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江南下了第一场雨,游淼不住默祈,幸而没有发大水,这一年只要收成平安,便是老天对天启最大的恩赐了。

“报——”兵部派人将军报递入政事堂,游淼接过第一封军报时心里都在发抖。

唐晖、聂丹与李治烽各有一份军报,分别送进兵部、宫中与政事堂,游淼先看大军动向,得知唐晖率领的御林军与李治烽率领的扬州军,都已抵达祁山下,与聂丹的北伐军大部队汇合。

唐晖主掌天子战旗,乃是代赵超亲征之意,李治烽则独自进入匈奴军城内,连夜带出了两千匈奴骑兵。

这是赵超与匈奴单于达成的密议,当然,对外匈奴是决计不敢说出合兵攻打鞑靼的,只能伪装成天启军,暂且归入李治烽麾下,协同作战。这两千匈奴骑兵的作用便是负责游击突袭,专杀贺沫帖儿的巡逻军。

游淼匆匆看完军报,又看李治烽的家书,上面写着“一切安好,夜夜念你。”八字,便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进宫与赵超商议。

数名文臣与平奚、赵超正在制定计划,要通知聂丹下一步行动,却被游淼力劝,这个时候,先将战局交给聂丹,什么都不要说,让他自行抉择。

半月后,雨季来了,天降暴雨,聂丹与唐晖的部队第一次与贺沫帖儿短兵相接,于夜晚突袭。

军报上朝时,满朝哗然,赵超瞒得实在太好,仍有不少官员未知就里,游淼听到信差跪地,报出军情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耳中仍是“天佑我帝”等话。

“军粮不能拖。”游淼道,“今年定然是个好收成,须得马上送粮上前线。”

数月后,军粮已开始紧张,赵超发下征召令,最后征收了七千石粮食。游淼要谢徽再开仓,谢徽却告诉他没了。

“去年赈灾。”谢徽道,“今年又分发予佃户,存粮都用完了。”

“那便开国库,朝百姓买。”游淼道,“能买多少是多少。不够就先赊着。”

时间一月一月地过去,眨眼间过得飞快,已是八月,距离三月李治烽出兵,已将近半年时间。赵超这一次几乎倾举国之力,动用了将近八万人,聂丹又以奇兵制胜,兵无常则,用兵无端,只与贺沫帖儿打了数仗,便将兵力退回,回守祁山。

将近四个月时间按兵不动,整个江南一地早稻收完收晚稻,尽数填进了军粮里,要养八万兵马,拖一天,就是一天的军粮。

朝中人心开始不稳,议论聂丹的行军路线,大臣们三番两次要求赵超,询问聂丹下一步如何,若不打,便撤回军队。否则朝中粮食已无以为继。

而再拖下去,就要过冬了,此战不决,拖到明年开春时,必将耗尽江南的粮草。这些议论,全被赵超一力顶住。

“聂将军正在等。”游淼已不是第一次解释这个了。

林正韬道:“等什么?等粮食吃完?从春天等到入秋,雨季已过,还要等什么?”

游淼道:“我不知道他等什么,军报上也未说,只道等待良机。”

谢徽道:“游大人,我明白聂将军的作战方式,但如今粮草实在是耗不起了,再支撑下去,顶多只能撑到腊月。”

游淼道:“到明年早稻收成了,又可撑个半年。”

朝中大臣已没了游淼办法,谢徽又道:“游大人,三月与鞑靼人开战,现在是十月,已过了足足七个月。余下粮草,只够吃到腊月。再不归来,士兵便将错过开春的屯田……等待早稻收成,又要数月。”

“我都知道,都知道。”游淼无奈道。

赵超每天上朝都要面对这么一堆问题,文武百官吵吵闹闹,全在说粮草,从去年的三月份一直拖到现在,不光是鞑靼,就连朝廷上都被拖成了疲兵。

每次早朝议到此事,都是悬而未决,赵超几次要催聂丹速战,最后都被游淼拦住。

这夜月上中天,又是深秋,游淼辗转反侧,扯过一张纸,写下四字:何日开战?想想又将它揉了,扔进水里。

“少爷。”长垣在外头低声道。

游淼马上抬头,知道长垣会在这时候叫自己,必然是前线来了消息,还是大事,忙道:“前线有什么消息?”

长垣推门进来,带来一名兵部官员,官员又让出身后一名士兵,说:“游大人,平尚书让下官带他过来,是征北军的将士。”

那人游淼认不得,料想是扬州军的队长,信使进来便道:“游大人,虎威将军派我回来问,军粮怎么还不到?前线快顶不住了。”

游淼只得道:“你回去告诉李治烽,我也没办法,催了几次,户部也在竭力调粮,这几天就发过去了。”

信使又说:“还有御寒的衣物,弟兄们没有衣服穿,顶不住严寒,没法打仗,不少人手脚都冻裂了。”

游淼道:“已让户部筹备了,你们再等几日,还少一万四千件袄子未缝好,缝好了便送过去。”

信使又道:“虎威将军手下还养着两千匈奴军,自己人好说,就怕匈奴人等不得,方才已往兵部跑了一趟。平大人说要等明日早朝才能提这事,出来前虎威将军吩咐小的,若兵部解决不了这事,就只能来政事堂找您了。”

游淼知道李治烽要派信使来催粮饷,催御寒衣服,定是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沉吟片刻后朝长垣道:“长垣,你带着这位兄弟上山庄去,让乔舅爷留够咱们自己过冬的粮食,剩下的全送上前线。我再写个条子,你带回去兵部,让平奚手头有多少衣服,全部先发出去,陛下问起,我担全责。”

朝廷指望不得,只好自己掏腰包先垫着了,游淼叫苦不迭,只求聂丹能一战告捷。

当夜,游淼心思忐忑睡下,直到四更时,信使却又折返,隔着窗户说:“游大人,睡了吗?”

游淼迷迷糊糊爬起来,那信使一身风尘仆仆,满脸倦色,单膝跪地,说:“弟兄们感谢游大人救命之恩……”

游淼忙把他扶起来,说:“应该的,不用这样。”

信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敬呈予游淼,说:“这是李治烽将军的家书,方才急着问粮,给忘了,大人恕罪。”

游淼接过,让信使歇一晚,信使却连茶也来不及喝一口。脚不沾地,匆匆就走了。游淼站在房中,一时间百感交集,忽而院里又有人来传,说孙舆醒了,召他过去。

孙舆这些日子里睡得不实,游淼是知道的。孙舆虽表面不说,但心里压着事,朝廷百官都在急,他比朝中所有人更急。眼下看来,唯一不急的,就只有游淼。游淼对聂丹与李治烽的信心接近盲目,但孙舆的眼光看得比他更远,也更广,若此战不决,因此而引起的一系列后果,足够拖垮整个天启朝。

游淼披上外袍,进了孙舆房内,孙舆躺在榻上,问:“有军报?”

游淼知道闹出这么大动静,孙舆必定是醒了,那信使来而复返两次,孙舆才召他过来,恐怕事情有变。

“前线催粮。”游淼说,“带来一封李治烽的家书。”

孙舆唔了声,又嗳了声,咳了几下,游淼要上前去扶,孙舆却摆手示意不用,又吩咐道:“老眼昏花,看不清字了,你念来给先生听听。”

游淼就着房中灯光,拆开信,喃喃道:“子谦。”

“聂大哥正在设法布陷,此刻已到危急之时,弟兄们可省着点吃,但匈奴军粮草不可断。”

“贺沫帖儿十分精明,几次交战,都不愿将部队尽数撤入山中。导致我们难以实施突袭计划。上月初五,唐晖抓到一名鞑靼探子,审问后得知,鞑靼可汗已到弥留之际。贺沫帖儿急于抽身,我们一致决定,就算不进攻,也要拖着贺沫帖儿,不能让他回去。”

“格根王子面临胡日查死后的王位争夺,王位战势必是一场混战,贺沫帖儿越是焦急,就越容易露出破绽。聂大哥等的就是他的破绽。匈奴已派出使者,前往大安城,为宝音王后设法取得王位。而一旦贺沫帖儿自乱阵脚,我与唐晖将绕过祁山,实施突击,聂大哥风干物燥之时,将放火烧山。”

“我兄长已从鞑靼人处得知我在天启任职,犬戎部或将南下与五胡争夺中原。若犬戎入关,可能……生变。”

游淼担忧地看孙舆,心道这真不是个好消息。孙舆神情平静,吩咐道:“接着念。”

游淼:“若一切到了无可挽回之际……我只能……只能……”

孙舆:“只能什么?”

游淼没有再念下去,孙舆道:“信使来时,还去过何处?”

游淼茫然摇头,孙舆又道:“告诉李治烽,前线军情与进攻计划,不可写进家书中,以防内容泄密。”

“是。”游淼点头道。

孙舆吩咐道:“先去歇息罢。”

游淼叹了口气,李治烽的报信并未带来什么好消息,至关重要的,是犬戎人之事,五胡、鞑靼还不够,又加了个犬戎部,简直是一团乱麻。

当夜游淼辗转未眠,到得天明时分,小厮便过来叫醒,说是孙舆让他上朝去。朝上倒是未说别的事,只是又就着粮草拉锯半天,游淼将自己的仓都揭了底,余粮交给兵部,补上前线。但聂丹的部队口粮还未解决,军粮远远不够。

惯例地吵了一早朝,散朝后游淼跟着赵超回御书房,告知犬戎人即将南下一事,赵超却云淡风轻地答道:“知道了。”

那句话登时令游淼警觉起来,知道了?

赵超是早就知道了么?他还有别的信息渠道?抑或是昨夜,信使带来的家书已被兵部翻看过?

游淼想出言试探,赵超却不再回答,说:“你马上回政事堂去,为聂将军批下粮草。这是过冬前最后一批了,不管够不够吃,江南都拿不出粮了。”

当天忙了足足一日,而前线每次回来的消息俱是按兵不动,直到腊月再来。

游淼看着李治烽给他的家书出神,最后他没有读给孙舆听的几句,李治烽是说:“若我大哥当真南下,加入争夺中原的战斗,战局势必产生不可扭转的颓势,就连聂大哥也将无力回天。我或将回来,带你远走高飞,亦可战死沙场,待你一句答复,见信回告”

游淼苦笑,回来带我远走高飞,李治烽的兵马能弃,带着他流浪天涯,但聂丹的兵马不能弃,江南的百姓也无处可逃。主帅李治烽若阵前一撤,鞑靼人再压上来,一切休矣。

然而李治烽与聂丹的军队已到强弩之末,无法再面对犬戎人的这支生力军,若鞑靼联合犬戎,战局将更为不堪设想。游淼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扭转不了的颓势,终于也只得朝老天默默祷祝,祈求在天上的母亲能护佑他的一生,与他在前线浴血奋战的爱人。

这是他与李治烽相识的第六个年头。

每一天,游淼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他知道赵超也心里有数,现在一切就只能交给老天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游淼随军情附上,笺中只有一句诗:恩爱两不疑。

尽数交给李治烽去打算罢,要逃也好,要死也好。逃的话,自己随他一起逃。为国捐躯的话,不过也就是空屏灯影流光宝剑,山庄中一剑的痛快。来生唯愿不再生于乱世,安安稳稳,过点小日子,几亩薄田,来得安静淡然。

送出信后,游淼反而镇定下来,毕竟这一次,所有人都尽力了。

腊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每一天都是煎熬,赵超深锁的眉头,就没有解开过。

腊月廿七,傍晚时分,赵超召游淼进宫。游淼正在政事堂里与唐博吵过一场,原因是唐博与众给事中要封还延年问斩的圣旨,坚持要斩了涂日升。游淼不顾阻拦,强行将文书发给刑部。

不多时宫里便派人来传,游淼进了宫,见赵超一身毛裘,站在院中,细细碎碎的漫天飘雪。

赵超瘦了,两眼凹陷下去,双目无神,脸颊瘦削,鬓畔竟是已有了稀稀落落的白发,游淼也被这场大战折腾得甚是憔悴。然而任何人都可以抱怨,唯独他与赵超无法抱怨,毕竟当年一力主张开战的是他们,力排众议让聂丹北伐的也是他们。

大家都会说,将此事交给千秋万代后的子孙评判,然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战若无功而返,只怕天启距离彻底灭国已不远了。

游淼站在赵超身后,许久后,赵超叹了口气,说:“把他们召回来罢。”

“陛下。”游淼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能退了。”

自打进了腊月,朝中反而再没有人反对北伐,所有人都知道,要么胜,要么死。现在再撤回来,只会招致鞑靼军更猛烈的反扑。

“当初朕不该如此草率。”赵超疲惫道。

“陛下!”游淼蹙眉道,“事已至此,再说又有何益?!”

赵超转身,注视游淼道:“这事不怪你,毕竟这是所有人都无法料到的,但现在,你得听我的,子谦,让聂大哥归朝,一切都还来得及。”

游淼缓缓摇头道:“来不及了,陛下。”

赵超蹙眉道:“聂大哥是不知道朝中有多艰难,再拖下去,连老百姓都没有饭吃了!再打胜仗,江南生灵涂炭,又有何用?!民间已在说朕穷兵黩武,春天马上就要来了,再不让士兵回乡屯田,一开春,饿死的人又是数以万计!”

游淼坚持道:“陛下,有时候胜负,就在那么短短几天……”

“没有用。”赵超喃喃道,“朕带过兵,你期望聂大哥能在严冬季节打胜?孙武复生也不可能,我知道他的套路,他要拖到来年开春,继续拖下去,要么拖到胡日查死,要么再拖一个雨季。召他们回来,耗不起了。下旨罢。”

游淼道:“要下,陛下自己下,我不敢写。”

“你……”赵超气得发抖。

游淼却低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聂大哥不会接旨的。”

赵超按捺不住怒火,朝游淼大吼道:“那就让他把朕最后的这点家底都交代在祁山罢——!”

游淼知道赵超的情绪已绷到了极点,顶不住压力,不与他争论,只是在一旁安静站着。

“传李延入宫。”赵超朝侍卫吩咐道。

“陛下!不可拟旨!”游淼焦急道。

赵超疲惫至极,将外袍解开朝地上一扔,倒在书房椅上,闭上双眼,任凭游淼怎么恳求,只是沉默不睁眼。

半晌后李延来了,看了游淼一眼,又看赵超,大约猜到是君臣相争,也不开口,便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两个人,陪着赵超站了整整一夜,后半夜上,赵超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游淼将袍子给他披上,示意李延可以走了,两人便一起退了出来。

李延低声问:“怎么了?”

“要拟圣旨召回聂将军。”游淼关上门,低声道。

李延叹了口气,无奈摇头,与游淼一起出宫。

又过三天,赵超的情绪时好时坏,索性再不听前线的事了,游淼则天天为着军粮发愁,要怎么样才能凑够给他们吃的,上次将所有的资源全部押上。最后的时限已快到了,顶多再撑个二十天,聂丹不退兵也必须退兵。

那天新雪初化,算一算,也是自己回到江南的第三年了。

政事堂外停了辆马车,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来见我甥儿呢。”

游淼的愁绪短暂地一扫而空,忙匆匆迎出去,只见乔珏先下车,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笑道:“淼子,小舅看你来啦。年夜饭,总得和自家人吃罢。”

那女孩儿下了马车,游淼便大叫一声二姐,冲上前去,女孩儿正是游淼的一个远房二表姐。当年乔家老太爷有三房,乔璋与乔珏,乔珂儿这家乃是二房。江州另有一嫡女。,三代单传只一独生女。后来江南遭了瘟疫,江州嫡女染病没了,乔次女乔蓉的奶娘便为她卖了田地与茶庄,过来投奔乔璋。乔蓉小时候常与游淼在一处玩儿,青梅竹马的时候过得甚是快活,然而乔蓉非是白氏所出,寄人篱下,免不了常遭白眼,后来乔珂儿便为其拾掇家财,转至乔璋母舅家另一处庄园里住着。

长期以往,乔蓉便与这边不常往来,自由自在的,倒也乐得快活,当年乔珂儿病逝后,乔蓉还来凭吊过,哭得甚是难受,又与游淼有过一段姐弟之情,是以多年后再见,彼此都十分唏嘘。

乔蓉笑道:“这可当了大官儿啦,淼子。姐都认不出你来了。”

游淼不好意思地笑笑,拉着乔蓉的手,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乔珏笑吟吟地在一旁说:“蓉儿在江州待着横竖也无事,我便想让她住到山庄里来,咱们茂城的酒楼刚开,有事也好让她来往打点。”

游淼知道乔珏这意思,是想让乔蓉过来住着,当然可以,忙笑道:“行行,表姐想来住多久都成。今天居然是年夜了,要不是你们说,我都忘了。”

乔蓉抿着嘴笑道:“这可好久没和你喝过酒啦,淼子,听说你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什么时候来楼里陪姐姐喝次?”

游淼不禁唏嘘,自己自打回到了江南,亲戚之间倒是几乎不走动了,游汉戈这个哥哥在户部,也从来没问过近况。游家的堂亲住在泉山别院里,游淼也没去探望。公务一忙起来,竟是焦头烂额,这次乔蓉来了,自当作陪,便回去交代了点事,说是探访亲戚,告了半天假,与乔珏、乔蓉朝着茂城的酒楼里去。

乔珏早前就在茂城置办了一处临街的铺面,在天子脚下做生意,整个江南自然是无人敢和游淼抢地段的。不仅地契得批,各个关节该让过的也都得顺着乔珏的意,一年里乔珏颇费了点心思去装潢,名唤“墨烟楼”,专供达官贵人吃饭、饮茶与闲聊议事所用。

虽是酒楼,但酒楼也分三六九等,墨烟楼背对茂城后的运河,又有三艘大的画舫,装潢所用,大多为风雅之物,去了纸醉金迷之物,唯以竹帘,古琴,木几木案,自成一片天地,画舫上还种着从江波山庄内移过来的墨竹与茶花。处处力求风雅。

游淼在茂城里当官将近两年,这才有时间第一次来看自家的酒楼,心道这样也好,没事喝喝茶,听听琴,乔蓉又是江南美女,坐在竹帘后,俨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做派,免得像个老板娘成天拿个算盘,呼来吒去的一副铜臭样。

“这好地方。”游淼道,“一日能进多少银子?”

乔蓉笑道:“瞧你说的,银子银子,成天就知银子。还没开张呢。”

游淼哭笑不得道:“姐,小舅,你们不知道,在朝中当官,最缺就是银子。”

乔珏道:“你看淼子,别人当了官,都是朝家里拿钱,就咱们家两袖清风的,还得朝官府里填钱,没见过这样的。”

乔蓉和乔珏拿游淼取乐一番,游淼只是无奈唏嘘,又道:“表姐你不来,我早也该去看你,只是公务实在太多……”

乔蓉反而安慰道:“你认真做事,上不愧皇天,下不负百姓,当个好官,自然就承你的心意了。”

乔珏亦笑道:“可不是么,现在游家乔家,都倚仗着你,你不走亲戚不打紧,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能把陛下吩咐的事儿办好。都该是咱们自家亲戚来看你,帮着你的份儿。”

游淼心道这倒也是,现下游家、乔家的命运都与他捆在一处,只要游淼不倒,各人便都能得其便利,上到朝廷,下到地方官府,碰上与游淼裙带牵连的事,都得放行。自己肩上责任重大,实在难以推卸。

初冬河面结了薄薄一层冰,游淼若有所思,看着远方白鹭飞过,询问了些山庄里的事,担忧粮食不够吃,乔珏倒是一派无所谓的神情。粮食不够吃,种就成了,江波山庄从来不怕有饥荒。游淼得闻此事,便放下了心。三人喝了一巡梅子酒,却听外头一阵喧哗。

“游大人!游大人!”一名侍卫在外头被拦着,却只是隔空喊,“兵部有请!十万火急,军情到了!”

游淼被猛地一骇,险些被吓出冷汗来,这些天里一惊一乍,整个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那侍卫又道:“打胜仗了!聂将军一战大捷!”

游淼刹那就如被雷劈了一般,在酒楼门口绊了一跤,踉踉跄跄,靴子也忘了穿便跑出去,光脚在桌脚上踢了一下。

“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游淼拉着那侍卫道。

侍卫道:“平尚书让我来请游大人,政事堂的人说,大人可能到墨烟楼来了……”

游淼大吼道:“说军情!”

“是是是……聂将军兵出祁山,与虎威将军两路围攻,唐将军断了鞑靼人的后路,聂将军放火烧山,攻其不备,烧死鞑军万余人,正在追击鞑军中……”

“报——”

此时又一匹战马沿着茂城主干道冲进来,游淼顾不得再问,冲出路去,那战马上的人认得游淼,忙勒住马匹,激动喊道:“聂将军大捷!聂将军大捷——!”

游淼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踉踉跄跄,脑海中一片空白,走向兵部。百姓们纷纷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前线的军情不多时便传遍全城。

这天正是年夜,岁终之时,家家传言,前线大胜。聂丹等了足足八个月,最终将鞑靼人尽数诱入祁山,再放火烧山。

游淼抵达兵部时,所有官员一团乱,平奚见游淼来了,上前紧紧抱着他,两人又哭又叫,平奚道:“快……你怎么脚上流血?做了什么来?!快随我进宫去!”

游淼这才发现自己奔出来时踢翻了指甲,正流着血却未觉痛,当即换了一双靴子,与平奚进宫。整个京城都沸腾了,当夜前线军报流水般送进京中,腊月廿九当天聂丹放火烧山,李治烽竟是拥兵与贺沫帖儿悍然对战。与唐晖合围后,将鞑靼人赶出了祁山。

贺沫帖儿平生未遭此大败,又在中原西南,与粱西平原的接壤处碰上北上的聂丹,双方再次交战,贺沫帖儿手中余三万残兵。不敌聂丹之威,丢盔弃甲,逃回京畿。

李治烽乘胜追击,一夜间将鞑靼人驱出百里。

至此,长江南北两岸已全面收复,前线被推到京城以南一百二十里地的点军山下,唐晖收兵据守点军山峡谷。这是今年最好的战报,游淼听到这件事时,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朝臣纷纷朝赵超道贺,赵超却缓缓吁了口气,点了点头,游淼来得最晚,站在大殿外,也朝赵超点头,躬身行礼,转身退出大殿,走了。

兵部外,几名士兵筋疲力尽,在寒风里坐着,兵部在最初建造时做得不好,一到冬天便容易有穿堂风,士兵身上的御寒衣物都破了,现出里头的芦花。

游淼进去,士兵们认不得他,只是茫然抬头看。

“吃饭了么?”游淼问。

“未曾呢。”一名士兵笑道,“小少爷,请哥几个吃饭?”

游淼进去喊了几声,里头出来人,惊道:“游大人,还未吃年夜饭?”

士兵们这才知道游淼身份,忙起身行礼,游淼却道不妨,把他们都按回位上,让当差的去买了酒菜回来,生着炉子热一热,就在兵部的大堂内吃年夜饭。

陆续又有信差前来,一时间六名军队的信使都来了兵部。

游淼朝他们和颜悦色询问道:“死了多少弟兄?”

“唐将军的队里两千四百多。”一人答道。

另一人答道:“虎威将军部里,牺牲的弟兄最多,连匈奴人,一并死了将近五千。”

游淼又看另一人,那人道:“聂帅旗下牺牲的弟兄最少,千余人。”

游淼一杯水酒,说:“敬死去的弟兄们。”

几名信使红了眼眶,纷纷举杯。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各人大口吃肉,吃面饼,饮酒饮到酣时,便东倒西歪地唱着歌。什么“四面边声连角起”,“长安空余一片月”,游淼详细问过了军情,哪一处,哪一山,哪一野,哪一河,贺沫帖儿如何败的,都问得清清楚楚。末了也与诸人喝了一番烂醉。夜半时听见有人说:“游大人怎么在这里……”方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回去,一夜过去,余事不提。

年初一,百姓家家户户放鞭炮,庆贺前线大捷,赵超一宿没合眼,初一清晨又亲自祭天祷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早日收复残破河山。

然而聂丹虽打了胜仗,却只是光复北面山河的第一步。余下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年初一孙舆难得地跟着赵超前往祭天,寒风中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回来时便已体力不支,回政事堂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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