绝望深渊的幸子——

不,遗忘的不仅是相马和幸子。霸道、自私,却深信自己闪亮活耀的那段高中时代,就连那些往事也全都失去了颜色和形状,一切都沉淀到连意识都无法到达的心底深处。他背弃父母、学校,渴望反击那些谄媚社会的家伙,自诩成为反骨分子,挥洒年少轻狂的热血,与他人区隔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得意洋洋。

如今,什么也没留下,自己并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不一样。他和妻小相依为命,生活只为了保卫微不足道的安详居所,留下的只有沉溺在成为社会小螺丝钉的心安,没有脸没有声音的群众碎片。

“我错了……”

喜多再说一次。心早已冻僵,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别这么说。”

幸子眉头深锁,摇摇头。

喜多看着幸子。

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喜多最后一次试探了幸子的眼神,然后将视线转向门边。

“我可以回去了吗?”

他无限怀念起那微不足道的安详居所。好想回到那里,深深沉醉其中。

幸子没回答。

喜多缓缓起身,看着幸子的背影,轻轻点头,然后走向出口。

幸子抱

住他的背。

“对不起……”

喜多有种错觉,仿佛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女抱住了他。

“就只有这一天,我只想用这一天,替我哥哥报仇……”

幸子呻吟,试图吞下哽咽。

“可是不是这样的,其实不是的…再见你一面。我那时候很脏吧?常常摆一张臭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是你却……对我那么好。你真的对我特别好。好温柔、好潇洒……你在我家面,我没忘记喔。我可没忘记呢……那时候,我没有把汤滴在地上吧?还是饿,所以狼吞虎咽?那时候,我觉得好丢脸,我……真的觉得好丢脸……”

喜多推开门缓缓走出去。新的泪水涌出,无法回头看幸子。他获得救赎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女,依稀留下了记忆中的那个画面。背后的温存仍然留着,慢慢渗透到他身体里。

走出警署玄关时,不知为何,喜多心中浮现出小熊父子的画面。

——如果总是做坏事,你就不会留下任何回忆。这样不是很无趣吗?

喜多背诵熊爸爸的台词,深呼吸,仰望星星稀疏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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