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左右,杰佛瑞在床上翻身,双脚落在地上。他坐在床沿,边因为头疼呻吟着,边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处。昨晚他花了六个小时开车回到锡拉科加镇,累得衣服也没脱便倒在这张双人床上。他的衬衫全绉了,袖子卷到手肘上,长裤也绉了好几处。

杰佛瑞打着哈欠,边环顾着这间他少年时代的卧房。从二十多年前他离家前往奥本之后,他母亲没有变动过这房间的任何东西。房门后贴着一张一九六七年分樱桃红白顶福特野马敞篷车的海报。衣柜地板上排列着六双穿旧的运动鞋。他的锡拉科加高中足球衣钉在床头墙上。房内仅有的一扇窗户底下有只纸箱,里头堆满卡式录音带。

他掀开床垫,看见一叠他从十四岁开始收藏的《花花公子》杂志。放在最上面的仍然是那本他最爱的、从附近商店偷来的《阁楼》。他蹲在床边,翻看着那本杂志。他生命中曾经有一段期间对这本《阁楼》的每一页熟记在心,包括漫画、文章和那些连续几个月成为他性幻想对象的体态撩人的美女。

“老天。”他叹了口气,心想,如今这些美女或许有好些已经老得为人祖母了。老天,说不定有些已经有资格领社会福利金了。

杰佛瑞呻吟着把床垫放下,小心的避免杂志从另一侧掉出来。他不知道他母亲可曾发现他这些垃圾。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根据他对母亲梅·陶立弗的了解,她应该会当作没看见,或者编一个理由来逃避她的儿子在床垫底下藏了足够贴满屋内所有墙壁的色情杂志的这个事实。他的母亲很擅长不去看她不想看见的事物,不过话说回来,所有母亲都这样吧。

杰佛瑞想起朵蒂·威佛,想起她对女儿的疏忽。他抚着肚子,想着珍妮·威佛站在溜冰场停车场的模样。那景象有如刻在他眼皮上的一段影片,他清楚看见那小女孩站在那里,举枪对着马克·派特森。如今在杰佛瑞的脑中,马克的身影清晰多了,他的一切历历在目:他摊开双手站立的样子,他望着珍妮、膝盖微弯的样子。从头到尾马克不曾认真看杰佛瑞一眼。即使杰佛瑞对她开枪之后,马克也只是呆站着,低头望着脚下。

杰佛瑞揉揉眼睛,想甩脱那影像。他让目光回到那张野马敞篷车海报上,就像他少年时代的每个早晨那样欣赏着。那辆车在他的成长阶段具有非凡的意义,意谓着自由的最高象征。少年的他有时会坐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坐上那辆车,尽情驰骋于原野。当时的杰佛瑞好想逃走,离开锡拉科加和这个家,不再当他父亲的儿子。

吉米·陶立弗可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偷。他从来不偷大东西,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老是被逮到。杰佛瑞的母亲常说,吉姆就算在满屋子的人当中偷偷放屁都会被抓到。他长得就是一副我有罪的样子,又爱说话。吉米的嘴巴可说是他的最大败笔;要是不把做过的坏事全揽在自己身上,他就是会浑身不舒服。最后吉米·陶立弗以持械抢劫罪名被判无期徒刑而老死狱中,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觉得意外。

杰佛瑞十岁时已经差不多背熟了锡拉科加警局所有警员的名字,因为一天到晚都有警察到家里来找爸爸。托他们的福,连巡逻警员也都认识杰佛瑞,而他们每次到家里巡查时也总是费心的先将他带离现场。当时,被警察孤立这件事让杰佛瑞很懊恼,还为此心烦得不得了。如今自己当了警察,杰佛瑞明白那些警察是在防患未然,因为他们不希望日后又出现一个偷左邻右舍除草机的陶立弗小子,让他们追不胜追。

杰佛瑞亏欠那些警察很多,包括他进入警界这件事。当最后一次警察到家里来给吉米戴上手铐,杰佛瑞看见他父亲眼里的恐惧的那一刻,他便决定当一名警员了。吉米·陶立弗是个酒鬼,而且是无可救药的那种。在小镇居民眼里,他是个笨拙的窃贼和邋遢的酒鬼,对杰佛瑞和他母亲来说,他是个令人畏惧的脾气暴戾的浑球。

杰佛瑞把两只手伸向天花板,手掌贴着那温暖的木头。他轻手轻脚走到浴室,发现连他的袜子都绉了,脚跟部位在昨晚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杰佛瑞一只脚站着,想把袜子拉上,就在这时,他放在另一个房间的行动电话响了。

“可恶。”他转身绕到隔壁房间时,肩膀撞上了墙壁,痛得咒骂起来。这间屋子似乎比他在少年时期看见的小了很多。

他在电话响第四声时拿起来接听,刚好抢在进入语音信箱之前。

“喂?”

“杰佛瑞?”是莎拉,有点担心似的。

他让那声音在耳中萦绕了会儿,才说,“嗨,宝贝。”

这称呼逗得她大笑。

“回去锡拉科加不到十小时,你已经开始叫我‘宝贝’了?”她顿了一下。

“你旁边没人吧?”

他有点恼火,因为他知道她说这话不全然是在开玩笑。

“当然没人了。”他驳斥。

“拜托,莎拉。”

“我是说你母亲。”她说。尽管他可以从她不甚坚定的语气听出,她是在企图掩饰。

他决定不追究。

“她不在家。他们决定让她在医院待一个晚上。”他在床沿坐下,挣扎着想把袜子套回去。

“她跌了一跤,摔伤了腿。”

“在家里跌跤的吗?”莎拉问,她的语气不光是好奇而已。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杰佛瑞在办案中途匆匆赶回来而不只是打电话问候,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他想弄清楚他母亲的饮酒习性是否终于失去控制。梅·陶立弗一直是所谓的清醒酗酒者。要是她已经变成醉鬼,杰佛瑞就得采取行动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隐约感觉那必定相当棘手。

杰佛瑞试着转移焦点。

“我和医生谈过了。不过我还没见到她,还不清楚事情经过。”他等她消化讯息。

“今天我会去看她,顺便问清楚。”

“她说不定得拄拐杖。”莎拉说。他听见她那边有答答的噪音,推测她应该是在办公室里。他看了下手表,奇怪她怎么这么早上班,但随即记起来他的时区改变了。她那边比他早一个小时。

“对街的哈利斯小姐会照顾她的。”杰佛瑞解释说,知道琴·哈利斯会尽一切力量帮助邻居。她在本地医院担任营养师,常在杰佛瑞放学时招手要他过去吃晚餐。对他来说,和哈利斯小姐三个可爱的女儿同桌吃饭,要比她的鸡肉派有吸引力多了,不过两者杰佛瑞都心怀感激。

莎拉说,“记得要她小心别把止痛药和酒混着吃。或者告诉她的医生。知道吗?”

他看着他的袜子,发现它仍然在脚跟揪成一团。他把它拉到前面,边问,“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事?”

“我看见你留的关于马克·派特森的讯息了。为什么要替他验血?”

“确认父子关系。”他说,不怎么喜欢这字眼在他脑中引发的影像。

莎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确定?”

“不,”他说,“完全无法确定。我只是不想放弃任何机会。”

“你这么快就取得法院命令?”

“没有法院命令。他父亲自愿要他去的。”

她还是难以相信。

“没有律师陪同?”

杰佛瑞叹了口气。

“莎拉,昨晚我已经在你答录机里说得很清楚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她的语气柔和许多。接着又说,“老实说,的确有。”

他等着。

“怎么?”

“我想知道你还好吗。”

嘲讽,这是她的话所给予他仅有的感受。

“除了醒来时想起我刚杀了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以外,我好得不得了。”

她没吭声。他任由那股沉默延续,不知道该说什么。莎拉很久没打电话给他了,连关于郡内的公事都没找他谈。之前她经常传真一些案件资料给他,或者派她的助理卡洛斯来向他传达较重要的讯息。自从他们离婚以后,两人便再也没私下通过电话,即使现在他们又开始约会,拿起电话来打的人也永远是杰佛瑞。

“杰佛瑞?”莎拉说。

“我在想事情。”他说。为了转换话题,他问她,“谈谈莱希的事吧。”

“昨天我告诉过你了,她是个好女孩。”莎拉说。他听出这话带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她感觉自己对珍妮·威佛的死多少负有责任,但他实在无能为力。

莎拉继续说,“她很聪明、风趣,和珍妮有许多共同点。”

“你和她亲近吗?”

“和一个每年只见几次面的孩子能有多亲近?”莎拉停了一下,又说,“没错,总是会跟某些孩子比较投缘。我跟莱希就相当投缘。我觉得她有点迷恋我。”

“好怪。”他说。

“不见得。”莎拉说。

“许多孩子会对大人产生迷恋。跟性无关,他们只是想吸引对方注意,逗他们开心。”

“还是不懂。”

“孩子到了某个年龄,发现爸妈不像以前那么酷了。有些孩子会把感情转移到其他成人身上。这是非常自然的现象。他们需要一个人来让他们崇拜,但到了这年纪又无法继续崇拜他们的父母。”

“这么说来,她崇拜你?”

“感觉似乎是这样。”莎拉说,声音透着伤感。

“你认为,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会告诉你吗?”

“谁知道呢?”莎拉回答说,“上了中学以后得面对太多改变。孩子往往会变得很沉默。”

“葛蕾丝·派特森也是这么说。她们之间有很多秘密。”

“这是事实。”莎拉赞同的说,“这是青春期的自然现象。荷尔蒙的变化,那么多新事物,他们有太多事得去面对,而他们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是,大人绝不会了解他们所经历的这些。”

“不过,”杰佛瑞追问,“你觉不觉得如果出了什么事,她或许会愿意和你谈?”

“我很愿意这么想,但问题是她必须请她母亲开车送她来我这儿。到时候如果我找理由把她母亲支开,恐怕会引起怀疑。”

“你认为葛蕾丝或许不愿意让你和孩子独处?”

“我认为她可能会担心。她是个好母亲。她非常关心她的孩子还有他们的一切行为。”

“布雷德也是这么说。”

“布雷德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莎拉问。

“他是新月浸信会教堂的青少年部牧师。”

“噢,没错。”莎拉联想了起来。

“他一定也参加了那次团契。”

“是啊,”杰佛瑞对她说,“教堂总共有八个孩子参加:三个男孩,五个女孩。”

“小孩并不多嘛。”

“那间教堂不大。”杰佛瑞提醒她。

“况且滑雪很花钱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尤其是在圣诞假期。”

“这倒是。”她赞同的说。

“不过负责监护的只有布雷德一个人?”

“教堂秘书本来要去照顾女孩子们,可是她在最后关头病倒了。”

“你和她谈过了?”

“好像是中风了。她才五十八岁。”他说,想着在他小时候,五十八岁就算是老古董了。

“她搬到佛罗里达了,那儿有她的儿女可以照顾她。”

“布雷德对珍妮和莱希的事有什么说法?”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莱希和珍妮两个人总是窝在一起,不跟其他小孩出去滑雪玩耍。”

“对那个年纪的女孩来说,这很正常。她们喜欢组织小圏圏。”

“是啊。”杰佛瑞叹息着说,感觉昨天那股沮丧又闯入心头。

“珍妮不再上教堂之后,布雷德曾经到她家去。她一见到他就眼泪流个不停,什么话都不肯说。”

“那他呢?”

“手拎着帽子离开了。他请大卫·范恩过去探望她,可是大卫也得到同样的待遇。”

“你和大卫谈过这件事了吗?”

“简短谈过。他赶着要去接受谘询疗程。”杰佛瑞想起丽娜,不禁懊悔起来。他不该要她利用约谈时间去讯问范恩的。杰佛瑞完全是为了图方便而要她这么做。

“杰佛瑞?”莎拉说。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刚才问了他什么问题,正等着他回答。

“啊,你说什么?”杰佛瑞道歉说。

“范恩怎么说?”

“和布雷德的说法相同。他答应明天再过来和我深谈,不过我认为他们两人都不会有太大帮助。”杰佛瑞揉着眼睛,思索着还有什么别的线索。

“马克·派特森呢?”最后他问。

“在你看来这孩子是否怪怪的?”

“怪怪的?”

“就像是……”杰佛瑞寻找着适当的字眼。他不想和莎拉深入讨论在派特森家的访谈,主要是因为丽娜

的关系。她和那男孩之间显然出了状况,令人紧张的状况。他们似乎都在拿对方出气。

“说不出来的怪。”

莎拉大笑。

“这我恐怕无法回答。”

“和性有关。”他说,用这字眼来形容马克·派特森可说十分恰当。

“他看来非常性感。”

“这个嘛,”莎拉说,他可以听出她的困惑,“他长得很漂亮。我想象得到长期以来他在性方面的活动一定相当活跃。”

“他才刚满十六岁。”

“拜托,”莎拉说,像是在跟个白痴说话似的,“我医院里有些十岁的小病患,还没来月经就问我该怎么避孕了。”

“真是的,”他叹着气说,“一大早似乎不太适合听这些。”

“快点习惯吧。”她对他说。

“是啊。”他望着墙上的足球衣,试着回想他在马克·派特森的年纪时,那种坐拥全世界的感觉。当然,马克·派特森本身似乎并没有这种感受。

杰佛瑞讨厌这种无助的感觉。他应该回格兰特郡去仔细想清楚。至少也该盯紧丽娜。之前杰佛瑞只感觉她相当焦躁不安,可是直到昨天他才发现,她的情绪极度不稳,几乎已濒临崩溃。

“杰佛瑞?”莎拉说。

“怎么了?”

“我很担心丽娜。”他说,这话听来如此熟悉。十年前他就开始为丽娜担心了。一开始他担心她在巡逻岗位上太过激进,一意孤行的见了人就逮捕。接着,他担心警探这职务为她带来太多危险,因为她老是将嫌犯逼到快崩溃,也把自己逼到崩溃边缘。现在他则担心她就快完了。他毫不怀疑她会爆发开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他惊讶的发现,他从一开始就在担心这个。丽娜什么时候会崩溃?

“我想你是应该担心她,”莎拉说,“你为什么不解除她的勤务呢?”

“因为那会要她的命。”他说。这可不是玩笑话。丽娜不能没有工作,就像人不能没有空气。

“还有别的事吗?”

杰佛瑞想起他和丽娜在车上的谈话。当她告诉他那次枪击是没问题的时候,她并不十分有把握。

“呃,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昨天我和丽娜聊天……”他说。

“嗯?”

“她对那件事似乎不太确定。”

“枪击的事?”莎拉显然有些懊恼的问。

“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什么不重要,重点是她的态度。”

莎拉喃喃念着,似乎是在咒骂。

“她只是在耍你,想借此报复我。”

“丽娜不是这种人。”

“她当然是,”莎拉还击说,“她一直都是。”

杰佛瑞摇摇头,拒绝接受这说法。

“我想她只是没有把握。”

莎拉低声咒骂着。

“好极了。”

“莎拉,”杰佛瑞试着安抚她,“别告诉她,好吗?别把事情闹得更僵。”

“我干嘛告诉她?”

“莎拉……”他揉揉疲倦的眼睛,决定暂时不谈这事。

“我得准备到医院去了。”

“我真的很火大。”

“我知道,”他说,“听得出来。”

“我真的——”

“莎拉,”他打断她,“我得挂电话了。”

“其实,”她说,语气缓和了点,“我打这通电话是有目的的,你有时间听我说吗?”

“当然。”他回说,突然惊慌起来。

“什么事?”

他听见她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准备跳崖似的。

“我在想,你能不能今天晚上就回来?”

“也许晚点吧。”

“那,明天晚上可以吗?”

“如果我今晚就回去,就没办法明天晚上才回去了。”

“你是故意耍白痴吗?”

他在脑中重播他们的对话,发现她是在求他回去,不禁笑了笑。杰佛瑞怀疑她这辈子可曾做过类似的事。

他说,“我本来就很笨。”

“没错。”她附和着,却忍不住大笑。

“所以?”

“所以……”莎拉才开口,又叹气。他听见她喃喃念着。

“唉,真是蠢毙了。”

“什么?”

“我说,”她说,又顿了一下,“明天晚上我没事。”

杰佛瑞抚着短须,发现自己咧嘴笑着。他不记得曾经在这房间里度过比这更开心的时刻。勉强可比拟的或许是接到奥本大学打电话来那天,他们通知他可以免费入学,条件是他必须每周六准时出现在足球场努力操练。

他说,“嘿,我也是。”

“所以……”莎拉显然是希望他能替她把话说完。杰佛瑞坐回床上,心中暗想,就让她等到海枯石烂吧。

“过来我这里,”她终于说了,“七点左右,好吗?”

“干嘛?”

他听见她坐下时椅子吱嘎的响。杰佛瑞想象着,她或许正用手蒙着眼睛。

“老天,你就是不肯让我好过是吧?”

“我为什么要去?”

“我想见你,”她说,“七点钟过来。我会准备晚餐。”

“这个——”

她显然预料到他的反应。莎拉并不算是个好厨子。她连忙说,“我会请亚佛雷多餐厅送些菜过来。”

杰佛瑞忍不住又笑。

“七点见了。”

小时候杰佛瑞也做过不少傻事。他有两个一起从小学升中学的好友也住这条街上,他加上杰利·隆恩,一个对烟火有着莫名好奇心的男孩,还有鲍比·布兰肯西普,一个喜欢听爆炸声的男孩,这三人在青春期到来、女孩变得比引爆炸药更重要之前,曾经度过一段充满刺激的冒险岁月。

十一岁那年,他们迷上在杰佛瑞家后院的一只钢鼓里引爆玻璃瓶炸弹的游戏。到了十二岁,那只钢鼓已经坑坑疤疤的了,和“麻子”鲍比·布兰肯西普的脸差不多。十三岁那年,杰利·隆恩多了个“负子鼠”的绰号,因为那只钢鼓终于爆炸了,而他的头顶差点被一块碎片给削掉,当时他就像只负子鼠那样躺在杰佛瑞家的后院,直到琴·哈利斯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将他送去医院,警察也赶了来,把杰佛瑞和麻子鲍比吓得屁滚尿流。

至于杰佛瑞的绰号则是后来才得到的,那时候他开始注意女孩子,更重要的是,她们也开始注意到他。他和负子鼠、麻子三个都参加了足球队,在学校挺受欢迎的,因为那年他们的足球队一直在赢球。杰佛瑞是三人当中最早和女孩子接吻、最早上二垒,也是最早失去童贞的一个。由于这些成就,他们替他取了个“滑头”的绰号。

杰佛瑞第一次带莎拉到锡拉科加时紧张得两手直冒汗。当时他们刚开始交往,杰佛瑞总觉得莎拉的社会阶层对负子鼠或麻子都嫌高了点,杰佛瑞也一样。锡拉科加是典型的南方小镇。它不同于哈斯戴尔市,镇上没有学院,没有教授可增加居民的多元性。这里的居民大部分都在工厂工作,例如纺织厂或者采石场。倒不是说他们都是鲁钝的大老粗,不过他认为他们恐怕不是莎拉会乐于来往的那类人。

莎拉不只是本地人所谓的“读书人”,而且还是个医学博士,她的家人或许是蓝领阶级,可是艾迪·林顿却是个十分懂得赚钱的人。他们家族在湖畔拥有好几片土地,在佛罗里达也有一些出租房屋。加上莎拉本身又非常聪明,不光是会念书而已。她生性机敏,而且不是会在家准备好拖鞋和温热饭菜等着他下班回家的那种女人。老实说,莎拉没要求他这么做就该偷笑了。

距离陶立弗家大约六哩的地方,有一间凯特家开的杂货铺,是杰佛瑞和同伴从小常去光顾的商店。就是那种你可以买到牛奶、香烟、汽油和鱼饵的小店。它的地板是用手刨木板铺成的,上面有许多沟痕和伤疤,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绊倒。天花板很低,由于烟熏和水渍而泛黄。冰柜里堆满冰块,门口排列着大批可口可乐,收银机旁竖立着大又圆的月亮派广告牌。外面的加油站随着每加仑汽油的注满而传出叮当声。

杰佛瑞到奥本之后,凯特(Cat)去世了,在店里工作的负子鼠为了凯特的遗孀而接管这家店。六年后,负子鼠从凯特的遗孀手中买下这家店铺,并且把它改名叫做“负子鼠的猫”杂货铺。莎拉第一次看见这家老旧商店的招牌时非常开心,并且立刻联想起艾略特的诗。杰佛瑞则是尴尬得只想钻进车底躲起来。莎拉知道真相之后大笑不已。那个周末她过得愉快极了,抵达小镇的第二天,她已经和负子鼠夫妇熟得一起躺在游泳池畔,笑谈杰佛瑞的年少糗事。

现在杰佛瑞可以笑着回忆这段往事,可是当时他其实有点懊恼自己成为笑柄。莎拉是第一个敢取笑他的女人,老实说,这或许正是她令他倾心的原因。他的母亲常说他喜欢挑战。

杰佛瑞把车转入“负子鼠的猫”杂货铺的停车场,边思索着这一点,思索着莎拉·林顿的确是一大挑战。这地方已经不是当初凯特开店时期的样貌,从杰佛瑞上一次造访之后变化尤其巨大。唯一不变的是挂在门口的奥本大学大徽章。阿拉巴马这个州大致上分为两所大学,奥本大学和阿拉巴马州立大学,每个本地人都难以避免的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你是挺哪一边的?杰佛瑞就亲眼见过,由于有人在对方地盘上给了白目的答案,而爆发一阵扭打的情况。

店铺右侧是一家托儿所,是杰佛瑞上次离开之后新开的。左侧是贝尔夫人商店,是由负子鼠的老婆达妮尔掌管的。贝尔夫人和凯特一样,已经过世很久了。杰佛瑞猜想,小妮接手这家店只是为了在孩子们上学后找点事做。他高中时曾经和小妮约会过一阵子,直到负子鼠对她动了真情。杰佛瑞难以想象那个好动的女孩竟会甘于如此平凡的生活,不过世事难料。况且他们这批人毕业时,小妮已经怀了三个月身孕。她恐怕也没有太多选择。

因此他不想占据杂货铺前的停车位。他把车停在贝尔夫人商店门外,听着汽车音响传出轻柔的林纳史基纳乐团的《阿拉巴马甜蜜的家》。他在他房间窗台下的纸箱里找到这棬录音带,当这首怀旧老歌的第一段和弦传进他耳中,一股乡愁油然而生。奇怪的是你明明深爱着某些事物,可是当远离时却又能将它们抛在脑后。对于这个城镇和这里的朋友,他的感觉正是如此。再度和负子鼠和小妮见面,感觉就像重回二十年前。杰佛瑞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可以确定的是,十分钟前到医院探望他母亲之后,他巴不得尽快回到格兰特郡。她拥抱他时依附在他身上的样子,还有她拖长语调、欲言又止的说话方式,都让他很有压迫感。梅·陶立弗向来不是个快乐的女人,有时杰佛瑞甚至觉得,他父亲是故意做个蹩脚的小偷,好被逮捕然后关进牢里,这样他就不必每天听他那悲惨的老婆叨念他有多么没用了。梅和吉米一样是个酒鬼,虽说她从未对杰佛瑞施暴,却有能耐用比任何人都来得锐利的言语将他撕裂。所幸,尽管已经灌下足够让一辆牵引机拖行六十哩远的酒精,她的身体还算不错。如果梅的话可以采信,她似乎是被一只从邻居屋子底下窜出来的野猫吓得从楼梯摔了下来。由于这天早上杰佛瑞的确听见邻舍传来猫叫声,他不得不暂时相信他母亲的话。他不想对任何人——更别提对自己——承认一点,就是他真的打从心底庆幸他母亲不需要进一步照料。

杰佛瑞下了车,脚在碎石车道上滑了一下。刚才他回到他母亲家换上牛仔裤和马球衫,还不到周末却穿得如此休闲,让他有点不习惯。他甚至考虑是否要穿上皮鞋,但他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决定打消这念头。他戴上太阳眼镜,朝贝尔夫人的店走过去,一边左右张望。

这位占卜师的房子很像是临时棚屋。杰佛瑞嘎的打开纱门。他敲了敲门板,踏进小小的前厅。这地方看来和他小时候没两样。有一次麻子怂恿他进来让贝尔夫人看手相。他觉得她说的话很不中听,从此再也不曾踏进这店铺一步。

杰佛瑞在门口探头,打量着这棚屋内唯一的房间。小妮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叠塔罗牌。电视机音量很小,也许是被冷气机的噪音盖了过去。她看着电视,两手忙着编织,像是想听清楚每个字似的将身体往前倾。

杰佛瑞说,“咻。”

“啊,我的天。”小妮跳起来,丢下手中的编织物。她从桌边站起,抚着胸口。

“滑头,我差点被你给吓死。”

“千万不要。”他大笑着将她拥入怀里。她是个娇小的女人,但身体曲线玲珑有致。他后退一步端详着她。小妮从高中以后就没怎么改变,仍旧是一头黑发,也许多了几丝银灰,但依然又直又长达腰际,只是这会儿往后扎成马尾,或许天气热吧。

“你到负子鼠那儿了吗?”她问,回

到桌边坐下。

“你怎么会回来?为了你母亲是吧?”

杰佛瑞笑了笑,坐在她对面。小妮一向是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了的。

“没有。是的。”

“她很爱喝酒。”小妮用她一贯的鲁莽口吻说。她的率直正是他决定和她分手的原因之一。她总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而十八岁的杰佛瑞毕竟还不懂得什么叫内省。

小妮说,“她去年冬天喝的酒,够汇成一条河了。”

“我知道。”杰佛瑞交叉着手臂。一直以来他替母亲缴了不少帐单的钱,好让她有钱喝酒。劝老妈戒酒是没有用的,而且这么一来,她至少会待在家里喝酒,而不会跑出去到处找酒喝。

他说,“我刚从医院回来。他们给了她一杯伏特加,我就站在旁边。”

小妮拿起塔罗牌,开始洗牌。

“要是他们不给她,那老女人可是会发酒疯的。”

杰佛瑞耸耸肩。医院里的医生也是这么说。

“你在看什么?”小妮问他。杰佛瑞笑了笑,这才发现自己在盯着她瞧。刚才他在想,和小妮谈他母亲的酗酒问题,比起跟莎拉谈来得容易多了。他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小妮从小就知道这事。和莎拉谈这些会让杰佛瑞感觉尴尬、羞愧,甚至愤怒。

“怎么我每次见你都发现你越来越美了呢?”他逗弄她。

“滑头、滑头,真滑头。”小妮嘴里啧啧作声的说。她把几张纸牌在桌上一字排开,问他,“说,莎拉为什么和你离婚?”

杰佛瑞吓一跳,反问,“你用那些卡片算出来的?”

她调皮笑着说,“耶诞卡片。莎拉在寄件人栏写着她的本姓‘林顿’。”她将另一张纸牌排在桌上。

“你做了什么好事?花心?”

他指着那些纸牌。

“你来告诉我吧?”

她点头,又排出几张牌来。

“我猜是因为你对她不忠被逮到。”

“什么?”

小妮大笑。

“她不跟你说话,并不表示她也不跟我谈。”

他不解的摇头。

“我也有电话的,呆瓜。”她对他说。

“我偶尔也会和莎拉通电话,聊一下是非。”

“哦,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我又和她在一起了。”他说,知道自己又回复成往日那个油腔滑调的小子的说话腔调,但又忍不住。

“你的卡片是怎么说的?”

她又翻开几张纸牌,仔细研究了片刻,然后开始皱眉撇嘴。最后,她把那些纸牌叠成一落。

“这些东西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她含糊的说,“我们到负子鼠家去吧。我相信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她向他伸出手,但他犹豫着,心想是不是该催促她解说一下纸牌内容。倒不是说他相信小妮真有占卜天分,或者他真相信算命这回事,而是她竟然连编造些好话来安慰他都不肯,这点让他很恼火。

“走吧。”她拉着他的袖子说。

他勉强答应,尾随着她出了棚屋,回到阿拉巴马无情的艳阳底下。这片碎石停车场里没有半棵树。两人朝加油站走过去,杰佛瑞感觉太阳蒸烤着他的头皮。

小妮挽着他的臂膀。

“我很喜欢莎拉。”

“我也是。”他说。

“我是说我真的喜欢她啦,杰佛瑞。”

他愣了一下,因为她很少称呼他“杰佛瑞”。

她说,“要是她肯再给你一次机会,可千万别弄拧了。”

“我会注意的。”

“我是说真的哦,滑头。”她说着将他往杂货店拉过去。

“她跟你在一起太委屈了,而且她太聪明了。”她站在门口,等着他替她开门。

“反正别搞砸就是。”

“你对我的厚爱还真感人。”

“我只是不希望小杰佛瑞又坏了你的好事。”

“小?”他说着打开门。

“你的记性不管用了是吗?”

杰佛瑞知道她很想回嘴,但就在这时,负子鼠的大嗓门掩盖了一切声音。

“滑头?”负子鼠大叫,好像杰佛瑞只是出门散步去了,这些年来从不曾离开。杰佛瑞看着他在柜台后面缓缓移动。他的肚子有点碍事,不过他还是排除万难走了出来。

“真是的,”杰佛瑞揉着好友的肚子说,“小妮,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们又有了第二胎呢?”

负子鼠开朗的大笑,摸着自己的肥肚。

“如果是男孩就叫巴德,女孩就叫朵儿。”他搭着锻佛瑞的肩膀,领着他进入店里。

“你还好吗,孩子?”

杰佛瑞想也没想的丢出他的标准回答。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负子鼠把头往后一甩,大笑着说,“要是麻子也在该有多好。你这次打算待多久?”

“不久,”杰佛瑞说,“其实我该走了。”他转身,看见小妮已经离开,留下他们两人。

“好女人。”负子鼠说。

“真不敢相信她还没离开你。”

“每天晚上我睡觉前,都先把她的钥匙藏起来。”他对杰佛瑞眨了下眼睛。

“想喝啤酒吗?”

杰佛瑞瞄了下墙上的时钟。

“我通常要到中午过后才喝酒。”

“噢,好吧、好吧,”他说,“那可乐如何?”他没等他回答,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

“外面真热。”杰佛瑞说。

“是啊。”负子鼠在冰柜边缘把瓶盖敲掉。

“我猜,你是来要我多留意一下你老妈是吧?”

“我还得赶回去处理一个案子。”他说,很庆幸他必须回去的地方是格兰特郡。

“拜托你了。”

“见鬼了。”他一挥手,把一瓶可乐交给杰佛瑞。

“你就别担心了。她还活得好好的。”

“谢了。”杰佛瑞说。他看着负子鼠从货架拿起一包花生米,用牙齿撕开包装。他倒出一些来给杰佛瑞,可是杰佛瑞摇了摇头。

“很遗憾她摔了一跤。”负子鼠说着,把花生米灌入打开的可乐瓶口。

“最近实在太热了。她大概是热昏了头才跌跤的吧。”

杰佛瑞啜着可乐。负子鼠一向如此,总是替梅·陶立弗遮掩。杰利·隆恩可不单是因为他躺在杰佛瑞家后院装死而得到这个绰号的。要说负子鼠有什么本事,或许就是对摆在眼前的事视而不见吧。

一阵饶舌歌曲的重低音摇撼着门口的橱窗,杰佛瑞转身,正好看见一辆酒红色大型货车在店门前停下。饶舌音乐鼓噪着,节奏混乱又刺耳,然后引擎嘎止,一名模样乖戾的少年下了车,走进杂货铺。

他穿着一件颜色和他的货车相呼应的衬衫,胸前印着白色“ROLLTIDE”(加油!)饰章,底下是一只暴冲的大象。不过杰佛瑞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的头发。他的满头发丝扎成一排排发束,尾端夹着深红色发夹,走路时叮叮咚咚的互相碰撞。这孩子穿着长度及膝的黑灰色迷彩裤,袜子和球鞋却都红通通的。杰佛瑞这才惊觉到,这孩子从头到脚穿戴的都是阿拉巴马大学的颜色。

“嗨,爸。”男孩向负子鼠打着招呼。

杰佛瑞和老友交换了下眼神,然后回头看着男孩。

“贾雷?”他问。说什么这孩子都不可能是负子鼠和小妮那个可爱的小儿子。他看来简直像是个准备去参加阿拉巴马改装车大赛的机车恶棍。

“嗨,滑头叔叔。”贾雷咕哝的说,拖着脚步从杰佛瑞和他父亲面前走过,进到柜台后方的房间。

“老天,”杰佛瑞说,“真是太糗了。”

负子鼠点头。

“我们都希望他能改变一下。”负子鼠耸耸肩。

“他很爱动物。大家都知道奥本的兽医学校比阿拉巴马的好太多了。”

杰佛瑞紧咬着嘴唇,免得笑出声来。

“我一会儿就回来。”负子鼠跟在儿子后面走去。

“想吃什么尽管拿。”

杰佛瑞一口喝光剩下的可乐,然后往商店内部走,想看看负子鼠存放了什么钓饵。他看见好几只铁丝笼,里头密密麻麻养着蟋蟀,还有一只装满烂泥巴、或许藏有一千来只虫子的大塑胶箱。蟋蟀笼子上方有一小箱杂鱼,还有一只网子和几只水桶,大概是用来搬运钓饵的。莎拉很喜欢钓鱼,杰佛瑞想送她一些虫饵,但又考虑到把活生生的钓饵用车子载回去恐怕是件麻烦事。他或许得在亚特兰大停下来吃点东西,到时候总不能把那些虫饵留在闷热的车子里。况且,格兰特郡就有不少钓饵摊贩了。

他把空可乐瓶丢进一只看来应该是回收用的纸箱,然后望着窗外位于杂货铺隔壁的托儿所。显然现在是休息时间,孩子们到处蹦跳,没命的尖叫。杰佛瑞想着珍妮·威佛可曾有过那样奔放的感受。他想不出那个过胖的女孩会有想要到处跑跳的动机。她看来比较像是坐在角落里看书、等着上课铃响好回教室去的那一型,在教堂里她会比较自在。

“你是这里的店员?”有人问。

杰佛瑞吓一跳,猛然回头。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在那些钓饵当中。这人属于杰佛瑞印象里典型的乡下人:身材瘦削,模样敦厚,脸上布满刮胡子时太用力造成的伤口。他的臂膀肌肉相当发达,也许从事的是建筑工作。他的嘴角叨着根香烟。

“不是。”杰佛瑞说,被逮到随便窥探着窗外,有点难为情。

“我在看那些小孩子。”

“是啊。”男人说着,朝杰佛瑞跨近一步。

“这个时候他们通常都在外面玩。”

“你的小孩也在那里?”杰佛瑞问。

那人怀疑的看他一眼,打量着他似的。他的手伸到嘴边,若有所思的搓着下巴。杰佛瑞惊讶的发现,这人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凹洼有一枚刺青,和马克·派特森手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杰佛瑞转头去思索着。他望着窗外,窗玻璃映出男人的部分身影。

“刺青真好看。”杰佛瑞说。

男人用低沉、诡秘的声音说。

“你也有?”

杰佛瑞紧抿着嘴唇,摇摇头。

“为什么没有?”那人问。

杰佛瑞说,“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极力镇定情绪。他有种不妙的感觉,像是他的脑袋就快理出什么头绪来,却不肯让他知道。

“知道这种刺青的人不多。”那人说着握紧拳头。他看着自己手上的刺青,嘴角泛出一丝笑意。

“我在一个孩子身上见过,”杰佛瑞对他说,“不是那么小的孩子,”他朝托儿所点了下头,“比较大。”

男人笑开了嘴。

“你喜欢比较大的孩子?”

杰佛瑞看着男人背后,心想负子鼠到哪里去了。

“你有得等了。”那人笃定的说。

“他那宝贝儿子几乎没有一天不给他惹麻烦。”

“是吗?”

“是啊。”男人回答。

杰佛瑞回头看着窗外,看着院子里活蹦乱跳的孩子,有了不同的观点。他们似乎不再天真无忧,似乎变得脆弱、容易受伤害。

那人朝杰佛瑞走近一步,举起纹有刺青的那只手指着窗外。

“看见那边那个没?”他问。

“捧着书的那个?”

杰佛瑞循着男人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子中央一棵树下。她正读着一本书,正是杰佛瑞想象珍妮·威佛的模样。

男人说,“那个就是我的。”

杰佛瑞感觉颈背的毛竖了起来。他说这话的语气明显透露出,他并非意谓着那女孩是他女儿。他的语气带着占有的味道,甚至明显带着性意味。

男人说,“这么远看不出来,她的小嘴可美得呢。”

杰佛瑞缓缓转身,努力压抑着恶心的感觉。他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畅谈吧?”

那人眯起眼睛。

“这里有什么不好?”

“在这里我会紧张。”杰佛瑞挤出笑容来说。

男人久久打量着他,然后微微点了下头。

“好吧。”他说着朝门口走去,差不多每五步就回头确认一下杰佛瑞是否还在。

来到店铺后方,那人才转身,杰佛瑞便一脚踹上他的膝盖后方,踢得他仆倒在地。

“唉呀。”那人叫着,蜷曲成一团。

“闭嘴。”杰佛瑞喝道,抬起脚来。他猛踢那人的大腿股,力道大得让他再也无法起身。

那人躺在地上,身体缩成球状,只等着杰佛瑞出拳。这举动让人感觉既可怜又可恶,好像他已经料到有人会这么

做,而且认命的接受惩罚。

杰佛瑞环顾着四周,确定没人看见。他真的很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迫害儿童的男人,可是当他看见这可怜兮兮的家伙倒在地上哀鸣,他的心便软了一半。把一个会还击的坏蛋踢得半死是一回事,对一个毫不抵抗的人下手则又是另一回事。

“站起来。”杰佛瑞说。

那人透过他交叉的手臂往外窥视,想弄清楚其中是否有诈。当杰佛瑞后退一步,那人缓缓伸展四肢,站了起来。四周激起蓬蓬尘埃,让杰佛瑞忍不住轻咳起来。

“你想怎么样?”那人说着,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包香烟。香烟包被压扁了,他放进嘴里的那根烟朝下弯曲着。他点烟时两手不停颤抖。

杰佛瑞强忍着想把他嘴里的香烟拍掉的冲动。

“那枚刺青代表什么?”

男人耸耸肩,态度多了几分傲慢。

杰佛瑞问,“跟你参加的某种社团有关?”

“是啊,怪胎俱乐部。”男人说。

“都是些喜欢小女孩的人。你在追查这个?”

“其他人也有同样的刺青?”

“不知道。”他说。

“我没办法给你人名,如果这是你要的。从网路得来的。我们全都匿名。”

杰佛瑞嘘了口气。别的不说,网路的确滋长了儿童性侵害和恋童癖的行为,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分享经验、幻想,甚至是小孩。杰佛瑞参加过有关这主题的执法课程。近年来他们在这方面有不少重大斩获,但即使是联邦调查局也很难迅速追踪到这些人。

“那到底代表什么?”杰佛瑞问。

那人狠狠的瞪他一眼。

“妈的你以为它代表什么?”

“你来告诉我。”杰佛瑞咬着牙说,“除非你想躺回地上,奇怪你的肠子怎么会跑到屁眼外面。”

男人点头,深吸了口香烟,然后缓缓从口鼻喷出阵阵烟雾。

“这颗心,”他指着自己的手,开始解释,“这颗比较大的心是黑色的。”

杰佛瑞点了点头。

“可是,它的中央有一颗比较小的心,对吧?”男人看着那枚刺青,眼里似乎含着爱意。

“小的心是白色的。是纯净的。”

“纯净?”杰佛瑞在记忆中搜索着这字眼。

“所谓纯净,是什么意思?”

“就像‘小孩是纯净的’是同样意思,老兄。”他勉强笑了笑。

“这颗白色的心只占了黑色的心的一小部分,对吧?这就是爱,老兄。就是爱。”

杰佛瑞非得替两只手找点事做不可,他实在忍不住想痛殴这家伙一顿。他伸出手,说,“把皮夹给我。”

那人毫不犹豫的照做了,而当杰佛瑞从口袋掏出一本小活页笔记来抄录他的证件时,他也没有表示异议。

“拿去。”杰佛瑞用力把皮夹丢回去,皮夹在那人胸口弹了一下才被他接住。

“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了,还有地址。你敢再跑进这杂货铺,或者在那家托儿所附近徘徊,我朋友会立刻把你狠狠揍一顿。”杰佛瑞停顿了下。

“懂吗?”

“懂了,老兄。”男人低头望着地面说。

“把网站的网址给我。”他说。

男人仍然望着地上。杰佛瑞朝他逼近一步,那人仓促后退,两手挡在面前。

“那是一个小女孩爱好者的新闻社群,”他说,“网址经常变动。你得自己上网去搜寻。”

尽管关于网路的事杰佛瑞在课堂上已很熟悉,但还是把他的话记录下来。

那人又深吸一口香烟,把烟雾含在嘴里一会儿,最后缓缓把它吐出,问他,“还有事吗?”

“那个小女孩,”杰佛瑞忍着怒气,“你有没有伤害过那个孩子……”

那人说,“我从来没真正接触过,懂吧?我只是喜欢欣赏。”他用鞋尖踢起一块石头。

“他们那么可爱,不是吗?我是说,你怎么可能忍心伤害那么可爱的东西?”

杰佛瑞想也没想,一拳挥向那人的嘴巴。一颗牙齿飞了出去,一条血柱喷出。那人再度跌倒在地,认命的准备挨揍。

杰佛瑞回到杂货铺,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挥之不去。

罗勃·李高中是当地人口中的“超级学校”。因为它的校舍之大,足够容纳从格兰特郡境内三个城市聚集而来的一万五千名学生。尽管如此,这所学校还是不够大,于是学校大楼后方的棒球场被一些临时教室——有些人称那是拖车——所占据。这里必须容纳所有九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学生,却得接收两所国中的学生。这所学校有四位副校长和一位名叫乔治·克雷的校长,这人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办公桌前发送州政府教育革新方案的文件,基本上这项方案只是让教师们花更多时间,填写各种表格和参加资格检定课程,而不是花在教导学生上头。

他们通过长廊时,布雷德把玩着帽子,脚下那双警局发的运动鞋沉沉踏着地板。两人沿着排列着寄物柜的走廊往前走,丽娜想也没想的开始数他的脚步。这地方欠缺特色、亮白色的磁砖地板和安静的水泥砖墙,处处带着制式化的味道。为了搭配这学校的色彩,那些寄物柜漆成暗红色,墙面则是深灰色。墙上的空白处贴满为叛军足球代表队加油的海报,不过造成混乱的效果似乎大于鼓励。布告栏写满各种敦促学生拒绝毒品、香烟和性行为的标语。

“这学校好小。”布雷德轻声细语的说。

丽娜没有冲着这话翻白眼,尽管这很不容易。从他们和乔治·克雷谈过之后,布雷德的言谈举止便一直像个高中新生似的,一点都不像警察。布雷德那张圆脸,加上不时掉进眼睛的稀疏金发,他甚至连样子都像高中生。

“这是麦可小姐的办公室。”他指着一扇关闭的房门说。通过时,他瞄向窗内。

“她教我英文。”他说着把头发往后一撩。

“喔。”丽娜应了声,看也没看。

走廊里的所有门在课堂之间都是关上的,而且上了锁。罗勃·李高中和许多乡下学校一样,非常小心防范外人侵入。教师们在走廊里来回走动,还有两名警员,被杰佛瑞戏称为“走狗”的,在办公大厅站岗,以防有事发生。过去担任巡警时,丽娜被召唤到学校来的次数比她逮捕毒贩和闹事者还要频繁。以她的经验,在学校被逮捕的滋事者比一般成人罪犯更不容易应付。少年惯犯对于逮捕他们的法令限制比警察还要熟悉,根本无所畏惧。

“改变太多了。”布雷德说出她的感受。

“不知道现在的老师都怎么做。”

“跟我们一样的做法。”丽娜断然说,只想让这段谈话尽快结束。她向来不喜欢学校,这里让她浑身不自在。事实上,自从和马克·派特森谈话之后,丽娜便一直情绪低落。昔日的矛盾情结又回来了,她很得意能够和孩子们心灵相通,但又对于靠得太近感到不安。最糟的是,杰佛瑞对这状况似乎相当不满。

“到了。”布雷德在珍妮·威佛的寄物柜前停下。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把它摊开,说,“密码是——”在这同时,丽娜已经用大拇指勾住锁的下方,啪的把柜子打开。

“你怎么办到的?”布雷德说。

“怪胎才用密码。”

布雷德红了脸,转而伸手将珍妮·威佛寄物柜里的东西拿出来。

“三本教科书。”他说着把书交给丽娜去翻看。

“一本笔记本,”他又说,“两枝铅笔,一包口香糖。”

丽娜检查窄小的柜子内部,心想珍妮·威佛比她以前当学生时整洁得太多。柜子里连张照片都没贴。

“就这样?”她问,尽管她也看见了。

“没了。”布雷德回答,浏览着丽娜查看过的书本。

丽娜打开那本有着小狗图片封面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有六种不同颜色的区别标签,把内页分成六个部分,几乎每页都写得满满的,不过看来似乎全都是课堂上的笔记。甚至在每一页边缘的空白部分都看不见涂鸦。

“她肯定是个乖学生。”丽娜说。

“她已经十三岁了,才读九年级。”

“这很奇怪吗?”

“表示她落后了一个年级。”布雷德说着,把几本书照原状放回柜子里。他检查那包口香糖,确定那不是毒品。

“她可真整洁。”

“是啊。”丽娜说着,把笔记本交给布雷德。她等他翻看笔记本,自己则继续查看是否遗漏了什么。

“她的笔迹很端正。”布雷德略带伤感的说。

“参加团契的时候,你对她有什么印象?”

布雷德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撩开。

“她很安静。很遗憾的是我不太注意到她,因为女孩子们大都自成小圈圈。本来葛瑞格女士要去那里照料她们的,却在最后关头生病了。我不想让大家失望,再说订金也没办法退还……”他摇头。

“男孩们很麻烦。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他们身上。”

“珍妮和莱希呢?”

“唔……”布雷德皱眉思索着。

“简单来说,她们几乎没怎么玩。其他孩子都在滑雪玩耍,只有珍妮和莱希躲得远远的。她们两个有自己的房间,我只有在晚餐时间才看见她们出现。”

“她们的行为举止如何?”

“她们好像有自己的语言似的。常常看着我然后一阵窃笑,你知道,女孩都这样。”他不安的移动着身子。丽娜可以想象女孩咯咯傻笑的样子。布雷德对青少女的了解大概不比一只山羊高明吧。

“她们的行为没有怪怪的?”

“像是没头没脑的傻笑?”

“布雷德……”丽娜说。她忍着没告诉她女孩子们为何会冲着他窃笑。对他说她们或许觉得他像呆瓜只会让他气得跳脚,丽娜可不想花一整天的时间去安抚他的情绪。

他正眼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像是……”丽娜开口,又忍住,“珍妮看来像是生病了吗?”

“局长也是这么问我。”布雷德说,他似乎觉得这话对丽娜是种恭维。

“他问了好多关于珍妮的问题,她看来如何、她都跟谁在一起等等的。”

丽娜关上寄物柜,向他做了个继续往前走的手势。

“然后呢?”

“在我看来,她不像生病的样子。”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刚才也说过了,她们一直都单独行动。她们似乎不太喜欢和其他孩子在一起。老实说,我不懂她们干嘛要参加团契。她们和那群孩子根本不是一伙的。”

“意思是?”

他耸耸肩。

“人缘吧,我想。我是说,莱希人缘可能不错。她真的很可爱,毕竟是啦啦队队长。”他又摇头,仍然想不透似的。

“但是珍妮就没那么受欢迎了。我没看见有人对她不好——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处理——可是也没人对她特别表示友善。”

“你不是该负责看顾她们的吗?”

这话正中要害,他立刻自我防卫起来。

“我已经尽力照顾他们了,问题是只有我一个大人,男孩们又比女孩们闹得厉害。”

丽娜紧抿嘴唇,心想,像布雷德这样迟钝的人是怎么进入警界的。

“进去吧。”布雷德停在图书馆前。他开门让丽娜先进入,这是布雷德的母亲在他小时候便一直教导他的礼貌。和法兰克、杰佛瑞一路合作到现在,丽娜早就习惯了男士替她开门,几乎没了感觉。

图书馆里有点凉,但气氛很温馨。墙上钉着学生的研究计划书,一排排书架上的书籍挤得就要满出来。二十来部电脑——乔治亚州乐透的另一项教育贡献——无人使用,荧幕是黑的,因为学校的发电系统承受不了多余的电力负载。

图书馆二楼有一道装着开放栏杆的后阳台,丽娜不禁想象也许有哪个孩子坐在阳台上,思索着要向同学们开火是多么容易的事。

布雷德注视着她,脸上带着期待。

“他们在那里。”他指着坐在图书管理柜台旁边的三个女孩和三个男孩。丽娜立刻明白布雷德刚才说那些话的意思。那些就是所谓人缘好的孩子,从他们坐在那里谈笑风生的样子就看得出来。他们是漂亮的一群,穿着最入时的服装,神态中带着受到同侪崇拜的雍容自在。

“开始办正事吧。”丽娜对他说,然后朝着那张桌子走去。她在那里站了几秒钟,可是那群孩子没人注意到她。丽娜警戒的朝布雷德使了下眼色,然后轻咳几声。当她发现这也没什么作用,她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那群人逐渐安静下来,但其中两个女孩继续谈话直到告一段落,才抬起头来。

丽娜说,“我是亚当斯警探,这位是史帝芬警官。”

两个女孩像

是发现什么天大秘密似的咯咯笑起来。这让丽娜想起她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年龄的女孩——的原因之一。再也没有比十几岁的女孩更邪恶的东西了。也许是因为男孩子比较善于用拳头来解决争端,然而女孩子精于计谋和磨人的程度却往往超乎想象。

咯咯笑的女孩之一啪的把口香糖吹破,另一个则说,“我们认识布雷德。”

丽娜收敛反感,听布雷德介绍这些孩子。

“海瑟,布丽塔妮,还有莎娜。”他逐一指着她们说。接着他开始介绍那些深陷在椅子里、屁股就快碰到地面的男孩子。

“卡森,洛利,库柏。”丽娜想着,现在的父母难道都不替孩子们取正式点的名字了吗?也难怪,他们连教养孩子都懒得了。

“好吧,”丽娜在他们对面坐下,“咱们就速战速决,好让你们回去继续上课。”

“找我们有什么事?”布丽塔妮问,语气和态度同样充满敌意。

“你们和史帝芬警官都参加了那次团契,”丽娜对他们说,“珍妮·威佛也参加了。你们知道前天她出事了吧?”

“当然,”莎娜啧啧嚼着口香糖说,“被你们这些警察枪杀了。”

丽娜深吸一口气,等着怒气消失。丽娜自己在这年纪的时候再怎么讨人嫌,都不敢用这种口气和警察说话。她说,“我们只是问一些例行性的问题,想弄清楚她为什么会那么做。”

一个男孩说话了。丽娜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过也没什么影响,因为他们看来都差不多。

“我爸妈知道你们要来找我谈吗?”

“你叫什么名字?”丽娜问。

“卡森。”

“卡森。”她默念着,用同样的好斗眼神回瞪他。他眼里充满血丝,瞳孔扩张。

“什么?”他说,终于别开目光。他交叉双臂,感觉无趣似的左右张望。

“你有个同学死了,”丽娜提醒他说,“难道你不想帮助我们查出原因?”

“‘原因’就是你们射杀了她。”卡森回答,然后拿起背包。

“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丽娜对他说,“我们去找克雷校长,让他查看一下你的背包如何?”

卡森冷笑一声。

“你没有正当理由这么做。”

“的确,”丽娜同意的说,“但是克雷校长不需要理由。”

卡森知道她说的没错。他把背包往地上一丢。

“你想知道什么?”

丽娜缓缓吐气。

“告诉我珍妮·威佛的事。”

他将手一挥。

“我不认识她,懂吗?她是参加了那次团契没错,可是她跟莱希根本没和别人接触。”

其他男孩纷纷点头。其中一个说,“她们不爱参加聚会。”

丽娜可以肯定,他所谓的“参加聚会”指的是玩乐。根据目前她对珍妮·威佛的了解,这并不令人意外。

“她比我们小,”卡森补充说,“我们不跟小孩子来往。”

丽娜转向女孩子们。

“你们呢?”

布丽塔妮率先发言。她的体态和其他人一样糟糕,脊椎骨似乎可以随意弯曲,让她的身体像橡皮泥那样贴着椅背。她说话的语气正如丽娜所料:软弱又唉声叹气。一个让小孩子用这种态度对大人说话的社会,肯定是出了问题。

布丽塔妮说,“珍妮是怪胎。”

丽娜试着激励他们说话,她问,“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我们才不是,”莎娜插嘴说,“至少我就很受不了她。”

她的语气好像对这事很自豪似的。

“是这样吗?”丽娜问。

见丽娜那么认真看待她说的话,莎娜的气焰弱了一截。当她再度开口,姿态也不再那么强硬。

“我们不是朋友。”

“其实我们都算不上是朋友吧。”海瑟说。她似乎是其中比较明理的一个。她没有交叉手臂,丽娜觉得她是这六个人里头唯一露出悔意的。事实上,海瑟让她想起少女时期的自己,和一切事情保持距离,对运动比起对学校的八卦更有兴趣。

海瑟说,“珍妮一向很文静。在国中就这样了。”

“你们都上同一所学校?”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丽娜问,“不过你们却不是朋友?”

“她的朋友不多。”海瑟停顿片刻,又接着说,“她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试着和她聊天什么的,可是她喜欢待在家里看书。有好几次我邀她一起出去,可是她都不想去,后来我就不再邀她了。”

“怪人一个。”布丽塔妮说。

“她真的是——怎么说来着?——闭俗。”

莎娜大笑起来,一手捂着嘴巴。

“对、对。”她说。

丽娜指出,“她和莱希·派特森是朋友。”

女孩们互换着眼神。

“怎么了?”丽娜问。

她们同时耸了耸肩膀。男孩们则有的处于昏睡状态,有的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丽娜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

“看来我们只好整夜坐在这里,直到你们把全部实情告诉我。”

她们似乎真的相信她,其实丽娜心里只想着尽早离开这学校。

布丽塔妮抢先说话。

“莱希和她做朋友完全是因为马克。”

“马克·派特森?莱希的哥哥?”

“好吧。”莎娜说着两手一摊,声音透着激动,像是再也受不了丽娜的逼问,终于决定把他们想知道的全盘托出。

“她是贱货。”

“莎娜!”海瑟惊愕的说。

“你也知道这是事实。”莎娜反驳说。

“她到处跟人上床,不只是跟马克。”

布雷德在椅子上躁动,脸上是丽娜从未见过的不安神情,相当耐人寻味。

“她曾经和谁上床?”丽娜看着男孩们说。没人正视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除了马克之外还有谁,”莎娜说,态度轻松得有如在午餐桌上和朋友聊天,“可是有各种流言,说她会替男生吹喇叭——”

“天啊,”海瑟打断她,“她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她呢?”

“因为这是事实!”莎娜反骏,声音高亢激动。

海瑟气愤的说,“那只是传言。没人能证明那是真的。”

丽娜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传言?”

莎娜很乐意提供解答似的说,“她经常在第五堂课以后,在体育馆后面跟男生乱搞。”

“性交还是口交?”丽娜问,仍然望着男孩们。

莎娜耸耸肩,斜眼瞪了海瑟一眼。

“我不在场。”

“海瑟在场?”

“海瑟不喜欢男生。”莎娜答说。

“闭嘴!”海瑟警觉的喝令。

丽娜希望自己没像布雷德那样露出满脸错愕。这就像在学校图书馆里表演八卦脱口秀的感觉。

“好吧。”丽娜举起双手,试图控制局面。

“你们有什么证据说珍妮到处跟人上床?”

女孩们静默不语,彼此交换着眼神。

“没有,对吧?”丽娜说。

“你们说不出她跟哪个男孩交往过?”

卡森不安的蠕动着,但没开口说什么。

“马克,”莎娜耸耸肩说,“可是马克好像跟每个人都交往过。”

“不是盖的。”布丽塔妮悄声说,语气里似乎透着懊悔。

丽娜叹了口气,揉着鼻梁。她又犯头痛了,而且或许会痛个一整天。

“好吧。这流言最早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

所有人全耸了耸肩膀。这似乎是全世界青少年回答问题的典型方式。丽娜很担心他们的旋转轴肌会出毛病。

“是潘西·戴维斯告诉我的。”莎娜说。

“她告诉我说她星期四晚上跟朗·威尔森上床。”布丽塔妮驳斥说。

“但是你也知道,那天晚上朗明明在法兰克家。”

“法兰克说那天晚上他偷溜出来了!”莎娜尖声说。

“等一下。”丽娜举起双手来制止。这简直是凌迟。

“你们没人记得这流言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海瑟对丽娜说。

“我是说,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可是珍妮的举止真的很怪,你懂吧?她常跟不认识的男生约会。例如十二年级的男生。”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海瑟摇头。

“他们是高年级生。”

“不是很受欢迎的?”丽娜问。

“有些很讨人厌,”布丽塔妮说,“我才不认识那种高年级生呢。不受欢迎是当然的。就跟珍妮一样。”

“她和他们一起搭巴士回家吗?”

“那些人有车子。”海瑟说。

“学校允许高年级生开车。”

“你记得是什么车子吗?”

海瑟摇头,不过布丽塔妮啪的弹一下手指。

“有一辆。”她转头对莎娜说。

“你记得那辆很酷的黑色雷鸟吗?”

“新车还是旧车?”丽娜问。

“很老的车型,后座超大的。”莎娜说。

“杂音很多,好像引擎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车主也念这所学校吗?”

她们互换着眼神。

“好像吧。”布丽塔妮说。

“应该不是。”莎娜加了句。

海瑟耸耸肩。

“我很少注意车子。对这辆车没印象。”

丽娜看着男孩子们。

“你们有谁记得这辆车子?”

他们不是耸肩就是摇头。

丽娜试着转换话题。

“你们知道珍妮为什么要杀马克吗?”

女孩们没答腔,最后布丽塔妮说,“我们都曾经有那么一度想要这么做。”

丽娜靠回椅背,叉着双臂。她打量着几个男孩子,忖度着他们为何那么安静。

“好吧。”她才开口,他们立刻纷纷站起,可是被她阻止。

“卡森,库利,洛柏——”

“是洛利和库柏。”布雷德指正她。

“对。”丽娜说,“总之,你们几个男生留下。女生可以离开了。”她回头对布雷德说,“请你抄一下她们的电话和地址好吗?”

布雷德点点头。他知道她想把他支开,但似乎并不介意。

丽娜和男孩们隔着桌子坐下,静默了片刻,直到他们开始不安的扭动身体。

“如何?”她说。

卡森首先发言。

“对啦,她是有那么做。”

其他男孩点头附和。

“你们都跟她睡过?”

没有回应。

“口交?手淫?”丽娜问。

“性交。”卡森点明了说。

丽娜感觉脸颊烧热,但并非由于尴尬的缘故。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次马克带她到我家。我们办了聚会。”

“我记得你说过,珍妮是不参加聚会的。”

“没错,她是不参加。”卡森说。

“有时候马克会叫她做点事,让他发泄一下。”他噗哧声大笑。

“马克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所以,”丽娜急着厘清整件事,“参加的有马克、珍妮还有你们?”

他们都点了头。

卡森说,“她喝得有点醉了,就开始勾引我们。”

丽娜抿着嘴唇,忍着不出声。

“马克说,无论我们要她做什么都行。”

另一个男孩笑着说,“一点也没错。”

“你们都和她发生了关系?”丽娜问。

卡森耸耸肩,冷笑着说,“她喝醉了。”

丽娜低头看着桌面,尽力保持镇定。

“所以,她喝醉了,而你们全都和她发生了关系,包括马克在内?”

“马克在旁边看。”一个男孩说,“我们随便怎么对她都可以。”他的怒气突然爆发开来。

“她是贱货,懂吧?你们干嘛多管闲事呢?”

他声音里的恨意令丽娜吃惊,好像是珍妮害他们做了那种事。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头喃喃答道,“洛利。”

“好的,洛利,”丽娜说,“那次团契,她有没有和你们当中任何人发生关系?”

“有才怪,”卡森气愤的叉着臂膀,“那正是重点。不然我们干嘛去参加什么鬼团契营?”

“这么说来,那

次你和她发生关系了?”丽娜问。

“没有,”他说,仍然气呼呼的,“她根本不肯和我们接近。聚会那次她好随和,玩得过瘾极了。”他抓着胯下,好像丽娜需要视觉辅助似的。

“可是圣诞节过后,她变得像木头一样,都不肯跟我们说话了。”他撇着嘴说,“贱人。”

丽娜没吭声。

“她超会玩屌的,”卡森说,“只要马克要求,她甚至会跟狗玩的,可是在团契营里,她却一副比我们优越的样子。”

“你认为她为什么会改变?”丽娜问。

他耸耸肩。

“谁在乎啊?”

“在圃契营里,你可曾试图接近她,或者她就是不理你?”

他撇着嘴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给她吸了点东西,让她放松,告诉她我们想找乐子,她就突然变脸了。”

“没错,”洛利说,“好像我们再也没资格跟她玩似的。”

“对啊,”卡森赞同的说,“她装出一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我对她说,‘嘿,你记得你干的好事吧,贱货。’”

“我们应该给她钱的。”洛利说,“应该付马克一点钱。”

“是啊。”丽娜咕哝着,努力回想第三个男孩的名字。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非常静默,也不像其他人那么充满敌意。

“库柏?”她猜测着说。他抬起头来,于是她问他,“你可曾想过,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一开始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她喜欢啊。”库柏说着,像其他人那样耸着肩膀。

“我是说,不然她为什么要做?”他抬头看着他的朋友,态度丕变。他变得坚决无比,而且和他的死党一样充满憎恨的坚持说,“她是贱货,她爱死了。”

“对啊,”洛利不屑的说,“看得出来她爱死了。”

丽娜试探的说,“喝醉了也看得出来?”

没人回答。

“你们怎么知道她喜欢?”

“老实说,”洛利说,“谁知道呢?她的脸从头到尾都埋在沙发里。”

“色鬼。”卡森大笑,举起手来和他击掌。

以迅雷之速,丽娜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紧扣他的手腕,紧得几乎摸到骨头,痛得他龇牙咧嘴。

她说,“你认为她爱死了,嗯?”

“唉唷,”卡森环顾着屋内求救,“拜托,那只是好玩罢了。”

“好玩?”丽娜把他的手臂用力一扭,像要把它扯掉似的。

“在我的家乡,我们称这叫强暴,臭小子。”她说着把他松开,因为她不知道除了掏出枪来狠狠敲他一顿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尤其他坐回椅子上时一脸笑嘻嘻的样子,让她更想这么做。

上课铃声响起,巨大的声音吓得丽娜差点跳起来。男孩们有了反射动作,没等丽娜下令便拿起背包。

她对他们说,“把你们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留给史帝芬警官,也许我们还有别的问题。”她确定他们都听见她说的。

“我保证会把你们的名字转告警局里的每个人。”

“是啊,”洛利说,“随便啦。”

他们开始散去,只有卡森留在原地,问说,“你真的会叫克雷校长搜我的背包吗?”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你在拥有投票权以前就被抓去坐牢。”

“妈的。”他咕哝一声,然后走开。

丽娜站在那里,很想尽快远离这回荡着他们龌龊谈话的座位。她走向电脑区,抚摸着一台荧幕的顶端,感觉全身冒出冷汗。令她作呕的是这些男孩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对异性抱着如此轻忽的态度。丽娜可以想象,他在这年纪时必定也是这种观念,认为女人是消费品。她们喜欢作贱自己。她们全都是烂货。

“丽娜?”布雷德的呼唤惊醒了她。她回头看那张桌子,发现几个中年女人和一个男人正要坐下。

“他们是珍妮的教师。”布雷德对她说。

丽娜手抚着胸口,感觉就要窒息了。布雷德站得好近,整个空间好像突然变小了。

“你先问好吗?”丽娜说,急着想出去透透气。她朝门口走去,可是被他叫住。

“我一个人?”他问,还是站得太近了。她闻到他刮胡水的气味,还有类似薄荷凉糖的味道。她不能在这时候出状况。丽娜知道,要是她在布雷德面前失态,她就别想继续干警察了。

她指着她的行动电话,边后退一步。

“我得打电话回警局去交代几件事,或许可以问出那辆黑色雷鸟的车主是谁?”

“我敢说校长一定知道。”布雷德提醒她,趋前一步。

“学校都有停车纪录,不是吗?除非有停车证,否则不能在这里停车。”

“聪明。”丽娜说着,又后退一步,心想她非把呼吸调好不可,不然她就快换气过度了。

“我这就去查问,你负责讯问他们。记得向他们求证女孩们刚才说的话。”

他好奇的望着她。

“你还好吧?”

“很好。”她说。整个房间突然变得闷热难忍,她感觉衬衫湿答答的黏在背部。

“只要提些初步性的问题就行了,看他们对她有什么印象。我打完电话马上回来。”

他迅速点了下头,下巴紧绷。

“好吧。”他说。看得出来他很想追问她是否没事。

她匆匆出了走廊,猛吸一大口气来镇定自己。她还在冒汗,于是把外套脱掉。一个孩子慢跑经过,瞥见丽娜肩袋里的配枪,放慢了脚步。

丽娜穿回外套,把头靠在墙上。她紧闭着眼睛,等待恶心感消失。几次深呼吸之后,她感觉舒服多了,虽说并未完全恢复。

为了找点事情做,丽娜啪的打开手机。她按了警局电话,向玛拉查询那辆车的资料,同时暗暗庆幸法兰克不在局里。丽娜仍然很难面对法兰克,她的内心有一部分觉得法兰克似乎在怪罪她让那种事情发生。而那部分的她也赞同他的看法。她太不小心了。

尽管她站的位置和办公大厅只有一百码不到的距离,她还是打了电话给校长,问他关于那辆车的事。她在线上等着,他翻了下纪录,然后给了她意料中的回答:学校里登记的车子没有一辆符合她所描述的特征。丽娜向校长道谢,然后挂了电话,心想有了这么一点进展,总比原地踏步好多了。花在这案子上的时间越多,似乎距离破案阶段越遥远。她必须再找马克谈谈才行,看他对那些孩子提供的讯息有什么反应。基于上次讯问时发生的状况,杰佛瑞或许再也不会让她接近马克了。

丽娜再度翻开手机,接通她家中电话的语音信箱。第一通讯息是镇上的录影带出租店留的,通知她已经超过归还期限。第二通来自西碧儿生前的情人,南恩·汤玛斯。

“丽娜,”南恩用她那抱怨似的低沉嗓音说,“西碧儿的东西还在我这里。如果你想拿回去,请告诉我一声。我不……”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实在是……”

丽娜看了下手表,心想南恩究竟要结巴到什么时候。

“今晚八点左右我会在苏迪,”南恩说,“必要的话我会把那些箱子载去。你可以到那里和我会面……不然的话,只好……”又一阵停顿。

丽娜跳过这通留言,向前快速搜索。苏迪是位在哈斯戴尔郊区的一家同性恋酒吧。说什么她都不可能跑到一家同性恋酒吧,去见她妹妹的情人。

听了下一通留言,丽娜一颗心陡的下沉。汉克说,“小丽,巴瑞生病了。我得留在这儿过夜,或许明天也是。”

她闭上眼睛,头靠在墙上听汉克解释说,他最好是留在雷斯,因为明天早上有人要送啤酒来。她再度心慌起来,接着是愤怒,因为这根本是胆怯的做法,他只敢留言,却不愿打她的手机向她解释。

丽娜到了走廊另一头,望着窗外。学校中央有个中庭,她看见对面自助餐厅里的人员正在排列桌椅。她看得太入神了,没听清楚最后一通留言。她把它倒转,打算再听一次。

“丽娜,我是范恩牧师,”留言开始说,“真是抱歉,我必须取消我们今晚的约会。我们教区有位教友生病了,我得立刻赶去探望那家人。”

他要她回电以便另外安排会面时间。丽娜啪的关上手机。这事交给杰佛瑞去处里就行了。不是她喜欢庸人自扰,而是由于今晚和范恩牧师有约,让她因为有事做而能够稍稍安心。这么一来,她仿佛看见自己回到空荡的住处,孤伶伶的度过今夜。恐惧再度向她袭来。

她手捂着胸口,感觉心脏突突的撞击着肋骨。她发现她又飙汗了,膝盖后面一片湿黏。她突然好想再听一次汉克的留言,看其中是否藏有被她忽略的弦外之音。也许他没有把话说死。也许他在玩心理游戏,想诱她说出希望他陪伴的话。

最后一堂课的铃声响了,尖锐的声音钻进丽娜耳中。她环顾屋荡的长廊,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在哪里以及为何在这里。如梦初醒一般,她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向她走来。起先丽娜的眼睛有点蒙眬,接着她惊觉到这是珍妮·威佛的学校,迎面走来的是正是朵蒂·威佛。

“真要命。”丽娜咕哝着,低头望着她的手机,巴望它快响。她打开手机盖,假装要打电话,可是已经太迟了。朵蒂·威佛就在不到十尺之外,双手抱着本厚重的教科书。

威佛在走廊上停步,嘴唇拉成愤怒的直线。她的眼睛好像哭了一整年似的红肿着,脸上斑斑点点的。

“威佛太太。”丽娜阖上手机盖,招呼着说。

朵蒂只是摇头,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似的。

“我们来找几个同学和老师谈谈,希望能问出——”

“你们为什么不肯放了她?”朵蒂哀求着。

“你们为什么不肯让她安息?”

“对不起。”丽娜对妇人说。她是真心的。

“她是我的心肝。”

“我知道。”丽娜低头看着手机说。

“你来这儿是为了蹲蹋她的名声,想把她变成坏女孩。”

“这不是我的用意。”

“骗子!”朵蒂尖叫,将书本往丽娜丢过去。丽娜的手机被撞落,她赶紧抓住,可是失手了。书脊撞上她的肚子,她一闪避,书应声掉落地上。

“威佛太太。”丽娜说,边俯身去把教科书捡起。

“学校要我把她的书本交回去。”朵蒂抖动着下嘴唇。

“拿去吧。把书拿去然后叫他们统统去死。”

丽娜小心翼翼的想把书本阖上。她捡起电话,看来似乎没有摔坏。

朵蒂用面纸轻拍眼睛,然后擤了下鼻子。不过她没离开。直到她再度开口说话,丽娜才了解为什么。

“珍妮很爱这所学校。”这位母亲说,两只手臂环抱着肚子,好像连说话都会痛似的。

“她好喜欢上学。”

丽娜发现这是个厘清真相的好时机。

“她有没有经常和谁会面,威佛太太?”

朵蒂摇头。

“心理医师?”她问。

“男孩子,”丽娜解释说,“她可曾和哪个男孩交往?”

“没有。”朵蒂断然的回答。

“当然没有。她只是个孩子。”

丽娜点点头,莫名的害怕起来。

“有几个女孩子说她有。”

“哪些女孩子?”朵蒂说着左右张望,好像她们就在场似的。

“只是几个女孩子,”丽娜回说,“她在学校的朋友。”

“她没有朋友。”朵蒂说着眯起眼睛,察觉有诈似的。

“她们是怎么说我女儿的?”

丽娜思索着妥当的说法。

“说她……”

“她怎样?”朵蒂问。

丽娜说,“说她有很多交往对象。说她跟很多男孩子在一起。”

这记耳光来得突然,痛得丽娜的右脸颊僵麻了好一阵子。丽娜没来得及反应——就别提还手了——只看见朵蒂·威佛掉头离去的背影。

这时图书馆门打开,布雷德站在那里,招呼那群刚接受完他讯问的教师出来。他们看来很疲倦,有点恼火,不过根据丽娜的经验,在午餐时间被抓来讯问的教师都是这种反应。其中一个打量着丽娜,从那女人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那名教师把眉毛一挑,像在邀她对话,可是丽娜惊吓得无法说话。

“丽娜?”布雷德催促她。她点点头,表示她没事,心想刚才她被朵蒂掌掴的那侧脸颊,不知是否还在泛红。

布雷德逐一介绍那些教师,他们的名字丽娜一个都记不住。他说,“他们知道那则传言。”

丽娜眨着眼睛,不懂他的意思。

“关于珍妮的传言,”布雷德解释说,“他们说他们也听过。”

“我们没人相信。”其中一个教师说,她的声音显示长久以来她一直拒绝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学校里的确有一些教师们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

“她是个好学生。”另一个教师说。

“非常乖巧,总是准时交作业。她的母亲很关心她。”

其他教师纷纷点头,丽娜也跟着点头,不过仍然处于惊愕之中,说不出有意义的话来。

“谢谢你们拨冗参与。”布雷德尝试缓和气氛。他轮流和他们握手,轮到最后一个时,所有人全用激励的眼神望着他。

“抱歉,我们没帮上什么忙。”一个教师说。

另一个说,“要是我们想起什么,一定打电话告诉你。”

刚才盯着丽娜看的那个女教师是最后一个,她对布雷德说,“你表现得很好,小布。我很佩服。”

布雷德笑盈盈的。

“谢谢你,老师。”他说着,像只快活的小狗那样缩着头。他等那群教师走远,才问丽娜。

“谁的书?”

“珍妮·威佛的。”丽娜翻着那本书,想看看其中是否夹有便条纸什么的。还是没找到。

“谁给你的?”

丽娜回答不出来。

“拿去。”她把书本交给他。

“把它送去办公室,我先回车上。”

虽然是晚上八点钟,苏迪酒吧的停车场却空荡荡的。如果西碧儿和南恩的生活具有任何代表性,那么这时候城里大部分的女同性恋应该都正待在家里看喜剧影集。当然西碧儿无法看影集,因为她看不见,不过有时候她喜欢听,南恩也会为她解释剧情。

丽娜交叉手臂,想着西碧儿,还有她留在丽娜记忆中的最后身影,不是在停尸间,而是她死的前一天。那时的西碧儿活泼一如往常,被课堂上发生的一些事逗得大笑。西碧儿对教书的喜爱甚过一切,面对学生时总能得到极大的乐趣。或许正因为这样,今天丽娜在学校里才会如此不自在吧。

没有多想,她已经下了车。以一般酒吧的标准来看苏迪,算是相当不错。比较起“茅舍”——汉克在雷斯开的酒吧——苏迪简直是皇宫。它的外观相当简朴,也许是因为这类地方并不希望太惹人注目。除了一块百威啤酒的彩虹旗霓虹灯招牌,这栋建筑几乎没有任何特色。

内部就热闹多了,不过灯光暗淡,整体气氛对丽娜来说过于隐密了点。点唱机正播放着首轻柔的歌曲,旋转灯球在看来像是舞池的空间里冉冉转动。丽娜向来对西碧儿的这一面不敢苟同,也不懂为何一个如此美丽、外向又充满活力的人,竟然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西碧儿一直很想要小孩,也一直很喜欢被照顾呵护。丽娜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妹妹会过这样的生活。

十五年前,西碧儿向丽娜坦承她是女同性恋时,丽娜的反应是坚决否定,“不,你不是。”即使在西碧儿搬去和南恩同居之后,丽娜仍然不肯相信西碧儿是同性恋者。听来陈腐,不过丽娜的确认真想过这也许只是一个阶段,总有一天西碧儿会对自己的迷失报以一笑,决定安定下来生儿育女。尤其她又是西碧儿的双胞胎姐姐,使得情况更加复杂,因为丽娜总觉得她的一部分在西碧儿体内,而西碧儿也有一部分在她体内。想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或许隐藏着和西碧儿相同的性别倾向,丽娜不安极了。

丽娜甩掉杂念,通过酒吧大厅。角落桌位上的两个女人全然无视于她的存在,忙着把舌头伸进彼此的喉咙里,根本不理会谁走了进来。丽娜朝着正在看报的酒保走过去,她抬头,吃惊的打量着丽娜。

那女人说,“你一定是她姐姐。”

丽娜找了张和她有些距离的高脚凳坐下:“我跟人有约。”

女人阖上报纸。她走过去,向丽娜伸出手。

“我是茱迪。”她说。

丽娜望着那只手,不情愿的和她握了握。那女人身材高大,一头深色长发,心型的脸蛋。她的眼睛是灼热的淡褐色,丽娜会注意到是因为女人一直盯着她看。

“请给我啤酒。”丽娜说,又改口。

“换成金宾波本威士忌好了。”

茱迪一愣,然后走向吧台后方的酒柜。

“西碧儿从来不喝酒。”她说,意思好像是说她的双胞胎姐姐丽娜也不该喝。

丽娜指出,“她也从来不和男人上床。”

茱迪让步了。

“金宾?”

“对啊。”丽娜刻意用无聊的语气说话,一边从胸前口袋掏出钱来。到这儿来之前,她特别回家换上牛仔裤和T恤,现在她后悔了。在这些人眼中,她的样子说不定比角落那两个女人更像同性恋。

茱迪说,“不过,她很喜欢蔓越莓汁。”

“请给我双份酒。”丽娜说着,丢了张二十元钞票在吧台上。

茱迪看了她一眼,才把酒送上。

“我们都非常想念她。”

“我想也是。”丽娜说,知道自己的语气很油滑。她凝视着杯中颜色暗沉的液体,想起她后一次喝酒是在西碧儿死的当晚。丽娜不喜欢酒精,因为她讨厌失控的感觉。不过,反正最近情况一直很混乱。

丽娜看了下酒吧墙上的时钟。差五分八点。

茱迪问,“你在等谁?”

丽娜仰头一口喝光了酒。“再来一杯。”她敲了敲杯子说。

茱迪又瞥了她一眼,但还是从酒柜拿起酒瓶。

因为不想说话,丽娜在高脚椅上转身对着舞池。一个女人独自站在那里,眼睛紧闭,随着音乐节奏摇摆身体。丽娜感觉那女人有些眼熟,可是灯光太暗了,她的记忆又不听使唤。不过丽娜仍继续看着她,对那女人忘情舞动的模样感到好奇。仿佛四下无人。仿佛什么都无所谓。

换了首歌。丽娜在歌声从喇叭流出之前便听出了这首歌。Beck的《Debra》。马克·派特森的身影再度闯入她脑海。那女人的舞姿中有种肉欲、令人不安的什么让她想起那年轻人。她望着跳舞的女人,又开始思索珍妮·威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克用了什么手段控制她?他为什么会让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如此作贱自己?真令人想不透。

丽娜想着马克·派特森跳起舞来是否也像这样,尽管她很难想象那孩子会做出独自站在空舞池中央跳舞的大胆举动。这念头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竟如此轻易的评断起马克·派特森的性格。她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然而她的下意识却已悄悄给了他评价。

丽娜甩掉魔咒,回到吧台前。茱迪在看报纸,把丽娜的酒和找零搁在吧台上。丽娜正想着该如何给小费,突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她呆住了。那身影或许正是刚才她踏进酒吧时茱迪所看见的吧。有那么一瞬,西碧儿出现在镜子里,丽娜的心狂跳不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一群人涌入酒吧。这些人大声的喧嚣笑闹,身穿一式的垒球装。黑色长裤,两侧镶白线,白色上衣,胸前印着“BUSHWHACKERS”(伐木人)字样。

“老天。”丽娜闷声诅咒着。她连忙站起,因为她认出南恩·汤玛斯也在那群人当中。这个胆怯的图书馆员用一条萤光粉红色鞋带绑住眼镜框,上衣前襟好像刚滑回本垒那样的沾满泥巴。南恩不像其他人,没有把她误认成她妹妹。她只皱着眉头。

有人拍了下丽娜的肩膀。她回头,惊讶的发现海尔·恩萧站在她身边。他穿着牛仔裤和伐木人T恤,头戴顶印有大大的字母B的帽子。

“最近好吗,丽娜?”海尔说。

或许是酒精作祟,丽娜想也没想便脱口说出,“你是同性恋?”海尔是镇上的医生。几年前丽娜曾经因为重感冒去找他看病。

她的反应让海尔一阵大笑。

“我也是垒球队员。”他指着自己的上衣说。然后他凑到她面前,腼腆的一眨眼。

“我是捕手。”

丽娜抬头,正巧又看见南恩。屋里挤满了人,尽管他们似乎全忙着谈论刚刚才结束的球赛。丽娜拉起衣领,感觉就快窒息了。她离开人群,朝着门口走去。

“小丽?”南恩叫唤着,不等丽娜纠正她随即改口,“丽娜。”

“我说过别那样叫我。”丽娜叉着臂膀说。

“我知道。”南恩两手一摊。

“抱歉。因为西碧儿都是这样叫你的。”

丽娜制止她往下说。

“我们现在就去拿箱子好吗?我想回家了。”想起那个空荡的家,当她、说到“家”时,声音突然变得虚弱。她打了电话到茅舍酒吧找汉克,但他一直没回电。这家伙显然是故意忽略她。每次她需要他时,他总是置之不理,一向如此。

“在停车场。”南恩说着,替丽娜开门。丽娜停步,等南恩先出去。让布雷德·史帝芬替她开门是一回事,可是如果让一个女人做这种事,那就太逊了。

往停车场途中,南恩对她说,“我尽量让东西保持原状。”她说,声音轻快得很勉强。

“你也知道西碧儿喜欢把东西整理得有条有理。”

“她非那么做不可。”丽娜回骏,心想一个盲人当然必须保持有条不紊,否则不生活大乱才怪。

不管南恩是否听出了她话中的嘲讽意味,总之她并未表现出来。

“到了。”南恩停在一辆白色丰田Camry前面。驾驶座那侧的车窗是摇下来的,她伸手进去,把后行李箱打开。

“你应该把车门锁好。”丽娜对她说。

“为什么?”南恩问,似乎真的很困惑。

“你的车停在同性恋酒吧前面。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南恩两手叉腰。

“西碧儿是大白天在餐厅里遇害的。你真的认为我只要把车门上锁就安全?”

她说的有道理,可是丽娜也不想退让。

“我不是说你可能遇害,但是你的车说不定会被人破坏什么的。”

“这个……”南恩耸耸肩,有那么片刻,她看来像极了西碧儿。倒不是说南恩的外貌和西碧儿相像,而是她那种“该发生的就会发生”的态度。

“这是她的录音带。”南恩说着,把一只大约十八寸见方的纸箱交给丽娜。

“她全部贴了点字标签,不过大部分带子的原来名称都还在。”

丽娜接过纸箱,惊讶于它的沉重。

“还有一些照片。”南恩说着,又送上另一只纸箱。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

“我请她替我保存的。”丽娜说,想起她把这箱照片拿去给西碧儿的那天。那时候,丽娜的前一任男友葛瑞格·米契刚离开她,她不想在屋里看见他的照片。

“这箱子让我来拿。”南恩说着,抱起最后一只纸箱。这只纸箱比另外两只大,她把它搁在膝盖上然后关上行李箱盖。

“这是我从衣橱里找到的几样东西。高中时代的一些奖杯,还有一条田径缎带,我猜应该是你的。”

丽娜点点头,朝她的丰田Celica走去。

“我找到一张你们两个在海滩的合照。”南恩大笑着说。

“西碧儿晒伤了。看起来好可怜。”

由于南恩就在面前,丽娜只好勉强笑了笑。她记得那天,西碧儿不理会汉克警告她阳光太烈,仍然执意要待在外面。西碧儿戴着墨镜。后来当她摘掉眼镜,她的眼睛四周成了脸上唯一没被晒得火红的部位。连着好几天她一直是那副浣熊样。

“……周六你可以过来拿。”南恩说。

“什么?”丽娜问。

“我说周六你可以过来看一下剩下的东西。我会把她的电脑跟其他器材捐赠给奥古斯塔的盲人学校。”

“什么剩下的东西?”丽娜问,心想南恩竟然想把西碧儿的东西丢掉。

“只是一些文件。”南恩说着,把纸箱放在脚下。

“大部分是学校的东西。她的论文,一些文章。就这类东西。”

“你打算把这些东西丢掉?”丽娜问。

“捐出去。这些东西没有太大价值。”南恩说,像是在对小孩说话。

“对西碧儿来说很有价值。”丽娜反驳说,忍不住想尖叫。

“你怎么会想到把它们送人呢?”

南恩低头望着地上,又抬头看着丽娜,仍然是施惠的语气。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随时来把东西拿走。都是些盲人点字文件。你大概也不会看的。”

丽娜噗啸一声大笑,把两只纸箱放在地上。

“你可真是好情人啊。”

“这是什么意思?”

“她显然很珍惜这些东西,不然她也不会留着它们了。”丽娜说。

“可是既然你想送人,那就尽管送吧。”

“等一下。”南恩指着那些纸箱说。

“我打了多少次电话给你,求你来把它们拿走?”

“这是两码子事。”丽娜伸手到口袋里找钥匙。

“为什么?”南恩立刻回嘴。

“因为你当时还在住院?”

丽娜回头看了一下酒吧。

“小声点。”

“不必你来指挥我。”南恩提高嗓门说。

“你绝不可以质疑我是不是爱你的妹妹。知道吗?”

“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丽娜回答,心想事情怎么会突然闹僵的呢。她甚至记不得是怎么起头的,可是南恩显然气炸了。

“没有才怪。”南恩大吼。

“你以为这儿只有你爱西碧儿?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南恩压低声音说。

“我和她睡在一起。”

丽娜畏缩了一下。

“这我知道。”

“是吗?”南恩说。

“告诉你吧,丽娜,我厌恶透了你对我的态度,好像我是社会边缘人似的。”

“喂,”丽娜制止她,“别忘了你还参加了苏迪酒吧的垒球队呢。”

“真不知道她如何能忍受这些。”南恩自语似的低声咕哝着。

“忍受什么?”

“例如你那种警察惯有的厌恶女性情结。”

“厌恶女性?”丽娜愣住了。

“你说我是厌恶女人的人?”

“而且恐惧同性爱。”南恩又加了句。

“恐惧同性爱?”

“你变成鹦鹉了吗?”

丽娜气得鼻孔贲张。

“别乱批评我,南恩。你根本不了解我。”

南恩似乎没意识到这警告的严重性。

“你何不回酒吧去见见你妹妹的朋友呢,小丽?你何不跟那些真正了解她、关心她的人谈谈?”

“你的语气就像汉克。”丽娜说。

“噢,我懂了。”她突然把事情兜起来。

“你和汉克讨论过我的事了。”

南恩紧抿着嘴唇。

“我们很担心你。”

“是吗?”丽娜大笑。

“太好了,我的酒鬼叔叔和我死去妹子的同性恋情人在担心我呢。”

“没错,”南恩毫不动摇的说,“我们是担心你。”

“简直太可笑了。”丽娜试图一笑置之。她把钥匙插入锁孔,打开车门。

“想知道真正可笑的是什么吗?”南恩说。

“可笑的是我那么在乎你怎么做。可笑的是我那么在乎你一直在虚掷生命。”

“没人要你照顾我,南恩。”

“没错。”南恩同意。

“但这或许是西碧儿的心愿。”她的语气温和多了。

“要是西碧儿就在我们面前,她一定也会和我说同样的话。”

丽娜用力呑咽着,不让南恩的话影响她,虽说那都是事实。西碧儿是唯一能够进入丽娜内心的人。

南恩说,“她一定会说你必须面对问题。她一定也会替你担心。”

丽娜盯着后行李箱里的千斤顶,因为她不知道该看哪里。

南恩说,“你很生气。”

丽娜又一阵大笑,但那笑声连她听来都觉得空洞。

“我生气不是没有理由的。”

“为什么?因为你妹妹遇害了?因为你遭到强暴?”

丽娜伸手,扶着后行李箱。要是事情那么单纯就好了,丽娜心想。她不只是为西碧儿的死哀伤,也是为自己的死而哀伤。丽娜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或者每天早晨为什么要醒来。丽娜遭遇强暴之前的所有一切都被剥夺一空。她再也不认识自己了。

南恩又开口了,当她再度说话时,她提到了他的名字。丽娜看着南恩的嘴唇说出那个字,看着他的名字像毒气似的飘过来。

“小丽,”南恩说,“别让他毁了你。”

丽娜紧抓着车子。只要她一松手,两腿肯定会瘫软在地。

南恩又提到他的名字,接着又说,“你必须克服它,丽娜。你必须立刻行动,否则你永远没办法往前走。”

丽娜咬牙说,“滚吧,南恩。”

南恩走向前,像是想拍拍丽娜肩头那样。

“滚得远远的。”丽娜警告她说。

南恩长叹一声,终于放弃。她头也不回,转身进了酒吧。

丽娜在格兰特郡的PigglyWiggly连锁超市空荡的停车场里坐着,直接拿瓶子喝着廉价威士忌。她已经通过涩口阶段,喉咙被酒精刺激得早已麻木,再也感觉不出酒液流过。她旁边的座位上还有一瓶,也许在天亮前她会连那瓶也喝光。现在丽娜只想待在她的车子里,在这空寂的停车场上静静思索她的人生。南恩大致上说的没错。丽娜必须克服眼前的难关,但这并不代表她非要找大卫·范恩那个白痴谈不可。丽娜非做不可的是振作起来,别再沉溺于过去。她需要的是继续往前走。丽娜觉得,她只要尽情自怜个一整晚,然后便可以摆脱哀悼的情绪,结束这一切。

她听着西碧儿录音带中的片段,一卷卷放进汽车卡匣座,听听看究竟是些什么内容。她应该在上面注明标题的,可是她找不到笔。况且在西碧儿的东西上随便写字也不太妥当,尽管西碧儿不会介意。有几卷带子已经写上标题,大部分是亚特兰大歌手MelanieHammet,IndigoGirls,还有几个丽娜不认识的。她把最后一卷带子——正面是古典音乐合辑,反面是Pretenders合唱团老歌——抽出来,和其他几卷丢在一起。

丽娜转身到后座去拿最后一只纸箱。这纸箱特别重。当她好不容易把它拖到前座,却不小心让箱子里的照片掉了满椅子。大部分都是葛瑞格·米契和丽娜在交往期间的照片。当然,免不了有一些海滩照,还有他们一起到查塔努加参观水族馆时的合照。丽娜眨着泪眼,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排队等着进展示馆,田纳西河吹来的风十分强劲,葛瑞格站在她背后替她取暖。她喜欢他揽着她的腰、下巴靠在她肩头时的感觉,那是她这辈子唯一真正感到幸福的时刻。然后,队伍缓缓移动,葛瑞格往后退,说了些关于天气和新闻事件的话,丽娜则开始没头没脑的故意找他斗嘴。

丽娜看着另一叠照片,边节制的啜着酒。她虽然早就醉了,但还没到麻木不仁的地步。她看着那些照片,奇怪她这辈子也会有需要男人陪伴的时候,或者在有人陪伴时感到孤单,更遑论亲密感。不管葛瑞格离开时丽娜说了些什么,当时她还是很希望他能回头。

丽娜找到南恩提到的那张照片。西碧儿确实一副可怜相,但还是对着镜头努力微笑。照片中的她们大概七岁吧。在那个年龄,她们看来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西碧儿缺了一颗门牙,那是她在门廊上绊了一跤摔断的。新长出来的牙齿有点弯曲,不过也让西碧儿的嘴巴有了些许特色。至少汉克是这么告诉她的。

丽娜笑了笑,突然瞥见一叠用橡皮筋绑住的照片。她十五岁生日那天,汉克送了她一台拍立得相机当礼物,结果丽娜一天就用掉两卷底片,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都拍遍了。后来她还自己编辑照片,把其中几张贴在一起。有一张丽娜印象特别深刻。她翻着照片,找到了这张。她曾经用刮胡刀在照片上浅浅的切割,只割掉相纸的表层而没有割到底,把汉克的影像挖掉,然后把家中那只金色拉布拉多邦尼的影像黏在上面。

“邦尼。”丽娜喘着气,发现自己正哭得淅沥哗啦。就是因为这样,丽娜才不敢碰酒精。那只狗已经死了十年了,这会儿她却哭得好像它昨天才走似的。

丽娜下了车,把两瓶酒都带着。她必须把酒拿走,因为她很清楚,要是把酒继续放在车上,她一定会醉死过去。她走着走着,发现她比刚才自以为的还要醉得厉害。她的两条腿不听使唤,面前没东西也可以绊倒好几次。超市在几个钟头前就关门了,但她还是不时查看着它的窗户,看是否有人窥见她摇摆着走过停车场。丽娜一手贴着墙面绕过超市,另一手拎着两只酒瓶。她来到超市后方,手才离开墙壁,立刻颠簸着,膝盖一阵瘫软。她及时用一手撑着,总算没让脸率先着地。

“可恶。”她咒骂着。与其说是感觉,不如说她清楚看见了掌心的刮伤。丽娜站起身,更加笃定非把酒丢掉不可。她可以在车子里睡一下,等意识清楚了再开车回家。

她转身,把那只还剩一点酒的瓶子丢进垃圾箱。酒瓶撞上垃圾箱的金属内壁,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拿起另一只酒瓶,然后丢了进去。等了几秒钟,没有破裂声传出。她考虑了一下,想爬进去把那瓶酒拿出来,但终究没那么做。

超市后面有一排树,丽娜走了过去,两腿仍然没睡醒似的僵麻。她弯身开始狂呕。涌上来的酒变得更加苦涩,那味道呛得她难受极了。最后她跪在地上干呕起来,就像和汉克在车内那次一样的情形。

汉克,她努力撑起身子,边想着。她非常气他,气到几乎想开车直驱他在雷斯的茅舍酒吧去向他宣战。四个月前他才说过,只要她需要他,他会一直陪在丽娜身边。现在他人呢?大概在酒协会讨论他有多么替他的侄女担心,谈论他多么希望能协助她,而不是到这儿来安慰丽娜。

她的Celica车吱嘎一声转了个弯,丽娜猛踩油门,突然很想松开煞车,让车子撞上PigglyWiggly超市的正面窗户。这股冲动很令她吃惊,但并不意外。强烈的无价值感袭击着她,而她并不反抗。即使把酒丢了,她的脑袋仍然一片浑沌,感觉像是她的防线溃了堤,让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开始想他。

家中的车道有些黯淡不明,丽娜有好几次超越黄线,最后还差点撞上屋后的工具棚。她在最后关头紧急煞车,轮子在车道上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她坐在车内,望着黑暗的屋子。汉克连后门廊的灯都懒得打开。

丽娜打开置物箱,拿出警局配给的枪枝,填入子弹,枪栓关闭的声音听来无比清脆。不知为何,丽娜观察枪枝时有了不同的角度。她注视着黑色的金属枪身,甚至嗅着枪托。不知不觉的,她已经把枪管塞进嘴里,手指搁在扳机上。

丽娜曾经见过一个女人这么做。那女人把枪放进嘴里,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因为她认为唯有这样才能把脑海中的记忆驱逐出去。那次枪击造成的余震仍然在丽娜心中回荡不已,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那女人的脑浆和头骨碎片嵌进她背后的石膏板的情景。

丽娜坐在车内,缓缓的呼吸,感觉冰凉的金属压着她的嘴唇。她用舌头抵住枪口,思索着种种情况。发现她尸体的会是谁?汉克会不会提早回来?还有布雷德,她想,因为一早布雷德会来接她去上班。看见丽娜的死状,他会怎么想呢?看见丽娜坐在车内,后脑勺开了个大洞,会对布雷德造成何等冲击?他够不够坚强去面对?发现丽娜这般死状之后,布雷德·史帝芬还能继续他的人生、工作吗?

“不行。”丽娜说。她顶开弹匣,取出枪膛里的子弹,然后把它们全部锁进置物箱。

她迅速下了车,三两步奔上门前台阶,到了后门廊。她双手稳稳的开了门锁,打开厨房灯。丽娜穿过屋内,随手把各处的灯打开。接着她两步并一步的跑上楼,打开更多电灯,等到她停下,整间屋子都通亮了。

当然,屋子亮着,任何人都可以透过窗子看见她。于是丽娜又跑下楼,一路把灯关掉。她可以拉上窗帘和百叶窗,可是动一动总是好的,可以帮助心脏跳动。她已经好几个月没上健身房了,不过她的肌肉还记得运动的感觉。

丽娜出院时,那些医生开给她足够杀死一匹马的药。他们似乎是想尽可能把人类所能承受的药物量塞给她,好让她麻痹。也许他们认为对她来说,吃药总比不断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来得好。他们介绍给丽娜的精神科医师甚至建议她服用赞安诺镇静剂。

丽娜又跑上楼,到浴室打开药柜。除了一般药物,里头还有半瓶Darvocet和一整瓶Flexeril。Darvocet是止痛锭,Flexeril却是一种强效的肌肉松弛剂,她头一次吃便陷入全身瘫软的状态。她立刻停止服用,因为对她来说当时最重要的是保持清醒,而不是摆脱疼痛。

丽娜读着药瓶标签上的警告文字,服药时必须忌口的食物,要避免操作重机械等。瓶子里远剩下至少二十颗Darvocet和两倍之多的Flexeril。她打开水龙头,任由冷水流了一阵子。她的手极其平稳的从托盘上拿起杯子,接了满满一杯水。

“那么——”丽娜喃喃说着,凝视着那杯清水,心想她应该对自己的人生下个精辟扼要的结语,可是又没人听见她说话,在这种时候自言自语似乎很傻气。她向来就没相信过上帝,因此她也从不巴望能够在永生世界中和西碧儿相聚。没有天堂

的黄金街道等着她。倒不是说丽娜笃信宗教教条,不过她非常确定自杀的人,无论信仰什么宗教,都肯定上不了天堂。

丽娜坐在马桶上,思索着。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是否还酒醉未醒。因为,在清醒的情况下她是不会考虑这么做的。可不是吗?

丽娜环顾着浴室。她向来不怎么喜欢这房间。橘色磁砖搭配白色填浆,在这房子建造的七〇年代是相当流行的配色,如今却显得俗不可耐。她曾经尝试用各种颜色补救:在浴缸旁铺上深蓝色的踏脚垫,给马桶后方的面纸盒加上暗绿色布套。毛巾的颜色颇有统合作用,不过看来不是很舒服。这房间是没救了,所以她死在这里似乎也算死得其所。

丽娜打开药瓶,把药锭全部倒在洗手台上。Darvocet相当大一颗,Flexeril则是跟小喉片差不多大小。她用食指拨弄着药锭,把大的和小的混在一起,然后又分别它们隔开成两堆。她边做这动作,边啜着水,发现自己几乎是在玩。

“好吧。”丽娜说,“她颗是为了西碧儿。”她张开嘴巴,丢进一颗Darvocet。

“致汉克。”她说着追加一颗Flexeril。因为Flexeril很小,她又丢进两颗,然后是两颗Darvocet。不过她还没呑。她想把它们全部一起呑下去,还有一个人是她必须致意的。

她的嘴巴塞得满满的,因此当她说出那人的名字时,声音很含糊。

“这些献给你。”她咕哝说着,把剩下的Flexeril全部倒在手掌心。

“这是献给你的,浑帐东西。”

她把手中的药片倒进嘴里,头往后一甩。她突然愣住,一眼瞧见汉克站在门口。两人僵在那里,四目对望了好一阵子。他抱着胳膊站着,紧抿着嘴唇。

“请便。”最后他说。

丽娜坐在马桶盖上,嘴里塞满药片。有些药已经开始溶解,辛辣的粉末结块刺激着她嘴巴的内壁。

“别担心,我不会叫救护车的。”他无所谓的耸耸肩。

“既然你想这么做,就尽管去做吧。”

丽娜只觉舌头僵麻。

“怕了?”汉克说,“怕得不敢扣扳机?怕得不敢呑药?”

嘴里的药味让她湿了眼眶,但她还是没呑下去。丽娜呆在那里。他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这是某种针对她的测试吗?

“快啊!”汉克吼着,声音大得让浴室磁砖墙壁起了回音。

丽娜张开嘴,想把药片吐在手上,可是被汉克栏住。他两个箭步进了小浴室,用两只手箝住她的头,一手蒙住她的嘴巴,另一手紧按她的后脑勺,让她动弹不得。丽娜挣扎着想把她嘴上的那只手扳开,用力得指甲都嵌进他的肉里,然而她不是他的对手。她向前倒在马桶上,双膝着地,可是他也跟着一起跪下,两手依然牢牢扣住她的头部。

“呑下去。”汉克喝令,声音低沉粗哑。

“你想要这么做,就呑吧!”

她开始来回摇头,想告诉他不是的,她不想这么做,她也做不到。有些药锭开始滑入她的喉咙,她勒住自己的颈子来阻挡它们。她的心狂跳不止,就快爆裂似的。

“不呑?”汉克质问。

“真的不呑?”

丽娜猛摇头,奋力的想扳开他的手。他终于松手,而她往后倒向浴缸,头撞上了浴缸边缘。

汉克掀开马桶盖,将她半抓半拖的拉过去。他把她的头推进马桶,她终于张大了嘴,干呕着把药片吐了出来。阵阵呕吐声在马桶内回荡,直到她的嘴巴空了为止。她用手指磨擦着牙龈,接着用指甲猛枢舌头,试图把那味道清除干净。

汉克站了起来。她抬头看,发现他一脸怒容。

“浑蛋。”她叱喝着,边用手背抹着嘴巴。

他的脚移动了一下,她以为他想踢她。她蜷缩着身体等着,可是没有。

“清洗一下吧。”汉克喝道。他把剩余的药片一掌扫进水槽和地上。

“把这也清理干净。”

丽娜照着他的话做,趴在地上,捡着Darvocet。

汉克靠在墙上,两手抱在胸前。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许多。她抬头看他,吃惊的发现他眼里含着泪水。

“要是你再这么做……”他说着别开头去。他用手捂住嘴巴,仿佛想把话呑回去。

“你是我的一切啊,宝贝。”

丽娜也哭了。她说,“我知道,汉克。”

“别……”他说。

丽娜问,“别什么?”

他整个人沿着墙面滑落,双手摊在两侧。他直勾勾盯着她,在她眼里搜寻着什么。

“别离开我。”他悄声说,这话像朵乌云悬宕在两人之间。

两人之间只有几尺距离,然而丽娜却感觉有如隔着万丈深渊。她可以向他伸出双手。她可以谢谢他。她可以答应他以后永远不会再犯。

她能做的事情太多了。然而丽娜只是把地上的药片一颗颗捡起来,全部丢进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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