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美果然对谷川怀有好感,谷川那温和的脸出现在侦讯室,鲇美也卸下僵硬的神情。

“你是谷川先生……没错吧?”

鲇美主动开口。

“是的。”谷川坐在鲇美对面的座位凝视她的脸庞。

果然比旧照片丰腴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人联想到如年轮般圆满的平凡生活。她的脸蛋臃肿、肌肤也失去光泽。简而言之,她的样貌流露出辛酸苦涩的人生,仿佛已经放弃当女人的意志。

然而,她却努力装出笑脸。那并非出自面对人们时的义务性笑容,而是诉说着她的愿望,她希望鼓舞自我,渴望自己能够稍稍温和一些。房间里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翻阅报告书的内勤以及传令,鲇美斜后方则是寺尾背对着墙角,盘着手,一脸严肃的模样。然而,鲇美面对侦讯室特有的氛围却并不畏缩,而是安安静静的,落落大方,毫不畏惧。

沟吕木要谷川照自己的办法侦讯。

谷川无暇思索,开门见山说:

“我想请教你有关十五年前,岭舞子小姐被杀害的事件。”

墙边的寺尾睁大眼睛看了谷川。

因为谷川的话,和自己今早讯问喜多时的话一模一样。

寺尾企图动摇喜多,因此选了最有效开场白。然而谷川却无意耍弄技巧,一开始就打算坦诚相对。也就是说,他的这句话并没有顾及整场侦讯过程,毫无计划性可言。谷川大剌剌的态度以尖锐的爪子搅乱了寺尾濒临崩溃的神经。

——这样怎么侦讯啊!

寺尾在焦躁中心想:就快轮到自己上场了。

果不其然,鲇美劈头就被讯问正题,脸上失去了笑容,困惑地眨眼好几回。

“能不能告诉我呢?”

因为找不到其他的话可说,谷川又重复一次。鲇美低头。谷川的脑袋就快要一片空白了。

寺尾在心中怒骂。

——别再问那种蠢问题了!你以为自己是判官啊!

“拜托你,告诉我好吗?”

“……”

鲇美不说话,犹如痉挛般不停眨眼。

谷川好想逃离这个地方。在寻找她的过程中,自以为已经清楚看见了鲇美的心情,但如今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来这里,是为了坦承一切,不懂到底是什么事情令她裹足不前。

——告诉我吧!

谷川闭上双眼一心祈祷。

鲇美发现了谷川的神情,过了一会,仿佛痛苦难耐地说:

“橘——橘也在这里吗?”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冰冻。寺尾倾身对谷川比了不要说的手势。

“是的,他也来了。”

谷川直直凝视着鲇美的双眼。

“然后呢?”鲇美语调急促地问:“橘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寺尾忍不住叫了谷川:“喂!”

不用说嫌疑犯,人也绝不能知道办案内容。如果这是一种战术也就罢了,但对方问刑警就直接会让嫌犯发现自己所处的状况,也可能成了推托或缄默的原因。营造完全密室并如何在其中孤立嫌疑犯,这才是侦讯的铁则。

但谷川破了戒。对橘的共犯鲇美泄了底说:“橘还没有自白。”这可说是无法弥补的大疏失。

谷川显得十分亢奋,从脸到脖子一片通红。

——不行,他已经失控了。

寺尾离开墙角,决定要求更换侦讯官。虽说是沟吕木的命令,但猎物当前,不能白白错失这个机会。况且,如果不能逼出鲇美,岭舞子命案也将立刻面临落幕。

寺尾快步走到谷川身旁,轻轻拍了他的肩膀。谷川举手制止了,好像在说:再等我一下。

——这家伙?……

谷川依旧凝视着鲇美。寺尾也转向鲇美,顿时愣住了。

鲇美脸颊上出现一丝泪痕。

嘴唇微微颤抖,它仿佛即将伴随坚定意志开口抖动。

——该不会是,要自白了吧?

寺尾的胃部收缩。

鲇美紧绷的身躯明显瞬间放松,就连旁观者都看得出来。

“我……我很抱歉。”

就快消失殆尽的声音。

“跟橘没有一点关系……是我……”

谷川等待她下一句话。

寺尾不由得在心中呐喊。

——别说!

“是我……杀了岭舞子老师。”

忽然间,一股激烈的呕吐感袭击寺尾。他双手捂住嘴巴,发出“呕!”的一声缩起肚子,摇摇晃晃走到门边,踹开门,推开几个惊讶的脸孔,穿过刑事课冲进厕所。没有装东西的胃紧紧扭成一团,在水槽上泻出黄色液体。他的身体成弓字型,一边“可恶……可恶!”地呻吟,一边看着破碎镜子中那个扭曲变形的男人。

侦讯室一片寂静。

鲇美摸索着手上的包包。

取出了一个小型的录音机。

“请你听这个。”

谷川默默收下它,看着鲇美说:

“这是什么?”

“你听了就会明白一切。”

鲇美眼神坚定。谷川点点头,将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键。

滋滋——录音带转动的声音。在场没有任何一人猜想到这竟是回溯十五年前的声音。

突然,录音带发出女人的声音。

“拜托,放过我吧!”

那确实是鲇美的声音。过了一会,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加入。

“又在想男人啦?”

“我真的不喜欢这种事。”

“哼……少来了,鲇美你也乐在其中啊。”

“我没有……真的没有。拜托你,放过我……”

“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会马上抛弃你的,对吧?”

“……不要!”

“欸……呵呵……欸……欸,怎么样啊?我问你嘛!”

“别这样……不要!”

哐啷——

“啊!”

“老师……岭老师……岭……啊啊!”

“喂,喂?橘——是我,是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我……岭老师死掉了,啊啊!……怎么办……”

“我在校长室……用力推开她,结果她撞到头……”

“我不敢做那种事啦……”

“不可能,我不会开保险箱。”

“可是,就算装进保险箱也……”

喀!播放键跳起来,录音带停了。

谷川说不出话来。

犯罪时的对话全被录进去了。

舞子在校长室逼鲇美发生关系,气愤难耐的鲇美在沙发上猛力推开舞子。可能是撞到脑部,舞子死亡,鲇美急忙打电话给橘——所有过程清楚记在录音带中。从电话的答话中也确实发现,橘指示鲇美将尸体藏在保险箱里。

舞子的声调妖魅,且充满压制性,反之鲇美却凄惨得令人不忍。她拒绝舞子的声音无力虚弱,打电话给橘却也始终哭泣。

这卷录音带对谷川而言太过真实。刚才传进耳里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描绘出鲜明的影像。然而另一方面,他却无法重叠这个影像和眼前的鲇美。录音带毫不费力地重现了十五年前的事件。意想不到的结局,毁坏了谷川心中的时空感,更迷失了嫌疑者和侦讯官的现实关系。

但,鲇美清楚认知自己是嫌疑者的现实,而且仿佛在恳求这个局面。

“这是金古茂吉录的呢。”

没人问,鲇美却主动提起。

“从好几年前开始,这男人就在校长室、办公室、更衣室,校内的每个地方装设窃听器。窃听是他的嗜好。”

这是谷川该问的问题的答案。

谷川倾身,拼命想从尚未清楚的脑袋挤出问题。

“你推开她,是吧?”

“是的,”鲇美深深点头,“岭老师撞击书柜……然后就不动了。”

“然后……你打电话给橘,依照他的指示,将尸体装进保险箱。”

“是的。我把尸体藏在保险箱,然后立刻回到板桥家中。”

“那是几点的事?不,案发当时到底是几点?”

“九点左右。差不多十点回到家。我又马上接到橘的电话……他说龙见半夜会打电话给我,叫我装出岭老师的声音。我说我不行,可是他说这是为了我们两人,所以一定要做。他还说他会想办法处理尸体。橘他很拼命,为了我……”

鲇美的声音开始沙哑。

谷川轻轻点头。他也发现自己逐渐定下心来。

“所以——你就在家里等待电话。”

“不是,”鲇美摇摇头。“一回到家,我就发现我掉了徽章。”

“徽章?”

“是的。原本放在口袋里却不见了……我心想不得了,猜想应该是掉在校长室。所以立刻,大概十一点吧,又返回学校。”

“那是什么徽章?”

“是学生的徽章,”鲇美思考一会说:“记得那是三年F班。白天我在监考时,在教室前捡到它,我问学生们有没有人掉了徽章。可是没人举手,只好把它收在口袋里。我已经告诉F班的所有学生说我捡到徽章,所以……”

“我懂了。然后呢?”

“到了学校,我用校门的对讲机找金古。我要借办公室的钥匙,于是和他到守卫室。结果……”

鲇美说到这里,瞪着录音机咬了嘴唇。

“金古他……”鲇美声音颤抖,“那个家伙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按下播放键。就是我刚才给你听的录音带。他要我听……”

谷川僵了身子,他不敢听鲇美接下来的话。

“……他说他不会说出去,然后这家伙……对我……”

谷川合上双眼。

鲇美干枯的声音,响彻在漆黑的世界里。

“之后他也一直……好几次……他把我叫到守卫室,逼我发生关系。”

——这是什么世界啊……

谷川张开眼。

眼前是鲇美僵硬的表情。她并没有哭。为了这残酷的遭遇哭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你有没有向橘……提起这件事?”

“这……”鲇美哑口无言。

她的手紧紧压着喉咙强忍泪水,但没多久,扭曲的嘴角露出微弱的哽咽声。

谷川感到晕眩。橘的存在——并非十五年前的过往,而是“十五年来的事”。

“抱歉,你不必回答。”

“没关系……”鲇美擦拭湿润的双眼抬起头,“对不起,我一时克制不住……我可以回答。我不敢向橘透露茂吉的事。现在我很后悔当初应该老实告诉他。不过我现在才有办法这么想,当时是绝对办不到的。我真的说不出口……这真是折磨我,真是煎熬……”

鲇美再度哽咽。

谷川懂了。鲇美知道一件事。她知道历经十五年后的今天,橘当年只是遗弃尸体,警方不可能问罪于他。于是她现身于“亚森·罗苹”,为了面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谷川侦讯不熟练,反倒是鲇美引导他,供出了案发当时的过程:当天茂吉重创她的身心,回到家后,不会喝酒的她,自暴自弃地喝下三杯威士忌躲进被窝。随后龙见来电,她装成了“舞子”打发他,然后一边哭一边大笑。后来,为了逃离茂吉的魔掌,偷走那卷录音带……

鲇美的供述解开了金古茂吉匪夷所思的行径之谜。那晚午夜十二点,茂吉没去巡逻,无非是因为他在守卫室蹂躏鲇美。犹如军队无线电般的音响是拿来窃听用的。喜多带回来的录音带,应该就是更衣室的窃听录音带,而棉被上的香水味,正是鲇美惨痛经历所留下的痕迹。

鲇美也对查明案件背后关系做了贡献。她带来的几卷录音带中,还有校长三之寺和舞子计划提供考卷答案的对话。佐证了三之寺——舞子——太田惠的关系。

讯息飞快传到另一间侦讯室,顽强否认的三之寺也终于承认了。

“岭老师说:‘小惠成绩不好,让我来好好照顾她吧。’于是……”

刑警向他说明舞子与小惠的关系,一声“啊啊……”之后,他便无助地不断在侦讯室的桌上磕头。太田惠果真是他亲生女儿。侦讯官虽然知道,但也不打算继续逼问他。

同时间,追查金古茂吉的一组刑警抵达八王子的养老院。

茂吉明年就要八十岁了。三年前开始卧病不起,养老院职员说他心脏不好,来日不长。刑警死命恳求,获得会面许可,在茂吉床边质问鲇美的事。茂吉露出喜孜孜的笑容,硬撑着骨瘦如柴的身躯说:“她真是个好货,临死之前,好想再搞一次。”

一切的发现都完全符合鲇美的供词。

鲇美的侦讯进展到她与橘的关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橘交往?”

不论谷川或鲇美都恢复了平静。两人都有种完成大任务的安详氛围。

“那真是个偶然,”鲇美回想着过去说道:“我派任到那所学校时,橘还是个二年级的学生……有一天,我为了找一个朋友到了内幸町的大楼,下楼时走在一楼大厅,结果有人骂我:‘别走那里!’他就是橘,当时地上确实摆了‘清洁中’的牌子,所以我就慌张地向他道歉。”

“这应该是工读生的错吧。”

“是啊。”鲇美露出微笑,“我们俩不由得大笑起来——我从小天天就是钢琴、钢琴的日子,怎么说,我真的涉世未深。从来没打过工,我的学生打工,也猜想他们只是在咖啡店或速食店,随便轻松打发时间罢了。可是他却把打工当成自己的正职,穿着连身的作业服,一心一意,认真地洗刷大厅。我看着他,内心忽然热了起来……”

橘同学变成橘,而后变成了男朋友。谷川静静地听着她诉说不成材的学生转变为心上人的过程。

“我们常偷偷约会。去喝茶或是看电影,或者骑上他那辆小摩托车——啊,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做那种事,一次也没有……他连我的手都不敢牵呢。很难想像吧?”

“倒不会。”

“还有啊,每次喝咖啡或吃饭,钱都是他付的。我比他大那么多岁,况且他还是我的学生呢,我说我要付,可是每次他都会瞪我,大发脾气呢……不过想到他认真刷地板,拿血汗钱要替我付钱,我就窝心得不得了。”

“我懂。”

“还有——”鲇美转动眼珠,想找出下一个小故事,但思绪似乎堵住了,神情黯淡起来。

“然后就结束了……就在那天,一切都结束了。”

谷川看看桌上的录音机。

“案发之后,我和他见过几次面,不过我总是乱了情绪。他说没问题,他一定会保护我,可是我终究不敢向他提起金古的事,我真的不知所措。好几次哭着哀求金古,要他放过我,拜托他丢掉录音带,可是每回都反倒让他得逞……我绝望透顶。就因为这种状态,我开始躲避橘。见到他,会让我更加痛苦……当时好想一死了断。”

“……”

“他毕业之后还是时常到我家找我,于是我决定干脆搬家,辞掉学校,也没向任何人透露我的去向……我知道我做的事真的很过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当时如果能够对他坦承,该有多好……”

鲇美又流下泪水,但立刻转换情绪,抬起头硬挤出笑脸。

“他,过得好不好?结婚了吗?”

“他还是单身。肯定是因为忘不了你吧。”

“……”

单身是真的,但说他过得好就是骗人了。谷川没有说谎,他只是换了一个说法,将橘现在的状态擅自解释为不断思念鲇美的结果。

——不,这不是我的猜想,一定是这样没错。

谷川思考橘这十五年的日子。

他们俩共享了杀人这项极致的秘密,两人已经分不开,不,不必分开了。橘当时应该是这么想的。但却发生了金古的恶行,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鲇美。或许他也曾怪罪鲇美,也曾为了忘掉她而挣扎。然而,橘始终无法斩断思念,独自一人死守秘密。父亲自杀,认真工作却又惨遭革职,想必他也强忍了这一切。他无法栖身在复杂的社会中,最后抛下家人和朋友,只好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断破坏自我。

橘内心终究只留下鲇美。他殉情在与鲇美的秘密中。抛弃名字、人格,加入无言的游民行列。他将人生献给了鲇美,唯有死守秘密的时间在橘心中留下痕迹。橘太过纯真了——

而鲇美也是拖着命案和对橘的思念活到现在。面对醉客弹奏钢琴,带着寒心默默生活,却始终无法抹去自己犯下的大罪,更无法断送对橘的爱意。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将十五年后的今天定为“特别的日子”。两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走向各自的路程,但却从未脱离两人之间那份坚定的情谊。

面对大上十岁的鲇美,这个若没有噩运即能幸福累积岁月的弱女子,谷川有一股冲动,好想紧紧抱住她。

橘宗一就在隔壁房间。

他隔着双面镜看着鲇美。一直、一直,花了好长时间,默默看着她。

最后,橘发出野兽般的呻吟。身体紧贴在镜面上,一会儿磨蹭脸颊,一会儿躺到地上,然后趴在地板上大哭。

侦讯官曲轮制止了前去的年轻刑警。

“放过他吧,别再逼他了。”

橘频频抖动肩膀,抬起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

“……我好喜欢老师……真的好喜欢她……”

犹如少年般的声音。

“我真的好爱她……所以、所以……”

橘颤抖的手指放在镜面上,描了鲇美的轮廓。

曲轮忍不住鼻酸。

“嗯……真是辛苦你了。”

曲轮也同样思考了橘十五年来的日子。他紧守秘密的漫长岁月。不仅是日本,全世界都在飞快转变的这段期间,橘独自一人窝在停止的时间里,实在令人不忍。

橘卸下心防,断断续续谈起案发当晚的回忆。

他和喜多、龙见分开后,再度返回校长室,从保险箱里拖出舞子的尸体,再从办公室窗户抛下她。接着跑到顶楼,摆好舞子的高跟鞋,将偷来的“遗书”塞进鞋里……

橘说完,裹着破布的身躯趴在桌上,就此进入梦乡,那张睡脸犹如解除魔咒般安详。曲轮替他盖上毛毯,温柔地抚摸他。

“要乖乖回到妈妈身边喔。”

房间只剩下时钟的声音。指针指着十点五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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